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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河

夢中的河

谌容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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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6192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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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夢中的河 谌容 8664 2018-03-19
到香港才五天,她已經想回家了。 房間裡的佈置是無可挑剔的,看來舅媽確實費了一番心思,連窗簾都是新換的,只不過這粉紅的顏色太俗氣了。 這大概也是香港人的一種情趣吧,凡事都愛講吉利。就如把“髮菜”捧得那麼高,只因為它的諧音如同“發財”一樣。紅色,在香港人看來,或許就是大富大貴大吉大利,總之是大喜的色彩吧。以此類推,連同這粗俗的粉紅,自然也就得到格外的青睞。 望著這彆扭的窗簾,林雁冬想起自己家那素雅的淡紫色的薄紗窗簾,一股強烈的思念湧上心頭,幾乎使她不能自製,覺得眼眶裡熱乎乎的。 可不能讓外婆看見,她要傷心死了。也不能讓舅媽看見,她肯定要去打小報告的。可是,心裡就是這麼慌慌的。好不容易來香港旅遊一趟,為什麼不能放開了玩它幾天,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也為自己的心神不定發愁。特別是一想到外婆對自己那麼好,真有點不識好歹!

“雁雁,哎呀,你怎麼還沒有換衣服呀?一會兒王先生就到了。快,快,我的好小姐,來,坐下,我來幫你化化妝!” 舅媽一陣風似地進來了。 她從來不敲門。倒不是不懂禮貌,而是為了顯得對外甥女兒更親切些,如同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本來,她的大兒子也23歲了,只比雁雁小1歲。可是舅媽看上去還那麼年輕,她簡直不像有那麼大孩子的人。 舅媽一笑就有兩個酒窩,只是那兩個小窩兒對稱得過於工整了,留下了抹不掉的美容痕跡。舅媽見了自己從來都是一臉的笑,讓林雁冬覺得都有點討好的意味,挺彆扭的。當然,她心裡也明白,舅媽沒有必要討好自己,一切都是為了討外婆的歡心罷了。包括這兩天常來的王先生,看樣子,多半也是外婆的主意。她們是不是串通好了要給自己找個主兒?她只覺得好笑。

“不用了,舅媽,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不行呀,雁雁,你要乖一點,聽舅媽的話。香港這種地方,就是看穿著打扮呀,來,把這條皮裙子換上。” “太短了。” “哎呀,你呀,長得這麼漂亮,怎麼不會打扮自己呀!年輕輕的,穿的衣服都那麼老氣。這裙子今年最流行,又是名牌,合乎身份的。” 盛情難卻。林雁冬只好穿上了黑皮裙子,還有那件也是今年流行的寬肩的絲織短外套。村上一件鮮豔的襯衣,使她看上去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樹,年輕得像個在校的學生。舅媽滿意地左右打量著她,誇道: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嘛!好靚啊,頂多像是大一的女生。雁雁,你的皮膚不錯,不過,還是要保養啊,明天我陪你去做一次美容。”

姑娘都是愛美的,雁雁欣然應允。只是心裡想,最需要美容的不是自己,而是媽媽。可惜媽媽醫院那個婦產科總是忙得要命,好像離了她就不行。其實離了她人家也照樣生孩子。這次回去一定要動員她來香港玩一趟。 “等什麼時候我媽來了,舅媽,你陪她去做一次倒真需要。” “哎喲,多孝順的孩子。雁雁啊,你舅媽就是命苦,生了三個男孩子,沒有一個女兒。過兩年他們娶了太太,誰還記得娘?” 林雁冬一笑,說道; “舅媽,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不就是舅舅的太太,我外婆的兒媳婦嗎,我看你對外婆像對自己的媽一樣好嘛!” 舅媽笑笑地打量了她一眼,說道: “還是女孩子心細,什麼都看在眼裡。雁雁,那是你外婆人好,把我當女兒一樣的待呀。告訴你,只要你舅舅跟我鬧,外婆總是向著我的。”

林雁冬不由地微微一笑,舅媽時時表現得像個小女孩似的。跟舅媽在一起,她都覺得自己老了。這時,舅媽彷彿是故意地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小金表,嬌聲叫了起來: “要死了,王先生肯定在客廳裡等了!來,擦一點口紅吧!” 看著雁雁聽話地彎腰對著梳妝台的鏡子擦口紅,舅媽臉上的酒窩兒又露了出來。她站在一旁說: “其實呢,年輕的小姐們不打扮更青春。可香港這地方,什麼年紀的都打扮,沒辦法。就像日本,你要是白天不化妝,人家就認為你不是正派的婦女……” 舅媽挽著她的胳膊,一路講著日本婦女,很親密地走進了客廳。 果然,王耀先正由外婆陪著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廳裡呢。林雁冬也搞不清楚這位王先生的先輩和去世的外公是什麼交情,反正現在這位風度翩翩、不太年輕的年輕人對外婆恭敬得很,一口一個老太太的叫,非常的有禮貌。他正欠身坐在小沙發上,不知在聽外婆說什麼。雁雁一眼就注意到他那極端整潔光滑的頭髮和那一套做工考究、大概是法國名牌的雙排扣西服,都那麼一絲不苟,同他那張漂亮的臉溶為一體,讓人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來。

一見到她們進來,外婆立刻拍著自己坐的長沙發喊道: “雁雁,快過來,坐外婆這裡!” 王耀先也立刻離座欠身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地說道: “林小姐今天好漂亮啊!” 林雁冬略微笑了笑,那含意就像西方女士們說出來的“謝謝”,然後就踩著厚厚的白色地毯徑自朝長沙發走去。 外婆早已抬身向上伸出了一隻手,還沒等她坐下就已經握住了她,生怕她跑了似的。頭一天來,被外婆又哭又笑地抱在懷裡時,雁雁就感覺到外婆有著多麼年輕的一雙手啊。那細嫩,那柔軟,哪裡像70歲的人!尤其是她的服裝,令人覺得她一點兒也不像別人的外婆。她不穿中式衣服,她穿洋裝,而且是那麼大膽的鮮豔的顏色,一天一套。 今天,外婆竟然穿了一套紫羅蘭色的絲織便裝,外面罩了一件玫瑰紅的長背心,腳下是一雙輕便的軟羊皮鞋,渾身透出那麼一股瀟灑自如,可又霸氣十足的味道來。

“王先生,你呀,別看我這外孫女兒是大陸出來的,她可一點點也不上氣!” “老太太,我可沒有敢這麼看啊,林小姐的風度比香港的小姐們……” “是嘛!”外婆眉開眼笑的,等不得人家把好話說完,“就是嘛,不是我誇自己的外孫女兒,比比看,香港的小姐哪個有我雁雁這麼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我常說,香港這地方,水土不養人。住久了,人都生鏽了,一個個都是靠化妝。哪像我們清河邊的姑娘,從小喝的清河水,個個都水靈靈的。” 記憶中,長這麼大她還沒有這麼當眾被人評頭論足過。這是自己的外婆,你又不好說什麼,只能乖乖的聽著。好在雁雁還頂得住,並不臉紅,只是看著外婆微笑。外婆那一張保養得很好的臉,那被淺茶色眼鏡遮住了皺紋的眼,正充滿愛憐地望著她。林雁冬看著這張有點陌生又無比親切的臉,心裡想,怎麼媽媽的媽媽會是這樣的呢?媽媽可從來都是嚴肅的,憂鬱的,累得精疲力盡的,同她的媽媽完全對不上號。她們兩個人倒好像應該倒個個兒似的。

王耀先又用那港台腔的“國語”在說恭維話: “只要林小姐不嫌我們土氣就好啦”! 林雁冬已經見過王耀先兩次,也算是熟人了,她笑道: “王先生在美國留過學,從裡到外都是洋的,哪來的'土'呀!” 王耀先只是訕訕地笑。他搞不清楚,這是讚揚還是嘲弄。 “在我們大陸,'土'可不是壞事兒。”林雁冬笑道,“我們整天跑農村的,不沾點'土'氣,可要脫離群眾啊!” “林小姐說話好幽默喲……”王耀先除了討好,似乎就沒有別的話了。 “看看,我這孫女兒可不是好欺負的。”外婆一得意,把“外”字都省掉了。 舅媽也在一旁湊趣。忙笑道: “是啊,聽說雁雁在大陸認識很多高……高什麼?噢,高幹,就是大官。我們要回大陸做點生意,求還求不過來呢,誰敢欺負呀!”

可惜,沒拍在點子上,外婆表示不同意她的話,噘著嘴嗔怪地說: “阿香,你以為我還會放她回去呀?早年我就後悔沒把她媽媽帶出來,現在她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可不讓她回去。是不是?雁雁,跟著外婆住在香港,答應外婆了,是不是?” 憑她參加工作以來,周旋於上下左右的工作經驗,林雁冬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對付一位這麼疼愛自己的老太太,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她立即答道: “外婆,你攆我走我都不走啦!” 一句話,真把老太太樂得不知該怎麼才好。她摟著雁雁直叫: “乖,真是個乖孩子。” 林雁冬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14歲,來了香港沒幾天,好端端地小了10歲。這種被人寵愛的感覺讓人也挺舒服的。不過,她心裡很明白,外婆特別介紹這位王先生來是有她的用意的。舅舅他們對這位王先生更是格外推崇,有時雁雁都覺得這兩口子有點巴結這位年輕人。

“老太太,我們可該走了,”王耀先說,“現在開車去'利京',路上肯定塞車的。今天想請林小姐看看香港的夜景。” 到了香港這幾天,全家人都好像把她當成了餓死鬼,一早起來就開始吃。所謂早茶,其實不是茶,而是各式各樣的小吃。早茶吃到9點多10點,然後又張羅著吃午飯。外婆的命令,必須帶她的外孫女把香港的大飯店都吃遍。於是,中午在香港新建的展覽中心吃廣東菜,晚上又過海到九龍吃潮州菜,夜裡還要到大富豪聽音樂。 林雁冬覺得日程安排得真夠緊的。人家市長、局長受邀來港遊覽也不過如此吧!尤其讓她覺得負擔的是當主角,飯桌上誰都勸她吃。她天生的苗條,倒不在乎會長胖,只擔心這麼吃下去非得胃病不可。

她知道這一切全是外婆的好意,這個情非領不可,這個飯是非吃不可的。她也清楚,外婆的話對於舅媽就是硬指標,也是非完成不可的。來了幾天,她早已明白外婆在這家裡的地位。別看老太太只是坐在家裡,他們這花園道半山的房子,雪鐵龍的車子,菲律賓的女傭,兩個表弟國外上學的費用,可統統是老太太拿出來的。雁雁覺得外婆在這家的地位跟賈府裡的老祖宗似的。 “對了,對了,怎麼還沒帶她上'利京'去,那裡的西餐也就算不錯的了。快走吧,乖孩子,外婆就不陪你了,我還是一個人在家堡點粥喝吧!” 對外婆發自心底的這份愛,林雁冬總覺得欠了老人的。她時常想抓住時機予以補償。於是,她握住外婆的雙手,歪過腦袋,撒嬌地宣稱: “外婆不去我也不去!” 一句話,外婆覺得好有面子!老人家臉上泛著紅光,直拍著外孫女兒的肩膀,連勸帶哄: “我的好雁雁,乖孩子,聽話啊!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了。” 這話林雁冬當然是不能同意的,她搖著外婆的手,說道: “外婆,你可不准瞎說,你一點兒都不老。你要是跟望婆婆比起來呀,簡直像兩代人,你信不信?” “啊!望嫂呀,那年請她到我們家給你媽媽當奶媽時,她也就才20歲吧,比我還小半歲呢。沒想到她跟了你們這麼些年……” “外婆,你說錯了,不是她跟我們,是我跟著她。'文革'當中有幾年,媽媽把我放在望婆婆家。” “噢,噢……”外婆直點頭。 “這兩年,媽媽又把她接來跟我們一塊兒住。” “好,好,望嫂真是有良心的人。雁雁,你提醒我,我要給她寄點錢去……” 坐在一旁的王耀先直拿眼看舅媽,祖孫倆這麼閒聊下去,出門也只能吃宵夜了。舅媽果斷地站了起來,從一邊挽起林雁冬的胳膊,笑道: “好雁雁,給舅媽一個面子呀!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王耀先又在一旁說: “有我保鏢呢,老太太放心吧!” 外婆也站了起來,笑道: “有你王家大少爺作伴,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讓她吃好玩好就是了……” 在外婆的叮嚀聲中,他們總算出了大門。 門外石階下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小轎車,林雁冬認得這是王耀先的車。她朝前走了過去,王耀先早已快步上前拉開了車門,恭候她上車。 雁雁臉上不由地泛起了笑容。 到香港這幾天,雖然見了許多她不以為然的人和事,但對於這些細小的表面上的對婦女的尊重,她還是頗為欣賞的。回想在大陸時,不管和哪一級的男人坐車出去,似乎從來沒有“女士優先”這一說,即便是虛情假意的謙讓也沒有過,更不用說給你開車門!如今,才幾天時間,她已經學會了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特權,自己鑽進車裡,任自甘效勞的紳士或僕歐替她小心地關上車門。 舅媽也走過來了。王耀先又趕緊跑到另一側去,替她打開車門。 待兩位女士都上了車,王耀先才轉到車前,跨進駕駛座。 車沿著花園路的斜坡蜿蜒而下,山巒下的一灣海水在夕陽下閃爍,使這靜靜的高級住宅區更顯得幽雅宜人。 “舅媽,你們這裡環境真好。”林雁冬讚道。 “王先生住的地方才好呢,是自己的小洋房。”舅媽拍著前座的後背說,“王總啊,我就喜歡你們家那花園,有花園才好養狗哇。雁雁,你不知道王先生養的那條小叭狗有多可愛……” 王耀先忙回頭答道: “好哇,什麼時候林小姐賞光到舍下?家母今天還問起呢!” 林雁冬想也沒想似的,側臉問舅媽: “外婆讓我去嗎?” 舅媽老老實實地說: “你想去玩玩,外婆還能不同意?改天舅媽陪你去。” 王耀先抓住時機發出邀請: “改天不如今天,就是今天吧!” “那可不行,我還沒跟外婆請示匯報呢!”林雁冬大聲說,說得很認真,很著急,真有點像偎依在外婆身旁不敢亂動一步的小女孩。 王耀先看看舅媽。舅媽聳了聳肩,做了個外國式的無能為力。 一路順風,他們居然沒怎麼塞車,很快就到了金鐘。舅媽誇了王先生的駕車本領又誇王先生的新車: “王總,你這輛新'平治',是剛換的吧?” 王耀先點頭微笑,算是作了答复。林雁冬卻在一旁說: “你們香港人用漢字真不怎麼樣。你看,這車,在我們內地翻譯成'奔馳',那多貼切。奔是跑的意思,馳是快的意思,'奔'和'馳'連在一起,是說這種車跑得特快。可你們這兒呢,叫什麼'平治',難聽死了。又不像中國人又不像日本人的名字。我想,大概又是香港人圖個平平安安的意思吧,對不對,舅媽?” “對,對,對!看見沒有,我們雁雁說出話來呀,就叫人駁不倒……” 王耀先也笑道: “林小姐真是高見,高見哪!以後我也要叫它'奔馳'了!” 望著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林雁冬嘆道: “香港街上的車真是太多了!” 舅媽笑眼瞟著她,得意地說: “香港私家車多呀!不像大陸,只有高級幹部才有小車坐……” “舅媽,車多可不是好事。”林雁冬回頭打斷了舅媽的話,“汽車尾氣對空氣的污染可是很嚴重的!” “空氣,空氣很好呀!”舅媽咯咯地笑,她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一類的問題。 “好什麼好,尾氣排出大量的碳氫和CO……” “你說些什麼呀,沒車子怎麼行,什麼CO不CO呀!” “CO就是一氧化碳嘛,舅媽,你真的要相信,反正是污染空氣的。” 王耀先畢竟是有學識的,聽得懂這些名詞,朝鄰座扭了扭臉,發表自己的意見: “不過,高擋的汽車性能好,這種污染就小一些。我在大陸看見有些車子,真是落後得很,那種車對空氣的污染確實是嚴重得很,對不對,林小姐?” 不知怎麼的,一出大陸,她特別聽不得外人說大陸不好,可關於這一點她又無法反駁,只好扭頭窗外,假裝沒聽見。正好一江海水收入眼底,她就大大嘆了口氣,說道: “可惜,你們香港把水都污染了!” 一聽這話,舅媽樂了,從後排伸手朝她肩上拍了一拍,說: “雁雁,我們香港吃的水呀,可都是從大陸來的。” “這我當然知道啦!沒有我們的水,香港人喝什麼呀。可是,舅媽,我們給你們的是清水,你們用完就變成了污水,又很少採取處理措施就排出去了。告訴你吧,我們那條'深圳河'就是被你們污染的。” 舅媽對這種事聞所未聞,不敢輕易表態。停了會兒,才自動投降: “好,好,我說不過你。” “本來就是嘛!別以為你們香港什麼都好,等著吧,到1997,我們就來治。” “歡迎,歡迎!”王耀先一點也不怕1997,反正他早已在加拿大的溫哥華有公司、有住宅了。 在笑聲中,他們這輛烏黑的轎車已經駛入酒店的門前。車一停,守衛在門口的服務生早已殷勤地拉開車門,待他們下車後,服務生又從王耀先手中接過車鑰匙,把車開到停車處去了。從進門到上樓,一路遇到的服務小姐都對他們甜甜的微笑,那笑容雖帶有職業性,卻讓人覺得親切而不做作,好像他們的到來真給這飯店增了光彩。每逢這時,林雁冬總不由地想起市裡那幾家所謂“大酒店”,想起那裡十分勉強的生硬的笑臉和一點也不笑的臉。心想,要學到這種商業性的微笑也不容易。 他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 一位西服革履、腰板筆直、年過半百的老侍者,拿了一份燙金字的中、英文菜單走了過來。他見有兩位女客,未有遲疑,立即把菜單遞到林雁冬手邊。 “林小姐,請點菜。”王耀先滿臉堆笑。 林雁冬順手就把菜單推給了對面坐著的王耀先,笑道: “客隨主便呀!” 王耀先拿起菜單,像捧著一本樂譜似的,眼睛卻含著笑意從硬本子的上方看著貴客,嘴裡說著客氣話: “就是不知道林小姐喜歡吃什麼菜?” 林雁冬攏了攏頭髮,歪著頭笑道: “他們這兒什麼菜最好,我就吃什麼。” “對,對,王總你就點吧。”舅媽站起來說,“媽要買點東西,我去太谷廣場跑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林雁冬任憑舅媽離去,心裡只覺得好笑。她這一招儿與大陸介紹對象的手法完全一致。畢竟香港是中國的地盤,同樣的文化背景,同樣的習俗,改也難。 王耀先自然是挑了貴菜點,包括法國菜蝸牛什麼的要了個齊全。侍者送來了開胃酒,王耀先舉杯道: “林小姐,喝一點!能夠認識你,太高興了。” 林雁冬毫不含糊,舉起杯來喝了一口,又拿著杯子說: “王先生,我借你的酒,也敬你一杯。” “謝謝!” 王耀先又喝了一口。 他坐在對面,望著這位漂亮的大陸小姐,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從台灣到美國,從美國到香港,他自認為見到的絕色佳人不可謂不多,沒有想到卻被這麼一個從大陸出來的黃毛丫頭迷住了。幾天來,他總是想盡辦法接近她,甚至討好她,而她卻是一副捉摸不定的樣子。 聽說大陸出來的年輕人都很有心計,尤其是經過工作鍛煉的女孩子,能說能幹,天不怕地不怕,一般外邊的人都不是她們的對手。她們缺的只是錢,為了錢她們或許還肯附就,委曲求全。眼前的這位大陸小姐可不缺錢,她那個外婆可以養她一輩子。 追這樣的女孩子,心裡怪怪的。 “以林小姐大學畢業的學歷,不想出國去深造?” “想呀!”林雁冬眼睛盯著手上精美的酒杯,笑答道。 “是不是從大陸辦出國留學有困難?” 林雁冬仰臉看著他,搖著一頭的披肩發,又答道: “現在不難。” “啊,是因為伯母在國內,捨不得媽媽吧?” “我可沒那麼嬌氣。王先生,我在國內有自己的工作。” 王耀先連連點頭,又直勁兒道歉: “真是抱歉得很,我忘了林小姐是政府官員!” “我可不是政府官員,我只是環保局的一個小幹部。” “對不起,是,是什麼部門?” “環境保護局,我們的業務就是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環境,因為……” 聽到這裡,王耀先恍然大悟似地笑道: “啊,綠黨!” “不,赤黨。”林雁冬舉著酒杯,也笑吟吟的。 王耀先先是一愣,繼而像是很愉快地笑了起來。 他在香港還很少遇見這麼直率,這麼大方,又這麼難以對付的小姐。在這塊笑貧不笑娼的土地上,以他的財力和他本人的一表人材,絕對是各路小姐們追逐的目標,他接觸到的女性對他大都是格外的溫順,溫順得倒人胃口。像林雁冬這樣有說有笑、不卑不亢、從容自如的大陸小姐,在他30多年的人生經驗中,好像還沒有遇到過。他覺得非常的吸引,也非常的刺激。這幾天他連公司的事都少管了,自己覺得像個純情的少年。 這種感覺使他覺得非常美好,他覺得面前的少女應該是屬於自己的,也很想找到點共同的話題。他收住笑想了想又問道: “不過,還要請教林小姐。在西方,像這樣的綠色組織嘛,我的印象里大都是民間的團體,為什麼中國大陸會把這種機構設在政府機關里呢?” “很簡單,因為環境保護是國家的一項基本國策呀。我們國家有三項基本國策,一是計劃生育,一是環境保護,再就是……” “噢……”王耀先不住地點頭。 其實,她說的他未必都聽懂了。他只知道大陸有四項基本原則,還真沒有聽說過有什麼三項基本國策。只是,他覺得做出聽懂了的樣子,比聽不懂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的話,要好看些。可是,老這麼點頭,跟小雞啄米似的,又顯得有點笨拙。面對這麼一位大陸女幹部,他才知道在學校學的那點知識還真不夠用,你就不知道該怎樣同這樣的小姐把這樣的話題進行下去。 或許,還是老實一點好。大陸的事情變化多端,今天一個政策,明天一個法令,外邊的人,不知道就不知道,也算不得失禮。於是,他笑道: “林小姐不要見笑,我還真沒有聽說過基本國策……” 林雁冬挺能原諒他的,點點頭說: “這沒什麼。不要說王先生在外邊,就是在我們內地,很多人也不是那麼清楚的。不過,您想了解也不困難,我們規定的環保方針和政策都體現了我們這一項國策的精神。在戰略上,我們實行經濟建設、城鄉建設、環境建設同步規劃,同步實施、同步發展的方針……” 王耀先瞧著她說話時不斷啟閉的唇,不斷閃現的那一副整齊的貝殼兒般雪白的牙,壓根兒忘了自己的問題,只是呆呆地瞧著她。 “王先生,聽說你也打算回大陸辦廠?”林雁冬感覺到對方的茫然,不失時機地轉換了話題。 “是,是,”王耀先這才如夢初醒,忙說,“林小姐認識的人多,不知道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些關係?” “沒問題!”林雁冬大包大攬地一口答應,“我們清河市經委有個新提的副主任,跟我挺熟的。走的時候他還讓我拉點兒外資呢!我現在就可以把他的地址和電話給你。你找他,他肯定熱烈歡迎。” “靠林小姐的面子喲!” “不用。錢就是面子,你信不信?你是想辦工廠嗎?” “是啊,如果有可能。” “那你可要小心啊!”林雁冬瞇著眼說道,“如果你投資的工廠不考慮環保問題,或者環保設施不合標準,我們環保局可是不簽字的。” “那就要多多仰仗林小姐了!”王耀先舉了舉杯,可找著巴結的機會了。 “沒問題,你真到我們清河市來投資,我會給你當參謀的,只要你們肯聽。” “林小姐的話,一定聽的,一定聽的。” 侍者端來第一道菜——盛在一隻很精緻的白磁杯裡的湯。 “舅媽呢?”林雁冬成心四下里張望著說,“她可能迷路了吧?” “我們先吃吧。”王耀先拿起匙子說:“湯,要喝熱的。” 林雁冬也拿起匙子,嚐了一口湯。 “林小姐,味道還可以嗎?” “哇,好鮮啊!”林雁冬學“港台國語”,維俏維妙。 “林小姐在政府機關工作太辛苦了。”王耀先抓住機會引導著談話的方向,“其實,女孩子應該作一點輕鬆的事。” “是嗎?”林雁冬兩眼忽閃忽閃的,好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在西方社會,一般都認為輕鬆一點的工作更適合女孩子的生理特點和心理特點。美國有位著名的心理學家說過……” 林雁冬放下湯匙,兩手托著腮幫子,專注於面前這位有大學文憑的商界人士。 王耀先忽然覺得自己失言,又把話找回來: “當然,輕鬆一點的工作,並不是不重要的工作。我的意思是……” “王先生,你的意思我懂。”林雁冬又喝起湯來,“我也很想找一點輕鬆的事幹幹,誰不想活得輕鬆一點?” “林小姐能有這種想法,太好了,太好了!” 王耀先有幾分高興,又有幾分疑惑。如果這位小姐真想在香港找一份輕鬆的工作,那可真是太好了。可,她是當真的嗎? 還沒等他捉摸過來,只聽林雁冬又說道: “可惜,我學的專業太沉重了,輕鬆不起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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