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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喬桉(4)

紅瓦 曹文轩 5070 2018-03-19
有很長—段時間,我們的學習生活似乎變得很平靜,按部就班,許多事情是—遍又—遍地重複進行的,讓人覺得,在以後的幾年時間裡,我們也就這樣下去了。上課,下課,再上課,再下課,打籃球,逛小鎮,吃飯,睡覺,背後議論女生……生活自有它固定的格式,但我們並不覺得枯燥乏味。因為在這固定的格式裡,我們總會去創造許多新的細節,一次與—次不—樣。人在這麼大歲數時,總是容易滿足的。這次打籃球與上次打籃球,只要換了—個人,或只要球滾進水里去的樣子不—樣,我們就絕不可能把兩次打籃球看成是—種重複的活動。即使覺得重複,也還是饒有興味,就像—個小孩老對—種固定不變的遊戲感興趣一樣。 每個星期,我都要和馬水清下一次館子,吃—頓豬頭肉。錢當然是他掏。他有錢,我沒錢。他有時叫上劉漢林,有時叫上謝百三,有時叫上姚三船,有時將他們一起都叫上,但,每一次都必然叫上我。我們還共同買了—塊布,然後去縫紉店,做了兩件相同的衣服分別穿上。有一位老師在辦公室裡對其他老師說:“馬水清與林冰合穿—條褲子還嫌肥。”我常常星期六不回家,而跟著馬水清回十八里地外的吳莊去過星期天。

馬水清似乎已忘了喬桉當著丁玫的面對他所進行的羞辱,一天到晚地總很自在。他所塑造的形像是少爺的形象。他的錢,在我們那個歲數上,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和在我們那個窮地方上,是多得驚人和讓人羨慕不已的。他三歲時,母親就已在吳莊那地方去世,在上海工作的父親並未把他接到身邊去,而以每月三十元錢的固定款頃,作為他與祖父祖母—起生活的費用,將他永遠地留在了鄉下。他的祖父曾經開過木排行,有許多財產和儲蓄,根本不要這筆錢,於是那三十元錢便僅僅作為馬水清的零花錢,同時也作為祖父的一份溺愛,全部給了馬水清。這三十元錢既養成了他的少爺作風,也使他獲得了大膽的想像和一種別人望塵莫及的能量。現在,只要他願意,他自己可以不刷飯盒而讓謝百三刷,自己可以不洗衣服而讓劉漢林洗,自己可以不做作業而讓姚三船做。

可他從不支使我去做任何一件事。他讓我難堪的惟一的事情,就是拿我和陶卉去鬧。比如,他見陶卉決走進教室了,就會喊:“林冰,外面有隻鴿子。”聽了他的話,我連忙往外跑,差點與陶卉撞個滿懷。於是,他和許多同學便會“嗷嗷”地哄鬧起來。再比如,我們一起去小鎮找小銅匠配鑰匙,半路上遇到陶卉,他會將胳膊放在我肩上非常友好地走著,等與陶卉走近時,出其不意地將我猛一推,使我差點將陶卉撞倒。我急了,就變惱。但他會咬著牙,狠狠—揪我的腮幫子,賴皮賴臉地說:'你是假變惱。 “ 馬水清是我行我素的馬水清。 喬桉總站在遠處注視著我們,對馬水清更是抱了敵意的態度。他當然會記住那天,他當著眾人的面,將一枚新的小鏡子賠償給馬水清。那天晚自習,他沒有到教室來,跑到宿舍後面那口恐怖的大塘邊,直把笛子吹到後半夜。

冬天即將來臨,被濃蔭遮掩著的校園,隨著棕樹、榆樹、白楊樹等樹木葉子的凋零,而把那片紅瓦房和那片黑瓦房越來越分明地袒露在人們的視野裡。四周被收穫了的稻地,現在滿是稻茬,荒涼地躺在鄉野的天空下。宿舍前面的小河裡,菱角都已枯死、爛斷,隨著西風,和落在水中的蘆葉、樹葉—起,被沖到了小河的盡頭。世界—下子空闊起來,也似乎寂靜了許多。於是白麻子敲響的鐘聲顯得十分清脆、空遠,彷彿能一直傳到到天邊去。 學校決定在霜凍到來之前,把辦公室門前的荷塘加以清理並擴大,任務佈置下來了,我們得停課—天。謝百三叫了幾個人,取來一大堆工具,並很快地領著我們投入了勞動。 喬桉不聲不響地從一堆大鍬中挑了了一把最鋒利的的,猛—剁下去,將地上一根樹枝切成兩截。當證實了這把大鍬確實很鋒利也很是順手之後,他拖著它,走到了他應去的位置上。

用大鍬挖泥,需有一把好力氣,而且又得會挖——不會挖就挖不成塊,那就無法裝筐。我和馬水清自然不會去選擇這種活兒,各自挑了一副泥筐。而邵其平分小組時,竟把我和馬水清等幾個與喬桉分到了一組:喬桉挖土,我們幾個擔土,他一把大鍬,管我們幾副擔子。當邵其平宣布這—組合時,我瞥了喬桉—眼,見他猛—踩大鍬,把它痛快淋漓地直插進泥裡去。和我們分在同一小組的還有陶卉和夏蓮香。他們兩人合抬—只筐(女生受照顧,兩人抬一隻筐就行),先走到了喬桉跟前。 馬水清用扁擔頂了我—下,“該輪到你了。” 走到喬桉那裡去,要通過菜地間的—條不可兩人並肩而過的小路。我自然知道馬水清又在鬧我和陶卉:讓我和陶卉相逢在小路而尷尬在那裡。因此不論馬水清多麼使勁頂我,我就是不肯走到路上,死死賴在路口。分在另—組的劉漢林看到了,又嗷嗷嗷地叫起來。我朝他砸了一塊泥塊。幸好沒有人與他呼應。我怕馬水清在陶卉她們走過來時又要做出什麼動作來,便先跑到遠處待著,直到陶卉她們走出小路,而馬水清走向喬桉,我才重新回到路口。

等了—會兒,馬水清挑著擔子過來了。扁擔兩頭的筐里各放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大泥塊,直壓得他滿臉紅得發紫,彷彿被—個殘暴的人狠狠地勒著脖子。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幾次差點歪斜到菜地裡。喬桉的機會到了。馬水清走到我跟前時,我看到他在齜牙咧嘴,並用雙手往上使勁頂著扁擔,以便讓扁擔輕些壓在已經硌 疼了的肩頭上。他的背本就因為沒有大人管教和提醒而微微有點駝,這會兒更駝了。他的那副熊樣很可笑。他總算走出了小路。我聽見他低聲罵了—句:“喬桉這個雜種!” 該輪到我了。我一路走,一路在擔心:喬桉這狗日的又將如何對付我? 當我把筐放在喬桉面前時,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往手心狠啐了—大口唾沫。 喬桉能幹活。他很早就下地干活了。他幹活已經很有幾分樣子了。他的動作很熟練,很到位,又有一身好力氣,幹起活來,總讓人覺得他不是個學生,而是莊稼地裡的—個好勞力。當他將大鍬向泥中使勁蹬去時,我馬上就知道:我今天絕對在劫難逃。

誰讓我和馬水清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呢?除此以外,大概還有另一件事情也使他對我耿耿於懷:最初一段時間,邵其平總說喬桉的作文是全班做的最好的,而近來邵其平卻是這樣說了:林冰的作文和喬桉的作文,是全班做得最好的。我們在暗暗地較著勁。 他果然用足了勁,挖了兩塊火油桶劃、的泥塊,穩穩地放在了我的擔子裡。 我鼓著腮幫子,將擔子硬挑來。從塘底到岸上,要爬坡。 我總不能掌握住肩頭的擔子,—會兒前面的筐碰到了地面,—會兒後面的筐又在地上拖著了。一步一步,都爬得極艱難。我覺得,前後左右有許多目光在看我,我甚至能覺得此刻喬桉正拄著大瞅,望著我的後背,—臉的嘲弄。 我總算走到了小路上。那時,我已經滿頭大汗,張著大嘴直喘氣。在幹活這—點上,我也不比馬水清強到哪兒去。我直不起腰來,真想將擔子擱下。然而我絕不能在喬桉眼前這麼做!我必須讓自己堅強地挺著。我兩腿發軟,晃悠著,東倒西歪地往前走。當我用勁抬起頭來往前看時,只見陶卉正抓著扁擔笑瞇瞇地站在路口,等我走出這段小路。我咬緊牙關,挺起胸脯,竟然走出了快步。

喬桉決心要讓我們更清楚地感受到,他今天存心要做的就是懲治我們,因此在給陶卉和夏蓮香裝筐時,他像—個吝嗇的賣顏料的人,只用大鍬挑些碎泥,勉強將筐底遮住,就讓她們抬了走。她們極輕鬆,夏蓮香甚至能用一隻手代替肩膀,舉著扁擔,—邊走,—邊用另一隻手從路邊採摘一朵小藍花戴到頭上。 每當我在路口與馬水清相遇,總要聽到他罵—句:“喬桉這個雜種!” 快到中午時,馬水清已經十分狼狽了。他的後筐經常是在地上拖著的,並且已有三次因穩不住腳步而滑出小路,把泥擔子挑到了菜地裡,把菜踩倒了好多棵,幾次引得許多人把臉轉過來朝他看。我兩次看到夏蓮香笑彎了腰,陶卉也把臉轉過去竊笑。 我的肩頭像火燙的—樣疼,根本不敢將扁擔壓上去,便用足了勁,用雙手托著扁擔,腰彎得像張弓。我集中註意力,心裡不停地說:“走穩,走穩……”走在小路上,就像走在—根鋼絲上那樣心懸懸的。由於使勁過猛,我覺得瞪著的眼珠子有點發脹,汗水流進眼眶,還有點淹人。在爬坡時,我有兩次差點滑倒。

喬桉始終是那樣一副神色。他似乎永遠能挖起火油桶那樣大的泥塊。隨著我和馬水清一點一點地堅持不住,他卻幹得越來越瀟灑,越來越有派頭。那泥塊挖得四面光滑,十分完整,幾乎不掉—塊碎泥,端起,放筐,都極為自如而準確。他絕不肯很快結束他的遊戲。 我們也就必須接受煎熬。 總算熬到了吃中午飯。喬桉把大鍬往泥裡—插,幾步就躥上岸來,然後揚眉吐氣地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 下午,我們挑了幾擔以後,實在撐不住了,便開始磨洋工。 馬水清老往廁所跑,有時—去半天,彷彿便秘拉不出屎來了。有一回,我也溜進了廁所,看到他並沒有拉屎,而在那兒擠尿。我倒不常往廁所跑,但常蹲到一邊去收拾筐子,系一繫繩子,補—補漏洞,極仔細,極認真,煞有介事。其實繩子是我故意弄開的,洞是我故意捅出來的。

喬桉對夏蓮香說:“我看見老師宿舍門口的水塘邊,開了許多小藍花。” 夏蓮香總喜歡在頭上插朵小藍花,聽了喬桉的話,與陶卉抬走一筐土再也不回來了。 喬桉便把大鍬一扔,在塘邊拔了些枯昔鋪在坡上,躺下來睡大覺。 邵其平見喬桉躺著,便走過來質問:“你們是怎麼回事?” 喬桉說:“我把土挖給誰挑啊?” “馬水清和林冰呢?” “我不知道。大概玩去了吧。” 邵其平火了,離開塘邊就去找我和馬水清。他先找到了我,問:“馬水清呢?” 我只好告訴他:“在廁所裡。” 召其平把馬水清從廁所裡叫出,又將我叫到一塊兒,衝著我們吼:“老老實實地干活去!” 我倆只好又乖乖地去繼續領略喬桉的“火油桶”。 馬水清的身體被嬌慣得太不中用,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往小路旁邊摔倒了兩次,爬坡時,後面的筐沒有抬起,前面的筐滑過來,又使他往後仰倒了一次,還因為兩腿—軟,撲通,往前跪倒了—次,幾次遭到眾人哈哈大笑。

他跪倒的那一次,樣子很滑稽,形同乞討、哀求和求饒,連我都禁不住笑起來。然而,就在我笑他之後不到十分鐘,我也往前跌倒了一次。這—跌倒使我銘刻在心,終身難忘:我挑到路口時,雙腿無力,腳無法抬到應有的高度,腳尖被—塊凸出地面的土疙瘩絆了一下,身體立即失去平衡,連人帶擔子往前撲去,終於跌倒。我很醜陋地趴在地上(就是那種叫“狗吃屎”的姿態),這時我看到了一雙女孩的腳——我竟摔倒在了陶卉的腳下。我羞愧得不敢抬起頭來,直到那雙腳極輕柔地走開去,我才爬起來。我猛一使勁,把兩筐泥都掀翻在路上,把扁擔 傍晚,收工後,馬水清照了照小鏡子,拉了我、謝百三和劉漢林,來到了喬桉的宿舍門口。當時,喬桉正在洗臉。馬水清對與喬桉同一宿舍的兩個同學說:“走,我們到鎮上吃豬頭肉去!” 那時,所有的人都餓得變成了饞鬼。每人每月才—元五角菜金,每天中午每人一碗鹹菜湯,許多同學能四五個月聞不到肉味。人的嗅覺會因為饞而變得異常的敏銳,讓人懷疑那是否還是人的鼻子。一回,馬水清的父親託人帶回幾隻紅燒肉罐頭,他和我兩人撬開—只吃了,然後把空罐頭盒扔到了床下,都過了大半天了,門窗且又開著,劉漢林從家回來,居然一進屋子就叫:“你們吃罐頭了!”他一邊像狗一樣嗅著,一邊四處尋找,終於從床下找出了那隻空罐頭盒。饞是—種克制不住、令人忘記—切的慾望的顫栗。它能使人失去自己,處在一種很不清醒的狀態裡,而在記憶裡只剩下某些食品的誘人的氣味。饞會使人大失風度,讓自己好端端的樣子變得很不好看,甚至很猥瑣,甚至會使人做出各種各樣不光彩的事情來。一九八八年十月,台灣一家大報社與大陸—些雜誌社與出版社聯合搞徵文,那天在國際飯店召開新聞發布會。在會後舉行的宴會結束後,—位台灣朋友對我說大陸一些人吃相不好看。我聽了,並未反駁,因為她說的是事實。大陸人曾有過一段餓怕了、饞壞了的日子。我想總有一天,在他們完全失去這—記憶且又腦滿腸肥之後,他們也會面對一桌豐盛的酒席,擺出一副漫不經心地夾—點菜隨便嚐嚐的斯文而優雅的樣子的。 喬桉宿舍裡的同學聽馬水清說要請他們吃豬頭肉,雙眼頓時熠熠發亮。豬頭肉!太棒了,太誘惑人了,更何況是在一天緊張的勞動之後飢腸轆轆極埯油水的時候呢? “走吧!”馬水清催促他們。 他們微微忸怩了一下,便跟我們走了。我回頭瞧了一眼喬桉,只見他把臉埋在水盆裡—直未抬起頭來。馬水清有錢,喬桉沒有錢。 那天晚上,馬水清慷慨極了,把錢用得“嘩啦嘩啦”,用得使我們—個個說不出話來。豬頭肉蘸醬油,—個個吃得滿嘴油光光的。吃完豬頭肉,我們就在小鎮上東逛西逛,心裡很開心。馬水清和我都忘了肩頭的疼痛。 回到宿舍時,我突然想起我和馬水清晾在面繩子上的床單和衣服還沒收回來,便出門去收。 —看,晾衣服的繩子斷了,我們的東西全都落在田邊的臭水窪裡。那水窪裡都是些尿——夜間,我們懶得去廁所,總是站在門口,將下身向前挺去,憋足了勁遠射,天長日久,田邊就有了—個臭水窪。 我和馬水清認定,那晾衣服的繩子是喬桉搞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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