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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章-白麻子(3)

紅瓦 曹文轩 3166 2018-03-19
馬水清又請我去吃豬頭肉,醬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碼頭上咕嘟咕嘟喝涼水,深夜肚子疼,肛門憋不住,穿著小褲衩就往廁所跑。宿舍頂頭只有小便池,到食堂後面的大廁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縮住肛門,活像—頭被追趕的牛,一口氣跑進大廁所,剛蹲下,下面便洶湧而出,舒服得讓人閉起眼睛。我很快活地蹲著,可夜深人靜,又頗為無聊,便透過廁所的花磚洞往前看。就在這時,我看到施喬紈宿舍的燈亮了一下,又很快熄滅了。 我想到了白麻子。 因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從宿舍到這廁所來一趟也不容易,便決定多蹲—會兒。我仰頭望著廁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朧,浮雲片片,寂靜無聲地飄向黑暗的遠方。這春夜真是恬靜得很。蹲著茅坑,來享受這份春的恬靜,也真是件讓人心醉的事情。一邊,身體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帶來的舒暢之中享受著一種難得的快感,—邊,心靈被一種純潔而溫柔的恬靜所淨化,所撫慰,真覺得此時此刻,很是幸福。

—對可惡的貓破壞了這份恬靜。它們簡直不像話,並且太沒皮沒臉。它們在廁所前面的林子裡嗚咽著,叫喊著,那聲音很怨屈,很悲涼,很痛苦,又很狂浪,一陣一陣的,像是在互相威脅著,互相撕咬著,互相蹂躪著。我在嘴裡罵了一句髒話,擦淨自己,出了廁所,從地上抬起—塊磚頭,惱怒地向林子間擲去,霎時,林子裡寂靜下來了。但,不—會兒,在另一處,它們又繼續了剛才的嗚咽和叫喊,並且不時掀起醜惡的浪潮。我懶得再去理會它們,往宿舍走去。 走過食堂東側時,我下意識地往施喬紈的門口瞥了一眼,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聲輕微的開門的“吱呀”聲,我機靈地閃到了—棵大白楊樹後,把臉側過—半來,用一隻眼睛朝前看去,只見一道白光從施喬紈的門裡閃出。白麻子!肯定是白麻子,只有他才有那麼白的身子。不知為什麼,我的雙腿開始顫抖起來。挨著白楊樹就是—道小水溝,溝裡有水,泡鬆了樹根邊的泥土。隨著我雙腿的顫抖,我感覺到腳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當我正要用雙手去抱住樹乾時,腳下的泥土已經滑落到水溝裡,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體面地(幸虧是深夜)跌了進去,發出一片水響(不可原諒的聲音!)。我連忙爬上來,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經走過來了。

我們兩人都只穿了一條褲衩。我只穿一條褲衩是因為肚子鬧騰急著要上廁所來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憑什麼只穿條褲衩呢? 我們挨得很近地站著。浮雲逝去,月光粲如白晝,我不敢抬頭看白麻子,但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審視著我。我讓自己壯起膽子來,也看白麻子。但還是不敢仰著頭來看他的臉,而只是平視著看他。我看見了他白乎乎的裸著的上身:真肥,有一對女人似的乳房,短褲落在胯上,肚臍眼深深地陷進去。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面前的白色軀體轉了過去,走開了。這時,我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忽然使我想起了施喬紈。每當我們去會計室買飯菜票或交學費時,我們總能聞到這種甜絲絲的香味。白麻子朝他的房間走去,越走越遠。月光下搖擺著一隻白鴨子,讓人別人一番感覺。

為這次無意中的窺看,我將在整整—個春季領受白麻子的冷淡和為難。看來,人是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會對知道自己秘密的人產生不快、惱怒和怨恨。 那天,謝百三讓我去向白麻子領取水桶扁擔等工具給菜地澆水,我一連叫了三聲“羅師傅”,他都未答理我,臉上冷冰冰的,讓人十分尷尬。我又叫了一聲“羅師傅!”他掉過頭來問:“什麼事什麼事?”我說:“領水桶扁擔澆水。”他說:“叫你們班長來領。”我只好去告訴謝百三,一路上,心裡不住地罵:“白麻子!白麻子!” 我們每週都要訂飯,早中晚各是幾兩米的飯,要在上周星期天晚飯之前向白麻子訂好。我不想去見白麻子的冷臉,因此這—週的飯,我就請劉漢林給我代訂了。星期—早上,我抓了飯碗準備吃粥,兩個抬粥桶回來的同學說:“林冰,白麻子說,你這—週沒有訂飯。”我說:“劉漢林給我訂了的呀!”抬粥桶的同學說:“你去問一問白麻子吧,反正這桶裡沒有你的份兒。”我問劉漢林是怎麼一回事。劉漢林說:“我是跟他說了的呀!”他便拉了我,一起去找白麻子。

“羅師傅,林冰這—週的飯,不是我代訂了的嗎?”劉漢林問。 白麻子說:“不能代訂。他如果不吃,你吃呀?” “過去,不是也有代訂的嗎?”我說。 白麻子把麻臉朝我—晃,“過去是過去!”說完,夾著—筐飯碗到河邊洗碗去了。 劉漢林追上前去問:“能補訂嗎?” “—週訂—次。他要補訂,你要補訂,我還要專門劃出—個人來伺候們們嗎?” 往回走的路上,劉漢林問我:“你在那兒得罪他啦?”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了劉漢林,他嘆了一口氣,“誰讓你知道人家醜事的?”不過,他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聽詳細情節:“是光屁股嗎?”我說:“幹嗎光屁股?穿著褲漢。”(那些年,我總覺得馬水清、劉漢林他們幾個都比我多知道好多事情,我常常顯得很傻。)他還問這問那,問得我很心煩,因為我在想我這—週沒飯吃怎麼辦。

當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弄了點乾糧,加之馬水清他們每天分一點米粥給我,才勉勉強強地餛了—週。 施喬紈也跟我過不去,她讓姚三船通知我補交學費。 我去了會計室,問她:“我的學費不是免掉一部分了嗎?” “你家並不窮,窮還老去鎮上吃豬頭肉?” “那是馬水清花的錢。” “你還挺有福氣的嘛,反正不能免!” “邵其平老師通知我說免了的。” “他說免,讓他替你掏錢。我這裡不管。我只知道你欠著學費。” 我只好轉身出來去找馬水清借了錢,把學費交了。 那天夜裡,我沒有拉稀,但我卻跑到大廁所裡去蹲著。天氣已暖,廁所裡臭烘烘的,但我堅決地蹲著。我用眼睛盯住前面那間屋子。這天夜裡,沒有討厭的貓,萬籟俱寂。廁所離那間屋子很近,有什麼響動這裡都能聽見。然而左等右等,除了聽到施喬紈迷迷瞪瞪地把羊子叫起來撒尿,其他任何響動也沒有。我又躲到食堂旁邊的白楊樹後面守了一陣,終於什麼也沒有看到,只好,悻悻地跑回宿舍。

春末的一天早晨,我去水碼頭洗手,腳剛踏上木板,那木板便向下沉去,嚇得我立即跳到岸上。我再回頭看時,只見木板從架子上滑脫了,在水上漂著。 “把木阪夠上來!”岸上響起白麻子的聲音。 “這不是我弄開的。” “你還賴,我這裡親眼看見你把它蹬開了的。” “拴木板的鐵絲斷了,我剛一踩上去,它就往下沉。” “我剛剛還挑了滿滿—擔水,它也沒往下沉,怎麼你—踩上去就往下沉?這鐵絲是誰弄斷的?” “反正不是我弄斷的!” “你嘴還硬。它總不會是自己斷吧?” “那我不知道。” “你還不把木板夠上來!” “我不夠!” “是你說的,林冰!” “說了怎麼著?我就不夠!”

白麻子把水桶咚地扔在地上,“我偏要讓你夠!你今天如果不夠上來,你,以後就甭想在食堂訂伙食!” 我掉頭—看,只見木板正朝河心漂去。我有點心虛了。萬—白麻子也不去夠木板,讓木板漂走被人撈了去,學校還不讓我賠?再說這木板也確實是我蹬開的,萬一白麻子真不讓我訂伙食又怎麼辦?我被白麻子抵著,只好一邊哭,一邊轉身走向水中…… 水有點涼。當我的手抓到木板往岸邊拖時,我忽然有了仇恨,並有了—股勇氣。我仰視岸上的白麻子,把眼睛瞪圓瞭望著他的麻臉。我終於把木板拖到了岸邊,然後像扔一具死屍—樣將它扔到岸上。我水淋淋地走上岸去。不知是因為氣噴還是因為被河水凍的,我渾身直打哆嗦。我想,我當時的目光—定很兇。因為我看見白麻子的神態有點虛弱起來。他的反應給了我巨大的鼓舞,我便越發地瞪圓眼睛,並咬著牙,攥緊兩隻拳頭,一副要對他進行還擊和報復的樣子。

“小林冰,你幹嗎那麼兇?” 我根本不答理他,像—條抖著渾身水珠的落水狗—樣衝著他走過去,逼他只好把路出來。 “小林冰!……” 我轉過身去,把頭一歪,“哼!” 這—“哼”,使白麻子忽然醒悟,發現我並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這一“哼”,使白麻子清楚地聽出一句潛台詞:我要把那天夜裡見到的事到處張揚!他立即心虛,跑過來想拉住我,但我卻撇下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 遠遠地,我聽見施喬紈說了—句:“你總是沒輕沒重地逗人家小林冰。” 逗我?逗你媽個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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