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懶得離婚

第8章 第八頁

懶得離婚 谌容 1858 2018-03-19
這秘密是什麼?是苦,還是樂?是悲,還是喜? “怎麼沒見你去吃晚飯?”李索玲躺在床上,手不離書。 “我不餓。”方芳也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 “中午呢?也沒見你去食堂。” “不想吃。” “怎麼?病了?”李索玲放下了書。 她是有病,幾乎從來沒有生過病。在家父母待若掌上明珠。從小身體好、功課好,一帆風順考上大學新聞系,對口分到報社又進了人人眼紅的記者部,哪一次機遇也沒錯過。身心愉快,她得什麼病?她不知世上的愁。 只是近一年來,她才知愁滋味。天大的愁,沒寫出篇大通訊。這一次,她磨拳擦掌,準備克服一切采寫中的阻力,一舉成功。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阻力竟來自自己的內心——怕深入那個家,怕看那流血的傷口,怕聽那痛苦的呻吟。

“你會後悔的!”當初為什麼不聽李索玲的話!她有過家庭生活,她有過慘痛的經驗,她全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她早就看清了:家庭的神秘是不能去探尋的,家庭的秘密是不能公開的。怪只怪自己,像個任性的小女孩,闖進別人的家,把別人的傷痛當財富,把別人的隱私當收穫。 “啊!不要,不要,放棄這個題目!放棄這個採訪對象!” 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不能深入採訪?深入進去,揭開這不幸家庭的秘密;捅開這層薄紗掩蓋下的家庭的瘡疤,無情地解剖那丈夫,那妻子,把他們流淚的心、受苦的靈魂雙手捧給讀者,她必將贏得讀者。她又何嘗不是在為社會作一件好事? 然而,這又是多麼殘酷的採訪啊!橫得下心嗎?下得了手嗎?方芳左思右想,吃不下睡不著。

“你有心事。”李索玲不看書了。 “不,沒有……” “你瞞不過我。” “我沒有瞞你。” “你又找了一次那個姓劉的。” “嗯。” 李索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重又拿起書來。方芳一骨碌坐起來,問: “上次你勸我別去,我問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說?” “不想說。” “如果你把我看成朋友,你應該說!” “正因為我把你看成朋友,我才不說的。” “為什麼?你看,我又問為什麼了。” “這回我可以回答你,因為我不願意影響你。” “我還是要問,為什麼?因為我願意受你的影響,因為你的閱歷比我多,生活的經驗比我多,我願意!” 李索玲緊縮的臉上露出少有笑意。她說: “方芳,你跟我不一樣。你年輕,你努力,你有前程。就像那些稿子上寫的,生活對你像一首詩。我是在生活中吃過虧的人,我的思想,我的情緒,我的看法,通常被認為,是灰色的。儘管我自己不這麼看,可我還是注意,別影響你。”

“你應該再結婚。” “我不會再結婚。” “是不是因為你的婚姻很不幸?” “無可奉告。” “你應該申請調動工作,你有才氣,有見解,長期放在校對科,不公平。” “你錯了,我愛校對。在我看來,每天擺在我面前的,不是原稿,不是鉛字,不是小樣,不是大樣,而是……” “是什麼?” “你想什麼就是什麼。” 方芳睜大了眼睛,覺得無法理解。她當然不能理解。就連李索玲自己,也是在年復一年的校對生涯中,逐漸進入到這個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來的。 當她每天夜晚坐到桌前,校閱那些原稿和小樣,展開在她面前的是五光十色的人生,是紛繁複雜的世界。崇高的和卑劣的,美好的和醜惡的,永無休止的紛爭,不了了之的結局。甚至在那手稿和改稿的字裡行間,她還看到了矯揉造作,強詞奪理,醜媳婦裝美人。她始而厭惡,繼而麻木。她看得太多了,眼鏡近視了,世界離遠了。她好像站在高處,一覽人生。

校對的職業,注定了她不能改造她看到的一切,只能修補她必須修補的小疵,隨即把這一切送給明天。有益的,有害的,受歡迎的,不受歡迎的,她都不覺得是灰色的。世界本來就是灰色的。她不覺得校對工作低人一等,反倒認為高人一等。她看到的比人多,她悟到的比人深。她更不覺得長期夜間伏案有什麼苦楚。正是這天賜的夜間孤獨,可以任她把自己封閉,不需要費力地同人周旋。對工作、對生活她滿意,無需多求,這是灰色嗎? 當然,她不會同方芳講這些。儘管如此,這天晚上,她跟方芳說的話,比一年說的還多。 “我餓了。”方芳是該餓了。 “我這裡有餅乾。”李索玲抽屜裡總有吃食。 方芳盤腿坐在小床上,捧著一塑料袋小餅乾,邊往嘴裡丟還邊說話。

“我現在拿不定主意,真的,要不要再採訪他一次。” 李索玲不答,方芳還說: “我又找了他一次,談得挺好的。就是談到他們夫妻關係,我沒敢再問下去。你說,我能再去一次嗎?” “隨你。” “隨我?” “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不去。” “上次你不是說我要後悔嗎?這次為什麼不攔著了?” 李索玲只搖了搖頭。 女友不表態的表態,使方芳非常高興。她由衷地叫了出來: “你太了解我了!” 李索玲望著那雙漆黑髮亮的眸子,望著那光滑白潔興奮得微紅的臉,無聲地嘆息道: “等你去了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 “不,現在說!” “現在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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