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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三章-馬戲團(2)

紅瓦 曹文轩 5702 2018-03-19
秋牽著兩條狗在校園裡很悠閒地走著。她一會兒走到荷塘邊,一會兒走到紅瓦房與黑瓦房之間的黑板報下。當她走過我們的教室門口時,我們會情不自禁地向外張望。她走開了,我們還會不時地瞟著門外。當她牽著狗走向小鎮時,會把我們的目光牽得很遠很遠。秋太特別了。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子,也從未想像過天下會有這樣的女孩子。一個穿著白裙、牽著兩條狗的優雅女孩——這一形像後來成了油麻地中學全體學生的永恆記憶。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這一形象會在他們各自的腦海中突然閃現;雖然像夏日之流螢,但總會在某個時刻閃現。多少年後,當我們偶然相聚,憶起那段歲月時,我們中總會有一個人間:“還記得那個秋嗎?”這種時候,我們還會順便說到謝百三。

馬戲團的演出是在第二天晚上進行的。秩序空前地壞。這人多得彷彿是從地裡呼啦一下長出來的,把油麻地中學的操場擠得滿滿噹噹,眼見著就要像一盆水溢了出來。後面的人如果是個頭長得短了些的,根本就看不到台子。他們不甘心,就推出一個勇於出頭露面的人來領喊,他們合力相應。領喊的那位伸開雙臂,然後像往下撂住什麼東西似的將雙臂按下,大喊:“前面人——”眾人跟著一起喊:“坐——下!——”就這麼不停地喊。似乎有些效果,前面的腦袋如同沈水似的一顆顆矮了下去。他們有的坐下了,有的跪下了,有的暫時蹲下了。因為後面的叫喊聲實在大有威力。偶爾一顆腦袋還出人頭地地豎著,就會有罵聲:“那顆骷髏是誰的?狗日的,屈下去!”“狗日的”再不“屈下去”,就會遭來泥塊或破鞋的襲擊。而當前面的人坐下去時,就要比站著多佔空間,於是,前面的人群彷彿水泡的干饅頭,一下子膨脹開來,洶湧澎湃地向後面擴張。後面的人被沖得堅持不住了,就自然形成另一片浪潮反壓過來。兩片浪潮之間的人受著最大的壓力,堅持不住的就會哭喊起來:“救命啊!”這種騷動一直持續著,使馬戲團的演出根本不可能進行。馬戲團的團長站在台口,焦急地望著這一刻也不安寧的混亂的人群。

秋在後台口張望著,手中的小狗衝著人群汪汪叫喚,台下許多人叫了起來:“狗!狗!”台下更亂。秋見了,立即牽著狗消失在台後。前面坐下的人受不住衝擊,又紛紛站了起來,並且報復性地向後擠去。但立即遭到反撲,後面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地壓過來,把他們一直擠到台口。那台是高築的土台,海堤一般擋住了這人潮,但當後面的浪潮再一次兇猛地湧瀉而來時,最前面的人就真像遇到阻擋而奮激的浪潮一樣,有四五十個人被擠到了台上。他們一下子獲得了寬鬆,在台上喘息著。因為是在台上,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其中許多人顯得很尷尬,怯生生的。有幾個從未登過台子,覺得恐慌,太難為情,想回到台下,但見台下沸水一般,又只好在台上張望,動作顯得很木訥。也有一些露出純粹的解脫感,彷彿劫後餘生,一個個像落海漂泊的人,無望時忽然得了一方島嶼。其中一個婦女還抱了一個孩子,從她臉上的表情,蓬亂的頭髮和被汗水濕透了的布衫可以想像得出來,在此之前,她在人潮中是如何難受,如何掙扎,又如何保護她的兒子的。她都快要哭了。她趕緊放下那個一直被緊抱在懷裡的孩子。那孩子下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台口撒尿,就像跑到廁所前撒尿一樣。不知是出於玩童的心理,還是出於對剛才受擠的報復,或許是出於解放後的高興,他把腹部狠狠地朝前挺去,彎了雙膝,用手去扶住嫩竹筍一般的小雞,憋足了勁將尿在明亮的燈光下尿成了一個大弧度,台下的人躲閃著,引起又一次大的波動。這孩子搖著嫩竹筍一般的小雞,格格格地樂。油麻地鎮文化站站長余佩璋和油麻地鎮民兵幹事秦啟昌秦禿子,開始上台維持秩序。餘佩璋多年患空洞性肺結核,又狠命抽犯罪,還經常寫本子或排練節目熬夜,因此臉色蒼白如紙,嘴唇髮烏。他的嘴生來就大,人一消瘦,顯得更大。他張開大嘴叫嚷著,彷彿要把那些人都吞進肚裡去。他不停地揮著拳,罵“媽的×個”,然而他的叫喊毫無作用。秦啟昌的腦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本不是禿子,是一天夜裡起來突然變成禿子的。他站在台口,像民兵訓練時那樣命令人們安靜下來。平素,他個頭大,(人們又叫他“秦大馬”),那威嚴的神態以及他的職務都讓人產生的恐懼感,是足以讓所有的鄉民感到一種威懾力量的。然而現在的鄉民們陷在一種他們自己根本無法控制的混亂中(群體的混亂是被一種盲目的力量所推動的),秦啟昌秦禿子秦大馬的叫喊聲也無濟於事。這使他的權威感嚴重受挫,本來就長的臉拉得更長了,那樣子讓人覺得他恨不能跑回武裝部抓來一支槍,然後朝人群頭上的天空鳴放。後來,他讓鎮上的兩個民兵扭走了兩個跟著二流子八蛋起哄的小子,關進了油麻地中學的一間黑屋子裡。

台上的人終於被轟了下去。 秋,後來一直站在後台口望著。 演出遲遲不能開始。團長、餘佩璋,秦啟昌都無能為力地消失在後台去商量怎麼辦了。 人們等得不耐煩了,就開始扔準備墊在屁股下的草把,一時間,那草把如飛蝗一般在空中飛來飛去。 台下有人憤怒地喊:“快點演出!快點演出!”並且有人衝著秋罵了起來,罵得很難聽。 立即有無數的草把沒頭沒腦地擲向秋。她一邊用胳膊擋住自己的臉,一邊往後退去。一條小狗掙脫了,發瘋似的沖向台口,朝台下一縱一縱地叫喚。秋急了,跑上台來,在雨點般的草把下拉走了她的狗。我們看見,有一個草把砸在了她好看的臉上,她都快哭了。 謝百三跳到了台上。他對台下大聲說:“初二(一)班的全體男生站到台上來!”

我們扎掙出人群來到台上後,謝百三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靠我們了!” 我們一個個頓時有了豪邁感和悲壯感。 謝百三說:“我們手拉著手站在最前面,死死抵住人群,不讓他們到台上來。我們誰也不能把手鬆了!” 我們站在台上,覺得自己是勇士。包括喬桉在內,都表現出了同心協力的願望。 秋在黑暗裡註視著我們。 我們跳到台下,然後面對著台子,手拉著手向後退去。此時,我們更能感受到人潮的巨大衝力。我們緊緊地拉著手,如同一根緊繃繃的繩子箍住了人潮。我們的這一招,至少保證了台子不再受到擾亂。過了一會兒,在我們後面10米遠以內的人群,也稍稍安靜了一些。但想使整個場地上的人群都安靜下來,顯然是不可能的。

已經推遲演出一個多小時的馬戲團也不再希望全場能有一個更好的秩序了,團長說:“開始吧!”演出便勉強開始了。 這浪潮如同分娩時的陣痛那樣,一陣陣地襲來。我們很快就汗流浹背。我的左手拉著謝百三的右手,直覺得他的手濕乎乎的。我側臉看了看,見他的頭髮都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下巴不住地往下滴汗珠。 “你把手鬆開一點嘛。”我覺得自己的手被謝百三的手攥疼了。 但謝百三依然那樣使全力地抓著我。他有勁,並且感覺遲鈍,不知道勁大勁小。 我只好忍受著,心裡學著馬水清的口吻罵:“謝百三,你這個混蛋!” 我們逐漸感到支持不住了。馬水清第一個鬆脫了手,並對抓住他手的劉漢林說:“你的狗爪子像蟹鉗子似的!” 謝百三大聲地叫:“拉上!拉上!”

幾次鬆脫又幾次拉上。在我們感到無望的時候,那位團長的表演使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他戴一頂禮帽,穿著皮靴,將衣服煞在褲子裡,騎著那匹高頭大馬,從後台威風十足地奔馳而出。那馬在燈光下黑亮如漆,目光如星,四蹄叩擊檯面,發出震撼人心之聲。這地方上不產馬,也不養馬,只有牛,偶爾有一兩頭小毛驢,真正見過馬的人很少。馬這動物實在是高級動物。它有一種浩然之氣,瀟灑之氣,叫人振奮並傾倒。那團長又瀟灑得很,兩條長腿,直而有力,馬上馬下,極氣派地將那馬駕御著,在台上做出各種令人驚訝的動作來。那馬一會兒狂奔如風,一會兒前蹄騰空,猛然停住,一會兒悠然踏步,並隨著音樂的節拍走出舞步來。團長始終是一副冷漠神色,那雙深陷的眼睛在向前微扣的禮帽下閃著略帶野氣的光芒。

馬的表演結束後是猴的表演,場地上又動亂起來。猴不及馬高,後面的人根本看不見,光聽見前面看見的人大笑,卻不清楚笑什麼,心裡極惱火,自然要往前擠。剛才歇足了勁,這會兒擠起來勁頭極猛,只見人一排一排地向前傾來,很快就壓到了我們身上。 “抵住!抵住!”謝百三撅著屁股叫著。 馬水清說:“抵不住了!抵不住了!” 我們被壓到了台前,便用腳蹬住台子死死抵著。 台上表演什麼,我們一點也沒有看到。 我們粗濁地喘息著,喉嚨髮乾,汗水淹得眼睛睜不開。 “先停演吧!”台上,餘佩璋對那個團長說。 我們一下鬆弛下來,馬水清第一個鬆開手爬上了舞台;其他同學也跟著爬了上去。謝百三獨自二人堅守了一會兒,也終於汗淋淋地放棄了抵擋,爬上來。隨後,舞台上又爬上了許多忍受不了擠壓的觀眾。我們便走到了台後。

後台緊挨著教室的走廊。廊柱下站著牽著小狗的秋。她向我們投以感激的目光。 “她還沒有演出呢!”姚三船說。 我們感到很惋惜。我們都希望能看到她的演出。 我們疲憊不堪地坐在了廊下。與鬧哄哄的場地相比,這裡顯得很安靜。謝百三坐在我身旁,汗臭味濃得嗆人。他實在太累,就在地上躺下了。 “今天是演不成了。”姚三船說。 我忽然覺得很掃興,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 我們都躺倒了,廊下橫七豎八的。劉漢林先坐了起來,然後說:“你們一個個這麼躺著,就像躺在豬圈裡的一群豬。” 一切跡象表明,今天的演出要告吹了。 馬水清說:“應該去找汪奇涵,讓他同意將所有教室的門都打開,後面的人站在凳子和桌子上,就能看到演出,就不會再鬧了。”

謝百三突然站起來,“我去找他!” 我也跟了去。 汪奇涵估計馬戲團今天是演不成了,回了他的校長室,正坐在藤椅上喝茶。他聽明白了謝百三的意思,冷冷地對謝百三說:“丟失了損壞了桌凳,你負責?” 謝百三討了個沒趣,拉了我的手又重新回到廊下。 “你這個班長,鳥用!”廠馬水清說。 “鳥用就鳥用。”謝百三說。 “負責就負責!”馬水清說,“等演完了,我們在路口一排站開,看住散場的人,誰也帶不畫蛇添足凳子。” 謝百三悶聲不響地坐著。 場地上人聲鼎沸,在燈光的映照下,空中滿是塵埃。呼喊聲不絕,“快點演出!”臟罵此起彼伏。 馬水清衝謝百三喊:“有種你就把我們的教室門打開!” 劉漢林說:“謝百三沒種。”

我說:“你們不要說謝百三沒有種。” 場地上,那些鄉間二流子與地痞,揚言要衝到台後來搗亂:“把那隻熊放了!”“摸那小妞!”…… 秋在廊柱下害怕地望著我們。 團長對本地人的野蠻程度沒有底,向餘佩璋說:“餘站長,亂歸亂,還是演吧!” 馬水清對謝百三耳語了幾句,拉著劉漢林他們幾個走向人群。 謝百三叫上我,走向紅瓦房。他從褲帶上摘下教室門鎖的鑰匙,將教室門打開了,我們摸黑走進教室,一人頭頂一張課桌走向場地。 “馬水清帶著劉漢林去叫人來搬桌凳了。他說他還要去找其他班長,讓他們也都把教室門打開。”謝百三說。 “他們不干呢?” “馬水清說,他要告訴他們,是汪奇涵同意了的。” “汪奇涵沒有同意。” 謝百三不吭聲了。他對馬水清的大膽、想到什麼幹什麼的性格總是無可奈何,對馬水清的那些別人想不出也不敢想的主意總是來不及做出判斷,只覺得頭腦發蒙,糊里糊塗地就听從了。 馬水清總要弄出一些事情來,彷彿不弄出一些事情來生活就太寂寞了點,也太閒得難受了點。他沒有氣力,嗜睡不醒,早晨第一節課總是遲到,上了課也老伏在桌上睡覺,但他卻有許多精力去弄出一些事情來。有時,他甚至樂於把事情弄得很大。當人覺得無法收場時,他又用了更大的膽量想出更嚇人的主意去結束上一個主意帶來的無法收拾的局面。 由於馬水清的傳播與造謠惑眾,所有的班長都將各自教室的門打開了,場地上的人流紛紛湧向紅瓦房和黑瓦房,一會兒工夫就將教室中的桌凳搬個一空。當時的情景很有點萬馬奔騰又有點群匪下山打家劫舍的意味。 一個台階式的觀看場地形成了。它消除了後面的人看不到演出而動亂的可能。加之時間實在不早,不安分的人也無心再搗亂下去,場地上便出現了一個好秩序。 秋的演出給人更多的是一種風采,一種韻味。那兩條小狗並無高難度的表演。技巧的淡化,反而加深了秋給人們的印象。她與她的小狗構成了一幅幅圖景。嚴格來說,這不算是馬戲表演。但人們毫無這種想法。他們盯著秋,沒有一個去等待那兩條小狗會做出什麼驚人或有趣的動作來。秋將這些鄉下人的目光搞得呆呆的,一臉的蠢色。 我蹲在離舞台很近的地方。舞台上燈光明亮,將秋照得比白晝清晰。無意中,我的目光突然注意到了她的胸脯,這使我感到非常害臊,心撲通撲通亂跳,呼吸急促起來。我用手摀住了嘴巴。我覺得有許多人在看我,便將頭低下了,但眼前仍然出現那個形象:一件淡粉如荷花的小褂被頂起;像兩個小孩各在兩邊拽著。 我瞥了一眼謝百三,只見他在流大汗。 事情就是這樣,即使是秋牽著她的小狗在台上走一走,也足以使台下靜如止水。 演出全部結束後,我們有點像夜宿枝頭的鳥受了驚動,飛入夜空,昏頭昏腦的。 當人群如潮水退去時,眼前的情景便將我們拉到了一種糟糕的心情裡:場地上,一片狼藉。 當時,月上中天。月光下,滿場東倒西歪的桌凳,像瘟疫過後滿地倒斃的驢馬和貓狗。 謝百三傻了。 馬水清也呆了。 就別說丟失和損壞了,單將這些桌凳搬回教室,就是件很艱鉅的事情。 汪奇涵站在場地邊上看了看,一言未發,扔下一枚發紅的煙蒂,走了。 一幫混蛋都回宿舍“挺屍”去了,當謝百三叫他們去場地搬桌凳時,得到的回答是:“我們沒有把桌凳搬出來。”謝百三就差跪在地上求這幫混蛋了。 馬水清挨個找了那些班長,半提醒半恐嚇:“這些教室的門可是你們自己打開的!” 那些班長沒法,只好叫了班上幾個能叫得動的同學來到場地上。各班的桌凳都混在一起,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將它們區分開來。幾支手電如鬼火一般在場地上晃來晃去,不時地聽到一聲:“這是我們班的桌子!”“這是我們班的凳子!” 謝百三自感罪孽深重,不停頓地搬運著。 馬水清也空前地肯賣力氣,但搬運的樣子極難看,身子彎得像隻大蝦。 劉漢林捅了捅我,“你看那是誰?” 秋來了。她正扛著一隻小凳,跟在謝百三的身後。兩隻小狗前前後後地繞於她的腳下。秋幫我們搬運了很長時間,直到那位團長三番五次地叫她回去休息,她才離開。 秋走後,我們又搬運了一會兒,一個個覺得身體疲乏之極。馬水清說:“回宿舍歇一會兒再搬吧!” 除了謝百三,我們都先回了宿舍。說是歇一會兒,一躺倒就再也醒不來了。直到白麻子敲響了起床的鐘聲,我們才突然驚醒。揉揉惺忪的雙眼,我們趕緊跑往場地。 太陽初升,謝百三還在搬運剩下的桌凳。他的動作很慢,顯然已經疲憊不堪。我們走到他跟前時,只見他兩眼紅紅的,臉上滿是白霜一樣的汗跡。 秋起來了,正在幫他一起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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