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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二節 3

萬壽寺 王小波 1850 2018-03-19
鼻血止住之後,我在家裡到處搜索,沒有找到戶口本,卻找到了幾頁殘稿,寫道:“盛夏時節,在長安城裡,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走上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熱水鍋爐……”在我失去記憶以前,這是我寫下的最後的字句。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像是我前生留下的遺囑。看來,我想修理鍋爐不是頭一次了。我覺得可以從此想到很多東西。可惜的是,一下子不能都想起來。 以此為契機,我卻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在大學裡,有個同宿舍的同學戴一副斷了腿的水晶眼鏡,不管我怎麼苦苦哀求,他都不肯摘下來叫我修理。這孫子說,這副眼鏡是他爸爸的遺物,他要就這麼戴到死……這眼鏡他小心藏著,不讓我碰。但我一見他用繩子接著眼鏡就心癢難熬。終於有一天,我在宿舍裡把他一悶棍打暈,並在他甦醒之前把鏡腿換上了……然後,他就很堅決地從宿舍裡搬走了。他倒沒有告我打他,只是到處宣揚我有精神病。別人對他說:你可以把新裝上的鏡腿再拆下來,這樣,你父親的遺物還是老樣子。他卻說:拆了乾啥?招著王二再來敲我的腦袋?我沒有那麼傻!從這件事裡,我很意外地發現自己上過大學──我是科班出身的。現在我可以認為自己是個學院派的歷史學家,這是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我很可能是個有修理癖的瘋子。正如白衣女人指出的,我所指的自由派,就是些氣質像我的人。現在我知道了自己可能是瘋子,自由派這個名稱就有了問題:我總不好把瘋子算作一派吧。

我對自衣女人用腳來踢我的事很是不滿──就算我犯了瘋病,也是為所裡的器具損壞而瘋,是一種高尚的瘋病,踢我很不夠意思──最起碼應該脫了鞋在家裡踢,穿著鞋在街上踢是不應該的。但細細一想,她還是對我好。繼而想到,她說過,讓我騎車小心,還說自己不願意當寡婦,也是不希望我死之意。這使我從心裡感到一絲暖意。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想早早地死掉。我又回過頭來寫我的故事──我現在能做到的只是在故事裡尋找崇高。在這個故事裡,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也就是田承嗣,逮住了兩個妓女,拷問她們薛嵩在哪裡──在此必須重申,田承嗣不是自由派也不是學院派,他哪派都不是。 這兩個女人──一位學院派的妓女和一位現代派的妓女,表現出崇高的氣節,沒有告訴他。其實他根本多此一間,薛嵩就在他們身後。黎明時分,薛嵩把他的柚木院子高高地升了起來,這片浮動的土地連同上面的花園、房屋,高踞在八根柱子上,而那八根柱子又高踞在林梢頂上,在朝霞的襯託之下,好像一個龐大無比的長腿蜘蛛。薛嵩站在這個空中花園的邊上,隔著十里地都能看見。而寨中心那片空地離得很近,頂多也就是一兩里地。奇怪的是,那些刺客和兩個妓女都沒有往那邊看。

薛嵩遭人襲擊之後,一直在努力升高他的院子。院子越高,離地面越遠,也就越安全。他長時間地不言不語,好像怯懦已經吞食了他的內心。但到了黎明時分,他忽然吶喊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奔進房子去拿他的武裝。首先,他戴上一頂銅盔,這東西大體上和消防隊員戴的頭盔差不多,只是更高、更亮,盔頂有魚鰭一樣的冠子,用皮帶扣在頦下;這樣他一下子高了有一尺多。然後他又穿上護胸甲,這東西表面是一層髮烏的青銅,鐫有大海和海上的星辰。在青銅後面是亮閃閃的黃銅,黃銅背後是厚厚的水牛皮。最裡面的一層是柔軟的黃牛皮。這個結構的奧妙之處在於青銅硬而且脆,可以彈開鋒利的刀鋒;黃銅質地綿密,富有韌性,可以提供內層防護。至於牛皮,主要是用來緩沖甲面上的打擊;這就深得現代複合裝甲結構之精髓。此後他穿上護襠甲,那東西的形狀就如一個龜頭向上的生殖器,其作用也是保護這個重要的器官;只是那東西異常之大,把大象的傢伙裝進去,也未必裝得滿──看到紅線疑惑的目光,薛嵩解釋了兩句:敵人也不知我有多大,嚇嚇他們──他把這個東西拴在腰間,拴上護肩甲、護腿甲、護脛甲,薛嵩威風凜凜,有如一位金甲天神。

但是,所有這些甲胃都只有前面,沒有後面;後面用幾根皮帶繫住。所以,薛嵩也只是從前面看時像位金甲天神,從後面一看,裸露著脊梁,光著屁股,甚是不雅觀。薛嵩用巨雷般的低沉嗓音說道:敵人只能看到我的前面,休想看到我的後面;這話說得頗有氣概。他還穿上了皮底的涼鞋,鞋底有很多的釘子,既有利於翻山越嶺,又可以用來踢人。著裝以後,薛嵩行動起來頗為不便,他有一把連鞘的青銅大劍放在地下。他讓紅線給他拿起來,以便拴在腰上。看到那劍又寬又厚,紅線就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拿。結果是連人帶劍一起從地下跳了起來,原因是那劍很輕。薛嵩抹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道:空心的。把劍佩好,他把銅盔上的面具拉了下來,露出一副威猛的面容。然後,這樣一位薛嵩就行動了起來,準備向外來的襲擊者展開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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