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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七章-藍花(4)

紅瓦 曹文轩 3030 2018-03-19
楊文富龜縮在牆角里,低著頭不敢看夏蓮香。 夏蓮香站在後窗口,朝窗外看,一直沒有將身體轉過來。 屋外圍了許多人,鬧哄哄的。 夏蓮香突然轉過身來。大家都沒有想到突然轉過身來的夏蓮香竟然是一副很厲害的樣子。她的嘴緊緊地抿著,目光拎冷的。 圍觀的人便如既定潮時的水一般,悄沒聲地退走了。 天黑下來。夏蓮香大聲叫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見沒有反應,就從窗台上扳下一塊磚,把門上、窗上的玻璃全砸了。 喬桉他們來了,說:“楊文富,現在放你出去!” 楊文富看了看夏蓮香,對喬桉他們說:“我不出去。” 夏蓮香輕蔑地看了一眼楊文富。 楊文富低下頭走了出去。 屋裡只關了夏蓮香—個人。她沒有再吵鬧,而是安靜地坐在一張凳子上。

夜裡十點之後,喬桉他司令部開始審問夏蓮香。他們問道:“你為什麼要幫幫楊文富?” 夏蓮香把眼一瞟,“我喜歡他!” 喬桉說:“他父親是地主!” 夏蓮香說:“是地主,但他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 在窗外偷聽的幾個人“扑哧”笑了。 喬桉滿臉漲紅,但又無從發作。 夏蓮香嘴角—撇,微笑了—下。 喬桉搬起一張凳子舉起來。 夏蓮香雙目盯住喬桉,“你敢砸嗎?” 喬桉將凳子在空中舉了一陣,只好又放下了,說:“你老實點!” 喬桉他們對夏蓮香無可奈何,只好扔下她,將門鎖上。 喬桉他們沒有再審問夏蓮香,只是把她關著,一連關了好幾天,不讓她回宿舍,也不讓她回家。 這幾天,外面的情況變化更快,到處是吶喊聲,世界彷彿變成了—們尚在榻上肚子疼的孕婦,毫無風度地叫喚著。夏蓮香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通過喬桉他們偶然一閃的面也,她感覺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壓力。人類記載了許多故事,這些故事之中,有不少是說一個人被關在一間屋子裡與外界斷掉聯繫之後而孤獨,而軟弱,而垮掉的。夏蓮香不禁也有點害怕了。

這些天,我在心中對夏蓮香—直抱有歉意。我無端地覺得,她現在的處境與我有著關係。如果我不去那樣竭力地證明自己和開脫自己,而默認了那本日記本就是我故意藏匿了的呢?我心裡明明知道,此事我並無責任。但我作為事件的參與者,就有了一種無法擺脫的自愧感。這天傍晚,我獨自—人跑到關押夏蓮香的那間屋子的後窗下,想對她說幾句安慰的話。丫夏蓮香正站在後窗向外望著。僅僅幾天的時間,她似乎消瘦了許多。她臉上所特有的紅色也淡了許多,反顯出蒼白來。她望著我,我望著她。我從未想到過她的眼中也會有如此軟弱和迷茫的神情。 “你好,夏蓮香。” “你好,林冰。” “你不要怕。” “我才不咱呢!”她用—行雪白的牙齒咬住嘴唇。

我離開她走出四五步遠時,忽然聽到她叫我:“林冰……” 我回過頭去望著她。那時,夕陽的餘輝正照著她的面龐。她的眼睛裡似乎閃著淚光。我走向她:“有事嗎?” “幫我—個忙好嗎?” “行。” 她用手指著池塘邊草叢中的幾朵藍花,“那幾朵花摘給我好嗎?” 我走到塘邊,把那幾朵藍花全摘了送給她。 她將頭上幾朵早已枯萎的藍花輕輕丟到窗外,然後將那幾朵新鮮的藍花放到鼻子底下,用感激的目光看著我…… 我把我見到夏蓮香的情形告訴了馬水清。他把鏡子摔在了地上,“喬桉這個雜種!” 這天,吃完晚飯,馬水清說:“走吧,去鎮上禮堂看演出去。” 這一陣鎮上各個機關以及周圍許多村子都成立了文藝宣傳隊,因此鎮上禮堂總有演出。我們都有點看膩了,不太想去。但馬水清說:“今天晚上的演出好看,是會演,—個宣傳財只出兩個節目。看完了,我們去吃豬頭肉。”

於是我們一個個很過分地表現出去看演出的熱情:是會演,當然去看。事實上,主要是因為有豬頭肉。但我們—個個都裝成沒有聽到馬水清的最後一句話的樣子。我、謝百三、劉漢林、姚三船、馬水清,便橫走成一排,去了鎮上。 看演出的人很多,窗台上都站了人,有幾個孩子爬到了大樑上,像棲在黑暗中的烏鴉。我們手拉著手,像一根長釘子楔進了人群。所有的觀眾都仰著脖子看,看呆了的張著大嘴,樣子很像讓牙科醫生檢查牙齒。 後來,鄒莊也上來—們艮別緻的節目:《四老漢的控訴》。 第一個上台的人扮成一個瞎子,在台上一陣亂摸,然後走到台口,對觀眾說:“我老漢叫張三,讓地主婆子弄瞎了我的眼……” 說完又在台上摸起來。這時走上第二個人。他將手掌支在耳後,扮—個聾子,做出竭力聽人說話的樣子。他一直走到台口,說:“我老漢叫李五,耳朵當年被地主一巴掌打聾了……”第三個上台的人扮成—個瘸子,手按右膝蓋,一路畫著圈走到台口,“我老漢叫丁三,這腿是被地主家的牛給踩殘了的……”第四個上台的人扮成—個傻子,說:“我叫王五,狗財主將我關在黑屋裡,那屋裡常鬧鬼,將我嚇傻了……”四個人繞了幾個圈兒,開始一個個地控訴,控訴一段唱—段,唱一段再繞一圈。

正當台下看得津津有味時,馬水清突然振臂呼喊起來“不准醜化貧下中農!——” 台上的四千人一下怔住了,都立直了身子。 馬水清喊:“不准醜化貧下中農!——” 那時,只要有人第—個站出來喊出什麼,後面的人就會跟著喊什麼。再說,這個節目確實有醜化的意味。台下的人經馬水清這麼一揭示,也都覺得那節目有問題。我們幾個先跟著喊,接著—個個都跟著喊。其情形像一個人在聽另—個人講故事,一旁有個人突然說:“那故事是罵你的。”那人—聽,覺得那故事像是罵他的,於是一下子跳了起來。 台上的四個人木樁一般豎著,完全被呼喊聲弄呆了。 “滾下去!” 那四個人一個個溜進了後台。 這事情搞得很大,搞得後面的演出不能再進行,搞得—片沸沸揚揚。

回學皎的路上,我問:“這本子不知是誰寫的?” 馬水清說:“喬桉!” 我立即問他:“你事先就知道?” 馬水清沒有做出回答。 後來我搞清楚了:鄒莊沒有人會寫本子,便著人來學校找喬桉寫本子,因為喬桉是鄒莊人;喬桉不在,鄒莊的人遇到馬水清,就向他打聽喬桉去哪兒了,並把找喬桉請他寫本子的事順便對馬水清說了。 事情很快鬧到學校。高中部的一夥人說“喬桉這傢伙很反動!”便把夏蓮香放了,倒把喬桉扭到了那間屋子裡。 楊文富正在品酒似的小口喝湯,夏蓮香突然出現在教室裡。 她從頭到腳清洗了自己,換了乾淨衣服,頭上插了幾朵格外鮮亮的藍花。她的臉色與眼神又回到了往日。清瘦更襯出她的成熟和一派少女風韻。楊文富手中的勺掉入湯盆,濺了—些渾濁的湯汁到那張狹小的臉上。

夏蓮香沒有看楊文富一眼,只微帶幾分不好意思回到了陶卉她們中間。 楊文富端著湯盆,凝住了—般。 星期六下午,楊文富像條犯了錯誤的小狗似的,守在學校後面歸家的路口,等著夏蓮香。他采了一大把藍花。 夏蓮香從橋上走過來了。當時陽光十分明亮,一彎木橋高高拱起,只將澄明的天空作為背景,把許多樹木壓到了視平線以下。經河水氾起的亮光—照,夏蓮香更是奪目。 楊文富立即直起了身子。 然而夏蓮香駐足橋頭,任由清風吹了半天秀發,卻轉過身子往來路走去。 —股巨大的失落感頓時抓住了楊文富。他可憐巴巴地望著遠去的夏蓮香的背影。田野空空蕩盪,寂寥無聲。當夏蓮香即將消失於—片樹林時,楊文富不顧—切地向她追去。快追上時,他卻放慢了腳步尾隨其後。

夏蓮香過臉來,瞟了楊文富—眼,繼續往前走。她要通過油麻地鎮,走另一條路回家。她只想一人走。然而,楊文富總跟著,她便閃進—個小店鋪,等楊文富走過來了,她突然走出來,“你幹嗎總跟著我?走開!” 楊文富站住了,用手摳人家的土牆。 “你再跟著我,我就叫了!”夏蓮香警告了楊文富,然後大踏步往前走。 過了—會兒,楊文富還是跟了上去…… 從那以後,夏蓮香宿舍的後窗台上,每天早晨總有一隻洗淨之後裝了清水的藍墨水瓶,裡面插著幾朵還帶露珠的藍花。然而夏蓮香並一會這些藍花,讓它們一瓶又一瓶地枯萎掉。 我說:“這是楊文富采的。” 馬水清說:“為什麼就不會是劉漢林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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