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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啞雨/雁雨/箭雨7

天瓢 曹文轩 5104 2018-03-19
天荒荒,地荒荒,歲月也荒荒。 自從采芹走後,程瑤田的心野之上,就再也沒有一星綠色。枯草連天,風去天淨,萬里的荒涼。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無多,倒也沒有什麼悲苦,但孤寂卻從四面八方如大河上升騰起來的霧,越來越濃地包裹著他蒼老的軀體,更包裹著他蒼老的心。他一日里頭的大部分時光,就是躺在床上。無論是陽光燦爛還是天色陰霾,無論是月白風清還是月黑風高,心境卻是一樣。他覺得小小的茅屋,是漂在茫茫大水上的一葉扁舟。天也沉,地也沉,惟獨這小舟輕,他的身子也輕,輕如一縷煙。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無所謂討厭還是不討厭,只是這樣覺得。他動也不動,任這小舟在煙波浩淼的大水之上莫辨方向地漂去。 路遠,大多又是水路,采芹難得回來一次。即便是回來了,也沒有多住。程瑤田總是一個勁地催她回去:“該回去了。”采芹說:“我再住幾日。”程瑤田說:“這不好。”采芹說:“也沒有什麼不好。”程瑤田說:“當然不好,你已是楓橋那邊的人了。”采芹的眼中便有了

眼淚,那一刻,就覺得這茅屋、這整個的油麻地都有點兒生。走時,她總是坐到床邊,用一隻手抓住程瑤田的一隻薄而軟的手,用另一隻手在程瑤田的手背上輕輕撫摸,輕輕撫摸,就會有眼淚掉在她手所撫摸的那隻有暗黑的老人斑的手背上:“我不該出嫁的。”程瑤田說:“傻話。” 采芹一走,這茅屋便又再度漂流起來。 陽光透過窗櫺,他便遲緩地想像著陽光照在河上的樣子、照在蘆葦上的樣子、照在田埂、風車與曬場上的樣子……月臨窗戶時,他的想像似乎要比白天更清晰一些也更敏捷一些。 他似乎看到了月光下的如無數小山連綿而去的果園、河上行過的朦朧如影子一般的帆船、蘆花四飛的蘆蕩……有時,心思會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往日繁華時光,一陣興奮與滿足之後,他告訴自己:不必去想這一切,這一切都已成昨日,回憶起來,只會徒生許多悲傷,不如去想想油麻地的天,油麻地的地,油麻地那一番四季各不相同的風光,尤其是油麻地的雨———那雨,才叫風情萬種哩!

說醒著吧,有幾分睡的模糊;說睡著吧,又有幾分醒的清楚。 冬天到了———油麻地最顯空曠與開闊的季節到了。 對於程瑤田來講,此時不僅是孤寂,還有越來越濃重的寒冷。儘管采芹出嫁前,早已給他準備下軟和的新棉被,但將它蓋在身上時,依然會感到滿屋寒意。他覺得今年這個冬天,風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天的風都要強勁與寒冷。深夜,風掠過早脫盡葉子的枯樹梢頭,其聲悲切,令人傷感,甚至還有幾絲恐怖。他開始變得有點兒不安,在心中企盼風停息下來,黑夜早點過去。而當他一旦想到自己已經嫌夜長時,心不由得猛地一沉:這是路到盡頭的徵兆。他有點兒急切起來,彷彿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怕來不及了。但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還沒有做完,空有一番急切。這天夜裡,他未有一時的合眼,天才濛濛亮,就掙扎著下了床。他拉開破舊的櫃門,拿出一套采芹出嫁前給他親手縫製的衣服,顫顫抖抖地穿上,又氣喘吁籲地換上了嶄新的鞋襪,還用清水洗了臉,並用手掌沾了點兒清水,壓了壓稀疏的白髮。他找到了拐棍。他只有一個念頭:到外面走一走。使他感到驚奇的是,他的身體並未如他所想像的那樣糟糕。他居然覺得身體還有點兒輕鬆。他拄著拐棍,沒有太費力氣地就走出了院子,他忘記將院門關好。然後,就沿著冰涼的青磚小巷,向前走去。大多數人家還未開門。 “現在的莊戶人家,不如從前勤快了。” 他在心中微發感嘆。一條早起的空著肚子東嗅西嗅的狗,見了他,竟然有點兒害怕,貼著牆,夾著尾巴,向他疑惑地望著。他看了看這條狗,心裡不免有點兒可憐。但他也只是看了看它,依然走他的路。狗似乎聞到了一股什麼氣息,這種氣息令它迷惑與欣喜,居然不再有一絲害怕,而是尾隨於他的股後。它嗅著鼻子,仔細辨析著他的軀體散發於早晨新鮮空氣中的那種它所特別熟悉的氣息。它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令它惟一感到納悶的是:他怎麼會在移動?不管這些吧,跟著就是了。它越跟越緊,直到飢餓的嘴巴幾乎就要碰到他的腳後跟。

程瑤田在他熟悉到可以認得出任何一塊磚頭的巷子裡慢慢走著,全然沒有覺察出那條生了別樣動機的狗,正一步不離地跟著他。 狗覺得前面翻動著的腳後跟有點兒不可思議,只管用眼睛盯著。它不時地齜一齜雪白的利牙。終於,它下口了。 程瑤田立即感到了一股鑽心的疼痛。他掉過頭來,見狗還一口咬住他的腳後跟,不由得揮起拐棍,向它打去。他沒有太用力,怕打壞了它。 狗大吃一驚,忽然地意識到它所跟隨的原來還是一個活物,立即鬆了口,扭頭跑到一邊,失望而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看著程瑤田。 程瑤田慢慢蹲下,用手去撫摸了一下腳後跟,覺得那兒濕乎乎的。他慢慢站起身來,將手舉到眼前,見到手指頭上盡是血,在心中說了一句:“這狗真讓人討厭。”

他沒有太在意,繼續往前走。 範煙戶在巷口站著。他聽到了他所熟悉的腳步聲,儘管現在這個發出腳步聲的人行將就木,但他還是聽出來了:是老爺。他閃到一邊,面向程瑤田走來的方向站著,就像從前歡迎程瑤田從城裡回來或是從他廣闊的田野上回來。 程瑤田走過來了。他的腳步是很有規律的,一步一步,彷彿都被仔細掂量過。這腳步流露著他的身世,流露著他的教養與心境。油麻地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走出這樣的腳步。 隨著腳步聲的臨近,範煙戶的那雙瞎眼似乎變得明亮起來,甚至有點兒熠熠生輝。 倒是程瑤田先打了招呼:“早哇。” 範煙戶微微彎下腰:“您早。” 程瑤田一直不停地輕飄飄地走著,因腳後跟被狗咬了一口,走起來,腿微微有點兒跛。

“這麼早,去哪兒?” “走走。”程瑤田的聲音頗有點兒大。 範煙戶眨著眼睛。 “我要到處走走……”程瑤田的聲音是沙啞的。 範煙戶依然眨著眼睛。隨著眼睛的眨動而自然露出了牙齒,他實際上沒有笑,但樣子看上去好像在笑。 “我要到處走走!”路過範煙戶身邊時,程瑤田用了特大的聲音,又強調了一遍。 範煙戶低下了頭,他的心頭不禁掠過一陣悲涼。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他所預感到的那個東西,對油麻地來說也許是無關緊要的,但對他而言,卻是沉重的。因為,這意味著一種交織得十分緊密的關係的徹底結束。 程瑤田走出巷子,來到了一線直穿全鎮的那條細長的街上。 街口已有了不少行人。臨街的鋪面,那些早起的主人正在卸下頭天晚上插上去的擋板,做著生意前的準備。

老態龍鍾但風采依然十足的程瑤田走過來了。 人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他了,突然地見到他,且又見他很有精神的樣子,不免都有點兒驚訝。他們一時僵住了動作,成了一尊尊雕塑。有的正在拆卸門板,有的正彎腰將木板放在一處,有的手中抓了一塊剛剛卸下的門板,但無論是哪一種動作,都似乎定格在了那裡。 程瑤田手中的拐棍,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這條潮濕的古老的青石街,聲音清脆地迴響在早晨冷清的空氣裡。 程瑤田很年輕時就拄著這支拐棍。它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也是他歷史的一部分。他的形像是與這支拐棍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分浮財時,程瑤田一夜之間變得一貧如洗,但這支拐棍卻十分僥倖地留在了他的身邊———那些窮人需要的,只是一些可以派得上用場的東西,而將這支對於程瑤田而言卻是十分珍貴的拐棍完全地忽略了。

人們彷彿突然看到了從前的程瑤田,一個個變得有點兒肅穆與謙卑。 老眼昏花的程瑤田,依然像從前那樣,以俯視一切但卻又和藹可親的笑容,朝街兩側的人們微微點頭。 終於有人問道:“您哪兒去?” 程瑤田說:“到鎮子外面走走……” 有人仰頭看了一下天空:“今天可不是好天氣。” 程瑤田依然往前走著。他在心裡說:“油麻地有過好天氣嗎?雨下呀下呀,能下得人骨頭里長草。”但,當他一想到雨時,心情反而變得更好。像油麻地的任何一個人一樣,他就是在雨中長大的———他的一生就浸潤在雨裡,各式各樣的雨。他討厭這些雨,也喜歡這些雨。 “已有很久很久不在雨地裡了。”他幾乎對雨有了一種渴望,全然不想一想自己已是一個衰弱的老人,一個不能再經風雨的老人。他聞著空氣中的雨前所特有的氣味,想像著他一生所見的那些豐富多彩的雨———或讓人驚心動魄、蕩氣迴腸,或讓人心田濕潤、靈魂覺得被滋養的雨。大的,小的,濁的,清的,綿綿不斷的,傾盆而下的,長久的,短暫的,千種萬種的雨,一齊落在了他人生最後的時光裡。

他終於走完了這條街。此時,彷彿有兩扇關著的巨大的門一下向他打開了,他看到了一望無際的田野。 他用雙掌壓在拐棍的把柄上,站在街口,朝田野望著。街口風大,吹得他的身體像稻草人一般在微微搖晃。 一群烏鴉正從鎮上的一些老樹上飛起,往鎮外的田野飛去覓食。 他仰頭看了看它們,便朝田野上走去。 冬天的田野赤裸著胸膛,在迎接這位已經腐朽的地主,他曾是它們的主人,它們曾經屬於他。 程瑤田認識這片田野,儘管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裡,它們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必須承認,它們相對於二十年前,變得更加肥沃,也更加有氣派了。昔日彎曲如鱔的田埂,被拉直了,加寬了。一道道水渠,使它們變得更富有活力與靈性。現在,他對它們究竟屬於誰,已經無所謂了———他早就無所謂了,他只是喜歡它們,從骨子裡喜歡它們。他既喜歡它們一片碧綠,一片金黃,也喜歡它們眼下的一片褐色。

有些日子不下雨了,曾經泥濘的路坑洼不平,他很艱難地走著。 冬天的田野,除了烏鴉,幾乎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生命。 他遇到了一條老牛,當時,它正在路邊啃枯草。聽到程瑤田的腳步聲,它抬起了頭。它似乎認出了程瑤田———它曾經是他家的一頭牛,它被牽走時,還是一條剛剛斷奶的小牛。 他似乎也認出了它。 “牛比人要老得快。”他很傷感地看著它。 牛閃在路邊,好讓他能順利地走過去。 他走過它身邊時,用拐棍敲了敲它瘦得尖尖的臀部。 它居然伸出長長的舌頭,在他的手背上舔了幾下,弄得他的手背滿是散發著爛草味的黏液。他沒有生氣,卻覺得心裡有股暖流流過。此等感覺,只是采芹給他端上一碗熱湯或是幫他穿衣並幫他一一系上鈕扣時才會有的。

他離開了它。 “你就等著倒下讓人家吃肉吧。”心中十分的酸楚。 遠遠近近的,有幾架卸去了車篷的風車,光溜溜地站立在灰濛蒙的天空下。 他無端地覺得這些風車猶如脫掉衣服的“巨人”,此刻正受寒風的侵襲,心中說:“為什麼要卸掉車篷?”當年,這些風車還屬於他時,每年冬季來臨,他都不讓那些管車的人將車 篷卸下。 他朝它們其中的一架,踉踉蹌蹌地走去。 還未等他走到它跟前,天就開始下雨,一開頭就很凶狠。他想往回走,可掉頭一看,鎮子已在雨中成為虛幻的一團,看上去顯得十分的遙遠。他只好繼續往前走。 剛剛飛出覓食的烏鴉,不願立刻返回鎮上的老樹,緊收翅膀,縮著脖子站在田野裡,任雨淋著。 路立即變得十分的油滑,程瑤田搖晃了幾下摔倒了。他不知用了多長的時間,才從泥濘中爬起。稀疏的白髮隨雨水的衝淌,粘在他那張只剩下巴掌大的臉上。他的嘴不住地吐著從合不攏的唇間流進嘴中的雨水,即使這樣,仍然有雨水流進了嗓子,他被嗆得咳嗽了起來。 此刻整個油麻地,幾乎沒有一個人走在野外。 程瑤田走著,每走一步都要花很長的時間。現在幾乎什麼也不見了,他也不再想看見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一步三晃,像一頭行走姿態非常奇怪的動物。在猶如酒醉的搖晃中,他想到死去的妻子,想到采芹,還影影綽綽地想起一些往事。他想到了杜元潮———小時的杜元潮。迷迷糊糊之中,他的心泛起一股歉意:當年,何必讓他們父子離開,那不過是小兒女的遊戲而已。 他再次摔倒。這一次摔倒非同小可,對於行走於即將變得更為凶狠的雨中的他而言,這是致命性的———拐棍從他手中滑落到了水流很急的水渠中,這就等於說他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趴在泥水中,望著那根與他相伴一生的拐棍,在水中掙扎著,離他越來越遠,除了徒勞地向它伸著滿是爛泥的手,便毫無辦法。 當他終於爬起站立在天空下時,雨已下到了肆虐的程度。他搖晃著,不敢也無力移動寸步。這是一場什麼樣的雨呢?即使活了這麼久的程瑤田,一生也沒有經歷過幾次。天空好像裝了成千上萬部弩,將密如飛蝗的箭無窮無盡地射向了人間大地。雨絲根根強勁,在空中相碰時,幾乎發出噹噹之聲。它們在相碰中粉碎、飛濺。此刻,這冬天的箭,反复射殺著這個年邁的、威風蕩然無存的地主,他覺得臉上一陣陣疼痛。 萬箭穿心。 程瑤田不住地搖晃著,吐水的節奏變得越來越慢。他閉著眼睛,已沒有太多的知覺。 銳利的雨將爛泥擊出一個一個的坑。 他撲倒在爛泥裡,整個臉扣在一個水坑中。他想掙紮起來,但已沒有力量。他的頭不再是向上昂起,反而像泥鰍一樣,往爛泥裡使勁鑽著。 這雨居然下了一整天,傍晚才總算停歇。一個放鴨人首先發現了程瑤田,然後叫來了一些人,將程瑤田抬了回去。在清洗他的身體時,人們發現他的嘴裡塞滿了泥,嘴都合不攏。 膽大的,就用手伸進他的嘴裡去摳那泥,摳了一塊又一塊。 兩天后,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天氣。 杜元潮給了一塊風水不錯的墓地,並派了幾個強壯漢子挖了墓穴。 下葬時,跟在棺材後頭的,就只有采芹與那個窯工。這是油麻地歷史上最短小的一支送葬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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