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紅瓦

第11章 第三章-馬戲團(1)

紅瓦 曹文轩 2896 2018-03-19
在河岸邊蘆花盛開的那些日子裡,油麻地中學因一個馬戲團的到來而整日處於興奮之中。 村社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但也是寂寞的。一場電影、一場文藝演出,都能使這裡的男女老少陷入興奮。他們渴望這種時刻。夜幕降臨,人們從四面八方往一個打穀場或一塊剛收割完莊稼的空地上聚攏。遇上無月的夜晚,就見一路的馬燈和手電的閃光,人們呼喚著走散的朋友或家人的名字。打穀場或莊稼地已是黑壓壓一片人群了,通向這裡的許多條路上,還在燈光閃爍。趕上電影或演出已經開場,這些遲到的人就會像被戰爭驅趕的難民,一路狂奔,四下里到處響著哧嗵哧嗵的跑步聲。這種機會並不大多;一年裡也就五六次。人們的慾望便會隨著時距的加大而變得強烈,一旦有了這一機會,便會不要命地抓住。因此,常常發生場地容納不了觀眾的情況。這種時候,場地上就會亂哄哄的,你擠我,我擠你,人群在夜空下猶如黑潮,湧向這邊又湧向那邊。如果場地挨著水邊,就會有許多人被擠落在水里。總是聽到哭爹叫娘的號喊。機靈的孩子,就爬到場地周圍的樹上去,有時一棵樹上能爬上去十幾個,像落了一樹的大鳥。我記得,我有許多次看電影,沒有一塊立腳之地,是在電影銀幕的背後——小渠或小溝那邊看的。一邊看,心裡還一邊樂——覺得在銀幕後邊看很有情趣。

青年與少年對這種機會更在意。平素隔著一定距離的姑娘和小伙子們現在被擠成了一堆儿,心驚肉跳的,互相感應著對方身體的柔軟和結實,嗅著異樣的氣息。膽大的,可以合理地利用一下這種場合,說幾句撩逗人的話,或掐或捏或摟或抱地做出幾個動作來。這是一個機會。少年則可以瘋,爬樹、追逐、打架,顯示勇敢,被電影上的英雄所激動。 這一帶放電影或演戲,十有八次是在油麻地中學的操場上。 馬戲團的演出,自然是千載難逢的事情。 早在馬戲團到來前三天,油麻地中學就開始忙碌。搭台子,收拾屋子(馬戲團被安排在油麻地中學食宿,學校把一間最大的教室騰了出來),給食堂增加桌凳……學生們已無心學習了。即使上課,也一個個心猿意馬,時刻念著馬戲團早點到來。

那幾天,謝百三每天總是汗淋淋的。 謝百三既有為僕的天性,又有指揮他人的慾望。但,他缺少指揮的才能,也無指揮的冷酷、傲慢與心安理得。因此,他的指揮就絕不是只號令他人而自己則做大爺的那一路。勞動時,我們總是看到他把工具一趟一趟地先扛來,總是看到他在勞動時第一個脫去衣服赤膊上陣,又總是看到他在勞動結束後獨自一人收拾殘局,把那些工具再一趟一趟地扛回去。他骨子裡是個僕,這一角色他將承擔一輩子。造物主造人,大概不是胡來的。他把人分成無數個角色,這一角色一旦規定了,就永不可更改了。 謝百三必然汗淋淋的。 學校把接待馬戲團的工作委託給了我們初二(一)班。謝百三極賣力,把一切工作做得無可挑剔。平常總是冷著臉的汪奇涵,在檢查之後也在陰沉沉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

馬戲團到來的時間,是那天下午。是輪船後面又拖了一條船,將他們拖來的。 這個馬戲團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有猴、熊、馬、羊、狗和貓之類的動物,除了馬之外,它們分別裝在一些鐵籠裡。還有一二十個馴獸者。團長是一個中年漢子,身材高大,臉色紅潤,兩道黑眉之下目光烏亮,生得極威風。他始終牽著那匹黑綢一般發亮的公馬,指揮著我們抬那些鐵籠子。 另一個令人注目的是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她手中牽著兩條雪白的小狗。我們在搬運那些鐵籠子的時候,總是悄悄地看她,並且莫名其妙地感到害臊。不干活的女生們互相摟著肩,更是目不轉睛地去看她,彷彿她是一個夢裡的人,一個從天上飄下的仙子。她一直微帶羞澀地站在河邊上。她身材修長,有一個好看的脖子和一雙長長的胳膊。她的額頭很光潔,微微凸出。她的眼睛,鼻子與嘴,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迷人。最迷人的還是她那稍縱即逝的神態和那輕柔的舉止。她的裙子也是迷人的,是白顏色的紗綢做成的。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裙子。這地方上的女孩都不穿裙子。當河上吹來微風時,她的白裙便會如同一朵倒著開放的蓮花。有時風大了一些,把她的裙子高高掀起,她便會微微扭過臉去,並張開十指去輕輕地按住裙子,還把兩腿併攏,把雙膝微微彎曲一些。

她手中牽著的那兩條小狗,也是我們從未見到過的狗。那狗之白,令人終身難忘。它們個頭矮小,一身長長的鬃曲的絨毛,遮住了它們的爪子、耳朵和眼睛。它們繞於她的腳下。有時,她會說一聲:“狗,別鬧!” “秋,”那個團長對她說,“你在這裡看著學生們把我們的東西搬清,我去教室那邊看著。” 於是我們知道了她的名字。我們小聲地說著:“她叫秋。” 秋就看著我們搬東西。那兩條狗很淘氣,要到處走動。有時,她沒辦法了,只好跟著它們走幾步,但一直不離開河邊。 謝百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賣力。他一邊指揮——他今天特別喜歡做出指揮的樣子——一邊把最重的活兒攬到自己身上。他有一副又直又寬的肩膀。這副又直又寬的肩膀,能扛起超出我們任何一個人所能扛起的幾倍重量的東西。當他露出兩顆大門牙一邊喘息一邊抹汗時,彷彿在說:我是一個有力氣並且肯捨得力氣的好僕。

“秋在看謝百三。”幹活時總是偷懶的馬水清說。 我朝秋看去,秋真的在看謝百三。當時,謝百三馱了一隻大箱子,像碼頭工似的,正一步一步地離開河邊,這只箱子過於沉重了一些,使謝百三有點不勝負荷。秋的神色裡有緊張,有感動,還有點心疼卻又不知如何幫助的為難。她一直擔心地看著謝百三慢慢地遠去。 馬水清佯作忌妒他說:“我也能馱一隻大箱子。”可是,他連一隻小箱子也扛不上肩。這時,劉漢林正好跳上船,將船弄得搖晃起來。馬水清抱著箱子站不穩,晃動了幾下,連人帶箱子摔進了水中。 站在岸上的喬桉冷冷地笑。 我和劉漢林在船上樂得跳起來,並大聲叫:嗷! —— 馬水清游到船邊,用手抓住船幫,望著漂在水上的箱子,“劉漢林,用竹篙夠一下!”

秋牽著狗走近了。 謝百三返回來,見有一隻箱子落水,立即跳人水中,扑棱扑棱地游過去,將箱子弄上岸來。 馬水清大罵謝百三。 謝百三不生氣,用頭頂起那隻箱子直挺挺地走了。 這馬戲團帶來的東西真多,我們都忙得精疲力竭了,船上卻還剩一些東西沒運完,累得不行了,就都坐在食堂門前的棚子裡休息。只有謝百三還在吭味吭啼地扛,吭啼吭啼地背。 秋牽著狗,始終守在河邊上。 休息了一陣以後,劉漢林因為馬水清的一句話變惱了,在棚子下繞著桌子和柱子追逐開來。劉漢林變惱,是因為馬水清的話,幾乎使在場的夏蓮香都聽到了。 馬水清嬉皮笑臉的,“你再追,我就大聲叫啦!” 劉漢林又不能發作,只是咬著牙,一臉狠巴巴地追著,欲將馬水清一把揪住。

馬水清突然停住了,用手指著河邊。 我們掉頭往河邊看去,只見秋走到謝百三跟前,將一塊手帕遞給謝百三讓他擦汗;謝百三搖了搖手,但秋卻把抓手帕的手一直舉在謝百三的面前;謝百三猶豫了一下,抓過秋的手帕,在臉上胡亂地擦了兩下,將手帕立即還給了秋;秋收回手帕微笑地看著謝百三又馱起一隻箱子。 劉漢林繼續去追馬水清。 吃完晚飯,我們等謝百三把碗全洗完,一起沿著大路往鎮上去。馬水清把胳膊搭在謝百三的肩上,回頭向我們擠了擠眼,問謝百三:“那手帕好聞嗎?” “滾蛋!”謝百三甩開了馬水清。 我們就將謝百三圍住,偏讓他說。 “有香水味。”謝百三終於說。 我們哄笑了一陣,繼續往鎮上去。馬水清趴在我肩上照鏡子,“謝百三這個東西,拿人家手帕聞,還說有香水味!”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