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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瘋雨/胭脂雨6

天瓢 曹文轩 3846 2018-03-19
杜元潮與采芹又在僻靜處駕了船,行向蘆蕩深處。 陽光燦爛,天高水闊,到處是油汪汪的綠色。水上涼風習習,杜元潮的心情好極了。他要將船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無船會行到的地方,一個天外世界。望著一望無際的蘆葦,他由衷地感激那些根根相連、葉葉相擦的蘆葦———是它們為他和采芹營造了優美而安靜的一隅。今天是采芹第一次從頭上取下戴了許久的白布條。她特地選用了一根鮮豔的紅頭繩扎了一頭的烏髮,看上去,換了一個人兒。 當油麻地完全從視野中消失之後,采芹坐在船頭上唱起來。唱的是童年的歌,是杜元潮所熟悉的歌。這些歌,他在從前的程家大院裡聽過,在與采芹一起玩耍於田野上時聽過。此時聽來,情意綿綿,消逝的歲月,從水面上走來,鮮活如初春的草芽。

杜元潮搖著船,聽著采芹的歌,望著天空的雲彩,就覺得心里幹乾淨淨的,清澈到了極致。他不由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些在油麻地鬱積於胸的渾濁之氣,一下被吐到了這萬里晴空下,被水上的風吹得不剩一絲痕跡。他真希望一生駕著這條船,一生行進在這不見人煙,只見飛鳥與蘆花的水面上,不要再看到豬喊驢叫、人來人去的油麻地。 杜元潮覺得身體變得輕盈起來,沉重而勞累的心猶如一絲蘆花飄動起來。 他將櫓搖得越發的瀟灑。 采芹眯縫著眼睛,看著杜元潮的搖擼姿態。他有節奏地擺動著的臀部,使她心裡不禁湧起一陣陣渴望與慌亂。 一次又一次的幽會,已使她有點兒不能再把握自己了。往往過不了幾天,無論是心還是肉體,就會有一陣陣按捺不住的渴求。時間一久,這樣的渴求就會如火苗燒燎野草一般,身心變得十分焦灼。當杜元潮終於用撞擊、撫摸、輕喚她的名字,用汗水、唾液、精液、向天空大聲嘶喊而使這一切煙消雲散時,她竟然會為自己重新獲得安靜、無欲而淚流滿面。

有一陣時間,他們誰也不說話,兩人都在期盼著那個停泊地的到來。杜元潮更快地搖著船,而采芹一直用眼睛向前眺望著。 船吃力地穿過一片蘆葦,終於來到了他們的天堂。 那是一片遠離村舍、四周都長了蘆葦的水面,因風被蘆葦擋住,這片水面竟無一絲波紋。天映在水中,使人分不清到底上面的是天還是水里的是天。 船停在了這片水的中央,船倒映在水上的影像,都能看得清木頭上的花紋。 兩人倒一時羞澀起來。 采芹問:“子東他沒事了吧?” 杜元潮說:“大概沒事了吧。” 采芹說:“你幫了他。”她感嘆了一句,“到底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 天空中飛過一群大雁,將天空襯得越發的高闊。 雁過之後,大大的一個太陽天下,天邊竟然響起雷聲。那雷聲轟隆如炮,其聲竟好像從水面上一路滾動過來,直滾到這片荒寂的水泊,震出一片波紋。

“天要下雨!”杜元潮看看天色,一陣興奮。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的。”采芹從船頭上站起來,也仰頭去看天空,心中也是一陣興奮。 兩個人都渴望著天能下雨。 又是雷聲。 太陽被一層薄雲所蒙,由金色而成紅色。這紅色均勻地瀰漫開去,水天一色,皆為胭脂。 天真的開始下雨了,先是纖纖細雨,透明的,使胭脂世界變得更加胭脂。 采芹躺在船頭平滑的木板上,就像兒時的那個夏季躺在荷花塘畔的草地上。 靜如睡蓮。 她沒有去看正將衣服一件件扔到船艙裡的那個正在十分忙碌著的男人,而是旁若無人地望著天空:太陽半隱半顯,在夢幻的雲彩裡穿行著,雨絲從空中飄下時,一樣也是胭脂色,絲絲胭脂,織成一頂無邊的胭脂帳,籠罩在胭脂湖上。

他站在船艙裡,抓住她的腳踝將她的身體往後拉了拉,像一隻熟悉自己圈欄的羊,輕車熟路地就進來了。 雨漸漸大了起來,那胭脂色忽淡忽濃地飄浮在水上、船上、蘆葦葉上以及兩具肌肉緊張的軀體上。 因有雨水,采芹的眼睛只能半瞇著望著天空。 杜元潮偶爾也會抬頭看一陣天空,但更多的時候,是看著采芹的臉以及她在雨絲下的身體。他看到雨絲落在她的乳峰上,油珠兒一般滑落了下來,流到了她的胸脯上。它們滾動著,猶如滾動在一張半展半卷的荷葉上。水珠兒先是細小的,幾粒水珠兒相遇,就融成了一顆飽滿的水珠兒。兩乳間形成一道悠長的水道,雨水順著這條水道,向下流著,在那兒有小小的淺淺的湖泊,那裡已經積滿了透明的雨水。 杜元潮覺得嗓子有點兒髮乾,便低下頭來,將那片湖泊中的積水喝乾了。

杜元潮看到,不一會兒,那片湖泊就又積滿了雨水。 杜元潮像一個正在玩陀螺或正在用麥秸編織一隻蛐蛐籠的孩子,在聚精會神地做著自己的事。 采芹非常喜歡杜元潮的這番神態,這番專心致志的神態,曾無數次地吸引過兒時的采芹。當時,杜元潮在地上挖一個小坑或是製作一隻風箏,采芹不是看他手中的活,而是呆呆地看著他的臉———臉上的神態。采芹又看到了這番神態———孩子般的神態。看著看著,她的胸脯兒一個勁地向上挺去,兩腿繃直,雙腳緊繃,本就彎彎的腳弓就越發的彎彎。 雨也大了,胭脂色也濃了,湖水像是薔薇擠出的汁水。 杜元潮的視野裡,是一雄一雌兩隻野鴨。那雄鴨繞著雌鴨轉著圓圈,並用嘴不住地點著湖水。那雌鴨先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但禁不住雄鴨的苦苦相求,也呼應著用嘴輕點著湖水。雄鴨便緊緊地挨著雌鴨。一副火燒火燎的著急之後,雌鴨將身體矮入水中,雄鴨覺得火候已到,便撲動雙翅站到了雌鴨的背上。接下來,它竟然用嘴啄住雌鴨脖子上的羽毛。那可

憐的雌鴨,在雄鴨的重壓下,幾乎沉沒在水中。它不住掙扎著,抬起被雄鴨用嘴死死按住的腦袋,將鼻孔露出水面勉強呼吸著。但不一會兒,又被雄鴨按入水中。 一切都已結束了,雄鴨心滿意足地撲著雙翅飛向空中。飛了兩圈之後,笨重地落入水中,而那時,雌鴨正帶著劫後的餘歡,用嘴不住地向脖子上撩著清水。 船在不住地翹動著,像一隻巨大的水上搖籃。 純淨的雨水從采芹的身上緩緩流向了陰陽相接之處,采芹感到有一股股讓人舒服的清涼進入了體內。 那根被雨水浸得更加紅豔的頭繩在忽閃著。 呻吟中的采芹,眼縫中只露出一線眼白,這使杜元潮感到有點兒害怕。 突然,從遙遠的油麻地傳來一聲槍響。 杜元潮微微一震,翹動著的船慢慢平穩下來。

又是一聲槍響,聲音更加的猛烈,那天空的雨彷彿受到震動,猶如雨後的大樹被人搖撼,一時雨滴紛紛墜落。 突然地,他甩了甩腦袋,頭髮飛張開來,只見水珠亂飛,也分不清是汗珠還是雨珠。 船大幅度地翹動,將一湖胭脂色的湖水顛簸出一簇又一簇的浪花來。 “我想喊。” “喊吧!” “喊了?” “喊吧喊吧!” “我想喊我想喊我想喊……” 她的腹部突然高高向天空隆起,隨即盡情地毫無保留地尖叫了一聲,隨著這千年一叫,天為之動容,那雨竟嘩嘩倒下。 杜元潮跪在已積了幾寸深雨水的船艙中,喘息著,兩眼失神地望著眼前的那片豐饒之地。 采芹胸前的那粒紅痣,因雨水的浸潤而顯得十分鮮亮。 雨變為細雨時,杜元潮在采芹的身旁慵懶地躺下了。采芹側著身子,看著它,見它一時變得老實乖巧,轉過臉去笑了。

“笑什麼?” 采芹沒有告訴他。在采芹的童年記憶裡,它有點兒彎曲,而如今依然有點兒彎曲。她不禁用手輕輕拍打了它一下,並罵了一句:“壞死了!” “它有罪嗎?你狠心打它。” “當然有罪。” “它倒是真有罪,可我沒有。” “你也是有的。” “我是沒有罪的。說個故事你聽著。有個人家,姐妹倆,河東有一個叫張小三的,總想她倆的心思,可惜總是沒得機會。這天終於有了機會:那姐妹倆的娘走親戚去了,晚上趕不回來。天一黑,張小三就摸到了那人家窗下,偷聽著屋裡的動靜。姐妹倆上床睡覺了,合睡一張床,並合用一床被,一頭睡著姐,一頭睡著妹。那被子總是蓋不住兩個人,姐姐就教妹妹:我倆得彎套彎睡……外面的張小三聽成了叫張小三來睡,樂死了,大叫我來了我來了,推門就進了屋……第二天娘回來了,姐妹倆就將昨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娘,娘聽罷,拿了一把菜刀,要找張小三算賬,沒想到剛出門,就听見張小三正躺在她家菜園裡的一片茄子叢裡唱歌。你猜他怎麼著?他用一根草拴住那個,將它吊在一棵茄子上,而自己躺在那兒美滋滋地吃餅,一邊吃一邊唱:有罪的上吊,沒罪的吃餅睡覺……”

采芹禁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采芹解下頭上的紅頭繩,輕輕給它扎上了。她覺得那樣子很有趣,又吃吃吃地笑了一陣。 後來,她也在他身邊躺下了,不一會兒,兩個人竟相擁著,無憂無慮地睡著了。 風吹來時,紅頭繩就會飄動起來。風一歇,它就又落下去。 天又開始掉雨點了。 杜元潮先醒來了,他輕輕坐起,看著還在睡夢中的采芹,心裡既感到溫潤也有隱隱的酸痛。他朝油麻地方向望去———油麻地早消失在煙雨裡。想到過不一會兒,他們就要分手,就要回到油麻地,他心裡感到一片空虛。他不想回油麻地,許多次他坐在鎮委會的辦公室裡,突然地就會覺得無聊且又無趣,胸口發堵,覺得天也荒荒,地也荒荒,心也荒荒。 雨大了些,采芹也醒來了,雙眼惺忪地看著杜元潮:“你在想什麼?”

杜元潮搖搖頭:“沒想什麼。” 西墜的太陽被雲所遮,更將濃重的胭脂色傾向大地。 他們並排坐在船頭上,望著被胭脂色浸染的茂盛的蘆葦。 一隻鶴從蘆葦叢裡飛起,在天空飛翔了幾圈之後,居然落到了船尾。頭頂上的一粒紅色絨球,簡直美麗絕倫。 在離開他們的天堂之前,杜元潮帶著那根紅頭繩又要了采芹。 采芹的長發落進了水里。 杜元潮看到,隨著船的顛簸,那長發一會兒在水中收攏一會兒又在水中蕩漾開來,像是一團黑色的水草在水中悠然飄動。五六條體形秀韌的青背小魚游過來,與擺動著的頭髮戲耍著,它們甚至還敢穿越發叢。它們的脊背,其顏色幾乎就與采芹的頭髮為一色。這幾條小魚的游動與頭髮的擺動呼應著,在這片無人問津的清水中蕩漾出一片無人問津的旋律。 采芹問杜元潮:“知道為什麼喜歡你嗎?” 杜元潮搖了搖頭。 “喜歡你既有文性子,又有盪性子。” 那隻潔白的鶴居然在船尾舞之蹈之。 不知過了多久,采芹發出裂帛般的一聲尖叫。 喊聲驚動了那隻鶴,它拍翅飛去,而隨著它的飛去,他們靈魂逸出濕漉漉的肉體,也隨之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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