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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二十年後

我不是潘金蓮 刘震云 73031 2018-03-19
王公道拍李雪蓮家的門,連拍了十五分鐘,院裡無人應答。王公道邊拍邊喊:“大表姐,我是王公道呀。” 院裡無人應答。王公道:“大表姐,開門吧,我都看到屋裡的燈了。” 院裡無人應答。王公道:“天都黑透了,我還沒吃飯哩。我給你帶來一條豬腿,咱得趕緊燉上。” 院裡仍無人應答。 第二天清早,李雪蓮打開頭門,頭門前,仍站著王公道。王公道身邊,站著縣法院幾個人。李雪蓮倒吃了一驚:“你們在這兒站了一夜呀?” 王公道委屈地指指自己的頭:“可不,看頭上的霜。” 李雪蓮看他的頭,頭上卻沒有霜。王公道“噗啼”笑了:“我沒那麼傻,昨晚叫門,你假裝聽不見,我只好回去了;今兒起了個大早,不信堵不住你。” 李雪蓮只好領著一行人往院子裡走。二十年前,王公道還是個小伙子,二十年後,已是個臃腫的中年人了;二十年前,王公道是稀眉,二十年後,眼眶上一根眉毛也沒有了;下巴又不長鬍子,滿臉肉疙瘩;二十年前,王公道是個小白孩,二十年後,皮膚竟也變黑變糙了。但變化不只王公道一個人,二十年前,李雪蓮二十九歲,二十年後,李雪蓮已經四十九歲了;二十年前,李雪蓮滿頭黑髮,二十年後,頭髮已花了一半;二十年前,李雪蓮眉清目秀,胸是胸,腰是腰,二十年後,滿臉皺紋不說,腰和胸一般粗。兩人在院子裡坐定,王公道:“大表姐,這回找你,沒有別的事,就是來看看,家裡有沒有啥困難。”

王公道的隨從,把一根豬腿,放到棗樹下的石台子上。李雪蓮:“要是為了這個,你們走吧,家裡沒困難,把豬腿也提走,我信佛了,不吃肉。” 站起身,拿起掃帚就要掃地。王公道從板凳上跳起來,一邊躲李雪蓮的掃帚,一邊搶李雪蓮的掃帚;搶過,一邊幫李雪蓮掃地,一邊說:“大表姐,就算沒困難,咱們是親戚,我就不能來串門了?” 李雪蓮:“嘴裡別'姐'呀'姐'的,你一法院院長,我聽著心慌。” 王公道拄住掃帚:“那咱們得論一論,前年過世的,馬家莊的馬大臉,他是俺舅,你知道吧?” 李雪蓮:“他是不是你舅,不該問我,該去問你媽。” 王公道:“馬大臉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灣老胡家;你姨家一個表妹,嫁給了她婆家的叔伯侄子;論起來,咱這親戚不算遠。”

李雪蓮:“王院長,你要沒啥事,咱就別閒磨牙了,我還得去俺閨女家,她家的牛,昨晚下犢了。” 王公道放下掃帚,坐定:“既然是親戚,我就不兜圈子了。大表姐,再過十來天,全國又要開人代會了,你準備啥時候去告狀呀?” 李雪蓮:“原來是告狀的事呀。我給你說,今年我不告了。” 王公道吃了一驚。接著笑了:“大表姐,我不兜圈子,你又開始兜圈子了,二十年了,你年年告狀,今年突然說不告了,誰信呀?” 李雪蓮:“今年跟往年不一樣。” 王公道:“哪兒不一樣了?你給我說說。” 李雪蓮:“過去我沒有死心,今年我死心了。” 王公道:“大表姐,你這話沒有說服力。知道你二十年來受了委屈,但事情說白了,事到如今,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本來是芝麻大點事,最後鬧成了大西瓜;本來是螞蟻大點事,最後鬧成了大象。因為一件離婚的事,曾經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和專委,清朝以來,中國沒發生過這種事。但說句良心話,你離婚是真是假,能不能跟秦玉河复婚,然後再離婚,是這些市長縣長能決定的嗎?你沒有復婚再離婚,是這些市長縣長給鬧的嗎?要說冤枉,除了你冤枉,大家也都冤枉著呢。你這樁案子的主體,不是市長、縣長、院長和法官,而是秦玉河。秦玉河這個龜孫,如果放到清朝,我早把他槍斃了,無非現在講個法制。你說這個人有多可惡,當年離婚复婚的事,就夠複雜了,他還嫌不亂,又說出你是潘金蓮的話;雙箭齊發,就把你逼到了絕路上。你告狀告了二十年,各級政府都能理解。歷屆的政府和法院領導,也沒少給秦玉河做工作。可他是頭犟驢,二十年來,死活不吐口哩。秦玉河不通情理,才是這件事的病根,對不對?說起來咱們是一個立場。大表姐,咱能不能商量商量,今年就不告狀了,咱對症下藥,繼續做秦玉河的工作。我想啊,時間不饒人,但時間也最饒人;你跟秦玉河生的兒子,今年也小三十了;兒子又生兒子,孫子都上小學了;二十年了,秦玉河也不是鐵板一塊;就是塊石頭,揣到懷裡也該捂熱了。策略我都想好了,今年咱們再做秦玉河的工作,不再那麼簡單和直接,咱能不能從你和秦玉河的兒子入手,或從你們的兒媳婦入手,讓他們去做秦玉河的工作。畢竟血濃於水。還有你們的小孫子,都上小學了,也該懂事了,咱也做做他的工作;孫子去勸爺爺,說不定哪句話,倒動了秦玉河的麻筋呢。還有你跟秦玉河生的那個女兒,也老大不小了吧?不管是為了你,還是為了她自個兒,也該去勸勸她爹嘛。當爹娘的一直在鬧复婚鬧離婚,一鬧鬧了二十年,姑娘臉上有多光彩?這麼多人雙管齊下,秦玉河只要能聽進去一句,跟他現在的老婆離婚,接著跟你复婚,潘金蓮的事,也就不攻自破了……”

李雪蓮止住王公道的長篇大論:“秦玉河的工作,你們也別做了;做通,我也不跟他復婚了。” 王公道:“你不跟他復婚,咋證明你們當初離婚是假的呢?咋證明你不是潘金蓮呢?” 李雪蓮:“過去我想證明,今年我不想證明了。” 王公道:“已經證明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說不證明了,誰信呢?” 李雪蓮:“我不告訴你了,今年我想通了。” 王公道:“大表姐,你咋這麼頑固呢?你要這麼說,還是要告狀。或者咱這麼說,你不看別人,看我。我辛辛苦苦這二十年,你也看到了;因為你,我也犯過錯誤;跌倒了爬起來,能當上這個院長不容易。你不告狀呢,我這個位子就能保住;你要一折騰,說不定像二十年前的荀院長一樣,我也被擼了。我的帽子,就在你手裡提溜著呢。”

李雪蓮:“如果是因為你的帽子,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裡,我剛才不是說了,今年我不告狀了。” 王公道差點哭了:“大表姐,你咋張口就是瞎話呢?咱們是姐倆兒,就不能開誠佈公談一回嗎?” 李雪蓮急了:“誰給你說瞎話了?我說實話,你不信哩。” 抄起棗樹下台階上的提包:“反正我說啥你都不信,我就不跟你再囉嗦了,我還得去俺閨女家。你們要願意待著,你們就待著;臨走時別忘把門給我鎖上。” 接著走出了院子。王公道忙又攆出去:“你急啥哩,就是串親戚,也等我一下,我用法院的車,把你送過去呀。” 縣長鄭重到該縣上任僅三個月。從上到下的領導幹部中,惟有鄭重,還沒有認識到李雪蓮的厲害。沒認識到李雪蓮厲害並不是之前不知道李雪蓮是當代的“小白菜”;因為她告狀,曾經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一干人;正因為知道,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領導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些草木皆兵。從市到縣的各級政府,豈能讓一個農村婦女唬住?或被一個農村婦女拿住命門?一旦被人拿住命門,軟肋攥在別人手裡,你就沒個退路,大家年年不得安生。維穩是要維護,和諧是要和諧,但維穩不是這麼個維穩法,和諧也不是這麼個和諧法。就像對付恐怖分子,你不能退讓;你一退讓,他就會提出新的條件,永遠沒個盡頭。談判不是萬能的。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領導太軟弱了,該硬的時候還是要硬;事情該爆發,就讓它爆發;恐怖分子要開槍,就讓他開槍。當然,二十年前爆發過,撤了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一干人;但正是因為二十年前爆發過,現在倒應該不怕了;官場撤過人的地方,就不會再撤人了;世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鄭重除了有上述認識,他在另一個縣當常務副縣長時,曾經處理過一起上訪告狀的事,有過經驗教訓。另一個縣的事態,比李雪蓮告狀嚴重多了。縣上要建一個工業園,佔了一個村二百多畝土地;在土地補償款上,政府與農民一直達不成協議。這個村集結了一千多名農民,男男女女,到縣政府門前靜坐。縣長老熊與農民代表談判十輪,也沒談出個結果。縣政府門前聚的人越來越多。老熊請示市長馬文彬,可否動用警力,馬文彬的回答就四個字:“妥善處理。” 上下夾擊,把老熊愁得住進了醫院。老熊一病,事情就落到了鄭重頭上。鄭重知道老熊的病是裝的,在躲這螞蜂窩,但鄭重有鄭重的想法。鄭重接手之後,誰也沒請示,又把幾個帶頭鬧事的農民代表叫到縣政府會議室進行第十一輪談判。農民代表進了會議室,發現裡面站滿了警察。警察二話不說,就把幾個帶頭鬧事的農民掀翻了,戴上手銬,堵上嘴,從縣政府後門押走了。聞知自己的代表被警察抓了,縣政府門口一千多農民更不干了,人群衝進縣政府,砸了辦公樓的窗戶,推翻停在樓前的三輛轎車,並點火燒了。鄭重等的就是這個時候。打、砸、搶的群眾接著發現,縣政府四周,開始聚集警察。警察越聚越多,聚了三四百名,有的實槍荷彈,有的拿著警棍。鄭重把縣里三四百名警力,全部調集過來。農民與警察發生了衝突。鄭重命令警察朝天開槍。槍聲一響,農民立即作鳥獸散。兩顆流彈,又把兩個奔跑的農民打傷了。事態就這樣平息了。

被抓的幾個談判代表被放了;七八個參與打、砸、搶、燒的首要分子被抓了起來,以“擾亂社會秩序罪”、“妨礙公務罪”、“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罪”,分別被判刑三年五年不等。政府仍按初始的規定價補償村里的土地,村民也就把錢接了,無人敢鬧事了;工業園馬上動工了。因開槍傷人,鄭重被給予黨內警告處分。市長馬文彬過去跟鄭重不熟,通過這件事,開始對鄭重大為欣賞。欣賞不是欣賞鄭重開槍傷人,而是他遇到這種事不請示,敢於自己做主。換句話,敢於承擔責任。一年之後,李雪蓮這個縣的縣長調走了,鄭重雖然背著處分,市長馬文彬拍板,調鄭重來這個縣當縣長。當法院院長王公道向鄭重匯報李雪蓮的情況,說弄不准她今年是否還會告狀;王公道哭喪著臉,鄭重卻沒有當回事。王公道:“二十年了,這個娘們,變得越來越難纏了;她越說不告狀,我越不放心,弄不准她的心思。”

鄭重:“弄不准就不弄,讓她告唄。” 王公道忙搖手:“鄭縣長,您剛來不清楚,可不敢讓她告狀。” 鄭重:“憲法哪條規定,公民不能告狀?” 王公道:“她不是往咱縣法院告,她要往咱縣法院告,我也不怕了;她一告狀就是北京。平時去北京咱也不怕,北京馬上又要開人代會了不是?她再闖了大會堂,從市長到您,再到我,又得下台。” 鄭重一笑,講了正因為二十年前撤了一干人,現在不會再撤的道理;誰知王公道不同意:“鄭縣長,我說話難聽,您別在意,我懂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但正因為此一時彼一時,領導的心思,也像李雪蓮的心思一樣,咱也猜不准。您以為撤幹部領導會心疼呢?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幹部;撤一批,人家正好換上一批自己的人。”

王公道這話,鄭重倒沒有想到。鄭重將身子倚到椅子背上:“撤就撤唄,我正好不想當了。” 王公道急了:“這事兒也不由您說了算,您不想當,萬一市長還想當呢?” 又低頭說:“再說,我還想當呢。” 鄭重看出王公道是個老實人,不由“噗啼”笑了:“那各級政府,就被一個農村婦女這麼拿捏住了?” 王公道:“可不咋的,二十年了,年年這樣。” 又說:“麻煩還在於,如果她是一個人還好對付,實際上她變成仨人了。” 鄭重不解:“啥意思?” 王公道:“我們覺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說她是'潘金蓮',她說自個兒冤得像'竇娥',這不就成仨人了?這仨婦女,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單拎出一個人就不好對付,仨個難纏的人纏在一起,可不就成三頭六臂了?又跟白娘子練功似的,一練練了二十年,可不就成精了?”

又說:“為了哄住她,二十年來,她可沒少得東西。光豬腿,我給她送過十七八個。” 又說:“都見大家給當官的送東西,哪見過當官的給一個農村婦女送東西?” 又埋怨:“國家這人代會也開得忒頻繁了,一年一小開,五年一大開;今年還不同往年,今年是大開,政府要換屆,哪裡敢讓她去攙乎?可不敢大意。” 又嘆息:“不怪別的,就怪事情顛倒了。咋也沒想到,一個農村婦女,一下跟國家大事連在了一起。” 鄭重:“正因為你們這麼弄,就把她慣出毛病了。” 王公道:“鄭縣長,這是目前的現實。我官小,是談不下來了,鄭縣長您官大,要不您跟她談一談?” 鄭重一笑,知道王公道是要把事情往上推,躲開這螞蜂窩;這人看似老實,心裡也藏著鬼呢;但鄭重沒計較這個,換條思路問:“能不能調查調查,看這婦女有沒有別的事情,比如,偷盜,打架,賭博,或其它違法的事?”

王公道明白鄭重的意思:“盼她有哇,她要有其他犯罪事實,不早把她抓了?那樣我也乾淨了,就該公安局跟她打交道了。” 但搔著頭說:“也留意她二十年了,可一個農村娘們,想犯罪,又沒這膽,想賭博,她又沒錢。” 鄭重倒不同意:“按你的形容,人家不是沒這膽儿,是證明人家品質還不錯。” 又說:“咱再換條思路,能不能做做她前夫的工作,跟她再复婚呢?如果他們復了婚,不就沒告狀這回事了?” 王公道:“這條路,咱也走過二十年了;這工作,咱也做過幾百回了。可她前夫也是頭犟驢,說沒鬧這二十年,复婚還可以考慮;正是鬧了二十年,哪怕天底下剩她一個女的,也不會跟她再复婚了。” 又說:“再說,那男的又找人了,生下的孩子也快二十了,如果跟李雪蓮复婚,他還得先離婚不是?” 又說:“再說,李雪蓮要跟她前夫复婚,也不是為了過日子,是為了复婚之後再離婚。一句話,純粹為了折騰,為了證明她不是潘金蓮。” 又感嘆:“她沒折騰著她前夫,倒折騰著我們了。二十年啊鄭縣長。我有時愁的,真想辭了這個院長,去做小買賣。” 鄭重“噗啼”笑了:“看把你逼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就會她一面吧。” 王公道馬上站起來:“這就對了鄭縣長,反正說下大天來,也就是哄她一下。哄她過了這一個月,等全國人代會開過了,她想到哪兒告,就到哪兒告去。只要過了關鍵時期,咱就不怕了。” 鄭重搖頭:“你說這縣,咋出了這麼個潘金蓮呢?” 王公道:“偶然,純屬偶然。” 第二天上午,縣長鄭重去李雪蓮的村子找李雪蓮,由法院院長王公道一行人陪著。鄭重去找李雪蓮並不僅僅是昨天王公道講了一通大道理,說服了鄭重;而是在王公道走後,市長馬文彬也給他打了電話,說十天之後,他作為全國人大代表,要去北京參加人代會;你縣有個婦女叫李雪蓮,二十年前鬧過大會堂,之後年年告狀,提醒鄭重註意。馬文彬:“我去北京參加人代會,李雪蓮就不要去了。” 王公道一番高談闊論,鄭重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馬文彬這個電話,鄭重卻不能不在意,也不敢不在意。同時,他也想見一見李雪蓮,看她是否長著三頭六臂,從上到下,把大家折騰了二十年。待見到李雪蓮,原來也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頭髮花白,腰口像水缸一樣粗,說話瓮聲瓮氣。李雪蓮見到王公道,還感到奇怪:“你昨天不是來了,咋今天又來了?” 王公道:“大表姐,昨天是昨天,今天跟昨天不一樣。” 指著鄭重:“這是咱縣的鄭縣長,我官小,昨天說不下你,今天把縣長請來了。” 大家在院子棗樹下坐定。鄭重:“大嫂,我喜歡開門見山,咱就長話短說吧。國家馬上要開人代會了,你還去告狀不去了?” 李雪蓮指著王公道:“昨天不跟他說了,今年不去了。” 鄭重問得跟昨天王公道問的一樣:“為啥不去了?” 李雪蓮回答得也跟昨天一樣:“過去我沒想通,今年我想通了。” 王公道拍著巴掌:“你越這麼說,我心裡越沒底。” 又說:“你要這麼說,還是要告狀。” 鄭重用手止住王公道,對李雪蓮說:“王院長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既然想通了,那就寫個保證書吧。” 李雪蓮吃了一驚:“啥叫保證書?” 鄭重:“保證不再告狀,籤上你的名字。” 李雪蓮:“籤上名,起個啥作用呢?” 鄭重:“如果再告狀,就得承擔法律責任。” 李雪蓮:“那我不寫。” 鄭重一愣:“既然不告了,為啥不敢寫保證書?” 李雪蓮:“不是不敢,事兒不是這麼個事兒,理兒也不是這麼個理兒;我有冤可以不申,但不能給你寫保證書;一寫保證書,好像是我錯了;一時錯還沒啥,不是二十年全都錯了?” 鄭重又一愣,看出這農村婦女不一般;事中這層道理,鄭重倒沒想到。鄭重忙說:“大嫂,事情沒那麼嚴重,也就是個形式。” 李雪蓮搖頭:“現在是個形式,將來一出事,你們拿這張紙,就能把我抓起來。” 鄭重終於知道,這是個難纏的人;李雪蓮,不愧是李雪蓮;他給設下一套,全被她看出來了。鄭重忙解釋:“不是這麼個用意,是為了讓大家放心;不然空口一句話,咱哪能達成協議呢?” 王公道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張公文紙,紙上已打印好幾行字。王公道:“大表姐,協議都替你起草好了,今天鄭縣長也在,你就簽了吧。” 又從上衣口袋拔出一桿鋼筆:“你簽了,我今後再不來煩你。” 誰知李雪蓮一把將王公道的鋼筆打掉:“本來我今年不想告狀了,你們要這麼逼我,那我告訴你們,我改主意了,今年我還得去告狀。” 鄭重愣在那裡。王公道從地上撿起鋼筆,拍著手中的保證書說:“看看,終於說實話了吧。” 縣長鄭重,受到市長馬文彬的當面批評;批評他把政府和李雪蓮的矛盾激化了。鄭重在鄰縣當常務副縣長時,處理過農民圍攻縣政府的事,那次就把矛盾激化了;但那次激化是對的,這次激化卻是錯的。一個農村婦女,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說不告狀了;不管這話的真假,能說出不告狀的話,二十年來從未有過,就屬於積極因素。就算是假話,假中,卻有改正告狀和偏激做法的願望。人家有這樣的願望,我們就該往積極的方面引導;但從法院院長到縣長,皆是兜頭一瓢涼水,非說人家說的是假話。為了把假話變成真話,非讓人家簽保證書,非讓人家承擔法律責任。結果呢?把一件好事或好的願望,逼到了死角。出發點是什麼呢?就是不信任人家。你不信任人家,人家怎麼會信任你呢?兔急了還會跳牆呢。結果是適得其反,事與願違;這個婦女本來說今年不告狀了,最後生生改了口,又說今年要告狀。這下大家踏實了。但接著做工作,難度就更大了。當人家有好的願望的時候,做工作是往相同的方向努力;等人家把相同改成了不同,做工作就得從不同開始;而從不同往相同的道路上掰,單是這個掰的本身,工作量就大了。 這個額外的工作量是誰附加的呢?不是這個農村婦女,而是我們去做工作的人。我們的工作方法,是有問題的。問題出在工作方法上,還只是問題的表面;而問題的實質,出在我們對人民的態度上。你不信任人民,人民怎麼會信任你呢?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沒有把自己當成人民的公僕,而是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在當官做老爺。比這些錯誤更大的錯誤是,處理這件事時,缺乏大局觀念。再過半個月,國家就要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了。當一個農村婦女,和國家大事無形中聯繫起來後,她就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了;而我們做工作的方式,還是像對待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一樣。二十年前,這個婦女,是闖過人民大會堂的;因為她,撤過一連串我們的前任;二十年前,我們的前任,就是這樣對待這個婦女的;我們從二十年前,還不應該汲取血的教訓嗎?比這些更重要的,是政治觀念。今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不同於往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今年是換屆年,會產生新一屆政府,全國全世界都很關注。二十年前,婦女闖的是小年;今年要闖,可就是大年了。萬一她闖了,又像二十年前一樣闖成功了,出的政治事故和政治影響,又和二十年前不同了。新聞比二十年前發達了。有了互聯網。有了微博。說不定一夜之間,全世界都會知道這件事。我們像二十年前的前任一樣被撤職還是小事,由此把整個國家的臉,丟到全世界面前,事情就大了…… 馬文彬批評鄭重時,措辭雖然很激烈,但臉上一直微笑著。這是馬文彬講話的特點。馬文彬個頭不高,一米六左右。在主席台上講話,有時需要站在舞台一側的話筒前;別人講過,他走過去,他的頭夠著話筒都難;一般別人講過,輪到市長發言,工作人員要趕緊跑上去調矮話筒的高度。人矮,加上瘦,又戴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像個文弱的書生。與人說話,聲音也不大,沒說話先笑;說過一段,又笑一下。但有理不在高言,同樣一件事,別人能說出一層道理,他能說出三層道理;如是好事還好,如是壞事,就把你批得體無完膚了。加上馬文彬平時說話聲音低,一到研究幹部的任用,聲音突然就高了;提誰,撤誰,旗幟鮮明;他想提拔誰,一般無人敢反對;想反對,你說一層理,他說三層理,你也說不過他;往往一錘定音。同理,他想撤掉哪個乾部,也往往一錘定音。所以從市裡到縣里,各級幹部都懼他。馬文彬批評鄭重,也與批評其他人一樣,批評一段,微笑一下;一席話微笑下來,鄭重身上已出了好幾層冷汗。鄭重出冷汗不是懼馬文彬的批評,而是覺得馬文彬說得入情入理。立場、目光,都比鄭重高許多。什麼是差距?這就是差距。為什麼人家當市長,自己當縣長,原因沒有別的,就因為人家水平比你高。馬文彬批評完,鄭重心悅誠服地說:“馬市長,您說得對,是我把問題想簡單了,是我把大事看小了,是我沒有大局觀念和政治觀念,是我沒有認清時代。我回去給您寫份檢查。” 馬文彬微笑著擺手:“檢查就不必了,認識到就行了。” 又說:“我有時琢磨啊,有些古代的成語,還是經得起琢磨的,還是大有深意的。譬如講,'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譬如講,'防微杜漸',譬如講,'因小失大'。言而總之,都在說一個'小'字。許多人栽跟頭,沒栽在'大'字上,皆栽到'小'字上。或者,沒領會'小'字的深意。” 鄭重忙點頭:“我就是因小失大,我就沒領會'小'字的深意。” 馬文彬:“還有一句成語,叫'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這回栽了跟頭,下一回知道'由此及彼'和'舉一反三',恰恰也就進步了。” 鄭重:“我回縣里之後,馬上重新去做工作,馬上再找這個婦女談。” 馬文彬笑著點鄭重:“你都與人家鬧頂了,光是磨轉這個'頂',就非一日之功。” 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再有九天就要開全國人代會了,還是我親自出馬吧。你回去約一下,我請這個婦女吃頓飯。” 聽說市長要請一個農村婦女吃飯,起因又是由自己工作沒做好引起的,鄭重有些不安:“馬市長,都是我工作沒做好,給您惹了禍。” 馬文彬擺手:“見群眾,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嘛。” 又笑著說:“當了三年市長,還沒見過治下的'小白菜',對了,沒見過這個'潘金蓮',剛才你又說,她是'竇娥',是三頭六臂的'哪吒',沒見過這個'竇娥'和'哪吒',我也不對呀,我也犯了官僚主義呀。” 鄭重見氣氛緩和下來了,也忙笑著湊趣:“戲裡的'小白菜'、'潘金蓮'和'竇娥',都是俊俏的小媳婦;咱這兒的'小白菜'、'潘金蓮'和'竇娥',可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婦女。” 待到市長馬文彬請李雪蓮吃飯,為吃飯的地點,馬文彬又批評了市政府的秘書長和縣長鄭重。馬文彬平時請人吃飯有三個地點:如是省上領導來,或是其他市裡的同僚來,就在市政府賓館;如是來投資的外商,在市裡的“富豪大酒店”;如是過去的同學朋友,由市政府賓館做好飯菜,運到家裡。市政府秘書長覺得馬文彬請一個農民吃飯,屬工作範疇,便把宴會安排在了市政府賓館;準備派車把李雪蓮接過來。向馬文彬匯報時,馬文彬皺了一下眉:“不是批評你們,啥叫對待群眾的態度,通過一頓飯,就能看出來。你是讓群眾來拜見你,還是你去拜見群眾?” 秘書長馬上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對對對,我們應該到縣里去。” 出了馬文彬的辦公室,忙給縣長鄭重打電話。鄭重便把飯安排在該縣的“世外桃源”。該縣的“世外桃源”,是該縣吃飯規格最高的地方。該縣雖處內陸地帶,“世外桃源”的菜,卻有世界各地的生猛海鮮。市長馬文彬過去到縣里來視察,如留下吃飯,皆在“世外桃源”。過去在“世外桃源”,這回也在“世外桃源”。鄭重匯報秘書長,秘書長又匯報馬文彬,馬文彬又皺了一下眉:“不是說過'舉一反三'嗎?四個字,落實下來,咋就這麼難呢?請一個群眾吃飯,你去'世外桃源',燈火輝煌,生猛海鮮,還沒吃飯,就把人家嚇住了;她看你們整天吃這麼好,心裡更來氣了;接著她的工作還怎麼做?要我說,請人家吃飯,能不能找一個讓人家感到舒服和放鬆的地方?譬如講,就去她那個鎮上,找家羊湯館,一人吃三五個燒餅,喝一碗熱乎乎的羊湯,滿頭大汗,氣氛不一下就融洽了?” 秘書長又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忙點頭:“對對對,咱們去他們鎮上,咱們喝羊湯。” 又擔心:“就怕那鎮上的小飯館不衛生呀。” 馬文彬揮手:“我從小也是農村長大的,人家吃得,我就吃得;你們吃不得,你們別去。” 秘書長忙點頭:“我們也吃得,我們也吃得。” 又回到自己辦公室,給縣長鄭重打電話。鄭重也馬上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按市長馬文彬的意圖,重新將吃飯的地方,改到鎮上羊湯館。同時更加佩服馬文彬。人家想一件小事,都比自己深遠。 “小”字的深意,自己還是沒有琢磨透。什麼叫差距?這就叫差距。 第二天晚上,市長馬文彬,便在拐彎鎮的“老白羊湯館”,請李雪蓮喝羊湯。 “老白羊湯館”地處鎮西頭。平日從裡到外,“老白羊湯館”都臟乎乎的;今天突然變乾淨了。上午還臟,下午就乾淨了。地上掃過,桌子用滾水燙過,頂棚上有幾個窟窿,臨時糊了幾張報紙;後廚犄角旮旯,也用鏟子,將油膩鏟了一遍。里外一收拾,“老白羊湯館”顯得亮堂許多。 “老白羊湯館”左手,是一家賣羊雜碎的街攤;上午還在賣羊雜碎,下午讓鎮長賴小毛給趕走了;“老白羊湯館”右手的攤主,是拔牙兼賣雜貨的老余,下午也讓賴小毛給趕走了。門前左右一打掃,“老白羊湯館”前臉,馬上顯得開闊許多。陪市長請李雪蓮吃飯的,有市政府的秘書長,該縣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一張桌子,共坐了五個人。其他市政府的隨從,縣政府的隨從,縣法院的隨從,皆由拐彎鎮的鎮長賴小毛,拉到鎮政府食堂吃去了。也是害怕陣勢大了,一下把李雪蓮嚇住。派誰去請李雪蓮來吃飯,縣長鄭重也頗費躊躇。鄭重和王公道,都剛剛與李雪蓮說頂了,不敢再招惹她,鄭重便把這副擔子,壓到了拐彎鎮鎮長賴小毛身上。賴小毛今年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平日說一句話,要帶三個髒字;喝醉酒,還敢打人。他有一輛“桑塔納3000”轎車,喝醉酒上了車,坐在後排,愛指揮司機開車。車開快了,他會急,揚起手,照司機腦袋上就是一巴掌:“媽拉個×,你爹死了,急著回去奔喪?” 車開慢了,他也會急,揚起手,又是一巴掌:“媽拉個×,車是你爹拉著?好好一輛汽車,讓你開成了驢車。” 司機被他打跑過五個。鎮政府的干部有四十多人,沒有一個沒被他罵過;鎮下邊有二十多個村,二十多個村長,沒有一個沒被他踢過。但賴小毛鎮長當了五年,李雪蓮就在拐彎鎮下邊的一個村里,年年告狀,他卻一直對李雪蓮敬而遠之。因為李雪蓮告狀,縣上每年開年終會,都批評拐彎鎮,說鎮上“維穩”這一條沒達標,不能算先進鄉鎮;賴小毛從縣上開會回來,卻交代鎮政府所有的干部,寧肯不當這個先進,也不能阻止李雪蓮告狀。因李雪蓮告狀是越級;不阻止,她不找鎮上的麻煩;一阻止,一不越級,這螞蜂窩就落到了他頭上。賴小毛:“咱們在拐彎鎮工作,心裡也得會拐彎。” 賴小毛平時粗,誰知也有細的時候;如今鄭重派他去請李雪蓮喝羊湯,賴小毛雖然肚子裡暗暗叫苦,但身子又不敢不去。賴小毛平日見人張口就罵,抬手就打;但見了李雪蓮,胖臉卻笑起了一朵花,張口就叫“大姑”。叫得李雪蓮倒有些含糊。因為一個告狀,咋招來這麼多親戚呢?李雪蓮:“賴鎮長,法院王院長叫我表姐都有些勉強,你又降了一輩兒,給我叫姑,我聽得身上起雞皮疙瘩。” 賴小毛豎起眼睛:“王院長叫你'表姐',肯定叫得沒邊沒沿,我從俺姥娘家算起,給你叫聲'大姑',還真不算冤。我給你論論啊,我媽他娘家是嚴家莊的,我媽他哥也就是俺舅,娶的是柴家莊老柴的外甥女……” 掰著胖指頭在那里數。李雪蓮止住他:“賴鎮長,咱別兜圈子了,啥事吧?你要來說告狀的事,咱就別說下去了。” 賴小毛:“不說告狀的事。大姑,我在鎮上工作五年了,見到你,跟你說過告狀的事沒有?” 李雪蓮想了想,點頭:“那倒真沒有。” 賴小毛拍著手:“就是呀,有仇報仇,有冤申冤,從三國以來,都屬天經地義。我不攔人告狀。我今天來,是請你去吃飯。也不是我請你吃飯,是咱市裡的馬市長請你,大姑,你面子大了。” 李雪蓮馬上又翻了臉:“不管市長縣長,請你吃飯,準沒好事,不定心裡憋著啥壞呢。” 又說:“為啥平日不請,現在突然要請呢?還不是國家馬上要開人代會了?” 轉身就往院外走。賴小毛跳到她面前,用手攔住她:“大姑,我同意你的看法,當那麼大官,不會白請人吃飯,何況又是特殊時期;但就是'鴻門宴',你今兒也得走一遭。” 李雪蓮倒一愣:“啥意思,要捆人呀?” 賴小毛:“那我哪兒敢呀,我是求你老人家,不為別人,為我。” 又說:“本來這事皮里沒我,肉裡也沒我,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今天請你吃飯這事兒,就落到了我頭上。” 又說:“我也知道市長找你,又是勸你別告狀;你不贊成,我也不贊成。但你贊成不贊成,那是你的事;吃飯去不去,卻是我的事。你只要去了,哪怕跟他們鬧翻了,也就跟我沒關係了。” 又說:“大姑,你這事兒太大,我這官兒太小,你從來都是跟上層打交道,這回別因為一個吃飯,把我扯進去了。雞巴一個鎮長,露水大的前程,你要不發慈悲,我立馬就蒸發了。” 又說:“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俺爹是你表哥,也八十多了,還得了腦血栓,嘴歪眼斜的,在炕上躺著,不知能活幾天,大姑,你不可憐我,就當可憐我爹吧。” 身子堵住頭門,屁股一撅一撅,開始給李雪蓮作揖。李雪蓮倒“噗啼”笑了,照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還鎮長呢,純粹一個潑皮。不就一頓飯嗎,就是刀山,我走一趟就是了。” 在這鎮上,都是賴小毛打人,哪裡敢有人打賴小毛?除非他吃了豹子膽;現在挨了一巴掌,賴小毛倒捂著頭笑了:“我的大姑耶,這就對了,那誰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歡歡喜喜,用他的“桑塔納3000”,將李雪蓮拉到了鎮上。 李雪蓮見到市長馬文彬,還是客氣許多。客氣不是因為馬文彬是市長,而是他戴著金絲眼鏡,一派斯文;說話也很客氣,沒說話先笑;說完一段,又笑一回;讓人覺得親切。斯文的氣氛下,大家不好一見面就鬧起來。比斯文更重要的是,他說話講道理。別人講一件事只能說一層理,這理可能還說錯了;他卻能說三層理,還句句在理。一見面,馬文彬根本不提告狀的事,開始扯些家常。就是扯家常,也不是居高臨下,先問別人家的事,譬如家裡幾口人呀,都乾什麼呀,等於打聽人家的隱私,讓人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而是先拿自己開刀。他指指羊湯館四壁,說自己也是農村出身,從小家裡窮,當年最想吃的,就是鎮上羊湯館的羊湯。窮又吃不起,每天放學,便跑到羊湯館,扒著羊湯館的門往裡張望。一次一個大漢,連吃了三碗羊湯。第三碗剩一個碗底,大漢向馬文彬招手。馬文彬蹭過去,那大漢說:“你學三聲狗叫,這碗底就讓你吃了。” 馬文彬“汪汪”學了三聲狗叫,那大漢就把碗推給了他,他就把那碗底吃了。說得眾人笑了,李雪蓮也笑了。接著大家吃燒餅,喝羊湯,皆吃喝得滿頭大汗,氣氛就顯得更融洽了。馬文彬又說,他小的時候,是個老實孩子,從來不會說假話;他有一個弟弟比他機靈,看他老實,便欺負他;弟弟每次偷吃家裡的東西,都賴到他頭上;放羊丟了一隻羊,也賴到他頭上;他嘴笨,說不過弟弟,每次都挨爹的打。他那時最苦惱的是,自己說的是真的,咋每次都變成了假的;弟弟說的都是假的,咋每次都變成了真的呢?這時李雪蓮已進入他談話的氛圍和話題之中,不由脫口而出:“我告狀也是為了這個,明明是假的,咋就變成了真的呢?我說的明明是真的,咋就沒人信呢?” 見李雪蓮主動說告狀的事,馬文彬便抓住時機,開始說李雪蓮告狀的事。說李雪蓮告狀的事,也不從李雪蓮說起,開始批評在座的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這也是讓他們在場的原因。馬文彬批評他們工作方法簡單,站到了群眾的對立面;忘記了自己是人民公僕,在當官做老爺;比這些更重要的是,遇事不相信群眾;就是不相信群眾,作為一個人,也該將心比心;一個人告狀,鍥而不捨告了二十年,把大好的青春年華搭了進去,告到頭髮都白了,如果她沒有冤屈,能堅持下來嗎?如果是你們,你們能這麼幹嗎?說得李雪蓮倒有些感動,似乎在世上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誰說政府沒有好乾部?這裡就有一個。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被批得滿臉通紅,點頭如搗蒜,嘴裡說著:“我們回去就寫檢查,我們回去就寫檢查。” 倒讓李雪蓮過意不去,對馬文彬說:“也不能全怪他們。” 又說:“他們都當著官,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 馬文彬拍了一下桌子:“看看,一個農村大嫂,覺悟都比你們高。” 鄭重和王公道又忙點頭:“覺悟比我們高,覺悟比我們高。” 馬文彬又抓住這個機會,笑著問:“大嫂,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你上回說過不告狀的話,他們都不信,就把話說頂了,現在,你說過的話,還能不能重說,或者,咱能不能把話再說回來?” 忙又說:“不能說回來,咱也別勉強。” 李雪蓮又被馬文彬的話感動了,說:“市長你要這麼說,我不把話說死,我的話,現在還能重說。” 又指著鄭重和王公道:“我跟他們說過兩回,我今年不告狀了,他們不信哩。” 馬文彬點著鄭重和王公道說:“像我小時候,說真話,當權者不信哩。” 大家笑了。馬文彬又說:“大嫂,咱純粹是聊天啊,我接著再問一句,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咋突然不告了?” 問得跟鄭重和王公道前兩回問得一樣。李雪蓮答得跟前兩回也一樣:“過去沒想通,今年想通了。” 馬文彬又笑著問:“大嫂,你能不能告訴我,過去沒想通,今年為啥想通了?譬如講,因為一件什麼具體事,讓你想通了?當然,像剛才一樣,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 因為什麼事想通了,這是前兩回王公道和鄭重忘了問的話;只顧追究其然,忘了追究其所以然;沒問來由,所以無法相信;王公道和鄭重忘了問的地方,市長現在問了;問明病因,才好對症下藥;可見市長做事,在每個細節上,都比他們深入;這又是“小”的作用;這又是市長比他們高明的地方。鄭重和王公道忙又佩服地點頭。李雪蓮:“沒因為啥具體事,我就是聽了牛的話。” 李雪蓮這麼回答,是大家沒有料到的;或者,彎拐得這麼陡,讓大家有些措手不及。大家愣在那裡,馬文彬也愣在那裡,嘴有些結巴:“牛?什麼牛?” 鄭重回過神來,忙說:“說人呢,咋拐到了牛身上?” 李愛蓮:“二十年來,世上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信我的話,只有這頭牛信我的話;我告不告狀,也聽這頭牛的話。過去我問牛,該不該告狀,牛說'該',我就告了;今年又問牛,牛不讓我告了,我也就不告了。” 眾人更是如墜雲霧。秘書長也開始結巴:“你這牛,是真的存在呢,還是跟我們說著玩呢?” 李愛蓮:“我不跟你們說著玩,這頭牛是我養的。” 馬文彬回過神來,問:“我能不能見見這頭牛,讓它跟我也說一說?” 李愛蓮:“不能。” 馬文彬一愣:“為什麼?” 李愛蓮:“前幾天它已經死了。” 大家哭笑不得。鄭重有些急了:“大嫂,馬市長跑這麼遠過來見你,也是一片好意,也是想幫你解決問題,你不該拿我們打碴,你不該這麼奚落人。” 見鄭重急了,李雪蓮也有些急了,拍著巴掌:“看看,跟我的案子一樣,我把真的,又說不成真的了不是?” 馬文彬止住鄭重,微笑著對李雪蓮說:“大嫂,我相信這頭牛是真的。” 接著說:“那我們共同來相信這頭牛的話,今年起不告狀了,好不好?” 李雪蓮:“這裡可有分別。” 馬文彬:“啥分別?” 李雪蓮:“牛說行,你們說不行。” 馬文彬不解:“為什麼?” 李雪蓮:“牛不讓我告狀,是說告狀沒用;你們不讓我告狀,是讓我繼續含冤,這可是兩回事。” 馬文彬一愣:“大嫂,我們找你來,不就想幫你解決問題嗎?” 這時李雪蓮哭了:“你們別騙我了,你們要覺得我冤,不用過來找我,早把案子給我翻過來了。” 指著鄭重和王公道:“你們跟他們一樣,來找我,還是想糊弄我,怕我去北京告狀,撤了你們的職。” 又說:“你們要想幫我,平時咋不來呀?全國一開人代會,你們咋接二連三地來呀?還不是想糊弄過這幾天,接著又撂下不管了?” 馬文彬皺了皺眉,這才知道李雪蓮這個婦女的厲害。找她是來解決問題,沒想到讓她奚落一番——牛都張嘴說話了。雙方過招,他倒鑽了這婦女的圈套。早知這樣,就不問其所以然了,就不問到牛了。可不問所以然,怎麼對症下藥呢?當然,鑽了別人的圈套,出來一頭牛,馬文彬也不怕;他來,就是試探一下事情的深淺。現在,通過一頭牛看出,事情已經無可救藥了。她說不告狀,就是還要告狀。或者,她在胡攪蠻纏。王公道和鄭重的判斷還是對的。事情無可救藥馬文彬也不怕,如同使用乾部,幹部犯了錯誤,分有可救藥型和無可救藥型兩種;有可救藥者,還有得說;無可救藥者,乾脆連話都不用說了。秘書長看馬文彬皺眉,忙站起說:“今天談話就到這裡吧,馬市長市裡還有會。” 馬文彬站起身,這時又滿面笑容:“大嫂,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按你的去做,一切不必勉強。” 然後出門走了。秘書長,縣長鄭重,也忙跟了出去。只剩下法院院長王公道收拾殘局。王公道抖著手:“大表姐,你說的這是哪兒跟哪兒呀,說案子就說案子,咋說到牛身上了?你這不是罵人嗎?” 李雪蓮擦著淚:“我沒罵人。” 王公道:“拿畜牲跟人比,還不叫罵人?” 抖著手在地上轉圈:“寧肯聽畜生的話,也不聽政府的話,這不等於說,各級領導,連畜生都不如嗎?” 李雪蓮急了:“咋我說啥,你們都不信呢?我說啥,你們都往壞處想呢?” 又說:“如果是這樣,今年我還得去告狀。” 王公道拍手:“看看,終於又說實話了吧?” 李雪蓮家院子有三分地大,正北三間瓦房,東邊一間廚房,西邊兩間牛舍。三間瓦房還是二十二年前蓋的,那時他和秦玉河已結婚六年了,兒子也五歲了。為扒掉草房,蓋三間瓦房,李雪蓮不但養牛,還養了三頭老母豬;瓦房的一半木料磚瓦,是靠賣牛犢和豬娃換來的;秦玉河在縣化肥廠開卡車,木料磚瓦的另一半,是靠他加班拉化肥掙來的。秦玉河白天拉過化肥,晚上連軸轉,又拉,兩眼熬成了紅燈籠。半夜開車,常打瞌睡,有一次一頭撞到了路邊的槐樹上;修車花去兩千多塊錢,只好從頭再掙。那時她和秦玉河也吵架,但吵歸吵,大家在一條道上;吵來吵去,大家還是一條心。沒想到瓦房蓋好一年多,秦玉河就變了心。這時李雪蓮也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因為懷孕,與秦玉河鬧假離婚。大半年見不著面,這假的就變成了真的。這時兩人不吵架了,開始打官司。官司一直打了二十年,頭髮都花白了,還沒有個結果。更讓李雪蓮後悔的是,當初假離婚的餿主意,還是她出的。比這些更讓李雪蓮窩心的是,當初鬧假離婚是為了生下後來的女兒;誰知女兒長大之後,跟李雪蓮也不是一條心。 經過二十二年的風吹雨打,房子已經有些破舊。夏天秋天雨水大,北屋的後牆,已經被雨水打酥了;其它三面牆的外磚,也時常“撲簌”“撲簌”往下掉磚末子。屋裡的牆皮,也脫落了一大半。十年前,房頂開始漏雨。二十年都在告狀,換成別人,會無心修繕這房。告狀頭十年,李雪蓮也無心管房的事;不但無心管房的事,也無心收拾家;屋里屋外,成了豬窩;不但無心收拾家,也無心收拾自個兒,衣裳髒了不知道換,頭髮亂得像個雞窩;一人走在路上,遠看像個要飯的;倒跟告狀的身份相符。但十年過去,告狀成了常事,也就習慣了。習慣並不是習慣這種東奔西走的日子,而是偶爾病了,出不得門,對窩在家裡的生活反倒不習慣了。不告狀,也不知道該干啥。正因為習慣了,告狀本身成了日子,反倒回頭收拾自個兒和自個兒的家和屋子了。頭髮剪短了,衣裳常洗,出門告狀之前,渾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屋子的外牆和內牆,收拾起來花工夫太大,但房子漏雨不能不管,她花錢僱人,把房頂的破瓦揭下,換成新瓦,又用石灰勾了縫,下雨馬上就不漏了。屋子內牆四處脫皮,她拿一把掃帚,將脫下的牆皮掃下,雖然四面牆顯得疤疤拉拉,跟花瓜似的,看上去起碼利索許多。在家的時候,屋里屋外,打掃得乾乾淨淨。貼著院牆,又種了一趟串紅,一趟雞冠花。陌生人進來,看不出這是個告狀的人家。 三間正房裡,又分三間,分別用隔扇隔著。左間,是盛糧食和雜物的地方。中間,是過廳。右間,是睡覺的地方:二十一年前,這裡是李雪蓮和秦玉河的臥室;現在,天天只剩下李雪蓮一個人。靠窗的牆頭,掛著一個小學生算術本。這算術本上,記著李雪蓮二十年告狀的經歷。二十年過去,這小學生算術本已皮開肉綻,臟得像一塊破抹布。但就是這塊破抹布,記著李雪蓮告狀去過的所有地方,見過的所有人;也一天天看著李雪蓮的頭髮如何由烏黑變成了花白,腰口如何由楊柳變成了水缸。她盼著這算術本,有一天能幫她把“假的”變成假的,也就是把真的變成真的;但二十年過去,假的還是真的;或者,真的還是假的。同時,一頂潘金蓮的帽子,戴了二十年,也沒摘下來。十年前,李雪蓮差點瘋了。後來年年如此,像年年告狀一樣,同樣也習慣了。 李雪蓮年年告狀,省裡、市裡、縣里都知道,但對她一次次告狀的經歷,時間一久大家都忘記了,只記得一個“告狀”;時間一長,李雪蓮對告狀的許多細節也模糊了;惟有這個算術本,樁樁件件,記得牢靠。不但細節記得牢靠,像生意人做買賣記賬一樣,最後還有一個統計。據李雪蓮統計,二十年來,在年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期間,她到北京告過十九次狀;其中,被當地警察攔住十一次;半道上,被河北警察攔住過三次;還有五次到了北京,被追過去的該縣警察在旅館裡找到三次,也就是被“勸回”三次;剩下兩次,一次到了長安街,被北京的警察扣住;一次終於到了天安門廣場,又被廣場的警察扣住。這麼說起來,二十年的告狀,一次也沒成功過;一次也沒有像頭一次去北京那樣,闖進了大會堂。但正因為如此,李雪蓮才要繼續告狀。讓李雪蓮不明白的是,二十年來,李雪蓮告狀從沒成功過,從省裡、市裡到縣里的各級政府,為啥對她的告狀還草木皆兵呢?害得法院院長給她叫“大表姐”,鎮長給她叫“大姑”。也許這正是李雪蓮沒想到的,正因為她一次都沒有成功過,從省到市到縣各級政府,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才越到後邊越緊張呢。 但今年李雪蓮不准備告狀了。不准備告狀不是這狀不能告了,或各級政府把她嚇住了,或二十年年年告狀,天底下沒有一個人信她的話,她自個兒灰心了,而是天底下有一個人信她的話,這個人死了。這個人也不是人,是她家裡的一頭牛。二十一年前,這頭牛還是頭牛犢,跟著它媽。二十一年前,李雪蓮跟丈夫秦玉河商量假離婚時,就在家裡的牛舍。牛舍裡拴著一頭母牛;還有一頭牛犢,在撞著母牛的下襠拱奶吃。除了這兩頭牛,世人無人聽到這假離婚商量的過程。正因為無人聽到,就給了秦玉河可乘之機;大半年之後,他跟另一個女的好了,便把假離婚說成真離婚,跟那個女的結婚了。正因為當時沒人聽到,李雪蓮二十年告狀沒有結果。十年前,李雪蓮見年年告狀沒有結果,有一段差點瘋了;出門見人說話,語無倫次;見到她的人,都說她神經了。她的女兒當時十歲,也覺得李雪蓮瘋了,晚上不敢跟她在一起睡覺,睡覺跑到鄰居家。李雪蓮自己也覺得,當時神經有些錯亂,白天見人嘻嘻笑,晚上便跑到牛舍裡,教牛說話。希望有一天牛能說話,幫她洗冤。但牛哪裡會說話呢?有一天老牛突然死了,剩下它的女兒;它的女兒這時也十一歲了,比李雪蓮的女兒還大一歲;十年過去,也牛到中年了;倒是女兒見它娘死了,眼中湧出了淚。李雪蓮上去踢它一腳:“你娘死了,你知道哭,我十年的冤屈沒人理會,你咋不哭?” 那牛便仰臉看李雪蓮。李雪蓮:“你不會說話,不會點頭和搖頭呀?十一年前離婚那場事,你也在場,你說說,當時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沒想到那牛竟搖了搖頭。李雪蓮撲上去摟住它,大放悲聲:“我的兒,世上有一個人,開始信我的話了。” 聽李雪蓮在大哭,鄰居們以為她又犯了神經,趕來勸她,還以為她在哭老牛死了呢。等鄰居們走後,李雪蓮又問那牛:“你再告訴我,我這狀還告不告了?” 牛又點點頭。李雪蓮這才又鼓起告狀的勇氣。本來要神經了,又開始不神經了。又十年過去,這頭牛也二十一歲了,一天夜裡,也要死了。臨死之前,兩眼看著李雪蓮。李雪蓮著急地拍它:“我的兒,你千萬別死呀。你一死,世上又沒一個人信我的話了。” 牛眼中也湧出了淚。李雪蓮又趕緊問:“臨死前你告訴我,我這狀,還告不告了?” 牛搖了搖頭。接著喘息幾聲,閉上了眼睛。李雪蓮撲到它身上大哭:“王八蛋,連你也不信我這官司能打贏呀?” 又哭:“世上一個信我的人都沒有了,我這狀,還告個毬哇!” 別人家死牛都賣到鎮上殺鍋上,李雪蓮家十年間死了兩頭牛,都沒賣殺鍋,皆拉到河灘上埋了。女兒的墳,挨著它娘。牛搖過頭死了之後,李雪蓮決定,準備聽牛一句話,從今年起不再告狀了。說起來,也不完全是聽牛的話,是告狀告了二十年,快把李雪蓮拖死了;人沒累死,心累死了;牛埋了,把自個兒折騰的心也埋了。但她把牛的事說給市長馬文彬他們,馬文彬他們不信,不但以為她又在說假話,還以為她在奚落他們,拐著彎罵他們,把他們氣跑了。同時還差點把法院院長王公道氣瘋了。李雪蓮倒不怪他們,牛的話,說給市長縣長法院院長他們不信,把這話說給別人,世上又有誰會信呢?讓李雪蓮生氣的是,全世界這麼多人,怎麼就沒人信李雪蓮一回呢?或者,怎麼都不如一頭牛呢? 但一頭牛的話,還不是李雪蓮決定今年不告狀的全部原因。比牛更重要的,是她聽了她中學同學趙大頭一句話。二十年前,趙大頭在該省駐京辦事處當廚子。李雪蓮頭一回進京告狀,就住在趙大頭的床鋪上。那回李雪蓮闖進了大會堂,釀成了政治事故,按說也應該追究趙大頭的責任;但那回國家領導人替李雪蓮說了話,事後追究責任,從上到下,只顧處理造成李雪蓮告狀的當地官員,無人敢追究李雪蓮這條線。趙大頭平平安安在北京又當了十八年廚子;五十歲退休回鄉,又在縣城一家叫“鴻運樓”的飯館打工當廚子,掙些外快。趙大頭的老婆前年得乳腺癌死了,兒子結婚另過,家裡剩下趙大頭一個人。趙大頭便常騎著自行車,從縣城來看李雪蓮。李雪蓮家裡的牛死的第二天,趙大頭又來看李雪蓮。兩人坐在院裡的棗樹下,李雪蓮對趙大頭說牛的事,問趙大頭:“牛會說話你信不信?” 趙大頭也不信牛會說話,勸李雪蓮:“知你心裡憋屈,別再胡思亂想了。” 李雪蓮瞪了趙大頭一眼:“知道你就不信。那麼我再說一句,今年我不准備告狀了,你信不信?” 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不告了,趙大頭也吃了一驚。愣了半天,接著問得也跟法院院長和縣長一樣:“已經告了二十年,今年為啥不告了?” 李雪蓮:“我聽了牛一句話,牛臨死時對我說,不讓我再告了。” 趙大頭倒拍了一下巴掌:“不管牛會不會這麼說,反正我早想勸你一句,就怕你跟我急。” 李雪蓮:“你想勸我個啥?” 趙大頭:“和牛一樣,這狀不能再告了。一口氣告了二十年,不是也沒個結果?” 李雪蓮:“正是因為沒個結果,我才要告呀。” 趙大頭:“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折騰了二十年,本來是要折騰別人,沒想到恰恰折騰了自個兒。我問你,這告狀的根兒,當初是誰種下的?” 李雪蓮:“秦玉河個龜孫呀。” 趙大頭拍著巴掌:“這不結了。你告狀告了二十年,也沒耽誤人家過日子;折騰來折騰去,人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一直過著,可不就剩下折騰你自己?看,頭髮都白了。” 李雪蓮:“正是這樣,我才忍不下這口氣呢。” 趙大頭:“那我再問你,你說你們二十一年前離婚是假的,秦玉河說真的,他為啥這麼說?” 李雪蓮:“他又找了個婊子。” 趙大頭又拍巴掌:“這不又結了。人家跟婊子過上了新日子,你還在折騰舊日子,人家當然不會承認你們離婚是假的。他一日不鬆口,你就一日告不贏。” 李雪蓮:“我算栽到了這個龜孫手裡,當初把他殺了就對了。” 趙大頭:“照我的意思,當初把他殺了也不對,當初你應該學他。” 李雪蓮一愣:“咋學他?” 趙大頭:“也找個男人結婚呀。他能找,你也能找,跟他比著找。在這上頭賭氣,比跟他折騰過去的真假管用多了。你早這麼做,也熱乎乎過了二十年,不至於把自個兒老在告狀路上。” 李雪蓮又愣在那裡。別看趙大頭上中學時是個窩囊廢,又當了一輩子廚子,關鍵時候,倒說出了別人沒說出的道理。也許他上中學時說不出來,當了廚子就說出來了;也許他二十年前說不出來,現在就說出來了。二十年前,李雪蓮也這麼想過,還去化肥廠找了秦玉河一趟。當時,只要秦玉河說一句真話,說出離婚的真假,她就不再糾纏過去;或者,她就放下過去的恩怨,去開闢新的生活;但就是那天,秦玉河又說出潘金蓮的話,又把李雪蓮逼到了告狀路上;二十年後,李雪蓮也有些後悔,如果李雪蓮當初不理會秦玉河,重打鼓另開張,去找新的男人,說不定如今也過得熱氣騰騰,不至於二十年過去,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但李雪蓮說:“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啥用呢?” 趙大頭:“有用。事到如今,想找人也不晚。” 李雪蓮照地上啐了一口:“四十九了,頭髮都白了,就是想找,誰要?” 趙大頭馬上說:“我呀。” 李雪蓮愣在那裡。她以為趙大頭在開玩笑,看趙大頭的神色,又十分認真。但李雪蓮一下轉不過彎來。轉不過彎來不是轉不過再嫁趙大頭這彎,而是二十年一直想著告狀,一直想著跟秦玉河結婚再離婚,折騰個魚死網破,從無想過再嫁別人。同時,一下面對面說這話,李雪蓮臉上也掛不住,李雪蓮上去踢了趙大頭一腳:“我都這麼難了,你還拿我打碴。” 趙大頭:“這不是打碴,你我都是一個人,這麼辦,咱倆都合適。” 李雪蓮:“人人都知道,我可是潘金蓮。” 趙大頭:“我喜歡潘金蓮,我喜歡風流的女人。” 李雪蓮又上去踢了他一腳:“看,還是拿我打碴吧?” 趙大頭邊笑邊躲:“我不信,我不信你姓潘成了吧?” 又正色說:“我勸你想想,這比告狀可強多了。” 趙大頭走後,李雪蓮真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覺得趙大頭的話,比死去的牛的話實在多了,也實用多了。牛不讓李雪蓮告狀就是一句空話,只說不讓告狀,沒說不告狀之後怎麼辦;趙大頭不讓李雪蓮告狀嫁給他,卻給李雪蓮指出了另一條出路。如能再嫁人,也就不用告狀了。如要再嫁人,告狀也就不成立了。同時,潘金蓮另嫁他人,潘金蓮也就不是潘金蓮了。但話是這麼說,一下嫁給趙大頭,對李雪蓮又有些突然。說突然,也不突然,趙大頭不是昨天才認識的陌生人,三十多年前,兩人就是中學同學。那時趙大頭就對李雪蓮有意思,常悄悄從課桌後給她遞“大白兔”奶糖。高中快畢業前的一天晚上,趙大頭把李雪蓮叫到打穀場上,摟住她就要親嘴;只是李雪蓮假裝發火,推了他一把,把他嚇回去了。二十年前去北京告狀,李雪蓮住在趙大頭屋裡,半夜趙大頭進屋,黑暗中打量李雪蓮;李雪蓮突然說話:“大頭,該干嘛幹嘛吧”,接著打開燈,把趙大頭又嚇回去了。趙大頭三十多年前窩囊,二十年前窩囊,事到如今,他卻不窩囊了,敢面對面跟她說嫁他的話。趙大頭不怕潘金蓮。趙大頭不是過去的趙大頭了。 李雪蓮真動了心思。但從告狀到再嫁人,也不是一句話能磨轉過來的。這彎拐的還是有些陡,李雪蓮得有一個適應過程。於是給市長馬文彬說自個兒不再告狀的原因時,只說了前一半,沒說後一半;只說了牛的事,沒說再嫁人的事;更沒說再嫁人不是空話,有一個現成的人在等著他,這人在縣城“鴻運樓”飯館當廚子,名字叫趙大頭。正因為只說了牛的事,沒說趙大頭,就把市長馬文彬等人氣著了,以為是拿他們打碴。馬文彬等人一生氣,也把李雪蓮氣著了。如果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今年不輪番找李雪蓮談話,李雪蓮先聽牛的話,再聽趙大頭的話,今年也就不告狀了;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一級級逼她,不讓她告狀;李雪蓮也看出來了,這逼也就是糊弄,想糊弄過去全國開人代會這一段時間;明顯不是替李雪蓮著想,而是替他們自己考慮,怕她去北京告狀,撤了他們的職;李雪蓮看穿這一點,反倒又要去北京告狀了。她和趙大頭的事,可以放一放。已經放了二十年了,再放一段時間,也不會餿到哪裡去。就算要嫁趙大頭,在再嫁之前,她得先出了這口氣。哪怕再告最後一年,也把這口氣出來再說。這時的告狀,就成賭氣了。這時的告狀,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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