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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二節 5

萬壽寺 王小波 1259 2018-03-19
在北京城的冬夜裡,分手時節是在公園裡的假山邊上。那件黑大衣就如蛇蛻一般委頓於地,地面上有薄薄的一層白粉,與其說是雪,不如說是霜。曙光給她的身體鍍上一層灰色,因為寒冷,乳房緊縮於胸前,對於女人來說,美麗就是裸體直立時的風度──帶著這種風度,她給自己穿上一條面口袋似的棉佈內褲一然後是紅毛褲,紅毛衣,藍布工作服。最後,她用一條長長的絨圍巾把頭裹了起來,只把臉露在外面──想必你還記得七十年代的女孩流行過一種裹法,裹出來像海帶捲,現在則很少見──戴上毛線手套,從樹叢裡推出一輛自行車,說道:廠裡見,就騎走了。我影影綽綽地記得,在廠裡時,她並不認識我,她看我的神情像條死帶魚。在街上見面時她也不認識我,至多側過頭來,帶著嫌惡的神情看上一眼。晚上,在公園裡見面時,她也不認識我,頂多公事公辦他說一句:在老地方等我。只有在那件大衣的里面她才認識我,給我無限的熱情和溫存。

在那件舊大衣底下,我是一個謙謙君子。我總把手背在身後,好像一年級的小學生在課堂上聽講。很快我就忘掉自己長著手了。我很能體會一條公蛇能從性中體驗到什麼,而且我總覺得,只有蛇這種動物才懂得什麼叫作性感。我不是一條蛇,這正是我的不幸之處。有時候她對我發出邀請,說道:摸摸我!我想把手伸出來,但同時想到,我是一個蛇一樣的君子,就把手又背過去,簡短地回答道:不摸。這種爭論可以持續很久,到了後來,她只說一個字:摸!我只說兩個字:不摸。聽起來就是:摸! ──不摸。在對答之間,隔了一分鐘。按照這種情節,她能夠保持處女之身,都是因為我坐懷不亂──我就是這麼回想起來的,但又影影綽綽地覺得有點不對。也有可能是我要摸她,但她不讓。需要說明,不論是公園還是校園,都常常不止我們兩個人。別人把這種問答聽了幾十遍,自然會對我們產生興趣。在黎明前的曙光裡,常有一個男孩子(有時也有女孩子怯生生地跟著)走過來。聽到腳步聲,她趕緊把頭從衣領處探出來,和我並肩坐著,像一個雙頭怪胎。這位男孩子笑笑說:我來看看你們在幹什麼呢。她就答道:沒幹什麼。沒幹什麼。然後,那個男孩就又笑了一笑,說:認識你們很高興。她又搶答道:我們也很高興。然後從袖筒裡伸出手來,和他握手告別。我也很想和這個小伙子握手告別,但伸不出手來──在這種地方,遇上的都是夜不歸宿的人。而夜不歸宿的都是些文明人。但我影影綽綽地覺得,這故事我講得有點不對頭了。

和分手時節緊密相接的是相見時節── 中間隔了一個無聊的白天,這是很容易忘掉的──也是在這座假山邊上,夜幕剛剛降臨,遊人剛剛散盡。她就是不肯鑽進這件黑大衣。夜晚最初的燈光並不明亮,所以,白色的身體份外醒目。我說道:快進來,別讓別人看到了。她說:我不。壞東西,你讓我怎能相信你。我說:我不是壞東西。我是袋鼠媽媽。她卻說:袋鼠媽媽是誰呀?最後,我只能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樣,背過身去,讓她用一根棉線繩子把手綁在了背後。然後她才肯鑽進大衣,捏捏那個硬邦邦的傢伙,說道:好惡毒啊…… 幸虧我防了一手。還想幫牠騙我嗎?坐在長椅上時,我想,假如這樣被人逮到,多少有點糟糕,然後,我就把這件事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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