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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九章-染坊之子(5)

紅瓦 曹文轩 2197 2018-03-19
鎮文藝宣傳隊的規模比油麻地中學的還大,有三十幾號人,借了糧站的—個大倉房做排練場。那天,我拿了胡琴跟著許—龍到了排練場時,許一龍向眾隊員介紹:“這是油麻地中學的林冰,胡琴拉得好得不得了,油麻地中學的第一把胡琴!”我臉上便—陣燥熱,直覺得身後站了—個趙一亮。 許—龍不光拉胡琴,還當導演。他導演時,就我—個人拉胡琴,拉他的主胡。演員明白了他的意圖與動作之後,他又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望著演員,手伸過來從我手中接過他的胡琴。每當我獨自一人拉胡琴時,心裡就有了一種滿足,那弦上的指頭也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機靈活躍起來,彈跳很有節奏,揉弦也揉得纏纏綿綿的,彷彿情感如溫熱的泉水,從心底汩汩流出,流到指頭上,又流到了弦上,心裡在說:這一段時間,我的胡琴還真有長進。於是情緒高漲起來,全身心感到舒服。

這裡還很有趣。 參加宣傳隊的人員很雜,有家庭婦女,有做小生意的,有為人家紅白喜事吹喇叭的,也有鎮上到處遊蕩不學好的二流子。這些人或是從前唱過戲的,或沒唱過戲但有好身段好嗓子的,或是會敲鑼鼓傢伙吹嗩吶的。他們的作風全不像油麻地中學文藝宣傳隊的學生那麼純淨,在一起時總愛說那些百說不厭常說常新的葷話,在嘴上討人一個小便宜,還有的常常—邊唱著“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邊咬了嘴唇在異性身上捏—下或掐一下。 —個女的唱著“颯爽英姿五尺槍”,擺姿勢時跌倒了,便有—個男的趁機也跌倒了,趴在那女的身上半天不肯起來,逗得那麼多人大笑不止。女的起來後還有點惱,紅了臉又打了男的—拳,男的就厚著臉皮說:“打是親,罵是愛。”鬧了一陣,才又繼續排練。

也有很認真的時候,那認真就真的很認真,把從前演戲的作風擺出來,彷彿他們都是專門吃這碗飯的,—個動作反复地做,直到做到位,做到家。 一些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和不伙子。他們雖然大我不了幾歲,但就在那幾歲裡似乎都長成熟了。他們都有很結實的身體。姑娘們大多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含了一種渴望和羞澀,對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似乎都很敏感,不時地就會有一種小小的掩飾動作。還有個別潑辣—些的,會忽然從姑娘群裡衝出來,給某個小伙子一拳,又趕忙躲回到姑娘群裡。小伙子們肩寬膀闊的多,面容都有點愣,像從山林裡剛來到平原的一群年輕的虎。他們唱起來,跳起來,都很有生氣,但個個都有表現的痕跡。 所以這些人都很願意湊在一塊兒。他們寧願不在家與自己的老婆在—塊兒過真的生活,而到這裡不分白天黑夜地與另—個女人演兩口子過假日子;寧願耽誤了家中的各種活兒,而到這裡賣力地唱呀跳的。

常有一個小孩來叫:“爸,媽讓你回去挑糞。”做爸的吼道:“滾蛋,有空我再挑!”那時候,文藝宣傳隊之所以多如牛毛,實在是因為它是很合人性的。人喜歡唱呀跳的,更喜歡在一起起唱呀跳的,尤其喜歡帶了種種淨的與不淨的念頭與異性唱呀跳的。也可以說,為了—個共同的目標走到—起來了。 樂趣時時有——這個大倉房很高大,房樑上有無數只麻雀。它們或是對人們侵犯了它們的領地不滿,或是也感到熱鬧,總在房樑上“唧唧喳喳”叫成一片,嚴重地干擾著演員們的排練,遇到嗓門小的,竟被麻雀鬧得聽不見。於是,許一龍罵了一聲“小麻雀,我操你媽!”讓人突然地將門窗全關上,然後大家就揮舞—切可揮舞的東西,呼叫著轟趕那些麻雀。麻雀們都嚇破了膽,要往外飛,“撲通撲通”地撞在玻璃窗上,當場暈過去十幾隻。接受了教訓的,被轟趕著在空中不停地飛,直飛到一點力氣沒有了,掉在地上。連著搞了三回,終於使大倉房安靜下來。

我很喜歡來大倉房裡給油麻地鎮文藝宣傳隊拉胡琴。一是向趙一亮示威,二是覺得大倉房很有趣。這段時間,油麻地中學的文藝宣傳隊正巧停止排練。當趙—亮他們無事可做時,我卻天天拿了胡琴,從他們眼前走過,走上大路,走向大倉房——“油麻地鎮文藝宣傳隊請我林冰去拉胡琴!”走在大路上,我也很孤獨,卻又覺得自己強大了,變得很重要了。 這天晚上,油麻地文藝宣傳隊第一次公開演出,我竟然像油麻地鎮宣傳隊的隊員—樣興奮,彷彿我不是油麻地中學的,而是油麻地鎮的。 下午,我在宿舍將所有曲子溫習了—遍,演出之前,便很消閒,就抓著胡琴看許—龍給那些演員化妝。他在左手掌上攤了很多種顏色的油彩,叫過—個女孩,先往她臉上打底色。他用手輕輕地,很均勻地在那女孩的臉上塗抹著,像作一幅畫似的那樣認真而細緻。塗著塗著,那女孩就變了,像—朵花兒似的從他掌後出來了。他往後退著,望著那幾乎已經認不出來的女孩一笑,便有幾滴口水落下來。他走上前去,稍微再加工一下,又讓另—個女孩上來緊緊地靠在他面前。我想,他當時的感覺一定特別地好。許—龍的一雙手似乎生來就是要在男男女女的頭上臉上動作的。他理髮時,那雙手是永不知疲倦的,並且讓人舒服。洗頭時,你的頭皮會感到她那十個用了勁的手指把—種好的感覺直送遍全身。刮臉時,他的手指舒張開來,很好看的。許—龍喜歡他的手在人的臉上動作,尤其喜歡那些年輕的散發著青春氣息的臉。那時,他便會在—個境界裡,讓自己的靈魂變得純淨美麗起來。他的作品似乎都很成功,他很滿意。這時離開場就剩下十五分鐘了,他擦了擦手,拿了胡琴,與我—起坐到台邊那兒為樂隊擺好的椅子上。

這次演出很成功,至少我覺得自己的胡琴拉得很不錯。我與許—龍挨著坐,拉得幾乎沒有一點缺陷。 在節目開始後不久,我就看到了趙一亮。他將胳膊抱在胸前,站在禮堂最後面的黑暗裡。於是,我把胡琴拉得更好,並與許—龍像棲息於兩棵樹上鳴叫著的鳥一般,既抒情又敘事地呼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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