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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黑雨3

天瓢 曹文轩 3724 2018-03-19
油麻地四周差不多都是無邊無際的蘆葦。 從前,油麻地大概是沒有的,不知是哪一年有人放火燒荒燒出了一處空地。這地開始時大概不大,後來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燒荒,燒出了一個村莊,燒出了一個鎮子,燒出了千頃肥沃良田。杜元潮一直覺得油麻地的地不夠廣闊,總有一個心思:將西邊一塊緊挨油麻地尾田的蘆葦燒了,將它們變成莊稼地。他希望能在每年向上呈報的報表上,他領導下的油麻地,糧食數字更大一些。 油麻地的最後一次燒荒,距今已經很久遠了。 這是一塊看上去很獨立的蘆葦地,四周是水,與農田、與其他的蘆葦地隔開了。 杜元潮已撐船繞著這塊蘆葦地,察看過數次。他粗粗測算了一下,這塊蘆葦地大約有一百畝。一旦開墾出來,絕對是塊好地。

執行放火任務的是張大友與周金保。 他二人帶了火柴,撐了一隻小船,找了一處好停船的地方,將船停下了。兩人上了岸,就往蘆葦地的中心走:火要在中心點起,然後讓它向四周蔓延。 蘆葦長得十分茂盛,兩人往前走,視線被蘆葦遮住,走了一陣,也不知已走到何處,估摸著是中心時,就停下了。 周金保說:“且別急,讓我撒泡尿,定定神。火一著起來,就得趕緊往外跑,那火跑起來,比他媽狼還快哩。”說完,就抖抖索索地解褲帶。那褲帶是根布條,不太容易解開,加之手抖索不停,就總也解不開,嘴中不住地說:“媽的,有鬼了。” 張大友自己也兩腿哆嗦,卻去嘲笑周金保:“你媽拉個逼的,是燒蘆葦,又不是燒你人,你抖什麼?” 周金保總算將褲帶解開了。

張大友見周金保那玩藝兒軟沓沓的半天兒不出水,不禁又笑了起來:“你媽拉個逼的,尿都嚇得尿不出來了。” 周金保抖抖索索地扶著它,尷尬地朝張大友笑著:“就來了,就來了……” 張大友嚇唬說:“不等你了,我現在就放火。”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火柴。 “就來了,就來了……” “我放啦!”張大友抽出一根火柴來。 “你媽拉個逼的,能不能不要嚇唬它?你瞧瞧,本是快來的,這又回去了。”周金保的手越抖越厲害,那玩藝兒就在他手中彈跳,像一隻躍躍欲試的無毛小怪物。 張大友不耐煩地一扭頭:“日你奶奶的!” 周金保最終也未能將尿尿出來,很生氣地將它放回去:“不尿拉倒!”轉而對了張大友說:“玩歸玩,笑歸笑。這火可不是鬧著玩的。火一著,咱們掉頭就跑。你可看清了方向,船在那邊!”

張大友下意識地看了一下來路———來路其實已沒有什麼痕跡了。他說:“周金保,你來點火吧。” 周金保說:“你媽拉個逼的,膽小鬼。”他將火柴從張大友手中奪過,又回頭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說,“我劃火柴了。”手直哆嗦,怎麼也劃不著。 張大友雙腿直搖地笑著。 周金保只好將火柴又交給張大友:“知道你膽大,你來。” 張大友再次回頭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然後將火柴劃著了,扔在幹焦的蘆葦葉與雜草上,掉頭就與周金保往船的方向跑。 跑了一陣,見身後並無動靜,便停住了掉頭往回看:並無火光。 “日他奶奶,沒有點著。”張大友說,“回去,重點。” 最終將火點著之後,兩人就像被鬼追趕著一般直往水邊跑。 秋後的蘆葦已沒有水分,乾柴烈火,燃燒起來,氣勢兇惡,隆隆火聲,猶如濤聲。

兩人倉皇奔跑時,周金保嚇得尿在了褲子裡。 上了船,就趕緊將船往外撐,估計已沒有什麼危險時,二人軟癱在了小船上。 周金保抬頭去看那熊熊火光,說:“著起火來時,假如有一個人呆在這片蘆葦的當中,十有八九是跑不出來的。” 張大友說:“杜書記得給我倆多開幾個工分。” 前後左右的村莊,人們都看到了這片大火。 初時,火像一座不斷成長的山,過不多久,就成了山脈,高高低低的,有許多座山峰,又有許多道峽谷。這些山、山脈是活的,它們變化著,移動著。又像是紅色的、金色的馬群。這馬群鬃毛亂抖,嘶鳴著四處奔突,在這秋天的天空下演著一場氣勢壯闊的無人戰爭,火場就成了戰場。 太陽沉沒了,但火光卻又將天空映紅了。

深藏於蘆葦叢中的野雞,笨拙地飛上了天空,被火光所映,猶如金色的鳳凰。有幾隻飛遠了,還有幾隻從火中飛起時,大概羽毛就已經被燒著了,在火焰之上扑棱了幾下,就掉進火裡,墜落時,十分悲慘,又十分悲壯。 油麻地離這片大火最近,站在橋上觀望大火的人,甚至能覺得熱氣拂面。 這火燒得人戰戰兢兢、心慌面赤。所有的狗都在衝著大火狂吠。孩子們不知因為什麼而興奮,在奔跑,在喊叫。甚至是喜鵲、灰喜鵲、烏鴉、鴿子與麻雀,它們也被這火光所刺激,從樹上,從地上,從屋頂上紛紛飛起,成群結隊地在油麻地的上空翱翔。它們還不時飛臨火場的上空,那時,無論它們是白色、黑色、灰色還是褐色,都一律變成了金色。 蘆葦在燃燒中劈劈啪啪地作響,猶如槍聲大作。

範煙戶範瞎子站在一棵大樹下,仰面天空,瞎眼亂眨,說:“光緒六年,蘆蕩大火,燒了一個月才熄;民國三十八年,蘆蕩大火,燒去村莊七座,農舍二百一十八間,大小木船三十多條,油麻地也差一點兒被燒掉……” 沒有多少人聽他說話,他只是自言自語。周金保、張大友二人,離火場最近,看得更是興奮萬分,臉被火光所烘,色為酡紅。 河裡游著一條水牛。 張大友很快發現這牛的後面跟了一條小船,二傻子一屁股坐在船尾,將兩腿放入水中,一個勁兒地划水,水嘩嘩亂翻,小船就緊緊地追攆著水牛。 這是一條剛剛被一頭公牛欺負完了的小母牛。 張大友叫著:“二傻子!” 二傻子的注意力只在那條小母牛身上,對張大友的叫聲並不理會,對那大火,也毫無興趣。他依然沉浸在公牛疊加在母牛背上向前湧動的情景裡,興奮不已,同時妒火中燒。

那條小母牛無奈地游著,目光裡盡是哀怨。 有一個火團飛過天空,大概是一隻燒著了的野雞。這個火團落了下去———不是落在火中,而是落到另一片蘆葦地裡去了。 起風了,並且越來越大,火在搖曳、狂舞。火星在高空中猶如爆發的禮花,隨風飄散,飄向遠處。 這場大火燒了四五個小時才漸漸熄滅。火光消失後,天空盡是黑灰,彷彿是成群的黑蝶稠密地飛滿天空。 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袒露給油麻地。人們的心傷感著,淒涼著,卻又興奮著———他們想像到了五月翻滾的麥浪與十月金秋的稻花。 周金保、張大友唱著下流小調,撐著船回來了。 一切又歸於秋天的平靜。 但,當太陽已沉墜到西邊蘆葦穗上時,一個放牛的孩子,騎在牛背上,忽地又看到了火———從另一片蘆葦地裡升騰起來的火。他用雙手圈成喇叭,向油麻地鎮大聲喊叫:“又著火啦!———又著火啦!……”

開始,人們以為是這個孩子捉弄人,就都不理他。但這孩子的呼喊聲越來越顯緊張了,便又跑了出來:果然是火! 於是,響起一片呼喊聲。 人們又重新回到橋上向西觀望,就像是一出大戲,演完上半場,到了中間休息,都走出了劇場,現在又都回來接著看下半場一般。 但,這一回卻只有緊張與擔憂:這火為誰所放?這火放得是沒有理由的,這火燒下去,是要燒回到光緒六年、民國三十八年的! 望見這片火光的不僅僅是油麻地人,人們陷入了高度的恐慌,遠處已傳來了哭叫聲。想像著火一直燒下去會燒到家園的人,已處於逃命前的狀態。周邊許多村莊的人,一邊望著火光,一邊奔走,一邊在互相焦急地詢問著這火燒下去究竟會怎樣。 當杜元潮聽到外邊一片吵嚷聲走出鎮委會的辦公室向西一望見火光染紅半邊天空時,不禁大驚失色。他站在那裡,一時幾乎不能挪動腳步,半天,聲音發顫地說:“去叫張大友、周金保!”

朱荻窪就在他身邊,聽罷,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張大友、周金保!” 張大友、周金保被叫來了。 杜元潮用手指著那片火:“那是怎麼回事?” 張大友與周金保直搖頭:“不知道。” 杜元潮問:“不是你們放的火?” 張大友說:“我們可沒有在那片蘆葦地放火。” 周金保說:“我們是一直看著我們放的那把火滅了才回來的。” 杜元潮問:“真的?” 張大友說:“說假話,五雷轟頂!” 周金保:“杜書記,我敢拿我兒子賭咒發誓!” 杜元潮這才稍有鬆緩,他擺了擺手:“去吧。”但心裡依然還是有點兒惶惶不安。 火愈燒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驚恐的呼叫聲愈來愈大,愈來愈使人感到災難的巨大黑影正向四周的村莊迅捷飄移過來,呼叫聲不久就轉變為哭叫聲。

範煙戶範瞎子又站到了橋頭樹下,仰面天空,瞎眼亂眨,喃喃自語:“光緒六年,蘆蕩大火,燒了一個月才熄;民國三十八年,蘆蕩大火……” 但,不久,有人驚喜地叫起來:“天好像下雨了。” 於是許多人仰臉去望天空,或是將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會兒,四周都漸漸平息了下來———周邊村莊的人似乎都感覺到了雨。 接著,歡呼聲此起彼伏。 再接著就是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著這雨的走勢與結果。 這天似乎被這一連好幾個小時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來,並且越下越來勁。 因這天空佈滿了厚厚的黑煙與灰燼,這雨竟是黑的。黑湯子。 人們的臉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細流,像是黑色的蚯蚓,用手一擼,便成花臉。 沒有一個人躲雨,眾人都佇立於雨中,翹首觀望那片大火——— 火在雨中掙扎著,起來,趴下,趴下,起來,再趴下。雨像鞭子一般在抽打著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喚著。 火在縮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雨是黑的。天堂裡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花了臉的孩子們在黑雨中奔跑跳躍,一個個像小鬼似的。 天黑了,這黑雨還在下。虛驚一場的人們都回家去了。 可就在油麻地的人安心地在家吃晚飯時,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在黑雨中到處傳播開來:劉家橋的劉金扣弟兄幾個正在那片後著火的蘆葦地裡割著蘆葦,忽然看到了大火,就拼命往水邊跑,而跟著劉金扣去蘆葦地玩耍的八歲兒子劉東子卻因走到一處玩耍,未能被大人找著被活活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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