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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九章-染坊之子(6)

紅瓦 曹文轩 2726 2018-03-19
油麻地中學文藝宣傳隊又恢復了排練。帶著—種不可名狀的心情,我來到排練場。 排練尚未開始,大家在東—夥西—夥地說笑嬉鬧著。當我一踏進排練場時,便立即感覺到眾人都用了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片刻的寂靜之後,那異樣的目光怕負擔不起某種情感的債務似的,很快地轉移開去,但其中還有幾對目光,又情不自禁地看了我幾眼。我的視線立即落到了樂隊通常所在的位置上。我發現,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即使那把大低音胡的位置都不是空的——樂隊又新添了兩名拉胡琴的。趙一亮彷彿沒看見我—樣,在調試他的琴弦。我抓著自己的胡琴,很尷尬地站著,一下子失去了做出對策的能力。 尷尬是—種非常奇特的心情,它軟綿綿地損害著—個人的自尊,並使人暫時失去逃出那一情境的智慧而變得呆頭呆腦。持久地站著,必定是—點一點地加強這種尷尬。我的腦子用力一轉,終於使自己的身體得到了信號。我抓了胡琴,快速走到樂隊後面。但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逃出尷尬的惟一辦法,便是逃離與這—情境有關的人的目光。獨自—人是不會產生尷尬的。那個尷尬著的人,一旦獨自一人時,尷尬便會轉成其他的情感,如憤怒、痛苦、自卑、忌妒等。我現在所能有的依然還是尷尬。尷尬倘若要得到緩解,不是他人設法營救你,就是自己裝模作樣,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來。

沒有人來營救我,我就抓了一張報紙趴在一張桌子上看起來。那張報紙上說的是什麼,我—個字也未能看進腦子裡去,報紙僅公是一個掩飾、緩解尷尬的純粹的工具。 排練開始了,沒有—個人來招呼我回到樂隊。惟一有權招呼我回樂隊的人便是趙一亮,而讓趙—亮招呼我是不可能的。這—情境是他—手製造的,他自然不會放棄他—心要達到的目的。他不招呼,別人誰也不能招呼。誰也不能反對或改變趙一亮的意志。趙一亮在文藝宣傳隊是至高無上的。邵其平都不能使他有所不高興。因為他—不高興,會抓起胡琴就走,而其他的人沒有一個有勇氣有能力來頂替他。他的厲害,就是因為他的位置沒有人能夠頂替,就像他的父母慣著他—樣,油麻地中學文藝宣傳隊也在慣著他——他已是—個被慣壞的孩子。 —個被慣壞了的孩子,是絕對不可能去領略別人的處境的,反而會有一種使人尷尬並從中得到快感的殘忍。他顯出一副已將我完全排斥在樂隊之外的樣子,與整個樂隊很密切地配合著,讓我看不到一點樂隊演奏的破綻。他要造成的效果是:樂隊沒有林冰與樂隊有林冰—樣。我成為—個完全多餘的、完全可以拋棄的人。

我一直趴在桌子上,看著報紙,讓心受著煎熬。這場煎熬對我日後的悲憫情怀大有益處。在我成人之後,尤其是在我有所發達之後,我最不願意做的—件事便是使人尷尬。我絕不願意看到任何人因為我的一句話或—個行動而陷入尷尬處境。一旦無意中發生,我便不顧一切地去消解它,並在心中深深地負疚多時。 “己所不欲,勿施與人”,對那些樂於使人尷尬的人,我的心中會暗暗地生長出仂恨。 排練暫告—個段落之後,趙一亮與樂隊的那些人全都走到門說有笑。其間,姚三船夾著笛子過來了一下,“林冰,你在看什麼呢?”我沒有抬眼看他,他便又回到趙廣亮身邊去了。 在排練又要開始時,我抓著胡琴大步走出了排練場。 我跑到大倉房,大倉房大門緊閉。我又跑到了理髮店,許一龍說:“宣傳隊人員的工分問題到現在還沒有落實!婊子養的,想一天十工分打發了老子,老子不干。很多人不干。先散伙,排練不排練,等些日子再說。”我便又到了傅紹全家。傅紹全很忙,我只坐了—會兒,只好又回到了學校。

球場上,就劉漢林一個人在玩籃球。 “林冰,你怎麼沒有去拉胡琴?” 我不作答,跑進球場,奪過他的籃球,就拍著往籃下跑。我們兩個人—人打—個籃,在球場上疲於奔命,最後都累得癱在地上。 我回了一趟家,想在家待著。不上學校了,反正學校也不上課。可待不住,第二天傍晚,用瓶瓶罐罐弄了些黃豆煮雪裡蕻之類的食物,又回到了學校。學校也是很無聊,就與馬水清逛鎮子,一直逛到夜裡十點多鐘。謝百三從食堂買來了一瓶辣椒糊。 馬水清說:“我們比賽一下,看誰最能吃辣。”謝百三一把抓過辣椒糊瓶,卻又被馬水清奪了去,“連一瓶辣椒糊都捨不得!” 我、謝百三、劉漢林、馬水清一人拿了一隻碗,平均分了瓶子裡的辣椒糊,空口吃起來。我剛吃了半勺,就辣得受不了,就去取雪裡蕻煮黃豆,馬水清說:“就光比吃辣椒!”我們就比著吃,—個個吃得直吐舌頭,眼睛裡都淚汪汪的。吃到後來,就覺得腦袋裡有個大火團,兩隻耳朵嗡嗡響。我們互相望著,誰也不肯認輸,堅持著吃下去。我和馬水清吃得最兇。謝百三早大汗淋漓,先認了無能,退出了比賽,接著是劉漢林跑到河邊去喝水,回來後也承認了自己的無能。就我和馬水清兩人對峙。我們面對面坐著,各守著一團紅艷豔的辣椒糊。我一心要擊敗馬水清,最終卻誰也沒有戰勝誰,都把碗裡的辣椒糊吃淨了。為了表示自己英勇,我們還誇張地用舌頭將碗舔得乾乾淨淨的。

夜裡,我們的腸胃被辣得無法入睡。馬水清突發奇想,說:“去縣城玩吧,縣中有我的朋友。”我第一個附和。劉漢林與謝百三也同意。那時已是深夜一點鐘了。我們走出校園,真的踏上了去縣城的路。謝百三一邊走一邊說:“想起—出是—出,發神經!”但,我們都覺得很興奮,把腳步聲踩得很響。那是一個月色朦朧的夜,萬籟俱寂,讓人有許多幻想。我們走得很快,像電影裡那種專搞夜襲的別動隊。 沒走幾里路,我們的肚子疼得都想拉屎,便—字兒排開,在一條溝邊拉起來,就听見水“撲通撲通”地響。直覺得肛門辣得火燒火燎的。拉完了,移到另一條溝邊,用清水洗了洗屁股,覺得舒服了許多,扎了褲子又繼續往前走。我試著大叫了—聲,那聲音在夜空下顯得十分洪亮,並且傳得極遙遠。我便吶喊起來,像個瘋子,—聲接一聲,直到把嗓子喊啞了。馬水清也跟著叫,聲嘶力竭。忽然,聽到遠遠的天邊有人在問:“誰在那兒喊?”

我們趕緊跑掉了。 走了十七八里地,來到—條大河邊,眼前便是一片蒼茫。我們疲倦地站在河邊上,吸著清涼的空氣。劉漢林忽然輕聲叫起來:“你們看那邊!”這時,我們看到遠遠的黑暗裡閃爍著一种红色的亮光。這亮光—生—滅的,十分令人生疑。我們便又看下去,很有點害怕,但又很激動。過了—會兒,馬水清說:“這像是發信號!”劉漢林緊接著說:“是特務!”前幾天,廣播裡剛播送過,就在離我們幾十里地的東海灘上,一天早上發現了特務的橡皮船。那時,特務似乎很多。謝百三說:“應該去報告當地人武部。”馬水清說:“走!”我們便往一個小鎮上走。找了半天,才找到鎮上的人武部。我們就“咚咚咚”地把門敲開來,昏暗的燈光下走出—個人,聽了我們上氣不接下氣的訴說,那人將門“嘭”地關上,“一群小狗日的,滾,那是大河灣上的航標燈!”我們頓時覺得生活太無趣,不想再往縣城走了,就在那個鎮子的大橋頭坐下,一直坐到天亮,然後吃了油餅與豆漿,又往回走。一共才十七八里地,走到天快黑才走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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