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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啞雨/雁雨/箭雨1

天瓢 曹文轩 2511 2018-03-19
天翻地覆,人仰馬翻。 然而杜元潮、邱子東並未如願以償地很快就調回油麻地。 李長望被埋葬在鎮後荒寂的野地里之後,上面並沒有立即再從油麻地人裡頭挑選出一個人來做鎮長,而是派了一個外地人來做臨時負責人。這位負責人知道李長望的結局究竟是由 誰做成的,儘管對油麻地毫無興趣,隨時準備拔腿走人,但卻還是希望在他掌管油麻地的這段日子裡,油麻地能風平浪靜。他一眼就看出杜元潮、邱子東———特別是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杜元潮,絕非是凡人。 “這個人,心路大得很。”這位久經人世沙場的臨時負責人,在與杜元潮只打了一個照面之後,就在心中下了一個判斷。於是,當杜元潮、邱子東向他提出要調回油麻地時,他搪塞說:“我只是一個臨時負責人,說走就走,調動的事,也不算是小事,你們就等正式的負責人接替我之後再說吧。”

遙遙無期。他們將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仍要呆在他們不願呆的地方,像往常一樣,在周末時走上十里二十里路,疲倦不堪地回到油麻地。在油麻地人眼中,他們也還是有點兒像客人。他們的歸來,很像是遠嫁的姑娘,或者是倒插門的女婿回父母家小住。 他們渴望著油麻地的那份親切而實在的生活。 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回油麻地。 油麻地有程采芹。 邱子東感覺到采芹喜歡的是杜元潮。對此,他大惑不解。他很有幾分妒意,但他沒有採取少年時少爺式的霸道做法———小時候,每當他覺得杜元潮使他感到不痛快時,很簡單,一腳將杜元潮踢開就是。現在的他已不是從前的他了,而杜元潮也不再是從前的杜元潮了,他們是同學,是同行,都是有知識的人。骨子裡的那股傲慢,雖經風雨的洗刷,卻絲毫無損,這也決定了他不能上場與杜元潮拼搶,他倒作出不屑一顧的樣子。支持他擺出這樣一番姿態的另一個理由是:采芹最終是不會選擇杜元潮的,而杜元潮最終也一定會放棄采芹的。

杜元潮幾乎想天天在油麻地呆著,可是當他一旦回到油麻地後,卻又羞於直接找采芹,而是在鎮上到處轉悠,希望能夠在路上遇見采芹。他就這樣到處亂走,往往一天下來,連采芹的影子都未能見到,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他無數次地對自己說:到她家找她!但最終也未能走進采芹的家門。偶爾遇到了,卻因為有許多人在周圍走動,也只好裝著走路或是乾一件其他什麼事情的樣子,白白地錯過了說話的機會。他對自己很懊惱,但懊惱歸懊惱,最終還是像一條癟著肚皮的狗在鎮上不停地轉悠。常常,一個似乎盼了許久的星期天,就這樣空空地過去了,留下的是十足的沮喪與更加焦渴的期盼。極度的疲憊中,他幻想著能夠回到兒時無拘無束的時光。他總能看見他和采芹赤條條地奔跑在田野上、赤條條地躺在荷塘邊柔軟的草叢裡。他的心思像一頭貪戀青草的牛,任主人怎麼牽著韁繩要它走路,它卻用四蹄固執著抵著不肯前行,梗著脖子,望著在輕風中搖擺的青草。他一次一次地看到了那顆血珠一般鮮亮的紅痣,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殼兒張開、露出嬌嫩的肉瓣兒的河蚌。他的意識死死咬住這些形象,並想像著它們現在的樣子。越是在夜晚,越是在距油麻地二十里外的遠村,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思念這些形象。想著想著,身體就變得發燙,吱吱呀呀的木床上,就有了一艘風帆飽滿的夜行船。第二天,他總是面容憔悴地站在講台上,一邊神不守捨地向孩子們講課,一邊打著哈欠。

到了後來,就不僅僅是每個星期天才回油麻地了,而是隨時不辭辛苦地趕回油麻地。 一段時間,他的腦子里長滿了草,而只有采芹如一朵露珠欲滴的鮮花,秀氣而亮麗地開放著。有些時候,他也會安靜下來———靜靜地思念采芹。明明此時此刻采芹並不在他的眼前,但眼前卻分明就是采芹: 采芹穿著緊身的藍布褂兒,在田埂上走著。田埂在雪白的棉田中間,細細的一條。她走著,不緊不慢,她的不大不小的圓鼓鼓的臀部,隨著柔韌的腰肢的扭動而讓人心動地搖擺著。秋天的陽光照著棉田,純潔的亮光反射到她的臉上,使她那張本來風吹不黑太陽也曬不黑的臉,就越發的白嫩。田埂上沒有人———采芹喜歡一個人走在橋上、河邊和田埂上。即使有人,她也會與人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采芹永遠是獨自一個。

早晨的桑田裡,又只有采芹一人。她挎著一隻籃子,在摘桑葉。她將桑葉摘下時,全然不像油麻地的女人們———那些女人們一進桑田,不分葉老葉嫩,就像偷桑葉似的,抓住一根枝條,就將那桑葉往下捋,直捋得呼啦呼啦地響。那些葉子,不是破了,就是碎了。她們看也不看,就一把將它們扔進籃子裡。采芹先用眼睛尋找那些在她看來蠶們喜歡吃的桑葉,有蟲眼的不要,有黃邊的不要,破了相的不要,樣子不好看的不要。她不捋,而是一片一片地摘。摘時,用大拇指與食指、中指作成鳥喙狀,然後咬住葉莖,輕輕一咬,便將桑葉摘下了。若是高枝上的一片葉子或幾片葉子被她相中了,她就會站在樹下仰臉去看,然後踮起雙腳伸手去夠,這時,衣袖就會滑落下來,露出她的胳膊,而舉手一側的衣服的下擺就會被牽向高處,露出她的身體。她似乎意識到了,一旦將那片葉子摘下來,就趕緊看看四周,並下意識地將衣服往下拉了拉。

采芹坐在船頭上的樣子,是動人的。一船剛剛收割下來的稻捆,碼成高高的一堆,搖船的是個漢子,幾個姑娘趴在高處說笑著,嬉鬧著,而采芹一人坐在船頭上。船潑刺潑刺地往前行,兩岸的樹木、蘆葦、吃草的牛羊,就不住地往後閃去。風吹著她因勞動而弄亂的頭髮,一直將其中的幾縷吹到她的臉上與嘴角。她似乎累了,由風吹去,懶得用手去整理它們。 倦怠的目光裡,偶爾閃過一絲茫然,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就像這秋天高遠的天空。作為程瑤田的女兒,采芹已經在雲起雲落的跌宕中真正長大了。 這些形象,是杜元潮偶然間看到的,但卻可能是他一生都會時常想起的。 杜元潮也在這不知不覺的歲月流淌中長成了一個男人。現在這個男人想女人了,而被想的只有一個:采芹。

采芹知道杜元潮在心中想她。她希望杜元潮對她說出心中所想。但她忘記了杜元潮的結巴,也忘記了杜元潮小時沒有而現在卻生長出來了讓他大傷腦筋的羞澀。 采芹也一樣的羞澀。 這樣,他們就只能見了面,或各自臉紅地走開,或氣喘不勻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這年春天,杜元潮終於找到了另一種可以表達心聲的方式:書信。 這種方式很適合他,也很適合采芹。使雙方感到奇怪的是,他們怎麼拖到今天才找到這樣一個數千年以來最常見最經典的一種傳情方式。 事情在迅捷地變化著,第一次幽會就在村後的果園裡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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