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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丸雨/鳥雨5

天瓢 曹文轩 2549 2018-03-19
春節將至,來油麻地插隊的知青,都回蘇州城去了,惟獨艾絨仍然守在油麻地。因為,她的父母在洪澤湖,蘇州城對她來說,現在則是一座空城而已。她本來是想坐長途汽車去洪澤湖與父母一起過年的,但那邊傳過話來:艾絨不得與父母團聚。 艾絨就覺得,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個人。冬天的油麻地,萬木枯索,田野顯得貧瘠而無一絲活氣,艾絨走出門外時,所見無非是殘枝敗葉,無非是斷梗飄蓬,無非是凍僵的灰白色的土地與整日蒼黃的天空以及漠然的流水。她覺得油麻地的冬天,分外的冷,分外的荒涼。 她覺得自己成了一條帆去櫓毀的小船,漂流在無岸的水面上。 好在有杜元潮可以讓她思念,好在有采芹會不時地來探望。在這冷寂無聲的日子裡,期盼采芹的到來,則成了她心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們以姐妹相稱,采芹稱艾絨為“絨妹妹”,而艾絨則稱采芹為“芹姐姐”。她們喜歡這樣叫著,這樣叫著的時候,會有一種暖流從苦澀的心田甚至是從蒼白的靈魂流過。這樣的叫聲中,還有一種她二人都很喜歡的淡如秋菊般的憂傷。

她們一起收拾艾絨的屋子或是一起收拾采芹家那已無人居住的院落,她們一起去菜園拔菜,或是一起去鎮上趕集。過去很少回油麻地的采芹,現在十天半月就會回來一次。 離春節還剩下幾天時間,油麻地總算有了點生氣。對過年抱了各種各樣的幻想與奢望的孩子們,整天在村巷裡、田野上玩耍。他們的奔跑、叫喊甚至是哭泣,多少驅趕了冬天的荒寂。忙年的人家,煙囪飄出煙,給無精打采的天空也增添了活氣。 艾絨卻想著:大年三十怎麼過呢? 她知道采芹是不可能來與她一起過大年三十的,她必須守在楓橋,守在婆家,這是這裡的規矩。 大年三十的頭一天,天一直陰沉著,到了下午,又下雨又下雪,把所有在戶外玩耍的孩子們統統趕回屋裡。 先是似雨非雨、似雪非雪地下,接下來,就是雨是雨,雪是雪。雨是細雨,雪是細雪,像砂糖與玻璃屑。下著下著,那雨絲依舊還是那般粗細的雨絲,而雪卻漸漸地大了。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天似乎明亮了起來,而那雪也大了,絨絨地飄。艾絨站在窗前往外觀望時,雪已如飛鳥。鳥飛在雨絲裡,扑棱扑棱地飛。白羽片片,落在地上,停了停就沒有了踪影,彷彿大地是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藏住了它們。

雨一直不斷,雪也一直不斷,彷彿有兩個天,一個天在下雪,一個天在下雨。 時而雨大,時而雪大;時而雪大,時而雨大。 那絨絨的鳥在雨中飛翔時,到底還是被打濕了翅膀,落在了樹上,落在了屋上,落在了草垛上,落在了水上。 艾絨望著,心裡疼著那些不斷地飛舞又不斷地消失著的雪。 黃昏時,竟然只有雨了。 艾絨的心酸溜溜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當艾絨被窗口射進的熾白的亮光刺醒時,她坐起身往窗外一看,外面竟是一個雪世界。 雪還在一個勁兒地下。 艾絨立即起床,推開門,跑了出去。 外面不見一個行人。 艾絨踩著咯吱咯吱的雪,將屋子留在身後,向前走著。 一夜間,雪竟覆蓋了一切。高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了的水花生,一叢叢地皆被白雪厚厚地遮蓋,像是水中停歇著無數的不同姿態的白熊。河坡上,被風吹去葉子而只剩下銅絲般草莖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剛勁地露出雪外的,則好像是大地長出了一頭金色的頭髮。河邊的竹林,一片片竹葉都積了雪,像一道道喜慶的白色眉毛。蘆花,像無數舉在空中的銀色的貂尾。水邊枯草飄在水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帶來的寒氣,使水面結成未能連成片的薄冰,於是,水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體般閃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水杉樹,則一棵棵都成了巨大的白珊瑚。

艾絨毫無目標地走著,雙頰凍得紅撲撲的。 在窯廠背後的大樹下,站著杜元潮。 艾絨停住了。 杜元潮看了看四周,向她走過來。他走過艾絨身邊時,幾乎未作停留,但艾絨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句顫顫抖抖的話:晚上,門留著。 艾絨聽罷,心瑟瑟發抖。她一時還不能明白這句話的全部含意。她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她有點兒害怕。她企圖揣摩這句話底部的意思。有一點意思是清楚的:今晚,他將與她一起過年。她就停留在這一層意思上,而這一層意思已使她感動萬分。她走在雪地上,淚水順鼻樑而下。 彷彿天堂裡的森林毀滅了,這絨絨雪鳥,在油麻地的天空密密麻麻地飛翔著。 下午,采芹用籃子為艾絨送來了一個油麻地人家大年三十吃年夜飯時要吃的各種飯菜,並將一雙由她親手做的新鞋放在艾絨的枕頭旁,然後,淚光閃爍著望著艾絨:“原諒芹姐姐不能與你一起過年,也許明年你就不再是一個人過年了。”

天黑之後,艾絨就惶惶不安地等待著,但她卻又將門反鎖上了。 “門留著”這句話,總使她感到驚慌與不安。她的身體一陣陣發熱,又一陣陣發冷。她不時地用眼睛去看門,用耳朵去聽門外的動靜。她渴望著,緊張著,卻像一隻小老鼠顫抖著,猶疑著。她後悔沒有將這句話告訴采芹,也許采芹會告訴她應該怎麼辦。 但,杜元潮卻遲遲未到。 夜空下,遠處響起鞭炮聲。像是受了誘惑一般,隨即這鞭炮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彷彿整個天空下有一座巨大的鞭炮廠爆炸了。這聲音震撼著寒冷的大地,震撼著貧苦、寂寞、木訥的鄉村。這聲音裡有著嘆息,有著吶喊,有著歡呼,有著吟唱。在強烈的氣浪下,樹上的積雪在紛紛墜落,河裡的冰在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艾絨在鞭炮聲中一驚一炸,禁不住推開門,走到門外。這時,她看到了被爆炸的鞭炮映紅了的天空。

雪還在飄,但似乎又下雨了。 不知過了多久,鞭炮聲漸漸平息了下去,世界重歸寂靜。 艾絨覺得雙腳有點麻木,回到了屋裡。關上門之後,她站在那裡,不知道是將門鎖上還是留著。她將耳朵貼在門上,門外依然沒有動靜,只有微弱的雨聲———雨也許並不小,但因是落在雪上,被雪吞掉了。 夜深了,艾絨有點兒失望,有點兒懊惱,有點兒悲哀,有點兒傷心。 歲末的寒氣中,卻傳播著範瞎子孤獨卻又有點兒溫馨的小曲: 葉深深靜悄,明朗朗月高,小書院無人到。書生今夜休睡著,有句話低低道:半扇兒窗櫺,不須輕敲,我來時將花樹兒搖。你可便記著,便休要忘了,影兒動咱來到…… 艾絨上床睡覺去了,並且一下就睡著了。 朦朧中,她覺得有一個人閃進了她的屋子……

接近凌晨,整個油麻地還在新年的晨曦中熟睡時,一陣羞澀而尖利的疼痛,使艾絨一口咬住了杜元潮的肩頭。一上一下,一仰一俯,短暫的,卻是肉體與靈魂皆為之顫栗的快感中,兩人緊緊擁抱,發出熱血噴湧卻又通向死處的呻吟。 風平浪靜,艾絨孩子一般,將滾燙的面頰貼在杜元潮汗浸浸的胸前,滿眼淚水。 一隻羔羊。 外面依然下著雨,下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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