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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食草家族

莫言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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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2060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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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食草家族 莫言 12855 2018-03-19
第二天凌晨太陽升起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鍾光景,我行走在故鄉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殘冬和初春的記憶淡漠。荒地上雜草叢生,草黑綠、結實、枯瘦。輕盈的薄霧迅速消逝著。儘管有霧,但空氣還是異常乾燥。當一雙穿著牛皮涼鞋和另一雙穿著羊皮涼鞋的腳無情地踐踏著生命力極端頑強的野草時,我正在心裡思念著一個打過我兩個耳光的女人。 我百思難解她為什麼要打我,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鐘我在京城的“太平洋冷飲店”北邊的樹陰下逐一觀賞著掛在樹杈上的鳥籠子和籠子裡的畫眉。鳥籠子大同小異,畫眉也大同小異。畫眉在惱怒的鳴叫過程中從不進食和排泄,當然更加無法交配。這是我自從開春以來一直堅持觀察畫眉得出的結論。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裡,我一得閒空就從“太平洋冷飲店”前面那條鋪著八角形水泥板、兩邊栽滿火紅色雞冠花的小路上疾走過,直奔那些掛在樹杈上的畫眉們。我知道我的皮鞋後跟上的鐵釘子敲叩著路面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騾馬的蹄鐵敲打我的故鄉高密縣城裡那條青石條鋪成的官道時,曾經發出過更加清脆的響聲。我一直迷戀著蹄鐵敲擊石頭髮出的美妙的音樂。幾年前的一個深夜裡,一輛夜間進城的馬車從我居住的高樓前的馬路上匆匆跑過,我非常興奮,在床上折身坐起,聆聽著夜間愈顯響亮的馬蹄聲。馬蹄聲聲聲入耳,幾乎穿透我的心。當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裡,似乎每個房間裡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聲。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裡錄來各種動物的叫聲,合成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我在樓道的出口經常碰到她,她的眼神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著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城市飛速膨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後邊的水泥管道裡每天夜裡都填塞著奇形怪狀的動物。我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裡去。

我是今年的三月七號開始去樹陰下看畫眉的,那天,與我們學校毗鄰的農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牆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風裡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溫柔嬌嫩的黃花,空氣裡洋溢著淡淡的幽香,灰牆外生氣蓬勃,眾多的遊男浪女,都站在高牆外看花。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一個我認識的教授扶著一個我認識的女學生細長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髮,女學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注意他和她,因為他像父親,她像女兒。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願尾隨他們,也不願超越他們。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號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媽的算什麼,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腸裡蠕動的大便,儘管我是和名列仙班的治蝗專家劉猛將軍同一天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

走在水泥小徑上,突然想到,教授給我們講授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時銀髮飄動,瘦長的頭顱晃動著,畫著半圓的弧。教授說他摯愛他的與他患難相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屍走肉差不多。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對這位衣冠燦爛的教授肅然起敬。 我還是往那邊瞟了一眼,教授和女學生不見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牆壁,把迎春花遮沒了。我的鞋釘與路面敲擊發出橐橐的響聲,往事忽然像潮水一樣翻捲,我知道,即使現在不離開這座城市,將來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就像大便遲早要被肛門排擠出來一樣,何況我已經基本上被排擠出來。我把人與大便擺到同等位置上之後,教授和女學生帶給我的不愉快情緒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樣的輕煙。 我用力踏著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馬蹄聲、遙遠的馬蹄聲彷彿從地下升起,潮濕的草原上植物繁多,不遠處的馬路上,各色汽車連成一條多節的龍,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聽著馬蹄聲奔向畫眉聲。

起初,遛畫眉的老頭子們對我很不放心,因為我是直盯著畫眉去的,連自己的腳都忘記了。老頭子們生怕我吃了他們的畫眉鳥。 畫眉鳥見了我的臉,在籠子裡上躥下跳,好像他鄉遇故交一樣。 並不是所有的畫眉都上躥下跳,在最邊角上掛著的那隻畫眉就不上躥下跳。別的畫眉上躥下跳時,它卻站在籠中橫槓上,縮著頸,蓬鬆著火紅色的羽毛,斜著眼看籠子的柵欄和柵欄外的被分隔成條條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對這只思想深邃的畫眉產生了興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它鼻孔兩側那兩撮細小的毳毛的根數我愈來愈清楚。它從三月八號下午開始嗚叫,一直鳴叫到三月九號下午。這是養牠的那個老頭兒告訴我的。老頭兒說這只畫眉有三個月不叫了,昨兒個一見了你,你走了後它就叫,叫得瘋了一樣,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籠子裡還是叫。

這是畫眉與你有緣分,同志,看這樣您也是個愛鳥的主兒,就送給你養吧!老頭兒對我說。 我迷惑地看著這個老頭兒疤痕累累的臉,心臟緊縮,腸胃痙攣,一陣巨大的恐怖感在脊椎裡滾動,我的指尖哆嗦起來。老頭兒對我溫柔地一笑,笑容像明媚的陽光一樣,我卻感到更加恐怖。在這個城市裡,要么是刺猬,要么是烏龜。我不是刺猬不是烏龜就特別怕別人對我笑。我想,他為什麼要把畫眉送我,連同籠子,連同布幔,連同青瓷鳥食罐,連同白瓷鳥水罐,附帶著兩隻鋥亮的鐵球。那兩隻球在老頭子手心里克啷克啷地碰撞滾動,像兩個有生命的動物。憑什麼? 無親無故,無恩無德,憑什麼要把這麼多老人的珍寶白送你?憑什麼笑給你看?我問著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陰謀就是陷阱。

我堅決而果斷地說,不要,我什麼都不要。您,把它拿到鳥市上賣了去吧。我逛過一次鳥市,見過好多鳥兒,最多的當然是畫眉,其次是鸚鵡,最少的是貓頭鷹。 “夜貓子報喜,壞了名聲。”老頭子悲涼地說。 馬路上奔馳著高級轎車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洶湧的大河在奔湧。 東西向前進的車流被閘住,在那條名聲挺大的學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頭子內心裡洶湧著的思想的暗流,掛在他頭上樹枝的畫眉痛苦的鳴叫使我變得異常軟弱,我開口說話:老大爺,您有什麼事要我辦嗎?有什麼事您只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老頭子搖搖頭,說,該回家啦! 以後,老頭子依然在樹下遛他那隻神經錯亂的畫眉鳥兒,鋥亮的鐵球依然在他的手里克啷克啷滾動,見到我時,他的眼神總是悲淒淒的,不知是為我悲哀還是為他自己悲哀,亦或是為籠中的畫眉悲哀。

就在那個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兩個耳光的下午,漫長的春天的白晝我下了班太陽還有一竹竿子高,雞冠花像血一樣鑲著又窄又乾淨的小路,我飛快地往北跑,急著去注視那隻非凡的畫眉,有一隻紅色的蜻蜓落在雞冠花的落葉上,我以為那是片花瓣呢,仔細一看是只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張開伸直的拇指與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個鉗形。蜻蜒眼大無神,眼珠笨拙地轉動,翅膀像輕紗,生著對稱的斑點。我迅速地鉗住了它的肚子,它彎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覺到它的嘴很柔軟,啃得我的手指癢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畫眉早就在那兒等著我了,我站在它面前,聽著它響亮的叫聲,知道了它全部的經歷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從鳥籠的柵欄里送給牠吃,它說不吃,我只好把蜻蜒拿出來,讓蜻蜒繼續啃我的手指。

我終於知道了老頭兒是我的故鄉人,解放前進城做工,現在已退休,想念家鄉,不願意把骨頭埋在城西那個擁擠得要命的小山包上,想埋在高密東北鄉坦蕩盪與天邊相接的原野上。老頭兒說幾十年前那場大蝗災後遍地無綠,人吃人屍,他流浪進城,再也沒回去。 我很興奮,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說了一會兒話,天已黃昏,雞冠花像火苗子一樣燃燒著,畫眉的眼珠像兩顆明亮的火星,樹叢裡椅子上教授用慘白的手指梳理著女學生的金黃的披肩長發。他們幸福又寧靜,既不妨礙交通,又不威脅別人的生命,我忽然覺得應該為他們祝福。落日在西天輝映出一大片絢麗的雲霞,頭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現著一種類似煉鋼爐前的渣滓的顏色,馬路上的成千上萬輛自行車和成千上萬輛汽車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開的白楊樹葉下的路燈尚未通電。行施夏令時間後,我總是感到有點神魂顛倒,從此之後,畫眉鳥兒徹夜嗚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銀髮閃爍著璀璨的光澤,好像昆蟲的翅膀。畫眉鳥抖動著頸上的羽毛歌唱,也許是詈罵,在霞光中它通紅,灼熱,我沒有任何理由否定它像一塊燒熟了的鋼鐵。老頭兒的鼻尖上汪著一層明亮的紅光,他把畫眉籠子從樹杈上摘下來,他對我說:小鄉親,明天見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鳥籠子上,焦躁的畫眉碰撞得鳥籠子嘭嘭響,在黑暗裡,畫眉拖著尖利的長腔嘯叫著,聲音穿透黑暗傳出來,使我聽到這聲音就感到很深的絕望,我知道該回家了。附近樹下遛鳥的老頭兒們悠晃著鳥籠子大搖大擺、一瘸一顛地走著歸家的路,鳥籠子大幅度地搖擺著。我曾經問過老鄉,為何要晃動鳥籠,難道不怕籠中的鳥兒頭暈噁心嗎?老鄉說不搖晃它它才會頭暈噁心呢,鳥兒本來是蹲在樹枝上的,風吹樹枝晃動鳥兒也晃動。晃動鳥籠子,就是讓鳥兒們在黑暗的籠子裡閉上眼睛思念故鄉。

我站在樹下,目送著鳥籠子拐人一條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樹木都把黑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樹林的長條凳上坐滿了人,晦暗的時分十分曖昧,樹下響著一片接吻的聲音,極像一群鴨,在污水中尋找螺螄和蚯蚓。我撿起一塊碎石頭,舉起來,想向著污水投去——我曾經乾過兩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個壞下場。第一次確實是有一群鴨在污水中尋覓食物,它們的嘴呱唧呱唧地響著,我討厭那聲音,撿了一塊石片擲過去,石片準確地擊中了鴨子的頭顱,鴨子在水面上撲楞著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渾濁的浪花。沒受傷的鴨子死命地啄著受傷的同伴。白色的鴨羽紛紛脫落,鴨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著的鴨子沿著渠邊繼續覓食,萎靡的水草間翻滾著一團團渾濁的泥湯,響著呱唧呱唧的穢聲,散發著一股股腥臊的臭氣。我擲石擊中鴨頭後,本該立即逃跑才是,我卻傻乎乎地站著,看著悲壯的死鴨。

渠水漸趨平靜,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腳印清晰可辨,一隻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著天,一條杏黃色的泥鰍扭動著身軀往淤泥裡鑽。那隻死鴨的兩條腿一條長一條短像兩隻被冷落的船槳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臉,土黃色,多年沒洗依然是土黃色,當時我九歲。鴨的主人九老媽到渠邊來找鴨子回家生蛋時發現了我和她的死鴨,當時的情景我記憶猶新——九老媽又高又瘦的身軀探到渠水上方,好像要用嘴去叼那隻死鴨,那時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細又長,好像一隻仙鶴。她腦後的小髻像一片乾巴巴的牛糞。九老媽是沒有屁股的,兩扇巨大髖骨在她彎腰時突出來,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聲從九老媽的胸膛裡發出,平靜的水面上皺起波紋,那是被九老媽的嘶叫聲砸出來的波紋。緊接著,九老媽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邁得是那樣的大,一步就邁過了半條渠,高腿移動時她的身軀還是折成一個直角,整個人都像用紙殼剪成的——會唸書以後我知道了九老媽更像木偶匹諾曹。九老媽拎起鴨來,口里大發悲聲。她萬不該在渠底滯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樣鬆軟那樣深,她的雙腳是那樣尖銳那樣小,她光顧了哭她的鴨子啦,感覺不到兩隻腳正往淤泥裡飛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腳下陷,她跳下渠時把水攪渾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漸漸矮下去,水飛快地浸透了她的燈籠褲子,上升到相當於屁股的位置。她想轉身跳上渠岸時淤泥已經把她固定在渠裡了。她還沒忘記死鴨子,還在罵著打死她的鴨子的壞種。她一定想乾脆爬到渠對面去吧,一邁步時,我聽到了她的髖骨“咯崩、咯崩”響了兩聲。九老媽扔掉鴨子,大聲嚎叫起來。

後來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轉脖子,歪著那張長長的臉,呼叫著我的乳名,讓我趕快回村里找人來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著她,盤算著究竟去不去找人拖她上來。一旦救她上來,她就會忘掉陷在泥淖裡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鴨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績將被她忘得乾乾淨淨,我打死她的鴨子的罪過她一點也不會寬恕。但我還是慢吞吞地往村子裡走去了,我邊走邊想九老媽這個老妖精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壞事。 我找到九老媽的丈夫九老爺,九老爺已經被高梁燒酒灌得舌頭僵硬,我說九老媽掉到渠裡去了,九老爺翻著通紅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說活該。我說九老媽快要淹死了,九老爺嘬一口酒說正好。我說九老媽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爺把瓶子裡的酒喝光了,扔掉酒瓶子,從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齒鉤子,拖著,跟我走。他走得搖搖晃晃,使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歪倒,但他永遠歪不倒,九老爺善於在運動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進。 隔老遠就听到九老媽鬼一樣的叫聲了。我們走到渠邊時,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媽的肚子,她的兩隻手焦急、絕望,像兩扇鴨蹼拍打著水。渠道裡的臭氣被她攪動起來,熏得人不敢呼吸。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九老媽擰回頭。一見九老爺到,九老媽的眼睛立刻閃爍出翠綠的光芒,像被惡狗逼到牆旮旯裡的瘋貓的眼睛。 九老爺不晃動就要歪倒,他在渠邊上前走走,後倒倒,嘴角上漾著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兩隻紅櫻桃一樣的眼睛眯縫著,射出的紅色光線親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媽在水里惡狠狠地罵著。 九老爺一聽到九老媽的罵聲,狡猾一笑說,你還能罵老子,拖上你來幹什麼?拖上你來還不如拖上那隻死鴨子來,煮了下酒。那隻死鴨子已漾到渠道邊,九老爺用鉤子把死鴨撓上來,提著鴨頸,拖著二齒鉤子轉身就走。 九老媽雙手拍打著水,連聲告饒。 九老爺轉回身來說:叫親爹! 九老媽爽快地叫著:親爹親爹親爹! 九老爺挪到水邊,雙手高舉起鋒利的二齒鉤子,對著九老媽的腦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媽驚叫一聲,用力把身體歪在水里。九老爺晃蕩著身體,嘻嘻哈哈地笑著,像老貓戲耍小耗子一樣。二齒鉤子明亮的鋼齒在九老媽頭上劃著各種各樣的曲線,九老媽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傾後斜,攪得滿渠水響。最後,九老媽氣喘吁籲,身體不再扭動,頸子因為一直扭著,頭好像轉不回去了。污水已經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臉漲得青紫,頭髮上全是淅淅瀝瀝的髒水。九老媽忽然放聲大哭,哭裡攙著罵:老九,老九,你這個黑心的雜種!老娘活夠啦,你把老娘用鉤子打死吧……九老媽一哭,九老爺趕快哄,別哭別哭,抓住鉤子,拖你上來。 九老媽一隻手抓住一根鉤子齒,側歪著身子,嗓子裡還“嗝嗝”地哽咽著,淨等著九老爺往上拖。 九老爺往手心裡啐了兩口唾沫,攥住二齒鉤子的木柄,死勁往後一拽。九老媽的身體在渠水里鼓湧了一下,九老媽的嘴裡發出哎喲一聲叫,九老爺手一鬆,九老媽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著。 我幫著九老爺把九老媽從淤泥裡拔出來。九老媽像一個分叉的大胡蘿蔔。渠水咕咕地響著,淤泥四合,填補著九老媽留下的空白,一股奇異的臭氣從渠裡撲上來,我堅信在中國除了我和九老媽、九老爺外,誰也沒聞過這種臭氣。 我們把九老媽拖到渠畔草地上,陽光十分燦爛,照耀著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澤地裡汪著鐵鏽色的水,水面上漂浮著銅錢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蟲屍體在進一步腐爛,草葉多生著白茸茸的細毛,九老媽臥在綠草上,像一條昏睡的大泥鰍。 九老媽蠕動著,把兩條腳往前曲,兩隻臂往後移,背弓起來,像一隻造橋蟲。九老爺攙著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像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著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媽就像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復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媽嘴裡了。九老媽嚼著九老爺的肉,追趕九老爺。她赤腳跑到潮濕的草地上,腳後跟像蒜錘子一樣搗著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著二齒鉤子,右手提著死鴨,尾隨著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上邊一大團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這是第三次,我握著沉甸甸濕漉漉的石頭,心裡反复掂量著,是投,還是不投。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著我,路燈昏黃而淫蕩,如果把石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女學生秀美的頭顱上,後果是什麼?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後被扭送到公安局裡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後讓你回家取錢,為教授或者女學生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後遺症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想到這嚴重後果,我的手指鬆動,磚頭急欲墜地。但戀愛著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像他們是演員,我是觀眾。天上烏雲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團團纏繞,黃光射不出,樹影裡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家噪叫,我驀然低首,發現右手卡著一塊石頭,左手捏著一隻蜻蜒。在椅子上扭動著女學生和教授,她發出絕望的哭叫聲,教授氣喘吁籲,短促而焦急地嘟噥著什麼。我把那塊石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著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從樹後——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批了一個巴掌。石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我像一隻猿猴跳起來,無聲地跳躍著。 我摀著火辣辣的半邊臉,捏著蜻蜒去追趕那個女人。她輕盈地扭動著在黑色紗裙裡隱約可見的兩瓣表情豐富的屁股,沿著兩側盛開著雞冠花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舖成的小路,飛快地向前進。這時烏雲滾到天邊,清風驟起,霧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溫暖黃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裝在肉色高筒襪裡的修長結實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涼鞋飛快地移動,路面橐橐響,節奏輕快,戀愛者發瘋的事頓時被我忘得乾乾淨淨。我聽到了更加遙遠就更加親切的美妙的馬蹄聲。是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在高密縣衙門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著發出的聲音。它使我是那樣的激動不安,小心翼翼,好像父親從母親手裡接過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跟隨著黑衣女人,腦子裡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愛馬駒翻動四隻紫色的小蹄子。四個小蹄子像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像孔雀開屏一樣乍煞開。它歡快地奔跑著,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著,青石閃爍著迷人的青藍色,石條縫裡生長著極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藍色、金黃色的小花兒。板石道上,馬蹄聲聲,聲聲穿透我的心。板石道兩側是頹廢的房屋,瓦楞裡生著青草,新鮮的白泥燕巢在簷下垂著,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飛行。臨街的牆壁斑駁陸離,雜草叢中,一條褐色蜥蜴警惕地昂著頭。 綠色的馬駒儿,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太陽初升,板道上馬蹄聲聲……金色的馬駒儿,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暮色深重,板道上馬蹄聲聲……藍色的馬駒儿,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馬蹄聲聲……你跟著我幹什麼?在“太平洋冷飲店”門前,黑紗裙女人停腳轉身,像烈士陵園裡一棵嚴肅的松樹,低聲、嚴厲地質問我。 冷飲店放著動人的音樂,燈火明亮,從窗戶裡扑出來。我貪婪地嗅著從女人的紗裙裡飄漾出來的肉的香味,囁嚅道:你,為什麼打我一耳光? 女人溫柔地一笑,兩排異常整齊的雪白的牙齒閃爍著美麗的瓷光,她問:剛才打的是哪邊? 我指著左腮說:這邊。 她把左手提著的鯊魚皮包移到右手裡,然後抬起左臂,在我右臉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覺到她的中指或是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說,不偏不倚,一邊一下,你走吧! 她轉身走進冷飲店,店門口懸掛著的彩色塑料擋蠅紙條被屋裡的電搧風吹拂著,匆匆忙忙地飄動。 我撫摸著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無比淒涼時而又怒火萬丈,但我不恨這個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上,桌上鋪著雪白的塑料布,她把雙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捧著腮,兩根纖細的小指併攏按住鼻樑,一個黃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關節上閃爍著醉人的光芒。一個風度翩翩的男服務員走到桌前問了她幾句話,她的手沒動,被雙掌外側擠得凸出的嘴唇懶洋洋地動了幾下。服務員轉身就走。她的雙唇鮮紅、豐滿,她捂著臉壓著鼻子,嘴唇被特別強調,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錯誤,因為,我的干燥嘴唇自動地噘起來,它像一隻飢餓的豬崽子尋找母豬的奶頭一樣想去咂吮玻璃裡邊那兩片紅唇。我驚訝地發現我身上也有墮落的因素,幾十年的道德教育鑄造成的“金鐘罩”竟是如此脆弱,這個女人,用她柔軟的手掌溫柔地打了我兩巴掌,就把我的“金鐘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墮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這個身著黑紗裙兩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獸性的女人,這個女人與其說是個女人不如說是個水妖。 男服務員端著一個托盤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面前沸沸地升騰著一串串的氣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著顫抖;一塊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的一隻景泰藍碟子裡,碟子沿上放著一柄寒冷的不銹鋼四股叉。她把手從臉上拿下來時我發現她的臉像碟子裡的蛋糕一樣蒼白,吸管插進她的嘴,汽水進入她的喉,有兩滴明亮的像膠水一樣的淚水從她的眼瞼正中滾下來,她抖擻著睫毛,甩掉殘餘的淚水,像爬上岸的馬駒抖擻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樣。 我打了一個冷戰,心裡異常難過。幾滴冰涼的小便像失控的凍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氣朦朧,涼露侵入肌膚,我的肩背緊張,頸項酸麻轉動困難。公共汽車在我身後的楊樹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頭也知道一群男女從車上湧下來,他們從哪裡來,他們要到哪裡去,他們是去維護道德還是去破壞道德,這座城市裡需不需要把通姦列為犯罪,我的腦袋沉重運轉著,我的戴金絲眼鏡的同學說,這座城市裡只有兩個女人沒有情夫,一個是石女,另一個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脫,兩行熱淚濡濕了我的面頰。 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乘客向四面八方消散,他們走進紫色的夜的隱秘的帷幕,猶如游魚鑽進茂密如雲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進入了冷飲店,黑紗裙女人用不銹鋼叉子把蛋糕挑起來,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覺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幾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凸起一個圓圓的包,好像男人的喉結。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擋蠅塑料紙,走出冷飲店,連看都沒看我,就橫穿過馬路。她走在斑馬線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著斑馬的肚腹,發出沉悶的響聲。所有的人都討厭你!為什麼討厭我?你整天放那盤虎嘯狼吟的磁帶,我們家的孩子都得了眼球震顫症。我沒放虎嘯狼吟的磁帶。非馬非驢的怪聲從動物園姑娘的房間里傳出來。你聽!這是斑馬與野驢的叫聲。你是不是有神經病?是你還是我?當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誰嗎?是誰?戴維。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來的。姓斑,名馬,哺乳綱馬科,體高一米三十厘米,毛色淡黃,有黑色條紋,可與馬、驢雜交,生出麒麟,頭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聽聽,他們叫得多麼好聽!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馬,和野驢。這是麒麟的叫聲。什麼顏色呀,你好好看,往那兒看!紫色的沼澤地裡生長著帶毒的罌粟花,花瓣過分滋潤,不像植物的生殖器官,像美女腮上的皮。蚊蠆孳生,腐草和款冬的葉子陳陳相因,如同文化沉澱,紫色的馬駒在沼澤地裡一步步跋涉。斑馬!修長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滿了紫色的泥濘。野驢!一輛出租汽車從一條幽暗的巷子裡飛也似的衝出來,雪亮的燈光照清了粘在斑馬線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紗裙女人在光柱裡跳躍著,紗裙翻動,露出了緊繃在她屁股上的鮮紅的褲衩,像一片燦爛的朝霞。狗雜種!她的一條大腿像雪一樣白,它撩得那樣高,不是舞蹈演員的女人無法把大腿撩到那樣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間裡她的四肢和著紗裙凌亂飄動,一聲斑馬的吼叫從她嘴裡衝出來,她的大張著的嘴巴、圓睜著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裡閃爍了一下就不見了,緊接著我又看到了她的鮮紅的褲衩在翻動的黑紗裙裡閃爍著,像飛行中的蝗蟲的鮮紅的內翅。蝗蟲扇動著內翅飛行。沉悶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輪胎摩擦地面發動機爆裂的聲音與一連串的映像同時發生,她消逝了。 她像那匹紫色的馬駒一樣消逝了,她與那匹紫色的馬駒一起消失了。那時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馳著成群結隊的斑馬,非洲燠熱的河流中蠢動著成群結隊的河馬。你要去看嗎?我帶你去,不用買門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們都挺胖。是我精心飼養的。你怎麼能錄下它們的叫聲呢?我把話筒綁在它們尾巴上。傍晚的太陽像帶劇毒的紅花一樣艷麗,高密縣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馬蹄聲聲,紫紅的馬駒翻動著處女乳房一樣的小蹄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馬駒像一個初生的嬰孩。後來我看到那匹馬駒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草叢中出沒,一直通向高密東北鄉南端那五千多畝與膠縣的河流連通的沼澤地。板道爬到沼澤地邊緣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紅色的低矮灌木叢生在沼澤的邊緣上,再往裡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叢間汪著暗紅色的泥漿,多麼像四老媽春天的醬缸裡發酵的黃豆醬啊,啊!啊!啊!啊!啊!啊啾! 你好像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吃飽了沒事幹躲進屋裡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像匹斑馬呀,這條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馬?一提起斑馬,她的臉上就顯出心馳神往的表情:非洲,多遠呵!我丈夫總有一天會帶我到那裡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你說是怎麼回事?斑馬有多少顆牙齒你知道嗎?紫紅的馬駒莊嚴地嗚叫著,沼澤地裡盛開著吞噬蚊蠅的花朵,它們散佈著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慾的香氣;一片像樹一樣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澤地裡杏黃著肥碩的葉子,懸掛著一串串麥穗狀的粉紅色花序。幾百年前,這馬駒,那馬駒,神聖馬駒艱難地、浪漫地穿越過這片沼澤的祖先那時的大沼澤,那時的明媚陽光把馬駒照耀得如同黃金與鮮花。 秋天的印象,沼澤地裡色情氾濫,對岸,高密東北鄉的萬畝高梁“紅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紅雲。五彩的馬駒眯縫起萬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紅的天,看看暗紅的沼澤,看看對岸鮮紅火熱的高梁,它睜開了眼睛,湛藍清澈。馬駒試試探探地往沼澤地裡走去,一個挽著褲腿子,穿著花褂子,乳房豐滿、臀部渾圓的妙齡少女摸著石頭過河。多麼好啊,我多麼想親吻你豐滿的臀上那一抹鮮紅的陽光,你的尾根翹起,散開的尾巴像一束金絲,深陷在紅色淤泥裡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嬌嫩馬蹄,讓我吻你吧!啊,啊,啊啾!燒點薑湯喝吧,我房裡有姜。你見過斑馬吃薑嗎?笑死活人。馬駒叫著,走進沼澤,成熟的沼氣從泥潭里冒出,噗嗤噗嗤地響著,死亡的氣息十分嚴重! 警察的警車上旋轉著一盞鮮紅的燈,生存在這座城市裡的動物聽到警車的聲音都感到不寒而栗。警車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壓電棒往前走,圍繞著出租車的人們鬆軟地散開,我遠遠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鮮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進小巷,踉踉蹌蹌地跌入高樓的最底層。 拉開燈我看到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報紙,按照慣例我從最後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接玻璃。青工打了人理應教育,胳膊肘朝里彎有啥好處。中外釣魚好手爭奪姜太公金像。一婦女小便時排出鑽石。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 本報通訊員鄒一鳴報導:久旱無雨的高密縣東北鄉蝗蟲氾濫,據大概估計,每平方米約有蟲150只到200只,筆者親眼所見,像豆粒般大小的蝗蟲在野草和莊稼上蠕蠕爬動,顏色土黃。 有經驗的老人說,這是紅蝗幼蝻,生長極快,四十天后,就能飛行,到時遮天蓋地,為禍就不僅僅是高密東北鄉了。據說,五十年前,此地鬧過一場大蝗災,連樹皮都被蝗蟲啃光了,蝗災過後,饑民爭吃死屍。 前天晚上我捱過耳光、思念沼澤地裡的馬駒之後,讀到了有關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的報導,昨天上午我跑到——沿著“太平洋冷飲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飛跑到老頭兒們遛鳥的小樹林,路旁的血紅雞冠花上挑著點點白露珠,黑紗裙女人鮮紅的褲衩和鮮紅的嘴唇,她的鮮紅的血和警車上快速旋轉的紅燈。石板道上馬蹄聲聲。那隻瘋狂的畫眉老遠就看到我跑來了,抖動著血一樣的翎毛,張著鮮豔的嘴捲著銳利的舌尖為我鳴叫。我跟畫眉匆匆打過招呼,便把一張慌慌張張的臉轉向老頭兒被朝霞映紅的臉,我把登載著蝗蟲消息的晚報遞給他,他同時遞給我的一張晚報上登載著蝗蟲的消息。 紅蝗蟲!老頭兒像提一個偉大人物的名字般誠惶誠恐地說,紅蝗蟲! 他的眼睛躲躲閃閃,一提到紅蝗蟲他就好像懷上了鬼胎。我馬上記起他說他是五十年前鬧蝗災後背井離鄉流浪到城裡來的,一定是那場災禍的情景歷歷如在他的眼,他才如此惶恐和不安。他開始給我講說那場大蝗災的情景,我卻荒唐地想到那隻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層大樓的地下室裡,看完了蝗蟲的晚報,我才發現蜻蜒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長肚子已經爛了,我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像一粒子彈,射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動了。 關於五十年前那場大蝗災我比當時親身與蝗蟲搏鬥的人知道得還要多,我既相信科學,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志,又迷戀傳說,因為下午三點我要乘車趕回高密東北鄉,時間緊張,我說,老大爺,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嗎?老頭說,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帶回去,可惜還死不了。我說光知道您是高密東北鄉,可不知道您是哪個村的?流沙口子!哎喲喲,流沙口子,就在河北邊,離我們村一里路吆! 可我從來也沒聽說流沙口子村有您這麼個人啊!五十年啦,從沒回去過,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來時十五歲,恍恍惚惚地記著你們村里有兩座廟,村東一座蟲巴蠟廟,村西一座劉猛將軍廟。 再見,大爺!我著急著要去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與老頭兒告別。老頭兒說:其實呢,你回去不回去都一樣,這是神蟲,人是無法治它的,再有四十天,它們就會飛到城裡來,你用不著大老遠的跑回去看它們。 蝗蟲研究所的值班人員接待了我,我說明來意,他說,所裡的研究人員已經連夜趕到高密東北鄉去了,同志,你晚了! 我非常高興,非常感動。我在門口的科普書店買了一本《蝗蟲》,一邊翻看著書裡的彩色插圖,一邊走進食品店,為我兒子買了四盒蔥味餅乾用胳肢窩夾著,翻著書我匆匆穿過斑馬線,一陣嘎嘎吱吱的剎車聲,我抬頭看到幾乎撞到我髖骨上的軍用吉普車,一顆年輕的憤怒的頭顱從車窗裡伸出來,他罵我是只土螞蚱,他說碾死你這只土螞蚱,我對著他點頭哈腰,想著螞蚱就是蝗蟲蝗蟲就是螞蚱,我想起昨天夜裡與銀髮教授在綠躺椅上打架的那個女學生去年春天一個風光嫵媚的日子裡換上了短袖襯衣,她的胳膊肌膚細膩,牛痘的疤痕像兩片鮮紅的鯉魚鱗嵌在她嫩藕般的胳膊上。她滿頭金發。那時候教授正在講授“一夫一妻製家庭是最合理最道德的家庭模式”,那時候教授還十分年輕,五短身材上擎著一頭稀薄的黑髮,星目皓齒,神采飄逸,出語朗朗。女學生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上,她離著教授那麼近,假如教授吃大蒜,大蒜的氣味一定吐到她的臉上。她對教授飛眼。學生都打呵欠,流淚,有些扮著鬼臉。她慵倦地伸懶腰,雙臂高舉,後抻,臉上紫紅的肉疙瘩像山楂果一樣滾動著,腋下的黑毛剛用剃刀刮過,毛茬子青青像教授的嘴巴。她伸懶腰時,兩顆乳頭像兩隻烏黑的槍口瞄著教授的眼睛。第二天教授把他的兒子帶到學校來了,他的兒子頭顱龐大,身體瘦小,一個男生說教授的兒子像個山螞蚱!當時我想如此傑出的一個孩子怎麼像個山螞蚱呢?翻看了《蝗蟲》裡的彩色插圖,我不能不佩服這個比喻的形象和貼切。他的兒子真像個螞蚱,處在跳蝻階段的螞蚱,跳螞蚱的大頭跳螞蚱的小身子,跳螞蚱的直呆呆的目光,跳螞蚱的綠水洶湧的嘴巴。希特勒不也像只跳來跳去的螞蚱嗎?紅螞蚱,綠螞蚱,螞蚱多了就叫蝗蟲,紅蝗、斑蝗、東亞飛蝗、非洲紫蝗……你總想跟我說你的斑馬!你周身散發著一股馬糞的酸味。不好聞嗎?她驚惶地眨動著黑得怪異的大眼睛。 閃開!你他媽的是不是病啦?司機點著螞蚱腦袋罵我,我努力排斥開充斥頭腦的形形色色的螞蚱,像一隻缺腿的螞蚱,後跳了一步。吉普車呼嘯而過。我聞到了一股腥味,低頭一看,斑馬線上,一攤紫紅的干血,正對著我獰笑。我驀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那個神秘的、肉感的黑衣女郎,當她輕捷地走在斑馬線上時,她的裙裾翻動,雪白的大腿外側閃爍著死亡的誘人光澤。她像只螞蚱,或者像只蝗蟲,黑的蝗蟲閃動著粉紅色的內翅,被咯唧一聲壓死了。我真為她難過,她剛打過我兩個耳光就被撞死了。不,我猜想她有可能是自殺!警察怒氣沖沖地問我:她是你的老婆嗎?不,她不是我的老婆。我低著頭匆匆逃走。這時,我突然想起,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我醉倒在馬路上,似乎就是這個女人把我帶到她的住所,幫我洗了澡,然後與我同床共枕……一定是她,因為我把她忘記了,所以她才打我。也許是因為我躲在樹後聽教授與女生交歡她恨我卑鄙下作所以要打我耳光,如果是這樣,那我只好說:打得好啊,打得好。 我繞開那攤黑血,走在斑馬線上我膽戰心驚,我感到生活在這座城裡,每秒鐘都不安全,到處都是螞蚱,我也成了一隻螞蚱,我趕快逃,去車站,買車票,沒有臥舖買硬座,沒有硬座買站票,我要回家,回家去看螞蚱。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蝗蟲氾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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