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天瓢

第60章 瘋雨/胭脂雨7

天瓢 曹文轩 2697 2018-03-19
天近黃昏,琵琶乖巧地坐在小凳上,聚精會神地望著門前的路。 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停下手中玩耍的一切,坐在門口安靜地等待杜元潮的歸來。 相比之下,她與杜元潮更親。每當杜元潮出現於她面前時,她會立即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並張開雙臂用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著杜元潮:“爸爸抱。”而杜元潮一旦回到家中,最讓 他高興也最令他心滿意足的一件事就是蹲下來,將他的愛煞疼煞的女兒抱在懷中。在家中,他拒絕一切公事,即使偶爾要談一些公事,他也會一邊將女兒抱在懷裡一邊談。他抱她去看太陽,去看月亮,去看大河,去看風帆,去看樹,去看花,去看燕子,去看蜻蜓。他總與她說話,沒完沒了地說,像一對月老樹下的情人。天黑之後,女兒會露出一絲毫無理由的恐懼,彷彿黑暗處到處藏匿著什麼。那時,她最希望杜元潮能在家中守候著她。除了晚間有推不脫的會議,他晚上只是在家中守候著艾絨與女兒。他的戀家,是油麻地的女人們怒罵與斥責那些不安分總想打野食的男人們的最有力的武器:“瞧人家杜書記!跟人家杜書記比起來,你算個什麼東西!”他真的是很樂意於在靜悄悄的夜晚守候著艾絨與琵琶,沒有絲毫的勉強。女兒的晚間入睡,居然絕大部分是由他相陪著,哼唱著千古流傳的鄉間搖籃小曲而完成的。這是一個優美得讓他的心軟化為水的過程。看著女兒的眼睛漸漸如兩片沾了雨水的樹葉一般合上,看著女兒的小嘴如同早晨池塘中的小魚浮上水面呼吸著新鮮空氣一般咂巴,他覺得實在已沒有什麼理由再在心中記掛什麼了,風塵歲月所留下的瘢痕,當隨水而去。他甚至會在與艾絨做愛時,一旦發現驚動了女兒,都會暫時偃旗息鼓。杜元潮的這番兒女情長,使艾絨常常為之感動,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就知道喜歡你女兒。”

但近來,杜元潮讓女兒等候的次數卻越來越頻繁,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女兒沒有生氣,依舊的安靜,依舊的聚精會神。 雨還在下,當陽光轉變為霞光時,那胭脂色暗淡下來,但卻更成了胭脂色。 艾絨坐在女兒身後的椅子上,與她一起眺望著門外。她懷中抱了琵琶,近來,她會常常想到這把從蘇州城帶來的琵琶,覺得自己越來越需要它。相對於油麻地的人家,她家似乎太安靜了。這是油麻地的一戶特殊的人家,不養豬,也不養雞鴨,甚至不種地———雖說也有自留地,但卻不需要艾絨操心,到時朱荻窪自然會領了人來幫助播種、施肥、除草與收割。 自從她成為杜元潮的妻子,就再也沒有下過地。當那些一同從蘇州城來的知青像牛像馬一般掙扎於連綿不斷的農事中時,她卻能一身乾淨的打扮,安閒地呆在家中。在家中,她除了帶女兒,服侍丈夫外,幾乎再也沒有其他什麼事情可做,稍為勞累一點兒的事,即便是有,杜元潮也不會讓她去做,或是他親自動手,或是讓朱荻窪叫了人來做了。艾絨雖生活於陽光強烈、風雨不斷的鄉野,卻是一番城里人的穿著,一番城里人的臉色,只不過是膚色多了些紅潤罷了。但這樣令人羨慕的生活,也常常會使艾絨感到空虛與迷惘,而近來又添了些不安與鬱悶。若是晴天白日,她會帶著女兒去田野走走,去觀望一朵花的開放或是一隻蜻蜓戲水時的樣子,那時,她也許會快樂一些。但油麻地偏偏老是下雨,下得人心裡一片的憂鬱。

這個時刻,她就會從布袋裡取出琵琶,坐在椅子上,將面頰貼在光滑的令人心中感到熨帖的琴身上,將那雙遠離農事的纖細而有質感的雙手放到了弦上。 那琴聲彷彿已奏響多時,流淌進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竟無一絲突兀。 彈、撥、勾、輪、揉,琴聲沒有絲毫的焦躁,點點滴滴,欲揚先止,常常一個音符響起直到餘音漸弱為游絲,才又響起一個新的音符。也有小小的接二連三的高潮,那也只是青豆落在板上的細碎之聲,不足以撕心裂肺。這琴聲更多的是徬徨與猶疑不定。 琴聲與雨聲相諧,竟讓艾絨一時錯將雨聲當成了琴聲,而又將琴聲當成了雨聲。 艾絨就有了奇怪的想法:原來,這琵琶是因雨而生的。 說來也怪,每當艾絨彈起琵琶時,女兒就會顯得越發的安靜,並且神情顯得有點兒悠遠,全然不像是一個孩子的神情。

有時,艾絨看著女兒的神情,會將琵琶向前一傾,並微微一笑。 說來意味深長,琵琶聲中,不見油麻地,卻只有夢樣的、詩樣的蘇州,那個生她養她的煙雨小城——— 小巷深深,小巷無數,織成一張溫柔的大網。青瓦粉牆,漆門銅環,牆外是一番清幽,牆內是一番神秘。尤其是那些傍水小巷,更是風情萬種。那些石子路、石板路,將世界引入平常,引入悠遠,引入世俗,引入優雅。桐芳巷、蒹葭巷、西美巷、燕家巷、瓣蓮巷、斑竹巷、桑葉巷、槐樹巷、倉米巷、柳枝巷……著名的不著名的,卻都一樣的使人感到溫馨,感到情意綿綿,感到雅緻。 雨天的小巷,更見蘇州的那番精神:雨打濕了石子、石板,一番乾淨,一番清涼。那些身材修長的女孩兒舉著橘紅的油紙傘,款款走在悠長的路上,衣袖滑落下來時,露出象牙色的手臂,讓潮濕的風吹著,心裡忽然有了某種感覺,便將柔和的面孔微微上揚,顯出一番說不盡的風韻。

風絲絲,雨絲絲,情也絲絲。 早晨,小巷格外的清靜,而清靜中,會有一個姑娘或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挎著籃子,用柔婉的聲音沿路叫著:“梔子花!———”或叫著:“白蘭花!———”聲音在寂寂的巷裡迴響著,於是幽幽的院落中,就會有女孩或婦女想到,鬢與襟上如果佩戴一朵梔子花或白蘭花,該是多麼的好!夜晚,那些沿街叫賣餛飩的駱駝擔,使這座小城有了別樣的靈魂。精巧的爐子,將蛋黃般鮮亮的爐火呈現在燈光不很明亮的小巷之中。夜深人靜,那清脆的梆子聲,篤篤篤地傳播於夜色之中,既使夜晚變得更為靜謐,也使人覺到,即便是夜晚,小城仍還安詳地跳動著生命的節奏。 還有太平山的楓葉,這片片不濕的火焰,既使秋天更像秋天,也使秋天有了一番靜穆的壯烈。

還有玫瑰醬、玫瑰露、玫瑰酒。就在那個玫瑰花盛開的季節,那些賣花的姑娘將一籃籃玫瑰花送到城里人家。那些花被小心翼翼地裝於籃中,花蕊一律朝上,猶如還在枝頭,都採摘於天亮之前,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露珠。玫瑰醬、玫瑰露、玫瑰酒,散發出的卻又都是玫瑰的香氣,從高高的粉牆那邊飄出,飄到巷裡,飄到石橋,飄到水上。 當然還有評彈。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簡樸也最優雅的藝術了。從頭到尾的樸素,從頭到尾的單純,又是從頭到尾的清雅。高而不喧,低而不閃,明而不暗,啞而不干,放而不寬,收而不短的說唱,給人的是得當,是分寸,是有節制的情感流淌,是哀,是怨,是悲,是喜,都沒有那頂點的沸騰與大紅大綠的喧囂。 艾絨看到了父親母親,看到了他們樸實無華的彈唱。

已是黃昏,雨依舊在下,雖在夏季,卻有幾分涼意。 艾絨彈著琵琶,心中不覺有了悲愁,聽著這嘈嘈切切的雨聲,不禁輕聲吟唱: 庭邊木樨花冷落, 籬邊黃菊葉凋零, 山茶放,臘梅生, 暖閣紅爐酒頻斟。 禮部春閒二月星, 馬蹄踏遍杏花塵。 …… 一曲未了,兩行清淚已細細地順著她的鼻樑流淌下來。 那時,杜元潮與采芹駕船還在水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