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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喬桉(2)

紅瓦 曹文轩 3147 2018-03-19
小時候,我就很討厭那種喜歡支使人的人。可是偏偏就有那麼—些人,天生就有這種支使人的慾望與能力。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們總能迅捷地站到支使 人的位置上,然後充當指手畫腳的頭領角色。他們掌握和運用這種操縱權,總是得心應手,輕而易舉。有些人不願意被支使,可因為天性怯弱,或缺少足夠的對 抗智慧,心裡很不是味道,可還是聽命了,順從了,雖說邊做邊惱火,做完了更惱火,而這惱火也只是在心中思路很不清晰地生悶氣,卻無其他辦法。還有—些 人,天生就是被人支使的料,在被支便時竟絕無不愉快一說,自然也毫無自尊心的損傷感。 馬水清屬於第—種人。劉漢林和謝百司則屬於第三種人。我屬於第二種人。但我對馬水清倒並無反感。因為馬水清可以支使天下人,卻惟獨不支使我。不公

不支使我,還讓我分享他的支使他人的那種天賦權利。我這人從小就有好人緣,後來的歲月告訴我:天下人不能做我朋友的,實在太少。 讓我生氣、窩火、心中憤憤難忍的是喬桉。他使我,使馬水清,使我們都感到了一種拂之不去的壓抑。 從開學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支使我們大家。他與班主任邵其平保持著一種最密切的關係,並自然地、順利地扮演了邵其平的使者、代言人,甚至就是邵其 平本人的角色。他給我們造成—個強烈得無法抗拒的印象:他是被邵其平指定了、核准了的本班負責人。是他抱來了新作業本,然後又支使我和劉漢林或其他人將作業本分發給大家。是他去找管後勤的白麻子,聯繫好藉出一些笤帚、水桶之類的工具,並在支使班上幾位同學將這些工具取來後,又支使我們打掃整理教室。

是他從辦公室抱來籃球和排球,說:“今天下午後兩節課自由活動。” 支使是—種不由自主的慾望,一種盪徹身心的快感。喬桉不加掩飾地表現著自己。我和馬水清在被他支使時,心裡充滿壓抑,可是在不被他支使時,心裡除 了壓抑外還有一種孤立。因為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在喬桉當了我們的面支使其他同學去做什麼事情時,他是在有意忽略和冷落我們。最使我們感到壓抑的是,我 們竟毫無理由來對喬桉的支使加以反抗。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得到邵其平的默許、認可的,並且又都是—些為了大家的公眾的利益而做的好事。我們除了有 —種被支使的壓抑感以外,還有—種智力上、精神上皆被他比下去的壓迫感。 喬桉似乎感覺到了這—點,偶爾突然用“喬桉的眼睛”看我們一下。

我看得出,在差不多兩週的時間裡,馬水清—邊在忍氣吞聲地承受著這種壓抑,—邊在暗暗地準備與喬桉做—種心理、智力和凶狠程度上的較量。他總是掏 出那枚鏡子來照自己,轉動著腦袋,在臉上尋找著鬍子或某些凸出物。 劉漢林對喬桉沒有強烈的感晴反應。他—有時間就往籃球場跑。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比賽,逮到球就到處亂跑。當許多人追來時,他就突然一彎腰,把球死死 抱住,緊緊壓在腹下,活像—只受了驚動而突然蜷起身子的蟲子。他的軀體一旦形成這種姿態,即便是高中部的學生,也不可能將球奪去。直到在場的人答應讓 他往籃筐里投—球,他才會慢慢舒張開身體,抱了球去投籃。如果中途又有人偷襲,他會又一次突然一彎腰,將球壓到腹下去。

他投球的樣子很難看:雙手端著球,然後往上拋。我們管這種姿勢叫“端大便桶”。劉漢林“端大便桶”極有本領,百發百中。 鑑於他這兩種本領,每次比賽時,我、馬水清都要他與我們一撥儿。 謝百三就道幹活,幹得汗淋淋的。 又過了一周,馬水清將喬桉的所作所為凝為一個明確的短句:“喬桉想當班長!” 馬水清在同學們中間不動聲色地重複著這個短句,彷彿在重複一句咒語,或打出去—梭子彈。有時,我和劉漢林、謝百三,也很興奮地把這個短句在同學間 傳播著。於是這個短句像朦朧中一道耀眼的閃電,刷地照亮了喬桉,也照亮了大家的眼睛。人討厭野心的心理大概與生俱來。大家再看喬桉時,彷彿不再是看一 個人,而是在看一顆野心。

喬桉從在大家的目光裡看出了異樣。但喬桉永遠是喬桉。他用他的神情在他的臉上寫著:我就是要做班長!他把這張臉挑戰性地在馬水清的目光裡停—停, 又在我的目光裡停—停。他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為他已從邵其平口裡得到暗示:好好乾,就是你當班長。他以他出色的工作,已經贏得了邵其平的信任。邵 其平之所以遲遲不落實班幹部—事,就是想通過—段時間的考驗,找到—個可以分擔他工作的人。顯然,他對喬桉是欣賞的。他開始慢慢地給全班同學進行—種 感覺上的滲透:不必要經過大家選舉了,喬桉將自然過渡為正式班長。 於是,不少同學做出了被動認可的姿態。當喬桉再支使他們時,他們就擺出一副順民的嘴臉,笑嘻嘻地去做了。有人還顯出了巴結喬桉的俗樣,如愛把玩一

管笛子的姚三船。喬桉也喜歡吹一吹笛子,姚三船便去河邊的蘆葦叢,撅了十幾根粗硬的蘆葦,然後用腳將它們踩破,小心翼翼地將裡面的薄膜採下,在陽光下 照一照,夾在書頁裡壓好,然後送給喬桉。這—舉動,被我親眼所見,因此,後面的好幾年時間裡,我總是對姚三船喜歡不起來。 記得是—個上午,馬水清領著—夥人來到了辦公室。他回頭看到自己身後有不少人站在台階下,便很氣粗地走到邵其平跟前,說:“我們要求早點選舉班幹 部! ” 馬水清的聲音大了—點,驚動了坐在另一張辦公桌前的校長汪奇涵。他掉過頭來朝這邊看。可能學校曾經有過“班幹部必須經過選舉”的規定,邵其平咱讓 汪奇涵知道他有不打算選舉的念頭,便出乎我們意料地說:“著急什麼!已經安排啦,本週內就選舉。你們都回班上去,過—會兒我就要去班上說這件事。!

公開選舉,這是肯定無疑了。但邵其平把“我看喬桉就很適合當班長”的傾向性態度也暗暗地表示出來。其選舉結果很可能還是喬桉當班長。這比不選舉就 使他變成班長還要糟糕——大家自己選的,就沒有絲毫理由不去接受喬桉的支使。 所謂醞釀,也正在盲目地往—寸方向而去:就選喬桉當班長吧.我和馬水清等幾個感到了一種無可奈何,—種虛弱。我甚至覺得,局面也就這樣了,已根本 不可逆轉了。當我看到喬桉在忙忙碌碌做著選舉班委會的—些準備工作時,覺得這個班長非他莫屬。我甚到認為:也只有他合適做這個班長。 馬水清不時照他的小鏡子。 此時此刻,他又是在哪—種情境與哪一種意義上照他的小鏡子呢? 選舉前,馬水清悄悄把我叫到廁所後面,小聲問我:“你知道嗎,喬桉沒有父親?”

“我不知道。” 馬水清擤了—下鼻涕,告訴我—個讓人頓生齷齪感和下賤感的故事(他說他是從高—班—個學生那兒聽到的):喬桉的父親就是他的外公。他十歲時,放火 燒了那老東西的房子,和他母親一起走了三百里路,逃到了現在的鄒莊。 我和馬水清抑制不住激動地從廁所後面走出來,在路上正巧遇到了喬桉。我突然覺得比我高出—頭的喬桉的樣子,確實很猥瑣:那雙小眼睛,讓我覺得是— 對令人不快的動物的小眼睛;他頭上那些稀黃的頭髮,讓我想到了冬天臭水溝邊上的衰草。我似乎明白了一點,他為什麼總是用那種目光來面對世界了。 我希望這個故事只有我和馬水清兩人守著。然而,我終於沒有去阻止這個故事的流傳。那些天,我覺得全班同學都在用輕蔑的目光瞟著喬桉,彷彿要在他的

臉上、身上看出某種讓人不齒的痕跡來。我看到喬桉像—堆雪地上的火,慢慢地很醜陋地熄滅掉了。但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種更可怕的東西在黑暗裡生長著。 就在全班同學深陷疑惑之際,馬水清說:“我們為什麼不選謝百三當班長?” 眾人都掉過頭來看他,隨即,又掉過頭去看謝百三。 “謝百三整天都是汗淋淋的!”馬水清一指謝百三,“汗淋淋的!” 於是“汗淋淋的”這—印象立即在大家的感覺裡變得異常清晰,又異常深刻起來:汗淋淋的,汗淋淋的…… 選舉的結果是馬水清所期望的:汗淋淋的謝百三當了班長。 後來,從初中到高中,謝百三當了五年多班長(高三上學期,他輟學離校),就是靠那副—年四季都“汗淋淋的”形象。 選舉那天,喬桉說他生病了,獨自一人躺在宿舍裡,沒有到教室來。

在選舉過程中以及選舉結束後,我始終沒有太激動的情緒。 馬水清似乎也很淡漠。只有謝百三顯得有點激動,越發地汗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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