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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瓦

紅瓦

曹文轩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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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318219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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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喬桉(1)

紅瓦 曹文轩 3360 2018-03-19
第一節 跟著父親,我走到了油麻地中學的大門下。 他看了一眼門裡一條鋪著煤渣的白楊夾道,將我的身子扳動了一下,以使我的後背對著他。在我感覺到本來抓在他手裡的鋪蓋卷已轉移到我的背上時,我聽 到了他的聲音——“自己走進去吧。” 那條道很寬,很長,兩行白楊拔地而起,青森森地直指天空,讓人覺得有一條深不見底的隧道,要通向另一個陌生而不可把握的世界。 我木著不動。 “王儒安倒是個不錯的人,可是人家現在已經不是校長了。 現在的校長是人家汪奇涵……我就不送你進去了。 “父親是個小學教員。 我開始朝大門裡挪動。額上已經有了虛汗。 “你一定要改掉害臊的毛病。不要把你讀小學時的諢名再帶到這裡來。”

我明白,父親是指小學校的老師與學生們給我起的外號“公丫頭”。 他不將我一直送進去,還提這個諢名,這使我很惱羞,便放快了步子往前走。 然而走了一大段路,終於還是覺得膽怯,連忙回頭去尋父親,卻早已不見他的踪影了。我站在大路上一陣徬惶,見實在我不著依靠,才只好獨自往前走。 我家離學校十五里地,路遠,必須在學校住宿。 照高年級一個學生的指引,報到之後,我背著鋪蓋卷,走過稻地間百十米長的一條窄窄的磚路,到了後面的宿舍。門都敞著,我朝其中一間探了探頭,走了 進去。屋裡還未進人,我盡可以自由選擇床鋪。我牢記著母親的一句重複了若干次的叮囑——“莫睡在靠門口的地方,門口有夜風,能把嘴吹歪;也莫睡上鋪,

上鋪太高,摔下來能把腦漿子摔出來。 ”我選擇了中間一個下舖。 當我把鋪蓋卷放到這張床上去之後不久,接二連三地又來了三個同學。我們互不認識,但未等各自把鋪蓋卷好好鋪開,就已熟悉了。他們的名字分別是:馬 水清、謝百三、劉漢林。最後我滿臉通紅地向他說了我的名字:林冰。 身體壯實如牛,皮膚黑如烏魚皮的謝百三,似乎很勤快,找來一把發霉的禿笤帚和一塊破抹布,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們的宿舍收拾得清清爽爽。但他卻幹得 汗淋淋的,脖子上,就像積滿塵埃的窗玻璃遭了一陣小雨,有一線一線的黑污垢條在往下流淌(後來的日子裡,我幾乎時刻都能看到他這副汗淋淋的如同在梅雨 季節裡走的形象)。 小屋子讓人覺得很舒服。

馬水清雙腿交叉著傳在門口,從褲兜里掏出一枚小圓鏡子,轉動著臉照了照, 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三人都讚成馬水清的提議一一我們都還未來得及好好觀看學校。 方圓幾十里,就這麼一所設有高中部的中學。它坐落在油麻地小鎮後面的一片田野上。原先,這裡是一片荒地。十多年前,就是父親提起過的那個王儒安, 赤手空拳,一無所有,令人吃驚地創辦起了這所中學。當初只有初中班。那年,蓋了三幢紅瓦房。六七年前,他跑上跑下,最後終於得到上頭與地方政府的支持,辦起了高中班。於是,這片田野上又出現了三幢黑瓦房。紅瓦房為初中部,黑瓦房為高中部,這些年來一直如此。這地方上的人總是對還在茅屋裡讀小學的孩子說:“好好唸書,先進紅瓦房,再進黑瓦房。”在他們看來,進紅瓦房是一個理想,進黑瓦房則僅一個更大的理想。紅瓦房、黑瓦房是兩個台階一一人生的兩個台階,象徵意味十足。有許多小孩沒有能夠進紅瓦房,也有許多小孩只在紅瓦房待了三年,卻未能進黑瓦房。當然,也有一些既進了紅瓦房,又進了黑瓦房的。

這三種人,後來的前途確實有些不太一樣。因此,這地方上的人,都用一種看殿堂廟宇的目光,站在大門外,遠遠地看紅瓦房與黑瓦房。如果自己的孩子還 尚未進入紅瓦房,此時,目光里便有著幻想與期望;如果自己的孩子已經進人了紅瓦房,目光里便有了一種滿足與榮耀。 油麻地中學四周都是河,是個孤島。 從宿舍到北面那大河,大約百十米,這之間是竹林與灌木叢。從宿舍向南到教室,又是百十米,這之間是荷塘、稻地和一條從西邊大河引來的方便學生洗漱 和洗衣服的小河。從教室向南,至校門,也是百十米,這之間是操場和學校的菜地。出校門不遠,又是—條河,河上有座大橋,橋那邊就是油麻地。 我們在校園裡隨意地走,看了紅瓦房,又看黑瓦房,然後跑到了操場上,看高中生打籃球。那時候的高中生,歲數都不小,念到高三,二十出頭的,並不在

少數。其實,剛考進來的初中生,就有一些顯得很是成人樣子了。造成這種狀況,原因不一:或是大人手頭不夠寬裕,拿不出錢來供孩子讀書,就—日一日地延宕著,看看孩子真是大了,才不得不勒緊褲帶,擠出幾個錢來叫孩子上學去;或是僅僅因為每年有一兩頭豬拴著,需要孩子打豬草,眼看孩子再不讀書就太晚了,才打發孩子去上學;或是地廣人稀,學校離家遠,那孩子上學,三日打魚兩日曬網,課程—天一天地耽誤了下來,總是留級,等念完小學,已是十六七歲了…… 我記得很清楚,入學後不久的一天,河東有個耕地的農民坐在河邊抽煙,見我們班一個大個子同學,問:“你多大了?” 同學答道:“十七。”“知道想女人了吧?”大個子同學低頭不語。那農民說:“臊什麼?我有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給我老婆弄出兩個小人了。”到了初一

下半年,我就能感受到,校園裡總有一股不安和焦躁的氣氛。在籃球場上打籃球的,又都是高三的學生,高高大大的,真是已經很成熟了。他們讓人無緣故地想 到了種牛場上那些莫名其妙地煩惱著的種牛。 林蔭首上,三三兩兩地走著幾個已很有幾分樣子的女同學。 多日不雨,操場焦幹,打籃球的穿得很少,在塵埃中跑動,並嗷嗷亂叫。 我們在邊上看,看的心頭直打顫顫。 籃球滾到了我腳下,我一頭撲過去,抱起就跑,然後將它扔給劉漢林。劉漢林又扔給了馬水清。人家追過來了,馬水清抱起球就跑。人家在後面叫:“小孩,把球扔過來!”馬水清卻把球又扔給了我。高中生們先是覺得我們幾個好玩,看著我們樂,但見我們竟有不想將球扔回去的意思,便罵著“新來的小雜種!”

一起追將過來。我趕緊扔掉球,與馬水清、劉漢林、謝百三—起逃到了大路上。 我們去了小鎮。 馬水清似乎很有錢,用得也很大方,見到烀藕的,就給我們每人買一大段藕,見到賣菱角的,又買了好幾斤菱角。謝百三用一張大荷葉托著菱角,我們一邊吃,一邊逛,一邊將菱角殼扔到油麻地小鎮的街上。最後,馬水清竟然領我們進了一家小酒館,要了一大盤豬頭肉(我印像很深,堆得尖尖的),直吃得嘴油光光的。 出了小酒館,我看看他們三人,覺得他們的的眼睛似乎也都浸了油,比先前亮了許多。 我們便成了好朋友。這之後的許多年裡,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 玩了很長時間,重新回到宿舍後,我發現我的鋪蓋卷從我的鋪上被挪到上鋪去了,下舖換了另一副鋪蓋卷。

從小河邊走進來一個男孩(其實很難再稱他為“男孩”,他顯得很老成,歲數要比我們中間任何—個人都大,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鬍鬚了)。 馬水清問:“你叫什麼名字?” “喬桉。” “這漲鋪上您好,這張鋪上的鋪蓋卷是你的嗎?”馬水清問。 “是的。”喬桉回答,斜眼看了一眼馬水清。 馬水清一指我說:“那張鋪已經是他的了。” 喬桉側過臉來看看我。從此,那一雙眼睛便永遠長在了我的記憶裡。那是—雙又短又窄、眼角還微微下垂的眼睛,閃現在上散落下來的顯得過長的頭髮裡。 那目光裡含著—種十分陌生的東西,在對你的面孔一照的一剎那間,使你覺得飄過兩絲深秋的涼風來,心禁不住為之微微—顫。多少年以後,我才知道那道

目光裡的東西叫'怨毒“。 我年記本來就比他們幾個小一點,長得更顯小。我彷佛從喬桉嘴角輕微的一收之中,聽出了他心裡的—句話——“—個小屁孩子!” 喬桉根本就不理會馬水清他們,轉過身,收拾鋪去了。 劉漢林和謝百三交叉著雙腿,倚在雙人床的床架上,冷冷地看著喬桉的後背。 馬水清倚在後窗口,掏出小鏡子來照著,並對著鏡子不住地用下牙去磨上嘴唇,牙齒白生生地閃光。 我倚在門框上,在—片沉默里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們三個,也不時憤怒地去望望那個明目張膽地侵占我床舖的喬桉。 喬桉藐視一切,他爬到鋪上,很舒服地倚在床頭上,伸開雙腿,抓起一本破破爛爛的《烈火金剛》來看,彷彿這個世界裡化有他一個人還是一個喘息著的生

命。 馬水清把小鏡子放回口袋裡,走過來,突然猛力一扯喬桉的褥子,將喬桉連人帶褥子統統扯到了地上。 這大概太出乎喬桉所料了,他跌落到地上之後,愣了很長時間。當他從地上爬起來要去跟馬水清糾纏時,我、劉漢林、謝百三,—起跑過來,站在了他的面 前。出乎意料,下面的事情變得極為簡單:喬桉對我們沒有做任何動作,甚至連一句罵人的話都未留下,不聲不響地收拾好他的鋪蓋卷,到另一間宿捨去了,只 是臨出門時側過臉來,用了那雙“喬桉的眼睛”朝我們“輪”了一眼。 喬桉走後,我就一直覺得他彷彿還在我們的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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