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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楓雨4

天瓢 曹文轩 4513 2018-03-19
窮人們紛紛準備好了棍子。 這種棍子被賦予了一個樸素的、直截了當的名稱:翻身棍子。 這是一種廉價的,但卻簡潔而實用的武器與刑具。抓握一根棍子,然後肆意敲打與狠揍,這是人的原始慾望,也是原始本能。操持一根棍子,是不用任何操練的,無師自通。在一 段時間內,這裡到處可以見到一臉喜氣洋洋但依然還一臉菜色的人們手拿棍子,在到處走動著。見了不順眼的東西,比如寺廟裡的菩薩,比如祠堂中的香爐,比如村頭供奉土地爺的小廟,想敲就敲,想粉碎就粉碎。見不順眼的人,比如地痞流氓,比如地主富農,想打就打,要揍就揍。娘的,不打你們打誰,不揍你們揍誰?總不能在手中白白地抓一根棍子!村巷裡,橋頭上,經常可以看到一個情景:幾個十幾個抓著棍子的人,忽地圍住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吸血鬼”,然後舉著棍子將那“吸血鬼”團團圍住,繞著圈兒,過一會兒,其中一個說:“狗日的,看你還敢欺負咱們窮人!”一棍子打了下去,隨即,其他的棍子便紛紛跟上,那“吸血鬼”哭爹叫娘,抱頭鼠竄。最後,或是被打落到河裡,或是被打癱在巷子裡。如果是開一次大會,棍子林立,彷彿轉眼間長出一片森林。人流動起來,這片森林也便會跟著流動起來。流動的森林,給這死氣沉沉的、鬱悶而無趣的鄉村增加了無限的活力與生機。

邱半村每逢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和棍子相碰發出的乒乓聲,就像打擺子一樣,抖得不成形狀。 邱子東的母親說:“你抖什麼抖,咱們家是貧農!” “是,是,誰說不是呢?咱家是貧農,咱家是貧農……”但邱半村卻依然在抖,眼更斜,嘴更歪,說話更含糊不清,彷彿嘴裡叼著一隻死老鼠。 這天,程瑤田開門出來解溲,看見了這些棍子,趕緊又退了回去,將門關上了。 采芹的母親問:“外面怎麼啦?” 程瑤田說:“沒有什麼。” “那你怎麼又退回來啦?” 程瑤田說:“外面淨是棍子。” 采芹的母親不禁將采芹摟得緊緊的。 程瑤田寬慰她們說:“你們不用害怕,這些棍子是不會上女人身的。”然後,他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上。 那些到處流動的棍子,最終並沒有打到程瑤田身上。李長望說:“程瑤田雖然是個大地主,但卻很瘦,經不住幾棍子。萬一一棍子將他打沒了魂,就沒有什麼大意思了。”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用另外一種形式:坐飛機。

程瑤田被幾個抓著棍子的年輕農民抓到了祠堂裡。在被抓時,程瑤田顯得很平靜,臨出門時,對采芹的母親說:“這孩子已有許多天不讀書寫字了。”轉而對采芹說:“筆要握直,紙要放正。” 程瑤田雙手反綁後,留下的繩子還長長的,這長長的繩子從橫樑的這邊扔上去,又從橫樑的那邊垂掛下來。 周家小五子說:“疼痛總會有一些的。” 秦家小八子說:“你忍著點。” 小五子說:“誰讓你霸占了那麼多土地的呢!” 程瑤田說:“不是都分了嗎?” 小八子說:“那也不行!” 小五子搖了搖垂掛著的繩子,問小八子:“誰來扯?” 小八子說:“你能吃一鍋飯,你力氣大,你來扯。” 小五子說:“你能把石滾子豎起來,你力氣大,還是你來扯。”

小八子問程瑤田:“你說誰來扯?” 程瑤田苦笑了一下。 最後,小五子和小八子商量決定兩人一起來扯。他們雙手抓住繩子,屁股往下一埋,就見程瑤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升到了空中。說是坐飛機,其實並不很貼切,此時,程瑤田更像是一隻雙翅相並在空中作翱翔狀的大鳥。 小五子與小八子看了看程瑤田被升起的高度,稍作調整後,就將繩子死死地拴在了樑柱上。之後,他們對程瑤田說:“我們出去一會兒。”說罷,就走出了祠堂。 程瑤田被懸置在空中,只要身體一動,就會慢慢旋轉起來———先是往一個方向旋轉,等繩子擰足了勁,就又會往相反的方向旋轉。這種來回的旋轉,可以進行很長時間,直到繩子的勁被完全釋放。程瑤田覺得兩隻胳膊從根兒上扭斷了,疼痛難熬,額頭上虛汗滾滾。他沒有喊叫,他是程瑤田。他咬著嘴唇,嘴唇被咬破了,紫黑色的血從嘴角流下,流至下頦。

那血珠在下頦下越聚越大,越聚越飽滿,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那血珠就在昏暗的光線中,直落到大青磚鋪就的地面上。於是,下一粒血珠又開始慢慢地聚集力量,準備著又一次的墜落。 外面似乎在下雨。程瑤田看不見雨樣,但能聽到雨聲———雨本沒有聲音,是因為它落在水里,落在草上、樹上、屋上,才能有聲音,一種只有雨與其他萬物相碰才能發出的聲音。 程瑤田從未如此仔細地聽過雨聲。他發現雨聲原來是如此的動聽,如此的豐富,又如此的迷人。一樣的雨,落在草上與落在樹上,聲不一樣;一樣的雨,落在河裡與落在塘里,音是兩種。他努力地去辨別著,揣摩著,品味著。兩隻胳膊的疼痛便漸漸變得麻木。 “小五子、小八子出去已有了一陣了,怎麼還不回來?莫不是他們將我忘了?這兩個年輕人!”

“小五子好賭,小八子好女人。莫非小五子出去後看到一桌賭局,挪不開腳步,在那里呆下了?莫非小八子又去某個小媳婦家或某個寡婦家了?下雨天,是個睡女人的好時機。” 祠堂裡空空的。 程瑤田在聽雨的時候看到幾隻老鼠從牆洞裡探頭探腦地鑽了出來。它們覺得此刻的祠堂 已無任何其他生命的跡象,於是開始自由地、歡天喜地地奔跑起來。鼠洞中的鼠群聽到了同伙的動靜,就從許多個鼠洞裡奔跑出來。對於老鼠們而言,這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可在這裡集會,可在這裡狂歡。 吱吱聲,細細的,小小的,但卻響成一片。 程瑤田看到,有幾隻老鼠順著柱子往上爬著。它們爬一爬,停一停,翹動著鬍鬚,用棕色的小眼睛打量著正在“飛翔”的程瑤田。它們爬上去了,爬到了橫樑上———這一點,是程瑤田感覺到的。程瑤田還感覺到那幾隻爬上橫樑的老鼠似乎正在咬噬繩索。這些老鼠大概是餓極了,餓極了的老鼠是連木頭都啃的。程瑤田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老鼠說不定能咬斷繩索,擔憂的是老鼠萬一咬斷了繩索,他就會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咬噬繩索的聲音是如此的清晰。 這時,程瑤田看見了一隻碩大的老鼠。當它一出現時,所有的老鼠便嘩嘩如秋風吹起的樹葉,逃進了各處的鼠洞裡。 碩鼠跑動了幾步,在屋子中央停住了,一副王者風範。 過了一會兒,一隻體態嬌小的老鼠從洞中柔軟地、甚至是嬌滴滴地走了出來,一直走到那隻碩鼠的身邊。 碩鼠蹲在地上,紋絲不動。 那隻嬌小的老鼠歪過小小的腦袋,輕輕舔著碩鼠的臉。 看得出,碩鼠很愜意。 嬌小的老鼠舔了一陣之後,那碩鼠體內的某種慾望被激活了。它掉過頭來,貪婪地望著嬌小的老鼠。 到了此時,程瑤田已能夠大致上判斷出:那隻碩鼠是隻公鼠,而那隻嬌小的老鼠是隻母鼠。 母鼠好像有點兒被公鼠的目光嚇壞了,往旁邊閃了閃,並縮成一團,作出一副隨時逃走的姿態。

公鼠閉上了眼睛。這一動作使母鼠喪失了警惕,而就在母鼠再一次向公鼠靠攏時,公鼠突然發動進攻,一頭向母鼠撲去。 母鼠扭頭就跑。 公鼠緊追其後,幾次撲到母鼠的身上,卻幾次都未能讓母鼠就範。 程瑤田目睹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追逐。事情雖然是發生在兩隻老鼠之間,卻也驚心動魄。 最終,公鼠躥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頸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體將母鼠壓趴在地上。 母鼠企圖掙扎,但這種掙扎似乎是為了激起公鼠更強烈的慾望。之後,母鼠溫順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翹起,並豎起本來遮蓋著羞處的尾巴,將它清晰地暴露給正蠢蠢尋覓的公鼠。隨即,母鼠的身體痙攣了一下,便發出了吱吱的聲音。這聲音是痛苦的,但卻又是痛快的。

程瑤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兩張鼠臉。它們在窺視著祠堂中央那對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歡。但它們並未走出鼠洞,它們像是觀眾———在一個個包廂中觀看演出的觀眾。 程瑤田與老鼠們一起觀看了這次演出。 這是程瑤田出生以來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歡。 當公鼠未免有點兒殘忍地咬緊了母鼠的頸子,母鼠昂著腦袋、兩眼暴凸著吱哇亂叫時,程瑤田閉上雙眼,昏厥了過去。 不知是什麼時候,程瑤田醒來了。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還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劉家大釦子,一個是高家的二大頭。四人正在地上剛鋪上的一張蘆葦席子上耍紙牌,都赤著上身,脊樑上流著油汗。他們似乎忘了樑上還懸掛著一個程瑤田,很投入,很認真地耍那紙牌,有時候還會發生爭執。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自言自語,言語粗俗,不堪入耳。

尖利的疼痛不時地襲擊著已經變得很虛弱的程瑤田。他希望四個年輕人能夠注意到他,將他放到地上。但,他又不想開口,更不想用呻吟聲來喚起他們的憐憫。 疼痛到極致時,便是麻木。 這時,他覺得自己真是一隻正在雲彩中飛行的鳥。他想飛翔,他渴望著飛翔,飛入雲端,飛入天堂。 後來,他再一次地昏厥了過去。 他似乎是被誰碰了碰醒來的———醒來時,已近黃昏。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了一個男孩,站在一張凳子上,雙手托著一隻粗瓷大碗,碗中裝滿了清涼的水。 他終於看清了孩子的面孔:杜元潮。 四個年輕人不知是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祠堂。 杜元潮踮起腳尖,將碗送到了程瑤田的嘴邊。 焦渴的程瑤田將乾裂的嘴巴湊過來,他立即聞到了水的氣息。他將腦袋用力下鉤,將嘴伸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著,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隨著碗中水位的降低,杜元潮高高托著碗,雙腳越踮越高。 程瑤田頭也沒抬地一口氣將碗中的水喝盡了。他的腦袋從大碗中抬起時,短短的、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的鬍鬚上,掛滿了水珠。 杜元潮從凳子上跳到地上。 程瑤田說:“回去吧。” 杜元潮站著沒動。 “回去吧。” 杜元潮拿著空碗轉身往祠堂門口走去。 “你停一下。” 杜元潮轉過身來,望著臉色已經好了一些的程瑤田。 “孩子,去看看采芹吧。” 杜元潮點點頭,轉過身去,繼續往門外走。 程瑤田補充了一句:“看看采芹她寫字了沒有。” 杜元潮大步走出了祠堂…… 雨在下著。杜元潮走過一棵一棵楓樹———楓樹下,雨要小一些,或者乾脆沒有雨。 他直接去了采芹家。 門敞著。反正程瑤田已被抓走了,程家的人反而不那麼恐懼了。一家人有的只是擔憂與一番掩飾痛苦的平靜。 杜元潮出現在門口時,采芹竟然真的在寫字。 家中沒有一張桌子,采芹將一張椅子當桌子,雙膝跪在地上,字寫得十分的認真。 像從前一樣,杜元潮一旁靜靜地看著,沒有驚動她。 采芹感覺到了門口有人,掉過頭來看到了杜元潮,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筆。由於時間跪久了,雙腿發麻,她在站起時,搖晃了幾下,差點跌倒在地上。 在很短的時間內,采芹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大姑娘。她看了一眼杜元潮,然後害羞地低下了頭。 杜元潮也低著頭。 采芹的母親走過來,招呼杜元潮:“進屋裡來吧,外面還下著雨呢。” 杜元潮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晚上,正在油燈下寫字的采芹,忽然聽到了門被輕輕撞擊的聲音,直起身子,仔細聽著,然後對母親說:“你聽!” 采芹的母親也聽到了這種聲音,正向門口走過來。 門被撞擊後,一下一下地顫動著。 “誰?”采芹的母親問。 沒有回答,門還在被輕輕撞擊。 采芹的母親拉開門閂,將門打開。 藉著從屋裡射出的不明亮的燈光,采芹與母親一同看到的,是一條長桌。並且,她們很快認了出來,是她們家的那張紅木夾頭榫長案! 長案像自己長了腿一樣,在緩緩往屋裡移動。 采芹與母親同時蹲了下來,她們在桌面的陰影裡看到了一雙漆黑的眼睛。她們認識這對眼睛:杜元潮! 杜元潮用他的腦袋與雙掌撐起這條長案,走過一條又一條巷子,來到采芹家。此時此刻,他已汗流滿面。 采芹與母親連忙用手托住了長案。 長案的四條腿在屋裡慢慢落在地上。 杜元潮從長案下鑽了出來,抹了一把汗,掉頭走出門去。 采芹追了出去。 杜元潮往前走著,然後漸漸消失在黑暗裡。 雨大了起來,采芹哭了,眼淚流下時,與雨水相融,便再也分不出淚水與雨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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