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天瓢

第62章 半吊子雨2

天瓢 曹文轩 3697 2018-03-19
邱子東在葉家渡選了一塊好地方:前面是條大河,那大河上有來往風帆,且不時有捕魚的船隻行過;後面是桑田;左是蘆葦蕩;右是莊稼地。邱子東暗地裡請了一位風水先生看過,那風水先生正著走幾步,反著走幾步,東看看西瞧瞧,然後說:“一塊好地。” 動土那天,邱子東親自放了丈余長一串鞭炮。葉家渡地大,葉家渡人對邱子東將房屋建到他們的土地上來,心頭飄過一絲想法,但這想法淺淺的,飄過去也就飄過去了。 邱子東沒有從油麻地的磚窯買一塊磚瓦,而是靠一位朋友的關係,從很遠的地方的一座磚窯買了所需的全部磚瓦。他發誓,建在葉家渡的新房,絕不用油麻地一粒土、一根草。 反正在油麻地也無太多的事可做,他索性將全部的心思與精力用在了這座房子的建築上。他要用全部的時間加上全部的積蓄,在油麻地以外的這塊地方,建築一座這一帶最出色的房屋。他要讓這座房屋告訴世人:邱子東從此不再做一個油麻地人了,他要在另一塊土地上逍遙一番、瀟灑一番、痛快一番。他賦予了這座房屋無限的含義,其中包括對杜元潮形象的貶損:杜元潮不容人,他邱子東是被逼無奈,只好舉家遷走。

動土的那一天,就有人將這一消息轉告給了杜元潮。杜元潮聽罷,半天沒有說話。此後許多天,他也沒有對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彷彿這件事情純屬一個捕風捉影的謠傳。 邱子東也不張揚,日夜為這座房屋的建成而操勞著。 大約是在牆砌到一人多高時,這天,天開始下起雨來。起先以為下一陣,這雨就會停住,那些幹活的木工、泥瓦工暫時都跑到附近樹下躲雨去了。但這雨就是不肯停下,並漸漸大了起來,不一會兒樹葉就再也擋不住雨了,那些木工與泥瓦工只好倉皇跑到鎮子後面的一座廢棄的倉庫裡去躲雨。可人剛剛進了倉庫,一些木工與泥瓦工們正於心中暗暗歡喜這天下午可以不干活時,雨卻齊刷刷一下停住不下了。他們沒有立即返回工地,就在倉房裡靜靜地等雨。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到雨,只等到一個明晃晃的太陽。他們沒有理由再在倉房裡歇下去,只好打著哈欠,懶洋洋地走出倉房,走到工地上。木工們、泥瓦工們又磨蹭了一陣,想起中午邱子東家的一頓好飯菜,心中有愧,便又各自進入了自己的工作。這裡,眾人剛剛找回幹活的感覺,那太陽又鬼鬼祟祟地藏進了烏雲,幹活的人不時地觀望一下這片陰沉沉的天空,心就懸著。懸著懸著,就有雨點掉了下來,先稀後密,先細後粗,先小後大。幹活的人想堅持著不撤,但那雨卻又發潑起來,逼得他們再次放下手裡的活而逃入那座倉房。

四堵半截牆,被雨洗刷著。 眾人在倉房裡歇著,有的打盹,有的木然望著外面的雨以及雨中的樹或吃力地飛翔著的鳥。當疲乏襲上全身,慵懶漫上心頭時,那雨卻又齊刷刷地停住了,接下來雲開日出,陽光普照大地。他們不想再被那雨戲弄,堅持著守在倉房裡。然而,天就硬是一派晴朗。 邱子東出現在工地上。 倉房裡有人看到了他,就連忙將其他正在瞌睡中的人叫醒。眾人哈欠連天地出了倉房,仰臉望望幹乾淨淨的天空,心裡很生氣:“狗日的天,要下你就痛快地下,要停你就徹底地停,別像女人來事似的說來就來,說停就停!” 其中有個老者說:“這雨叫半吊子雨,瞧著吧,還不知道要折騰多少天呢。” 眾人趕到工地,見邱子東臉色不快,便趕緊幹活。

邱子東掏出一包好煙,一半熱情一半冷漠地給每人分了一根之後,因要去河邊買木頭,就走了。 邱子東的身影剛消失,天就又下起雨來。 這一回,幹活的人就跟天賭氣不撤,任由雨淋去。 雨卻比人有耐心,你不撤就不撤唄,不撤,我就下,下,下個不停。 眾人的衣服都淋濕了,雨卻還在固執地下,沒有絲毫罷休的意思。風一吹,個個都覺得身上往心裡涼,烏了的嘴唇不住地顫抖。 木匠說:“這雨中的木工活,是做不得的,門窗走了形,休要責怪我們。” 泥瓦工說:“一邊砌一邊下,這牆是難得結實的。” 大師傅看看天,估摸著現在已在一天的哪一刻上,過了一會兒說:“今天就乾到這兒吧。 ” 眾人便紛紛撤離了工地。 前腳撤,後腳天又放晴了。

走到半路上的這些木工、泥瓦工不知道是回工地上呢還是繼續往家走,或是放慢了腳步,或是停住了腳步。最後,大師傅作出了決定:回家。大師傅說出這個決定之後,緊接著罵了一句:“狗日的天!” 一行人走在路上時,正巧遇到邱子東往工地上走,當時,太陽暖烘烘的還有老高,於是一個個都很尷尬。 邱子東沒有說什麼,只是冷著臉。 此後,天就一直晴著,晴到晚上,晴到第二天早晨。 早上,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一二十人,照例空著肚子走出家門,走到邱子東家吃早飯。邱子東一心想著房屋早一點兒蓋起來,不讓家人吝嗇,一天三頓都實實在在。眾人也直將肚子吃得結結實實,才搖搖晃晃地往工地上走。 邱子東雙手抱拳,說道:“拜託了。”

眾人抬頭望望天,都說:“今天是個好天氣。” 那位老者小聲如自語:“不一定。半吊子天,一半吊子起來,十天半個月也還是個半吊子。” 此後一天,天忽晴忽雨地捉弄了人一天:一干活就下雨,一撤離天就晴,你挺著幹,那雨 就沒完沒了,你挺著不干,那天就陽光萬丈。一天下來,牆只增高一磚,但人跑來跑去的卻也很勞累。不住地想著吃了人家的,卻不見活兒,一個個心情都不好。晚上,一行人來到邱子東家,雖說飯菜如往常一樣的好,一樣的早早擺上了,但,一個個不時地瞟一眼主人的臉色,吃得很沉悶,滿屋裡就只有一片吧唧聲。 接下來一連三天,情況都大致如此。 想想一天三頓一二十人的吃喝並還要給人工資,如此巨大的開銷讓負擔沉重的邱子東不得不作出決定:停工三天,等天徹底地明白了,再复工。

以後的三天,卻一天比一天的晴朗。 邱子東很惱火:再停工兩天。 接下來的兩天,依然風和日麗。 邱子東想這半吊子天總算有定數了,就派人通知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復工。 復工這一天,早晨的天氣確實令人歡欣鼓舞。 但等眾人都到了工地剛將活接上時,天則又舊病復發了,陰陽怪氣、反复無常地折騰著這些木工、泥瓦工與小工們。 第二天,天照樣的淘氣折騰人。 在雨中跑來跑去的眾人覺得白吃白喝了邱子東家的,眼見著一天一天地過去,那房屋非但不見進展反面被雨淋得爛糟糟的,心裡很是不安。大師傅對邱子東說:“邱鎮長,要么再停工幾天?” “媽的個逼!人跟我作對,天也跟我作對!”邱子東這些日子情緒惡劣,並有點兒失控。

他將煙蒂扔在爛泥裡,說:“不停!”他倒要看看這混蛋的天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眾人見邱子東一副與天較勁的樣子,感到有點好笑。 邱子東腳蹬一雙高筒雨靴,手舉一把黑布雨傘,整天廝守在工地上。 那雨說來就來,並專門是在木工、泥瓦工進入工作狀態時來;說停就停,並專門是在木工、泥瓦工們歇在倉房時停。 雨來了,邱子東也不去躲雨,而是舉著傘,一動不動地站在工地上,樣子像一顆在雨中生長的巨形黑蘑菇。 眾人見他不走,便也堅持著。那雨似乎就很生氣,瓢潑般傾瀉下來,從頭上急匆匆地流下來,迷住雙眼,搞得人甚麼也看不見,使這種堅持變成一番純粹的徒然。 邱子東只好高叫著:“撤!撤!” 眾人撤去。 邱子東卻還蠻橫地挺立於雨中。那雨很想殺殺他的脾氣,就越發地肆虐。這布傘也就能遮擋細雨,哪裡經得住如此大雨,傘外大雨滂沱,傘內也是淋漓不止,早就將邱子東淋成了一個水人兒。他人本就清瘦,這些日子的操勞,便越發的瘦,而經雨一淋,衣服全都緊貼在身上,便瘦削得讓人可憐了。

他像木樁插在了地裡。 雨水一時來不及流走,積蓄起來,淹沒了他的雙腳。 後來,雨終於變小,變成細雨。三四隻燕子從油菜花田飛過來,不知這位舉著雨傘的人為何物,低矮地繞著他飛翔著。 見雨將息,他這才從泥水中走出,走到倉房裡:“諸位師傅,天不下雨了。” 眾人打著哈欠,縮頭聳肩地走向工地。 幹不一會兒,雨再度來臨,先是雨絲的飄落,不一會兒就是粗大沉重的大雨點兒撲簌撲簌地往下掉,等到滿世界一片雨霧茫茫滿眼囫圇時,邱子東只好用已經沙啞的喉嚨大叫:“撤!撤!” 經過幾番折騰之後,本來心裡就不舒暢的眾人,就有點兒不樂意了:一會兒讓幹,一會兒讓撤,天折騰人,人也折騰人!一個個情緒開始變得壞起來。

邱子東情緒更壞,他開始挑那些木工、泥瓦工的毛病了,說牆砌歪了,說活干得太粗,口氣生硬,有時還閉著眼睛朝人吼叫,搞得眾人都不愉快。 他舉著黑傘,整天立於工地之上,這使眾人感到很壓抑,很心煩。 這天下午,雙方終於開仗了。發生衝突的直接原因是邱子東將一段已砌好的牆三下兩下扳倒了,理由是牆不正。大師傅不干了,問:“你為什麼把牆扳倒?” 邱子東說:“歪了。” “憑什麼說歪了?” “眼一瞄就知道歪了!” “我說不歪!” “都歪到爪哇去了,還不歪!你們算什麼泥瓦匠!” “都是拉了線砌的,不可能歪!” 牆已被扳了,所以到底歪不歪就無法確定。大師傅就抓住這個理:誰讓你把牆先扳了,現在沒有根據了,歪與不歪,也不能是你說了算。

最後,邱子東火了:“不想乾了,就滾蛋!” 大師傅對其他師傅與徒弟們說:“收拾東西!” 局面不可收拾之際,幸虧是那個老者出面打圓場,才使雙方的火氣平息下來。 再下雨時,眾人死也不肯離開工地,任雨猖獗,任邱子東大叫“撤”,就是不撤。他們縮成一團,或蹲在地上,或蹲在腳手架上。 邱子東也不喊叫,扔掉雨傘,也縮成一團蹲在雨地裡。 眾人覺得對不住邱子東,邱子東更覺得對不住眾人。 附近的一棵老死的樹上,落了十幾隻被雨淋濕了羽毛的烏鴉,也都縮成一團,紋絲不動。 邱子東低頭呆呆地看著地面上由雨水積成的細流在眼前匆匆流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