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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章-白麻子(1)

紅瓦 曹文轩 3377 2018-03-19
第一節 開學後不久,我們就知道了,那個住在河邊小草房裡的老頭,就是原先的校長王儒安。那是—個又瘦又小的老頭。真是又瘦又小,難得見到的又瘦又小。那麼一片紅瓦房,那麼一片黑瓦房,那麼多樹木,那麼多花草,那麼多田地……我們很難將這樣一份可觀的家當與他瘦小乾癟的身向軀聯繫在—起。我們甚至覺得將油麻地中學跟他的名字連在—起,簡直是—個天大的謊言。 然而,事實的確是:所有這—切,皆因為有了他,才得以實現,才得以存在。除了宿舍後面那片灌木叢,我們已看不到一點荒野的痕跡。 十多年時間裡,王儒安將它變成了一處環境優雅的所在,—所花園式的學校。除了蕭條的冬季,在其他任何—個季節裡,學校的所有建築都掩映在樹林裡。若從遠處眺望,只能偶爾從樹葉的縫隙裡見到一角紅瓦房和黑瓦房。到處是樹木,誰也無法數得清這裡到底長了多少株樹。夜深人靜,若有風掠過校園,便到處是—片樹葉的響聲,“嘩啦啦”,像是—片雨聲。倘若風大些,這聲音便大得如湧動的潮水,讓人感到有點害怕。林子從四面八方招來了各種各樣的鳥雀,從早到晚,我們總能聽到不同的鳥鳴。

眼下正是春天,草木在陽光與春風裡甦醒和生長著。大道兩旁的白楊,已是滿枝頭嫩黃油亮的葉子。所有池塘邊的垂柳已開始飄動柔韌的枝條,池塘邊的上空籠了一團團鵝黃色的樹煙。如果是瀠瀠雨的天氣,站在宿舍門口往外看,這迷離的樹煙讓人覺得世界在一片迷人的虛幻之中,能把—顆顆少年的心久久地引到幻想的境界里而收不回來。那一方方池塘,還顯得有點貧寒,清水漣漣,映著淡藍色的天空,但在風中搖晃著的似乎還有點怕冷的尖尖小荷,以那份鮮嫩的綠色和孩子般的搖晃,預示著—個綠荷滿塘的未來。 對油麻地中學,我們心滿意足,無話可說。 對王儒安,我們心存感激,充滿敬意。 然而,他已不再是油麻地中學的主人。他已沒有資格再踏進校長辦公室,而只能出入於河邊那間風雨飄搖的小屋。我第一次見到他,竟是在—個很不光彩的地方:廁所。我去廁所撒尿,當時附近的幾千農民正在出糞,我看見—個乾癟的小老頭守在廁所門口認真地收籌子記擔數。我這個人的害羞毛病無處不在,明明憋了一泡尿,見了人卻撒不出。可既然已解下褲子,又不好意思當了人的面沒有一個結果,便只好很難為情地站著,閉起雙眼,在心中默念:尿吧,尿吧……可是人來人去的就是尿不出。

這時,老頭走過來,說:“別急。你在心裡想著流水聲,尿就尿出來了。”他還閉起雙眼,在嘴裡說著:“嘩啦啦,嘩啦啦……” 然後,像請人入席似的一擺手,意思是說:請來吧。我看了他—眼,把身子微微側過去,照他說的,在心裡想著流水聲:嘩啦啦,嘩啦啦……還真靈,我尿出來了,又急又猛,“嘩啦嘩啦”的。老頭對他的經驗很得意,說:“沒錯吧?”我一邊尿,一邊點頭,還一邊看著他:他的眉毛是灰黑色的,粗而濃重,其中還有幾根特別長的,眼窩很深,面相很慈祥。 我煞好了褲子。 “你是剛入學的新同學?” 我點點頭。 老頭忽然發覺有—個農民沒有給籌子,便走過去叫道:“籌子!” 那農民笑了笑,“別想在你眼皮底下偷走一擔糞。”他只好掏出一根籌子來交給老頭。

回到教室,我問馬水清:“看廁所的那個老頭是誰?” 馬水清告訴我:“他是王儒安。” 我不相信。 劉漢林和謝百三走過來,都說:“就是王儒安。”“你們知道他是怎麼下台的嗎?” 謝百三和劉漢林都不知道。 過了很長—段時間,我才慢慢地從別人那兒一星一點地知道了這—變故——三年前的—個冬天,—個高二學生去教室上早自習,突然發現教室裡蜷著兩個女人。他問道:“你們是誰?”可對方都不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仍不見回答,便走近去看,只見那兩個女人面色蠟黃得怕人,便立即逃到教室外,並高喊:“死人,死人,兩個死人!……”人們聞聲趕來,紛紛擁進教室。許多人擠到前去,看了看說:“兩個要飯的,大概是母女倆,凍死了。”

王儒安來了。他蹲下身去,將手分別放在兩個女人的鼻子前面試了試,說:“還有一口氣,快抬到我房間去。”兩個女人被人抬到了王儒安的床上。王儒安也不嫌她們臟,把兩床幹乾淨淨的被子都壓到了她倆身上,還在屋裡生起火來。她們被溫暖過來了。王儒安讓勤雜工白麻子熬來了一小盆米湯,讓兩個女學生給她們一勺一勺地餵下去。兩個女人便—點一點地有了陽氣,臉色慢慢地好轉起來。 她們果真是母女倆,母親四十多歲,女兒十七八歲。在這裡將養了幾日,母女二人完全恢復了體力,那十七八歲的姑娘,臉上居然有了紅潤。有人問她們為什麼出來要飯,母女倆低頭不答,王儒安便用手輕輕做了個動作,讓人不要再去追問。當母女倆要離開學校繼續去討要時,王儒安講話了:“冰天雪地,無路可走,就留下來在學校幹活吧。隔壁有間屋子,你們先住下來……”

那母女倆要下跪,被王儒安邊忙扶起…… 大約過了一年,校園里便有了風聲:老光棍王儒安養起那母女倆是深藏心機的,並有鼻子有眼睛地說出許多事來。那意思概括起來是:王儒安不光佔了那老的,還佔了那小的。事隋不小,風聲漸大,王儒安被叫到了上面,同時上面還派來一個調查組。 就在調查組準備盤問那母女倆時,那母女倆卻在頭一天晚上走掉了,並且再也沒有找到。 王儒安不明不白,事情真假難辨,上面便來了一文,要將王儒安調離油麻地中學。王儒安卻死活不肯離開油麻地中學,就與上頭鬧翻了。上頭堅持硬調,王儒安堅持不走。最後,惹惱了上頭,向他攤牌了:“要么,你到另一所學校繼續當校長;要么,就撤職,在油麻地中學當勤雜工。”

“當勤雜工就當勤雜工。” 王儒安選擇了後者。他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也離開了他原來的宿舍,住到了河邊上那間原先堆放工具的小草房裡。 他—直不太滿意、早想辭退了的勤雜工白麻子,做了後勤組長,他由白麻子直接指揮。 副校長汪奇涵升為正校長,從此統轄油麻地中學。 聽人說,汪奇涵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畢業的,很有學問。學問大小,我—個初中生沒有能力判斷,我只知道,他常常用“毛體”給人家寫字。油麻地小鎮上的許多牌子和匾,都是他的手筆。那人不苟言笑,,總戴一副黑邊眼鏡,使人覺得深不可測。 說老實話,從—開始,我就喜歡只讀過幾年私塾的王儒安,而不太喜歡那個有學問的汪奇涵。 我們從王儒安老頭的臉上沒有看出一絲怨恨。他總是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修剪樹木花草,下池塘去把要鑽進板泥的藕藤小心轉向池塘中間,用鐵絲把水碼頭的木板牢牢固定住,把驅趕麻雀的稻草人立到地裡去……他像—個幽靈四處遊蕩,

但只是在校園裡游盪。他幾乎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那些樹木,那些池塘,所有—切,彷彿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的無限延伸。那些樹木彷彿是因為他的呼喚而漫上綠色,又彷佛是因為他的默許而讓自己的葉子變成—片金黃。我親眼看到—件在別人看來也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林子裡種花,幾隻麻雀居然飛到他腳 邊來覓食,其中一隻甚至戰戰兢兢地落到他的肩頭。 這年開春以來,我們發現他的身體有點變形了:上身與下肢在腰間錯位,傾斜到左側。從教室到宿舍的那條百十米長的路上,兩旁豎有十幾盞頗具風味的罩子燈(當時還沒有電通到這裡,都是油燈),當時都由他去點去滅。夜裡,當我們站在宿舍門口,見他從路那頭走過來,將燈一盞一盞地熄滅時,我們看到,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個彎曲如老樹的影子,精靈般搖晃在空間裡。

馬水清得到消息,告訴我們:“王儒安老頭得的是坐骨神經痛。” 幾回,我在睡夢中聽到了河那邊傳來疼痛的嘶喊聲。 然而,這彎曲的身體,仍然在校園裡不停地遊蕩著。 那天,我們走到河岸邊的苗圃,只見老頭側臥在泥土上,在給那些梧桐插枝鬆土、培土。他因為疼痛而不能蹲著了。即使側臥著,也還是疼痛。於是他在嘴裡顫顫悠悠地哼唱著。他—身泥土。見了我們,用胳膊支撐豐收身體說:“這是最值錢的樹。” 我們幾個趕緊蹲下,幫著他一起鬆土、培土。離開苗圃,在走往食堂的路上,馬水清說:“王儒安老頭是硬被凍壞的,那屋子四處漏風,白麻子卻不給修補。” “白麻子!”我吐了一口唾沫。 走到食堂時,我們看到了女會計施喬紈的三歲小兒子羊子。

他正在用一根蘆葦夠水溝裡的一張香菸紙。我們便停下來逗他玩。不—會兒,白麻子從食堂走出來,在我們面前閃了—下,去水碼頭了。我們這裡興致勃勃地逗羊子玩時,劉漢林卻站在那兒紋絲不動,目光呆呆地望著遠去的白麻子的背影。 “你在看什麼?”謝百三問劉漢林。 劉漢林不吭聲。過了—會兒,他把我們幾個拉到—邊,小聲地說出一句話來:“你們看出來了嗎?施會計的兒子長得像白麻子!” 劉漢林的發現使我們大吃一驚,也使我們感到了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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