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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黑雨5

天瓢 曹文轩 3364 2018-03-19
第二天清晨,剛剛醒來的油麻地一如往常,開始了新的一天:清掃庭院與街巷、擔水劈柴、生火做飯、將雞鴨放出籠外、將牛羊趕往田野…… 許多孩子還沒有洗臉,就在清涼的街巷裡奔跑。 今天,邱子東起得比油麻地任何一個人都早。他一直站在院門口,眺望著鎮前的那條大 路,臉上毫無表情。當他終於看到一條長長的白色的隊伍出現在大路的盡頭時,向後退了一步,輕輕將院門關上。他仰望蒼天,然後閉起雙目,用雙手上下磨擦著冰涼而瘦削的面頰。 那支隊伍像一股水流向油麻地流來。 一個孩子先發現了這支隊伍,轉身向鎮裡的人們大聲喊:“你們快來看呀!” 接下來,許多人看到了這支隊伍。於是油麻地到處響起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寧靜的早晨陷入一片喧囂與不安。

所有人家,男女老少,都紛紛跑出家門,湧到鎮前的大橋頭,無聲地望著這支隊伍。 劉家是劉家橋的大姓,劉家橋的居民,十有八九姓劉。而劉金扣一門,又是族中之大族,光劉金扣親兄弟就有八個。這一族代代興旺,都是兄弟眾多,惟有到了劉金扣這一代,香火清淡,兄弟八個,五人成家,但各家都只生了一趟女兒,就劉金扣一家生了兒子。由老太爺取名為東子,劉家上下,將其視若眼珠。 這一行人,百數以上,皆著白色喪衣。衣,長而鬆,隨風飄飄。前頭四位青年男子,抬一口還散發著木頭香氣的新棺。因棺中死者為八歲小兒,棺材便做得十分的小巧秀氣,一頭大一頭小,頭大的一頭沖向前方,棺放在四人肩上,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之下,赫然在目。緊跟棺後的是年邁的老太爺,接下去按輩分與親疏一一排列。老太爺步履蹣跚,拄一根高高的拐杖,身旁各有一個人輕輕攙扶著。隊伍中,有一些悲痛欲絕的女人,已無明亮的哭泣之聲,沙啞,接近無聲,身體顯得虛弱不堪,或是扶助,或是被另外的雖也悲痛但還不至於悲痛得身如抽絲的女人無聲地攙扶著。

油麻地的田野因為這支白色的隊伍而顯得天地明亮,草木清新。 走近油麻地時,這支隊伍的行進速度顯得更加緩慢,彷彿在故意煎熬油麻地人的心。 隊伍走上了鎮前河上大橋,於是一行白色的影子倒映在早晨平靜而淡漠的水面上,驚走了幾隻覓食的鴨子與鵝。 這支隊伍幾乎是無聲的,幾位女人的低低的沙啞哀鳴,更將山一般的沉重壓到了油麻地人的心上。 陌生的腳步聲叩擊著油麻地的橋樑與被夜露打濕的土路。 與所有的油麻地人都翹首觀望相反,所有的劉家橋人都低著頭,彷彿那八歲孩子的魂靈被大地吸去了。 油麻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一種凝重的氣氛所感染,無一人再說話,甚至連狗都不再吠叫,蒼天之下,就只有一個沉寂到幾近死亡的世界。

這是一支被精心組織的隊伍。 這支隊伍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魯莽與瘋狂,沒做一點點狂暴的動作,而是平靜地很有秩序地進入了油麻地鎮。他們踏上了油麻地鎮那條長長的由古老的大青磚鋪成的街面。 所有的鋪面都開著門,但他們目不斜視,目光裡只有腳下這條被腳磨亮了的街道。 油麻地的人分站在街的兩側觀望著。 範瞎子站在巷口,不住地眨巴著眼睛。 二傻子出人意料的安靜,腰間那支一年四季不分晝夜昂舉的槍也都垂掛在褲襠裡。 隊伍從街的這頭遊行到街的那頭,再從街的那頭遊行到街的這頭,然後走向鎮委會。 鎮委會大門緊閉。 這支隊伍就長時間地站在鎮委會的大門口。 劉家老太爺有點兒站不住了,雙腿顫抖,兩個年輕人立即將他架住。他用手顫顫巍巍地指著那塊鎮委會的牌子,於是,從隊伍裡衝出來兩個年輕人,將鎮委會的牌子猛地摘下,砸在了地上。牌子裂縫了,但未斷折,於是又有兩個年輕人衝出來,將牌子撿起,一人握住牌子的一頭,將牌子橫在空中,向一棵大樹衝去,就听見咔吧一聲,被大樹攔腰折斷,並嘩啦啦震下無數枯葉。他們將斷折的牌子憤然摜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幾腳,轉而衝著緊閉的鎮委會大門大叫: “杜元潮,站出來!”

隊伍怒吼了:“杜元潮,站出來!” 聲音震得鎮委會的屋瓦嗡嗡作響。 杜元潮當然不會站出來。不是因為膽小,而是他不能讓油麻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這群發了瘋的人肆意糟蹋。他心裡非常清楚,此刻他一旦出現,劉家的人就會蜂擁而上,揪他衣領,扯破他的衣服,扇他的耳光,往他臉上吐唾沫,在他臉上抓下血痕,對他推搡謾罵,將他那副每時每刻都很在意都很講究、一絲不苟的形象徹底毀掉。於是,他在聽到了風聲後,沒作絲毫反對,就接受了朱瘸子朱荻窪的建議,上了一隻由朱荻窪搖來的烏篷船,進了蒼蒼茫茫的蘆葦蕩。 那支隊伍的怒吼聲是無效的,於是一群人合力撞開了鎮委會的大門,衝進鎮委會,將掛在鎮委會牆上的一面面錦旗統統扯下,或撕成爛片,或踩在腳下。辦公桌一張張被推倒,電話機被扔出窗外,幾隻暖水瓶被砸得粉碎,週禿子的算盤被摜在牆上散了架,算珠滾了一地……男女老少七手八腳,直將鎮委會打得片甲不留。

油麻地的人非常惱火,但卻憋住氣沒有出來阻擋,因為他們深知鬧喪隊伍的窮凶極惡,更何況是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更何況這支隊伍裡有那麼多經不起任何折騰的老人,又更何況他們是劉家橋的人———劉家橋人的野蠻是遠近聞名的。 收拾完鎮委會,四個抬棺的人抬著棺材整齊劃一地轉向了另外一個方向,於是那支本來已經散亂了的隊伍又整裝待發了。不一會兒,他們開始向鎮後杜元潮家挺進,剛才還在號叫 的隊伍,又變得啞默起來。 幾個油麻地的人搶在隊伍的前頭,向杜元潮家跑去。 今天一早,采芹就從楓橋趕到油麻地。此刻,她正幫著艾絨拾掇一些值錢的東西準備領艾絨和女兒到她家躲避幾天。聽到報信,她一手拉著顫抖不已的艾絨,一手抱了驚恐的琵琶,說:“快走!”艾絨看了一眼屋子,只好跟著采芹急匆匆地走進了屋後的樹林,一路哭著,走上了通往楓橋的路。

這支白色的隊伍,不一會兒就來到杜元潮家門前。 他們高叫著:“杜元潮出來!”見毫無反應,就開始大罵:“狗日的杜元潮,你除非藏進逼裡!”“藏進逼裡也要將你摳出來!”……不堪入耳。一些年輕女人特別是一些女孩兒,或輕輕地或嚴嚴地用手摀住了耳朵。 劉東子的母親蓬頭垢面,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雙目緊閉,用雙手拍打著地面,用哭得已經不能發聲的喉嚨哭泣起來,隨即,所有的女人都跟著哭泣起來。其中一些,在此之前也只是陪著哭哭而已,還有很大的潛力與餘地,此時都亮開了喉嚨,大聲號啕起來。一時間,這哭聲此起彼伏,猶如潮起潮落,洶湧澎湃。一些孩子的哭聲與老人的哭聲也加入其中,使這場撼天動地的大哭泣有了豐富的聲部與音色,從而也更加催人淚下。

劉東子的母親忽然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抽搐著暈倒在地。 於是,幾個有經驗的女人就蹲下來,用尖尖的指甲死死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她緩過氣來。她在半昏迷的狀態中有氣無力地張合著幹焦的嘴唇,靠近她的幾個女人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她的聲音:“我要我家東子……” 一個年輕人順手撿起一塊磚頭,向杜元潮家的窗子砸去,玻璃立即被砸碎。這一動作,猶如一聲全面出擊的信號,只見劉家老老少少一起向房子撲將過來,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毀滅行動。一些人衝進屋裡,見被子就撕,見鍋碗就砸,見凳子就摔,見衣櫃就推,見水壺就踢,不一會兒工夫就將屋內搞得一片狼藉。沒有能夠擠進屋裡的,見籬笆就扯,見樹木就砍,見莊稼就拔,見豬羊就趕,見菜地就踩,不一會兒工夫,就將房前房後搞得一片稀巴爛。

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舉起一塊石頭,沖向院門口的一隻裝滿水的大水缸,大叫了一聲“狗日的水缸”,石頭飛出,水缸頓時瓦解,水嘩啦流了一地。怕濕了腳的便向後躲去,撞倒了後面的人,結果撞倒了一片。 油麻地的人只能在一旁看著。 劉家的人屋里屋外地來回奔跑著,尋覓著還沒有被損壞的東西。一個人從瓦礫中發現還有一隻碗沒有被砸碎,便將它撿起,猛地擲在牆上,使它立即成為碎片。等一切都已損壞之後,一百多號人就在這些東西的上面反复地踩,反复地跺,直到將一切踩成跺成爛乎乎的東西。 屋裡的人撤出之後,四五個漢子解開褲帶,開始在屋子的中央撒尿,直尿得屋中央湧動起了一片白沫。 當油麻地的人以為一切到此結束時,劉家的兩個漢子一人拿了一把叉子爬上了屋頂。

這時,在地面上的人無論是油麻地的還是劉家橋的,都不發一聲,在靜靜地等待著下面將要發生的事情。只有幾條驚慌的狗在遠處奔跑著向這邊吠叫,卻不敢向這邊靠攏。 兩個漢子坐在屋脊上,開始抽煙。他們有時看看殘敗不堪的地面,有時看看萬里無雲的天空。 地上的人都仰望著他們。 他們終於抽完煙,將沒有掐滅的煙蒂扔到地上,然後往掌心裡吐了一口唾沫,便開始用叉子掀屋頂。 又有幾個漢子爬上了屋頂。 轉眼間,半邊房頂就被掀掉了,陽光嘩啦啦瀉進屋裡。 在整個過程中,邱子東一直未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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