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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啞雨/雁雨/箭雨2

天瓢 曹文轩 2839 2018-03-19
但夏季來臨時,他們的幽會便終止了。不是那種戛然而止的終止,而是那種猶豫不決、充滿困惑的終止。先是幽會之間的日子拉長,後是每次幽會時間的縮短。采芹不知道剛開始不久的事情為什麼會在那樣短暫的時間內就開始走向衰竭與枯萎。看到杜元潮吞吞吐吐、東張西望、踟躕不前的樣子,她心中不僅是疑惑,還有失望、哀傷,甚至還有一種令人心灰意懶的失敗感。她很想直截了當地問杜元潮到底是為什麼,但她終於沒有問。她只是在兩人默然無語時,會低著頭問一聲:“你怎麼啦?”而杜元潮笑了笑:“沒……沒什麼。” 路越走越短。 走著走著,采芹會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這一嘆息,使她心頭掠過一陣悲涼。她很想哭,哭一個本來可以讓她怦然心動的過程卻是那樣的短促。這短促使她失去了自信,使她感到天地之間的寂寥無邊無際,使她感到疲憊與衰老。

使杜元潮徬徨的是一個叫季國良的人。 這人是杜元潮與邱子東讀師範學院時的同班同學。杜元潮、邱子東畢業後,都當了教師,而季國良卻被分配到縣政府機關。因為人聰明、頭腦清楚,各方面的關係又搞得十分的明白,加上自己的才氣與政府機關其他人等所不具備的文化,一路上行,現在居然做了組織部的副部長。這天,季國良一個電話打到下面,讓人轉告杜元潮,將杜元潮叫到了縣城。 從風雨飄搖的茅屋小學校,走進縣政府大院中的季國良的寬敞辦公室,杜元潮心裡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受。 杜元潮端起小幹事為他泡的一杯茶,杯子太燙,剛端起又放下了,抬頭問季國良:“你……你找我來有……有什麼事?” 季國良說:“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心裡想老同學了。”

杜元潮心裡感到挺溫暖。讀書時,季國良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了,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一輩子的默契。 兩人在季國良的辦公室,扯了許多閒話。杜元潮剛進辦公室時的那點拘謹,等喝下兩杯清香的新茶之後,便消退了。杜元潮覺得又回到了同學時代。 接下來,季國良請杜元潮到飯館吃飯。喝了一杯酒之後,季國良說:“元潮,不久,我可能要帶人去你的老家油麻地。” “去……去油麻地?” “李長望自殺之後,一直是上面派去的一個人在那兒臨時負責,這總不是長久之計,我要去那兒住一陣,幫著建一個新班子。” 杜元潮聽罷,興奮得很:“那可好!”他朝季國良的杯子裡斟滿酒,單方面碰了碰季國良放在桌上的酒杯,一仰脖將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乾,朝季國良晃了晃空杯說,“那……那你可得幫我和子東一件事,讓……讓那個新上任的鎮長答應,將我倆從外地調……調回油麻地。”

季國良喝了杯中的酒,夾了幾粒花生米在嘴裡咀嚼了一陣,說:“你也就這麼大點兒出息。” 杜元潮問:“此……此話怎講?” 季國良道:“你怎麼就不說'我回油麻地當鎮長怎麼樣'?” 杜元潮笑了:“老……老同學也學會拿人開……開心了。” “我沒有拿你開心。” 杜元潮望著季國良的臉好一陣,然後大笑起來:“國……國良,你……你還真的拿……拿人開心!” “我沒有拿你開心!”季國良一臉正色。 杜元潮沉默了,不住地往嘴裡夾花生米。他夾花生米的水平很高,一夾一粒,沒有一粒從筷子上滑脫而需要重夾的,速度還快,就見花生米像飛蛾似的往一個張開的洞口飛。 “你說一句,想不想幹?” 杜元潮依然往嘴里扔花生米。

“元潮,問你呢!” 杜元潮慢慢放下筷子,手微微有點兒顫抖,聲音也微微有點兒顫抖:“讓……讓我想…… 想,這……這太……太突然了。 ” 兩人繼續喝酒。 季國良說:“脫離教師隊伍,這機會可不是很多的。” “知……知道。” “但你如果想幹,有件事,你是非得停止不可的。” “什……什麼事?” “你是不是在與一個叫程采芹的女子戀愛?” 杜元潮一臉通紅。 “這戀愛是絕對談不得的!”季國良往杜元潮的杯中加滿酒。 杜元潮又開始往嘴里扔花生米。扔了一陣,說:“算……算了,我……我就一輩子做教師好……好了。” 季國良說:“糊塗!若真要這樣,你連教師都是做不安穩的。” 杜元潮望著季國良。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 杜元潮將目光轉向窗外。 “算了,我也不勸你了。其實,我們那幫人裡頭,你是最聰明的,誰也比不過你。”季國良碰了碰杜元潮放在桌上的酒杯,“我也是說說而已,喝酒喝酒。” 杜元潮與季國良一連乾了兩杯。 季國良又回到那個話頭上:“你說實話:你碰了人家沒有?” “什……什麼叫……叫碰?” “拉拉手不算,親親嘴……也不算。” “我……我沒碰。” 季國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沒想到杜元潮將杯子往桌上輕輕一拍:“碰……碰了,又……又能怎麼樣?” 季國良說:“碰了,你這一輩子就完蛋了,最多到此為止。” 大概是因為天熱的緣故,杜元潮的額頭上淨是粗大的汗珠。

季國良說:“元潮呀,這女子是碰不得的。” 再後來,兩人就不再順著這個論題往下談了,而是說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傍晚,杜元潮要離開縣城了,季國良將他送到了輪船碼頭。臨分手時,季國良說:“元潮,回去仔細想想,給我一個回話。你不想這個位置,有個人在想。” “誰?” “子東。” 杜元潮沒有說話,低著頭,走進船艙。 船開了。 真有意思,一路上,杜元潮望著岸邊的景色,心裡想像著的不是自己做鎮長的樣子,卻是邱子東做鎮長的神氣。 回到油麻地,已是夜裡十點多鐘了。吃了飯,洗了澡,他和父親一起,坐在門前的敞棚下乘涼。父親老了,話一天少似一天。兒子回到家中,他除了給兒子弄吃的,就是陪著兒子坐一會兒。坐著就是坐著,半天才說一句簡短的話。此刻,他一邊緩慢地搖著一把破舊的芭蕉扇,一邊朝東邊望著,不知為什麼,他總愛朝東邊望。

月亮大而圓,金黃一輪,旋轉在夏季的夜空。遠處的樹林,織成高高的黑牆,而看上去齊刷刷的梢頭,卻流動著水樣的亮光。不遠處的大河,正緩緩升騰著霧氣。霧氣飄到岸上,並漸漸高升,將樹木、風車以及東一座西一座的茅屋籠罩起來———又未能徹底籠罩,那些樹木、風車以及茅屋時隱時顯。成熟的麥子一望無際,直湧向黑色的、無底的天邊。雲彩被風吹淨時,月光直瀉麥田,在風中湧動的麥浪,便向空中反閃著金色的亮光,那麥子,東一片西一片,彷彿通了電,從麥秸到麥穗、麥芒都通體閃爍。蝙蝠在麥田的上空飛過時,留下了一道道黑線。 杜元潮一動不動地坐在敞棚下,腦與心,皆像歇了帆的船停靠在碼頭上。與父親一樣,自坐在敞棚下之後,他就一直茫然地望著東方。

杜少岩說:“它又在那兒了。” 杜元潮也已經看到了。 小馬駒站在桑樹前,月光在它的身上流淌著。它先是站著,然後開始在麥田間的田埂上走動,再接下來便是奔跑。麥子遮去它的身體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線脊背,遠遠看去時,彷彿是一條大魚翹起腦袋,在水面上急速游過。不久,便消失了;不久,又出現了———出現得令人疑惑,因為杜少岩父子誰也沒有看到它返回的行踪,等再看到它時,它卻已站在了最初出現的那個位置上。接下來有很長時間,它就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月亮越來越亮。 小馬駒走進桑樹林並開始在桑樹林裡奔跑起來。 在杜少岩父子眼中,那不再是一匹小馬駒,而是一道穿過桑樹林的閃電。 父子倆情不自禁地站立起來。

這道亮光漸漸淡去,如同夢在黎明前了無痕跡地消逝。 杜少岩說:“天不早了,回屋歇著吧。” “您……您先睡吧,我……我再呆一會兒。” 杜元潮獨自一人,在敞棚下一直呆到拂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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