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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蓮

我不是潘金蓮

刘震云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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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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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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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那一年

我不是潘金蓮 刘震云 44416 2018-03-19
李雪蓮頭一回見王公道,王公道才二十六歲。王公道那時瘦,臉白,身上的肉也白,是個小白孩。小白孩長一對大眼。大眼的人容易濃眉,王公道卻是淡眉,淡到沒幾根眉毛,等於是光的;李雪蓮一見他就想笑。但求人辦事,不是笑的時候。何況能見到王公道,不是件容易的事,鄰居說王公道在家,李雪蓮拍王公道家的門,手都拍酸了,屋裡不見動靜。李雪蓮來時背了半布袋芝麻,拎著一隻老母雞。李雪蓮手拍酸了,老母雞被拎得翅膀也酸了,在尖聲嘶叫,最終是雞把門叫開的。王公道上身披一件法官的製服,下身只穿了一褲衩。李雪蓮除了看到他一身白,也瞅見屋裡牆上貼一“囍”字,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明白王公道不開門的原因。但夜裡找他,就圖在家裡堵住他;自個兒跑了三十多里,這路也不能白跑。王公道打聲哈欠:“找誰呀?”

李雪蓮:“王公道。” 王公道:“你誰呀?” 李雪蓮:“馬家莊馬大臉是你表舅吧?” 王公道搔著頭想了想,點點頭。 李雪蓮:“馬大臉他老婆娘家是崔家店的你知道吧?” 王公道點點頭。 李雪蓮:“馬大臉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灣你知道吧?” 王公道搔著頭想了想,搖搖頭。 李雪蓮:“我姨家一個表妹,嫁給了馬大臉他老婆她妹妹婆家的叔伯侄子,論起來咱們是親戚。” 王公道皺皺眉:“你到底啥事吧?” 李雪蓮:“我想離婚。” 為了安置半布袋芝麻,主要是為了安置還在尖叫的老母雞;也不是為了安置芝麻和老母雞,是為了早點打發走李雪蓮,李雪蓮坐到了王公道新婚房子的客廳裡。一個女人從里間露了一下頭,又縮了回去。王公道:“為啥離婚呀?感情不合?”

李雪蓮:“比這嚴重。” 王公道:“有了第三者?” 李雪蓮:“比這嚴重。” 王公道:“不會到殺人的地步吧?” 李雪蓮:“你要不管,我回去就殺了他。” 王公道倒吃了一驚,忙站起給李雪蓮倒茶:“人還是不能殺。殺了,就離不成婚了。” 茶壺懸在半空:“對了,你叫個啥?” 李雪蓮:“我叫李雪蓮。” 王公道:“你丈夫呢?” 李雪蓮:“秦玉河。” 王公道:“他是乾啥的?” 李雪蓮:“在縣化肥廠開貨車。” 王公道:“結婚幾年了?” 李雪蓮:“八年。” 王公道:“帶著結婚證嗎?” 李雪蓮:“帶著離婚證呢。” 說著,解開外衣的釦子,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離婚證。 王公道愣在那裡:“你不已經離婚了嗎,還離個啥?”

李雪蓮:“這離婚是假的。” 王公道接過那離婚證。離婚證已經被揉搓得有些皺巴。王公道從裡到外查看一番:“看著不假呀,名字一個是你,一個也是秦玉河。” 李雪蓮:“離婚證不假,但當時離婚是假的。” 王公道用手指彈了一下離婚證:“不管當時假不假,從法律講,有這證,離婚就是真的。” 李雪蓮:“難就難在這裡。” 王公道搔著頭想了想:“你到底要咋樣?” 李雪蓮:“先打官司,證明這離婚是假的,再跟秦玉河個龜孫結回婚,然後再離婚。” 王公道聽不明白了,又搔頭:“反正你要跟姓秦的離婚,這折騰一圈又是離婚,你這不是瞎折騰嗎?” 李雪蓮:“大家都這麼說,但我覺得不是。” 李雪蓮最初的想法,並不想瞎折騰;已經離婚了,折騰一圈還是離婚;李雪蓮最初的想法,是快刀斬亂麻,一刀殺了秦玉河了事。但秦玉河一米八五,膀大腰圓,真到殺起來,李雪蓮未必殺得過他。當初結婚找秦玉河,圖他個膀大腰圓,一膀子好力氣,如今殺起人來,好事就變成了壞事。為了殺人,李雪蓮得尋一個幫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個儿娘家弟弟。李雪蓮的弟弟叫李英勇。李英勇也一米八五,膀大腰圓,整日開個四輪拖拉機,五里八鄉,收糧食賣糧食,也倒騰棉花和農藥。李雪蓮回了一趟娘家。李英勇一家正在吃中飯。飯桌前,趴著李英勇、他老婆和他們兩歲的兒子,正“呼嚕”“呼嚕”吃炸醬麵。李雪蓮扒著門框說:“英勇,出來一趟,姐跟你說句話。”

李英勇從碗上抬起頭,看門口:“姐,有啥話,就在這兒說吧。” 李雪蓮搖頭:“這話,只能對你一個人說。” 李英勇看老婆孩子一眼,放下麵碗,起身,跟李雪蓮來到村后土崗上。已經立春了,土崗下一河水,破了冰往前流。李雪蓮:“英勇,姐對你咋樣?” 李英勇搔著頭:“不錯呀。當初我結婚時,你借給我兩萬塊錢。” 李雪蓮:“那姐求你一件事。” 李英勇:“姐,你說。” 李雪蓮:“幫我去把秦玉河殺了。” 李英勇愣在那裡。李英勇知道李雪蓮跟秦玉河鬧“離婚”這件事,沒承想到了殺人的地步。李英勇搔著頭:“姐,你要讓我殺豬,我肯定幫你,這人,咱沒殺過呀。” 李雪蓮:“誰也不是整天殺人,就看到沒到那地步。”

李英勇又說:“殺人容易,殺了人,自個兒也得挨槍子兒呀。” 李雪蓮:“人不讓你殺,你幫我摁住他,由我捅死他,挨槍子兒的是我,跟你無關。” 李英勇還有些猶豫:“摁住人讓你殺,我也得蹲大獄。” 李雪蓮急了:“我是不是你姐?你姐這麼讓人欺負,你就睜眼不管了?你要不管我,我也不殺人了,我回去上吊。” 李英勇倒被李雪蓮嚇住了,忙說:“姐,我幫你殺還不行啊,啥時候動手呀?” 李雪蓮:“這事兒就別等了,明天吧。” 李英勇倒點頭:“明天就明天。反正是要殺,趕早不趕晚。” 但第二天李雪蓮去娘家找李英勇殺人,李英勇他老婆告訴李雪蓮,李英勇昨天夜裡,開拖拉機去山東收棉花了。說好是去殺人,怎麼又去收棉花?過去收棉花不出省,這回怎麼跑到了山東?明顯是溜了。李雪蓮嘆了一口氣,除了知道李英勇並不英勇,還知道“打虎還靠親兄弟,上陣還靠父子兵”這句話是錯的。

為了找人幫自個兒殺人,李雪蓮想到了在鎮上殺豬的老胡。鎮的名字叫拐彎鎮。老胡是個紅臉漢子,每天五更殺豬,天濛濛亮,把肉推到集市上賣。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鉤子上掛的也是肉。肉案子下邊筐里,堆著豬頭和豬下水。過去李雪蓮去集上老胡的攤子買肉,買過,老胡又一刀下去,從案子豬身上片下一片肉,扔到李雪蓮籃子裡;或從筐里拎根豬大腸扔過來。但這肉這腸不是白扔,老胡嘴裡喊著“寶貝兒”,眼裡色迷迷的。有時還繞過肉案,對李雪蓮動手動腳。都被李雪蓮罵了回去。李雪蓮來到集上老胡的肉攤前,對老胡說:“老胡,找個沒人的地方,我跟你說句話。” 老胡有些疑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蓮來到集後僻靜處。僻靜處有一座廢棄的磨坊,兩人又進了磨坊。李雪蓮:“老胡,咱倆關係咋樣?”

老胡眼中閃了光:“不錯呀寶貝兒,你買肉哪回吃過虧?” 李雪蓮:“那我求你一件事。” 老胡:“啥事?” 李雪蓮接受了弟弟李英勇的教訓,沒跟老胡說殺人,只說:“我把秦玉河叫過來,你幫我摁住他,讓我抽他倆耳光。” 李雪蓮與秦玉河的事,老胡也聽說了;摁住一個人,對老胡不算難事,老胡滿口就答應了:“你們的事我聽說了,秦玉河不是個東西。” 又說:“別說讓我摁人,就是幫你打人,也不算啥。我想知道的是,我幫了你,我能得到啥好處?” 李雪蓮:“你幫我打人,我就跟你辦那事。” 老胡大喜,上前就摟李雪蓮,手上下摸索著:“寶貝兒,只要能辦事,別說打人,殺人都成。” 李雪蓮推開老胡:“不殺人。” 老胡又往前湊:“打人也行。那咱先辦事,後打人。”

李雪蓮又一把推開他:“先打人,後辦事。” 開始往磨坊外走:“要不就算了。” 老胡趕緊攆李雪蓮:“寶貝兒別急,那就按你說的,先打人,後辦事。” 又叮囑:“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李雪蓮站定:“我的話句句當真。” 老胡高興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啥時動手呀,這事兒,趕早不趕晚。” 李雪蓮:“那就明天吧。我今天先去找秦玉河,把他約出來。” 當天下午,李雪蓮去了縣城,去了縣城西關化肥廠,去約秦玉河。去時抱著兩個月大的女兒,想藉著約秦玉河明天去鎮上民政所談女兒撫養費的事,把秦玉河騙回鎮上。化肥廠有十來根大煙囪,“突突”往天上冒著白煙。李雪蓮在化肥廠尋了個遍,遇到的人都說,秦玉河開著大貨車,去黑龍江送化肥了,十天半月回不來。秦玉河像李雪蓮的弟弟一樣,明顯也是躲了。去黑龍江尋人,中間隔著四五個省;秦玉河又是個活物,整天開著汽車在奔跑;看來殺一個人易,尋一個人難;只能讓秦玉河多活十天半個月了。李雪蓮憋了一肚子氣。出了化肥廠,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化肥廠門口有一個收費廁所,撒泡屎尿兩毛錢。看廁所的是個中年婦女,頭髮燙得像雞窩。李雪蓮交了兩毛錢,把女兒交給看廁所的婦女,進廁所撒了一泡尿。肚子騰空了,氣在肚子裡漲得更滿了。出來,看到孩子在看廁所的婦女懷裡哭,李雪蓮兜頭扇了孩子一巴掌:“都是因為你個龜孫,害得我沒法活。”

李雪蓮和秦玉河的糾葛,都是因為這個孩子。李雪蓮與秦玉河結婚八年了。結婚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如今兒子七歲了。去年春天,李雪蓮發現自個兒又懷孕了。也不知是哪一回,算錯了日子,該讓秦玉河戴套,遷就他沒讓戴,秦玉河一下舒坦了,李雪蓮懷孕了。二胎是非法的。如秦玉河是個農民,罰幾千塊錢,也能把孩子生下來,但秦玉河是化肥廠的職工,如生下二胎,除了罰款,還會開除公職,十幾年的工作就白乾了。二人便去縣醫院打胎。李雪蓮懷孕兩個月沒感覺,待脫了褲子,上了手術台,張開大腿,突然覺得肚子裡一動;李雪蓮又合上大腿,跳下手術台穿褲子。醫生以為她要去廁所撒尿,誰知她出了手術室,開始往醫院外走。秦玉河攆她:“哪兒去?一打麻藥,不疼。”

李雪蓮:“這里人多,有事回家再說。” 一路無話。兩人坐了四十里鄉村公共汽車,回到村里,回到家,李雪蓮又去牛舍。牛欄裡一頭母牛,前兩天剛生下一個牛犢。牛犢在拱著母牛的襠吃奶。老牛餓了,見李雪蓮“哞”了一聲。李雪蓮忙給母牛添草。秦玉河攆到牛舍:“你到底要幹啥?” 李雪蓮:“孩子在肚子裡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來。” 秦玉河:“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化肥廠開除了。” 李雪蓮:“想一個既能生下來,又不開除你的主意。” 秦玉河:“世上沒有這樣的主意。” 李雪蓮站定:“咱們離婚。” 秦玉河愣在那裡:“啥意思?” 李雪蓮:“鎮上趙火車這麼幹過。咱倆一離婚,咱倆就沒關係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個人的,跟你也沒關係了。大兒子歸你,生下的孩子歸我,一人一個,不就不超生了嗎?” 秦玉河一下沒轉過彎來。待轉過彎來,搔頭:“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為孩子,咱倆就離婚呀。” 李雪蓮:“咱也跟趙火車一樣,等孩子上了戶口,咱倆再复婚。孩子是在離婚時生的,复婚等於一人帶一個孩子。哪條政策也沒規定,雙方有孩子不能結婚。結婚後不再生就是了。” 秦玉河又搔著頭想了想,不由佩服趙火車:“這個趙火車,曲曲彎彎,都讓他想到了。這個趙火車是乾啥的?” 李雪蓮:“在鎮上當獸醫。” 秦玉河:“他不該當獸醫,他該去北京管全國的計劃生育,那樣,所有漏洞都讓他堵上了。” 又端詳李雪蓮:“你肚子裡不但藏著一個孩子,還藏著這麼些花花腸子,我過去小看你了。” 於是兩人去鎮上離了婚。離婚之後,為了避嫌,兩人也不再來往。但大半年過去,等李雪蓮把孩子生下來,卻發現秦玉河已與在縣城開髮廊的小米結了婚。不但結了婚,小米也懷孕了。當初離婚是假的,沒想到變成了真的。當初李雪蓮走的是趙火車的路,沒想到一路走下來,終點站是這麼不同。李雪蓮去找秦玉河鬧,李雪蓮說當初離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當初離婚是真的。有離婚證在,李雪蓮倒輸著理。李雪蓮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這件事,是咽不下這口氣。比這更氣人的是,當初離婚的主意,還是李雪蓮出的。被別人蒙了不叫冤,自個兒把自個兒繞了進去,這事兒可就窩囊死了。一口氣忍不下,李雪蓮便想殺了秦玉河。秦玉河去了黑龍江,一時殺不著秦玉河,李雪蓮便把氣撒到了兩個月大的女兒身上。女兒正在哭,一巴掌下去,把她扇得憋了氣,倒不哭了。倒是看廁所的婦女見她打孩子,跳著腳急了:“啥意思?我跟你可沒仇。” 李雪蓮倒一愣:“啥意思?” 看廁所的婦女:“你要打孩子,別處打去。孩子這麼小,哪裡經得住你這麼打?你把孩子打死了沒事,大家知道這裡死過人,誰還來這裡上廁所呀?” 李雪蓮聽明白了,接過孩子,一屁股蹾到廁所台階上,大聲哭道:“秦玉河,我操你媽,你害得我沒法活。” 孩子喘過氣來,也跟著李雪蓮哭;看廁所的婦女見李雪蓮罵秦玉河,便知道她是秦玉河的前妻了。秦玉河與李雪蓮的“離婚”故事,已經在化肥廠傳開了,接著傳到了化肥廠門口的廁所。看廁所的婦女見李雪蓮罵秦玉河,也跟著罵道:“這個秦玉河,真他媽不是東西。” 李雪蓮見有人幫自個兒罵人,不由與她親近一些,對看廁所的婦女說:“當初離婚,明明是假的呀,咋就變成了真的呢?” 沒想到看廁所的婦女說:“我說的不是你們離婚的事。” 李雪蓮倒愣在那裡:“你要說個啥?” 看廁所的婦女:“秦玉河不通人性。今年一月,他喝醉了,來上廁所。上廁所是要交錢的呀,我從這裡頭有提成啊。俺一家老小,就值著這個廁所呢。秦玉河仗著是化肥廠的,兩毛錢,就是不交。我攆著他要,他一拳打來,打掉我半個門牙。” 接著張開嘴讓李雪蓮看。這婦女果然少半粒門牙。過去李雪蓮跟秦玉河在一起的時候,覺得他還講理,沒想到離婚之後,他的性子變了。自己還真小看了他。李雪蓮:“我今兒沒找到他,找到他,就把他殺了。” 聽說李雪蓮要殺人,看廁所的婦女倒沒吃驚,只是說:“這挨千刀的,只是殺了他,太便宜他了。” 李雪蓮倒愣在那裡:“啥意思?” 看廁所的婦女:“殺人不過頭點地,一時三刻事兒就完了。叫我說,對這樣的龜孫,不該殺他,該跟他鬧呀。他不是跟別人結婚了嗎?也鬧他個天翻地覆,也鬧他個妻離子散,讓他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才叫人解氣呢。” 一句話提醒了李雪蓮。原來懲罰一個人,有比殺了他更好的辦法。把人殺了,事情還是稀里糊塗;鬧他個天翻地覆,鬧他個妻離子散,卻能把顛倒的事情再顛倒過來。不是為了顛倒這件事,是為了顛倒事裡被顛倒的理。李雪蓮抱孩子來化肥廠時是為了殺秦玉河,離開化肥廠時,卻想到了告狀。大家都沒想到的路,被一個管屎尿的人想到了。這人本來與秦玉河有仇,被秦玉河打碎半粒牙,現在無意之中,又救了秦玉河一命。 李雪蓮第二次見到王公道,是在法院的法庭上。王公道身穿法官制服,剛審完一樁財產糾紛案。縣城東街老晁家哥倆兒,自幼父母雙亡;長大後,在縣城十字街頭,合開了一個胡辣湯鋪子。哥倆兒每天五更開張,鋪子又地處鬧市,生意漸漸紅火起來。但前年老大結婚,哥倆兒間多了一個人,矛盾也多了起來,一直鬧到分家的地步。家裡的財產倒好分割,二一添作五,到了胡辣湯鋪子,兩人都想爭到手,互不相讓,便鬧到了法庭。王公道跟晁家老大是小學同學,相互打過招呼,便與哥倆兒調解,誰要胡辣湯鋪子,給對方出多少錢等等。晁家老大倒聽王公道的調解,晁家老二節外生枝,說老大自結婚之後,每天清晨不起床,兩年來,十字街頭的胡辣湯鋪子,都是他五更開張,這不成長工了嗎?又要在調解胡辣湯鋪子之前,讓老大先賠償他兩年來的損失。老大也急了,說去年老二胃出血,開腸剖腹的,白花了家里八千多塊錢,這賬如何算?哥倆兒越說越多,離開座位,戧到一起,有在法庭動手的架勢。王公道看調解不成,只好宣布閉庭,此案改日判決。誰知老二又不讓閉庭:“不說開腸剖腹的事沒事,說到開腸剖腹,胡辣湯鋪子就不算事兒了;今兒不說胡辣湯鋪子了,單說開腸剖腹——今天不說出個小雞來叨米,誰也別想走出這屋子一步!” 又跳著腳在那裡蹦:“我為啥開腸剖腹,還不是被他們兩口子氣的?” 王公道忙說,“開腸剖腹”屬節外生枝,與本案無關;誰知老二犯了混,戧到王公道跟前,指著王公道說。 “姓王的,知道你們是同學,你要今天敢徇私枉法,我也豁出去了。” 又捋胳膊捲袖:“明說吧,來的時候,我喝了兩口酒。” 王公道:“啥意思,還想打我呀?” 老二急扯白臉:“就看到沒到那地步。” 王公道氣得渾身哆嗦:“你們哥倆兒爭財產,鹽裡沒我,醋裡沒我,我好意勸你們,咋就該打我了?” 用法槌敲著桌子:“刁民,全是刁民。” 大聲喊來法警,把他們哥倆兒推搡出去。這時李雪蓮上前:“大兄弟,說說我的事兒吧。” 王公道的情緒還在晁家哥倆兒身上,一時沒有認出李雪蓮:“你的事兒,啥事兒?” 李雪蓮:“就是離婚的事兒,我頭天晚上去過你家,我叫李雪蓮,你讓我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王公道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誰,這才將思路從晁家哥倆兒身上,轉到了李雪蓮身上。他重新坐到法桌後,開始想李雪蓮的案子。想了半天,嘆了一口氣:“麻煩。” 李雪蓮:“誰麻煩?” 王公道:“都麻煩。你這案子我簡單摸了一下,它很不簡單。先說你,已經離了婚,還要再離婚;為了再離婚,先得證明前一個離婚是假的,接著再結婚,然後再離婚,這不麻煩嗎?” 李雪蓮:“我不怕麻煩。” 王公道:“再說你前夫,他叫什麼來著?” 李雪蓮:“秦玉河。” 王公道:“如果他仍是單身,這事兒還好說,事到如今,他已經與別人又結了婚。如果證明你們離婚是假的,你想與他再結婚,他還得與現在的老婆先離婚,不然就構成重婚罪;與你結了婚,還要再離婚,這不麻煩嗎?” 李雪蓮:“要的就是這個麻煩。” 王公道:“還有法院,從來沒有審過這種案子。它看似是一樁案子,其實是好幾樁案子。好幾樁案子審來審去,從離婚又到離婚,案子轉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這不麻煩嗎?” 李雪蓮:“大兄弟,你們開的就是官司鋪,不能怕麻煩。” 王公道:“但我說的還不是這些。” 李雪蓮:“你到底要說啥?” 王公道:“就算你與秦玉河去年離婚是假的,恰恰是這個假的,麻煩就大了。” 李雪蓮:“哪裡又大了?” 王公道:“如果你們當初離婚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們當初離婚的目的,是為了多要一個娃。如果為了多要娃離婚,你們就有逃避計劃生育的嫌疑。知道計劃生育是啥嗎?” 李雪蓮:“不讓人多生娃。” 王公道:“不這麼簡單,它是國策。一到國策,事情又大了。如果斷定你們當初離婚是假的,在說你和秦玉河的事之前,先得說道說道你們家的娃。你看似在告別人,其實在告你自個兒;也不是在告你自個兒,是在告你們家的娃。” 李雪蓮倒愣在那裡。想了半天說:“這樣審下來,能判我娃死刑嗎?” 王公道倒笑了:“那倒不能。” 李雪蓮:“能判我死刑嗎?” 王公道:“也不會,就是行政會介入,會罰款,會開除公職,這不是雞飛蛋打嗎?” 李雪蓮:“我要的就是雞飛蛋打,我不怕罰款,我不怕開除公職,我也沒有公職,我在鎮上賣過醬油,大不了不讓我賣醬油,秦玉河個龜孫倒有公職,我就是要開除他的公職。” 王公道搔著頭:“你非要這樣,我也沒辦法呀,你帶訴狀了嗎?” 李雪蓮從懷裡掏出一款訴狀,遞給王公道。訴狀是請縣城北街“老錢律師事務所”的老錢寫的,花了三百塊錢。一共三頁紙,一頁紙一百塊。李雪蓮嫌老錢要貴了,老錢當時瞪著眼珠子:“案情重大呀,案情重大呀。” 又說:“一紙訴狀,寫了好幾樁案子。好幾樁案子,收的是一樁案子的錢,可不能說貴。要細掰扯這事兒,我還吃著虧呢。” 王公道接過訴狀,又問:“帶訴訟費了嗎?” 李雪蓮:“多少?” 王公道:“二百。” 李雪蓮:“比老錢要的少。” 又說:“二百解決這麼多麻煩,不貴。” 王公道看了李雪蓮一眼,開始往法庭外走:“把訴訟費交到銀行,就回去等信兒吧。” 李雪蓮在後邊攆著:“要等多長時間?” 王公道想了想:“進入訴訟程序,等有眉目,至少得十天。” 李雪蓮:“大兄弟,十天之後,我再找你。” 十天之中,李雪蓮做了七件事。 一,洗澡。自生下孩子,只顧惦著殺秦玉河,李雪蓮有倆月沒洗澡了,自個兒都聞見自個兒身上溲了;如今大事已定,李雪蓮便到鎮上澡堂子洗了個澡。在熱水池裡足足泡了倆鐘頭,泡得滿頭大汗,身上也泡泛了,便躺到木床上,讓人搓澡。鎮上澡堂子洗澡五塊,搓澡五塊;過去洗澡,李雪蓮都是自個兒搓,這回花了五塊錢,讓搓澡的搓了。搓澡的大嫂是個矮胖娘們,四川人,個頭低矮,手掌卻大,一掌下去,吃了一驚:“這大泥卷子,好幾年沒見過了。” 李雪蓮:“大嫂,搓仔細點吧,我要辦一件大事。” 搓澡的大嫂:“啥大事,結婚呀?” 李雪蓮:“對,結婚。” 搓澡的大嫂端詳李雪蓮的肚子:“看你這歲數,是二婚吧?” 李雪蓮點頭:“對,是二婚。” 李雪蓮細想,並沒對搓澡的大嫂說假話,與秦玉河打官司,就是為了與他重新結婚,再離婚。從澡堂子出來,李雪蓮覺得自個兒輕了幾斤,步子也輕快了。從鎮上穿過,被賣肉的老胡看到了。老胡看到李雪蓮,像蒼蠅見了血,正在用刀割肉,忙放下肉,連刀都忘了放,掂著刀追了上來:“寶貝兒,別走哇,前幾天你說要打秦玉河,咋就沒音兒了呢?” 李雪蓮:“別著急呀,還沒逮著他呢,他去了黑龍江。” 老胡盯住李雪蓮看。李雪蓮剛洗過澡,臉蛋紅撲撲的,一頭濃密的頭髮,綰起來頂在頭頂,正往下滴水;生完孩子不久,奶是漲的;渾身上下,散著體香和奶香。老胡往前湊:“親人,要不咱還是先辦事,再打人吧。” 李雪蓮:“還是按說好的,先打人,後辦事。” 其實這時連人也不用打了。前幾天要打人;還不是打人,是殺人;幾天之後,李雪蓮不打人了,也不殺人了,她要折騰人。但李雪蓮不敢把實情告訴老胡,怕老胡急了。老胡急的卻是另一方面:“人老打不著,可把人憋死了。要不咱還是先辦事,辦了事,我敢去黑龍江把人殺了。” 打人都不用,更別說殺人了。李雪蓮盯著老胡手中帶血的刀:“不能殺人。讓你殺人是害你,殺了人,你不也得挨槍子嗎?” 又抹了一下老胡的胸脯:“老胡,咱不急啊,性急吃不了熱豆腐。” 老胡捂著胸口在那裡跳:“你說得輕巧,再這麼拖下去,我就被憋死了。” 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看,夜夜睡不著,眼裡都是血絲。” 又說:“再拖下去,我不殺秦玉河,也該殺別人了。” 李雪蓮拍著老胡粗壯的肩膀,安慰老胡:“咱不急老胡,仇不是不報,是時候不到,時候一到,一定要報。” 二,改髮型。打發走老胡,李雪蓮進了一間美髮廳。李雪蓮過去是馬尾松,如今想把它剪掉,改成短髮。折騰秦玉河,免不了與他再見面,李雪蓮擔心兩人一說說戧了,再打起來。過去在一起時,兩人就打過。長發易被人抓住,短髮易於擺脫;擺脫後,轉身一腳,踢住他的下襠。馬尾松改成短髮,李雪蓮不認識鏡中的自己了。不認識就對了,李雪蓮不是過去的李雪蓮了。 三,從美髮廳出來,進了商店,花了九十五塊錢,買了一身新衣裳。王公道說得對,這樁案子不簡單,看似是一樁案子,其實是好幾樁案子;拉開架勢打官司,不知得花多長時間;與人打官司,就要常常見人,不能顯得太邋遢;太邋遢,人不成個樣子,更像被人甩了,去年的假離婚更說不清了。 四,花了四十五塊錢,又買了一雙運動鞋。高幫,雙排十六個氣眼;鞋帶一拉緊,將腳裹得嚴嚴實實。左右端詳,李雪蓮很滿意。折騰別人,也是折騰自己;與秦玉河折騰起來,免不了多走路。 五,賣豬。家裡餵了一頭老母豬,兩口豬娃。李雪蓮把它們全賣了。除了打官司需要錢,還因為打起官司,沒人照看它們。人的事還沒拎清楚,就先不說豬了。不過李雪蓮沒有把豬賣給鎮上殺豬的老胡;賣給老胡,又怕節外生枝;把豬趕到另一鎮上,賣給了在那裡殺豬的老鄧。 六,託付孩子。李雪蓮坐鄉村公共汽車,跑了五十里路,把兩個月大的女兒,託付給中學同學孟蘭芝。李雪蓮本想把孩子託付給娘家弟弟李英勇,但上回讓李英勇幫著殺人,李英勇逃到了山東,李雪蓮看出這弟弟靠不住。李英勇遇事靠姐姐行,姐姐遇事靠李英勇不行。以後就誰也不靠誰了。上中學時,李雪蓮和孟蘭芝並不是好朋友。不但不是好朋友,是仇敵。因為倆人同時喜歡上了班上一個男同學。後來這個男同學既沒跟孟蘭芝好,也沒跟李雪蓮好,跟比她們高兩級的一個大姐好上了。李雪蓮和孟蘭芝相互哭訴起來,成了生死之交。李雪蓮抱著孩子來到孟蘭芝家。孟蘭芝也剛生下一個孩子,胸中有奶,孩子託給她也方便。兩人見面,付託孩子的前因後果就不用說了,因為李雪蓮的事傳得熟人都知道了。李雪蓮只是說:“我把孩子放你這兒,就無後顧之憂了。” 又說:“我準備騰出倆月工夫,啥也不干,折騰他個魚死網破。” 又問孟蘭芝:“孟蘭芝,要是你,你會像我一樣折騰嗎?” 孟蘭芝搖搖頭。 李雪蓮:“那你會像別人一樣,認為我是瞎折騰嗎?” 孟蘭芝搖搖頭。 李雪蓮:“為啥?” 孟蘭芝:“這就是咱倆的區別,我遇事能忍,你遇事不能忍。” 捋開自己的袖子:“看,這是讓老臧打的。” 老臧是孟蘭芝的丈夫。孟蘭芝:“忍也是一輩子,不忍也是一輩子,我雖然怕事,但我佩服遇事不怕事的人。” 又說:“李雪蓮,你比我強多了。” 李雪蓮抱住孟蘭芝,哭了:“孟蘭芝,有你這句話,我死了都值得。” 七,拜菩薩。一開始沒想到拜菩薩。將孩子付託給孟蘭芝後,李雪蓮坐鄉村公共汽車往回走,路過戒台山。戒台山有座廟,廟裡有尊菩薩。先聽到廟里高音喇叭傳出的念經聲,後看到許多男女老少往山上爬,去廟裡燒香。李雪蓮本來以為事情已經準備妥當,這時想到拉了一項:只顧準備人和人之間的事,忘了世上還有神這一宗。李雪蓮趕緊讓公共汽車停車,跳下車,跑到山上。廟裡廟外都是人。進廟要買門票。李雪蓮花十塊錢買了門票,又花五塊錢買了把土香。進廟,將土香點著,舉到頭頂,跪在眾多善男信女之中,跪到了菩薩面前。別人來燒香皆為求人好,惟有李雪蓮是求人壞。李雪蓮閉著眼念叨:“菩薩,你大慈大悲,這場官司下來,讓秦玉河個龜孫家破人亡吧。” 想想又說:“家破人亡也不解恨,就讓他個龜孫不得好死吧。” 李雪蓮準備把官司打上兩個月,待到法院開庭,僅用了二十分鐘。該案是王公道審的,面前放著“審判長”的牌子,左邊坐著一個審判員,右邊坐著一個書記員。與秦玉河打官司,秦玉河根本沒有到場,委託一個律師老孫出庭。李雪蓮當初寫訴狀找的是律師老錢,老孫的律師事務所,就在“老錢律師事務所”的旁邊。庭上先說案由,後出示證據、念證言,又傳了證人。證據就是一式兩份的離婚證;經法院鑑定,離婚證是真的。又念證言,李雪蓮的訴狀中,說去年離婚是假的;秦玉河的律師老孫念了秦玉河的陳述,卻說去年的離婚是真的。接著傳證人,就是去年給李雪蓮和秦玉河辦離婚手續的拐彎鎮政府的民政助理老古。老古一直在法庭門柱上倚著,張著耳朵,聽審案的過程;現一步上前,張口就說,去年離婚是真的;結婚離婚的事,他辦了三十多年,從來沒出過差錯。李雪蓮當時就急了:“老古,你那麼大歲數了,咋就看不出這事是假的呢?” 老古馬上也跟李雪蓮急了:“如果是假的,不成你們聯手騙我了嗎?” 又拍著巴掌說:“騙我還是小事,不等於在騙政府嗎?你說離婚是假的。” 指律師老鄭:“他剛才也念了秦玉河的話,秦玉河就說是真的。” 李雪蓮:“秦玉河是個王八蛋,他的話如何能信?” 老古:“他的話不能信,我就信你的。去年離婚時,秦玉河倒沒說啥,就你的話多。我問你們為啥離婚,你口口聲聲說,你們感情破裂。當初破裂,現在又不破裂了?這一年你們面都沒見,這感情是咋修復的?今天秦玉河連場都不到,還不說明破裂?” 說得李雪蓮張口結舌。老古又氣鼓鼓地:“我活了五十多年,還沒這麼被人玩過呢!” 又說:“這案子要翻過來,我在拐彎鎮還混不混了?” 好像李雪蓮不是與秦玉河打官司,而是與老古打官司。人證物證,一目了然,王公道法槌一落,李雪蓮就敗訴了。大家起身往外走,李雪蓮攔住王公道:“大兄弟,官司咋能這麼審呢?” 王公道:“按法律程序,官司就該這麼審呀。” 李雪蓮:“秦玉河到都沒到,事兒就完了?” 王公道:“按法律規定,他可以委託律師到庭。” 李雪蓮目瞪口呆:“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假的,咋就變不成假的呢?” 王公道將去年的離婚證交給她:“從法律講,這就是真的。早給你說,你不聽。” 又悄聲說:“我沒說娃的事,就算便宜你了。” 李雪蓮:“這麼說,官司輸了,你還照顧我了?” 王公道一愣,馬上說:“那可不。” 李雪蓮頭一回見到董憲法,是在縣法院門口。 董憲法是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董憲法今年五十二歲,矮,胖,腆著肚子。董憲法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董憲法從部隊轉業,回到縣里工作。當時縣上有三個單位缺人:畜牧局,衛生局,還有縣法院。縣委組織部長翻看董憲法的檔案材料:“從材料上,看不出他有啥特長,但看他的名字,不該去畜牧局,也不該去衛生局,應該去法院,'懂'憲法,就是懂法律嘛。” 於是董憲法就來到了法院。董憲法在部隊當營長,按級別論,到法院給安排了個庭長。十年後,不當庭長了,升任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說是升任,法院系統的人都知道,是明昇暗降。這個專職委員,只是一個業務職位,並無實權。名義上享受副院長待遇,但不是副院長;審案、判案、出門用車、簽字報銷,權力還不如一個庭長。換句話,董憲法的庭長,是給擠下去的;或者,是給擠上去的。這個專職委員,董憲法一當又是十年,離退休已經不遠了。二十年前,他上邊的院長、副院長都比他年齡大;如今的院長、副院長都比他年輕;從年齡講,董憲法也算是老資格了。正因為是老資格,二十年只混到一個“專委”,不見進步;或者說,從庭長到“專委”,等於是退步;就被同事們看不起。比同事們看不起董憲法的,是董憲法自己。同事們看不起他是在平時,董憲法看不起自己是在關鍵時候;好幾次該當副院長時,他沒把握好機會;按說專委離副院長比庭長近,但好幾個庭長越過他當了副院長,他仍原地未動。關鍵時候,不是比平時更重要?平時的點滴積累,不都是為了關鍵時候?比這更關鍵的是,同事們覺得他二十年沒上去是因為窩囊,董憲法覺得自己沒上去是因為正直。覺得自己不會巴結人,不會送禮,不會貪贓枉法,才錯過了關鍵時候。 董憲法有些悲壯,也有些灰心。當正義變為灰心時,董憲法便有些得過且過。比這些更重要的是,董憲法壓根不喜歡法院的工作。不喜歡不是覺得法律不重要,而是他打小喜歡做的,是把事往一塊攏,而不是往兩邊拆;而法院的工作,整天干的全是拆的事。好事大家不來打官司。就像醫生,整天接觸的都不是正常人,而是病人一樣。醫院盼的是人生病,法院盼的是麻煩和官司;沒有生病和官司,醫院和法院都得關門。董憲法覺得自己入錯了行,這才是最關鍵的。董憲法覺得,牲口市上的牲口牙子,與人在袖子裡捏手,撮合雙方買賣,都比法院的工作強。但一個法院的專委,也不能撂下專委不干,去集上賣牲口。如去賣牲口,董憲法自個兒沒啥,世上所有的人會瘋了:他們會覺得董憲法瘋了。所以董憲法整日當著專委,心裡卻悶悶不樂。 別人見董憲法悶悶不樂,以為他為了二十年沒進步和專委的事,喝酒的時候,還替他打抱不平;董憲法悶悶不樂也為二十年沒進步和專委的事,但比這些更重要的,他乾脆不想當這個專委,想去集市上當牲口牙子。更悶悶不樂的是,這個悶悶不樂還不能說。於是董憲法對自個兒的工作,除了得過且過,還對周邊的環境和人有些厭煩。正因為得過且過和厭煩,董憲法便有些破碗破摔,工作之餘,最大的愛好是喝酒。按說他當著審判委員會的專委,審判委員會也研究案子,或者說,董憲法也摻乎案子,原告被告都會請他喝酒;但久而久之,大家見他只能研究和摻乎,不能拍板,說起話來,還不如一個庭長或法官,便無人找他囉嗦。外面無人請他喝酒,董憲法可以與法院的同事喝。但法院的同事見他二十年不進步,想著以後也不會進步了,只能等著退休了;一個毫無希望的人,也無人浪費工夫與他喝酒。法院是個每天有人請酒的地方,但董憲法身在法院,卻無人請他喝酒。長時間無處喝酒,也把人憋死了。久而久之,董憲法已經淪落到蹭人酒喝的地步。每天一到中午十一點,董憲法便到法院門口踱步。原告或被告請別的法官喝酒,大家從法院出來,碰見董憲法在門口踱步,同事只好隨口說:“老董,一塊吃飯去吧。” 董憲法一開始還猶豫:“還有事。” 不等對方接話,馬上又說:“有啥事,不能下午辦呀。” 又說:“有多少鴨子,不能下午趕下河呀。” 便隨人吃飯喝酒去了。 久而久之,同事出門再見到董憲法,便把話說到前頭:“老董,知你忙,今兒吃飯就不讓你了。” 董憲法倒急了:“我沒說忙,你咋知道我忙?啥意思?想吃獨食呀?” 又說:“別拿我不當回事,明告訴你們,我老董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忙也許幫不上你們,要想壞你們的事,還是容易的。” 倒讓同事不好意思:“你看,說著說著急了,不就開個玩笑嗎?” 大家一起去喝酒。再久而久之,同事出去吃飯,不敢走法院前門,都從後門溜,知道前門有個董憲法在候著。李雪蓮見到董憲法,就是董憲法在法院門口蹓躂的時候。狀告秦玉河之前,李雪蓮沒打過官司,不知道董憲法是誰。上回王公道開庭,判李雪蓮敗訴;李雪蓮不服;不但不服王公道的判決,連王公道也不信了;她想重打官司。如果重打官司,就不單是狀告秦玉河的事了;在把她和秦玉河去年離婚的事推翻之前,先得把王公道的判決給推翻了;只有推翻這個判決,事情才可以重新說起。不打官司只是一件事兒,打起官司,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但李雪蓮只知道重打官司得把王公道的判決推翻,並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個判決推翻;想著能推翻王公道判決的,必定是在法院能管住王公道的人。王公道在縣法院民事一庭工作,李雪蓮便去找民事一庭的庭長。一庭的庭長姓賈。老賈知道這是樁難纏的案子;比案子更難纏的,是告狀的人;比人更難纏的是,一眼就能看出,這婦女不懂法律程序;而把一整套法律程序講清楚,比斷一件案子還難;老賈也是害怕事情越說越多,說來說去,反倒把自己纏在裡面了;李雪蓮找老賈是下午六點,老賈晚上還有飯局,也是急著出去喝酒,便靈機一動,化繁就簡,把這麻煩推給了法院的專委董憲法。推給董憲法並不是他跟董憲法過不去,而是他不敢推給別的上級,如幾個副院長;更不敢推給院長;何況他平日就愛跟董憲法鬥嘴;兩人見面,不罵嘴不打招呼;昨天晚上,老賈又在酒桌上和董憲法鬥過酒;便想將這氣繼續鬥下去。老賈故意嘬著牙花子:“這案子很難纏呀。” 李雪蓮:“本來不難纏,是你們給弄難纏了。” 老賈:“案子已經判了,一判,就代表法院,要想推翻,我的官太小,推不動呀。” 李雪蓮:“你推不動,誰能推得動?” 老賈故意想了想:“我給你說一個人,你不能說是我說的。” 李雪蓮不解:“打官司,又不是偷東西,咋還背著人呀?” 老賈:“這人管的難纏的案子太多,再給他推,他會急呀。” 李雪蓮:“誰?” 老賈:“我們法院的董專委,董憲法。” 李雪蓮不解:“'專委'是乾嘛的?” 老賈:“如果是醫院,就是專家,專門醫治疑難雜症。” 老賈說的錯不錯?不錯;因為從理論上講,董憲法是審判委員會的專職委員,審判委員會,就是專門研究重大疑難案件的;從職務上講,專委又比庭長大,也算老賈的上級;但只有法院的人知道,這個專委只是一個擺設,這個上級還不如下級。李雪蓮信了老賈的話,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半,便在縣法院門口,找到了正在踱步的法院專委董憲法。董憲法今天踱步,也踱了一個多小時了。李雪蓮不知董憲法的深淺,只知道他是法院的專委,專門處理重大疑難案件;董憲法也不知道李雪蓮是誰。正因為相互不知道,李雪蓮對董憲法很恭敬。看董憲法在那里東張西望,也不敢上前打擾。看他望了半個小時,也沒望出什麼,才上前一步說:“你是董專委吧?” 猛地被人打擾,董憲法吃了一驚。看看表,已經下午一點了,想來今天中午蹭不上別人的酒席了,才轉過身問:“你誰呀?” 李雪蓮:“我叫李雪蓮。” 董憲法想了半天,想不起這個李雪蓮是誰,打了個哈欠:“你啥事吧?” 李雪蓮:“你們把我的案子判錯了。” 董憲法腦子有些懵,一時想不起這是樁啥案子,這案子自己是否摻乎過;就算摻乎過的案子,在他腦子裡也稀里糊塗;正因為稀里糊塗,他斷不定這案子自己是否摻乎過;便問:“法院的案子多了,你說的到底是哪一樁呀?” 李雪蓮便將自己的案子從頭說起。剛說到一半,董憲法就煩了;因為他壓根沒聽說過這案子;何況李雪蓮和秦玉河離婚結婚再離婚的過去和將來也太複雜;正因為複雜,董憲法斷定自己沒摻乎過;正因為複雜,董憲法聽不下去了;哪怕你說販牲口呢,都比說這些有意思。董憲法不耐煩地打斷李雪蓮:“這案子,跟我沒關係呀。” 李雪蓮:“跟你沒關係,跟王公道有關係。” 董憲法:“跟王公道有關係,你該找王公道呀,咋找上我了?” 李雪蓮:“你比他官大,他把案子判錯了,就該找你。” 董憲法:“法院比王公道官大的多了,為啥不找別人?” 李雪蓮:“法院的人說,你專管疑難案子。” 董憲法這時明白,法院有人在背後給他挖坑,不該他管的事,推到了他身上;別人不想管的難題,推到了他頭上;便惱怒地說:“這是哪個王八蛋幹的?個個藏著壞心眼,還在法院工作,案子能不判錯嗎?” 對李雪蓮說:“誰讓你找的我,你就去找誰。” 又說:“不但你找他,回頭我也找他。” 說完,轉身就走。因為董憲法的肚子餓了;既然等不到別人的酒席,便想自個兒找個街攤,喝上二兩散酒,吃碗羊肉燴麵了事。但李雪蓮一把拉住他:“董專委,你不能走,這事你必須管。” 董憲法哭笑不得:“你倒纏上我了?法院那麼多人,憑啥這事兒非得我管?” 李雪蓮:“我給你做工作了。” 董憲法一愣:“你給我做啥工作了?” 李雪蓮:“上午我去了你家,給你家背了一包袱棉花,拎了兩隻老母雞。” 董憲法家住董家莊,離縣城五里路。董憲法更是哭笑不得:“一包袱棉花,兩隻老母雞,就把我拴住了?快去把你的棉花和老母雞拎走。” 甩手又要走,又被李雪蓮一把拉住:“你老婆當時答應我了,說你管這事兒。” 董憲法:“她一個餵豬娘們,她只懂豬,哪裡懂法律?” 李雪蓮:“照你這麼說,我工作不是白做了?” 董憲法指李雪蓮:“你工作沒白做,你這叫行賄,懂不懂?我沒追究你,你倒纏上我了。” 又要走,又被李雪蓮拉住。這時圍上來許多人看熱鬧。董憲法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見人圍觀,臉上便掛不住:“刁民,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什麼樣子?滾!” 用力甩開李雪蓮,走了。 待到晚上,董憲法從縣城騎車回到董家莊。還沒進家門,就聞到雞香。待到家,原來老丈人來了,老婆燉了一鍋雞。本來董憲法已經忘了李雪蓮的事,這時又想了起來。進廚房揭開鍋蓋,兩隻雞大卸八塊,已經燉熟了。董憲法不由罵老婆:“見小的毛病,啥時候能抽空改改?” 又罵:“你知道你在幹啥?你這叫貪贓枉法。” 但第二天早起,董憲法就把這事給忘了。 李雪蓮見到法院院長荀正義,是在“松鶴大酒店”門前。荀正義喝大了,被人從樓上架了下來。荀正義今年三十八歲,法院院長已經當了三年。與周邊幾個縣份的法院院長比,荀正義算是最年輕的。正因為年輕,還有遠大的前程,做事便有些謹慎。荀正義平日不喝酒。為了工作,他給自己規定了五條禁令:一個人不喝酒,工作時不喝酒,在法院系統不喝酒,在本縣不喝酒,週一至週五不喝酒;雖然禁令之間相互重疊和囉嗦,但總結起來一句話:無緣無故不喝酒。 但今天荀正義喝大了。今天是在本縣,是在法院系統,是周三,與禁令都有些衝突;但不是無緣無故,而是有緣有故:因為今天是前任院長老曹的生日。老曹三年前退下來,把院長的位置讓給了荀正義。老曹對荀正義有提攜和栽培之恩。老領導的生日,又是退下來的老領導,荀正義便陪老領導喝酒;老領導喝大了,荀正義也喝大了。關於老領導老曹的栽培之恩,荀正義其實有一肚子苦水。三年前,老曹該退了,當時法院有四個副院長;在這之前,老曹培養的接班人不是荀正義,而是另一個副院長老葛。老曹一輩子除了愛斷案,還愛喝酒;除了愛喝酒,還愛打橋牌;老葛也愛打橋牌。牌卓上最能考驗一個人的品行。老曹深知老葛之後,便把老葛作為接班人來培養;老曹深知老葛,把位置交給老葛也放心。誰知在老曹退位的頭一個月,老葛與同學吃晚飯,喝酒喝醉了;酒後駕車,上了馬路,走的卻是逆行;老葛喝醉了,車速開得又高,嚇得對面的車紛紛避讓;老葛反罵:“還有沒有規矩了?怎麼逆著就上來了?可見法制不健全,明天都判了你們!” 罵著,對面一輛十四輪的運煤車躲閃不及,迎頭撞來,將老葛的車又撞回順行道上。車回到了順行道上,人當場死亡。老葛的死,給荀正義提供了機會。老曹下台時,接老曹班的就不是老葛,而成了荀正義。荀正義能接老曹的班,應該感謝的不是老曹,而是那輛運煤車;也不是那輛運煤車,而是老葛喝的那頓酒,與老葛喝酒的老葛的同學們。荀正義這麼認為,老曹卻不這麼認為;老曹認為,他親手把院長的位置交到誰手裡,誰就是他培養的;荀正義從他手裡接的院長,就該報他的恩。老曹這麼認為,荀正義也只好順水推舟,院長當上之後,見了老曹總說:“我何德何能,不是老領導的培養,我哪裡能坐上這個位置?” 老曹也就信以為真,開始把荀正義當成自己人。但老曹也有分寸,退下來後,法院的工作,不再插手;只是生活上遇到問題,給荀正義打招呼。正因為工作上不插手,只是生活上提要求,荀正義覺得老曹是個明白人;而生活上的要求,花倆錢就能消災;三年下來,荀正義一直把老曹當老領導供著。每年老曹生日那天,荀正義便請老曹吃晚飯。酒宴上,開頭一句話總是:“工作一年忙到頭,顧不上看望老領導;但老領導的生日,還是得我親自來主持。” 雖是一句話,一句話頂一年,但有一句總比沒一句強,老曹高興得紅光滿面。今年的生日宴,就擺在“松鶴大酒樓”的二樓。老曹首先在自個兒的生日宴會上喝大了;因今天不是無緣無故,荀正義也跟著喝大了。沒喝大時還說:“老領導也知道,平時我不喝酒,給自個兒規定了五條禁令,每年的今天,我倒是要破破例,陪老領導喝個痛快。” 老曹又高興得紅光滿面。但老曹喝了一輩子酒,荀正義平日不喝酒,荀正義哪裡是老曹的對手?老曹在酒場上奮殺了一輩子,在酒的喝法上,也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創造。老曹喝酒,和煙連著,名叫:“俗話說,菸酒不分家。”菸酒不分家並不是邊喝邊抽,而是藉著煙盒的高度,往玻璃杯裡倒酒的分量。煙盒先是臥著,酒倒到跟煙盒同樣的高度,一口喝下;煙盒再橫著,酒倒的也是同樣的高度,再一口喝下;然後煙盒再立起來,又倒到跟煙盒同樣的高度,一口喝下。煙盒臥著,酒往玻璃杯裡能倒一兩;橫著,二兩;立著,三兩;煙盒翻三番,半斤酒已經下去了。三杯喝下,叫開門紅。開門紅喝過,酒席才算正式開始,划拳行令,一個個過通關,最後到底能喝多少就難說了。但老曹哪裡知道,他已經退下去了,現在法院的院長是荀正義;陪同他們喝酒的,是法院幾個副院長、政治處主任、紀檢組長、辦公室主任等領導班子成員,他們過去是老曹的部下,現在已經不是了,成了荀正義的部下;“開門紅”時,老曹喝的是真酒,荀正義喝的也是真酒;接著划拳行令,一個個過通關,部下開始玩障眼法,給老曹酒杯裡倒的是酒,給荀正義酒杯裡倒的是礦泉水。八圈通關下來,老曹醉了,荀正義也醉了;但老曹醉是全醉,荀正義是半醉;但老曹在身邊,荀正義還要做出全醉的樣子。酒宴結束,老曹被人從二樓架了下來,荀正義也被人從二樓架了下來。正在這時,李雪蓮上前一把扯住了荀正義:“荀院長,你要替我做主呀。” 雖然法院院長被人攔路告狀是常事,但夜裡,酒後,加上突然,荀正義還是被嚇了一跳。因老曹在身邊,仍要裝出全醉的樣子,又不敢露出被嚇了一跳。架著他的法院辦公室主任,倒是被嚇了一跳,慌忙去拉李雪蓮:“鬆手,沒看院長喝多了?有啥事,明天再說。” 將李雪蓮拖開,將荀正義往車上扶。但這時老曹在樓梯口大聲問:“咋回事?” 雖然舌頭有些短,仍接著問:“是不是有人告狀?過來我問問,這場面我見多了。” 如酒不喝大,老曹不會干涉法院的工作;正是因為喝大了,忘記自己三年前已經退下來了;見有人告狀,回到了當年的亢奮狀態。眾人見老曹要干政,忙又著了慌,放下荀正義,先將老曹往車上扶;一邊扶一邊說:“老院長,就是一個農村婦女,不會有什麼大事,您老身體要緊,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讓荀院長處理吧。” 老曹腳不沾地,被人架到了轎車裡。老曹仍不依,搖下車窗,指著另一輛車邊的荀正義,擺出老領導的架式說:“正義呀,這案子你好好給我問一問。我給你說過的,當官不與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荀正義也忙向老曹的車趔趄了兩步,嘴裡說:“老領導放心,您的點滴教誨,我都記在心裡,這案子我一定好好問,明天向您匯報。” 老曹嘴裡還嘟囔著,車就開走了。正因為有了老曹這句話,荀正義倒不好馬上坐車走了。馬上坐車走不是怕李雪蓮聽到老曹的話會怎麼樣,而是怕老曹明天酒醒,萬一還記得這事,打聽出他陽奉陰違,醒時的話聽,醉時的話不聽,後果就不好了。就會因小失大。一個退休的老幹部,幫你忙是不可能了,但想壞你的事,他還是有能量的;他在台上那麼多年,上上下下,也積累下豐厚的人脈,料不定哪塊雲彩下雨,就砸在了你頭上。雖然還半醉著,只好回頭理會李雪蓮;正因為半醉著,口氣便有些不耐煩:“你咋了?” 李雪蓮:“我要告一個人。” 荀正義:“告誰呀?” 李雪蓮:“董憲法。” 李雪蓮本來告的是秦玉河,後來加上了王公道;是王公道把她的案子判錯了;現在先放下秦玉河和王公道,開始告董憲法。本來她與董憲法無冤無仇,就見過一面;她求董憲法把案子平反,董憲法說這事不該他管;如果事情就此打住也就罷了,但當時在法院門口,兩人越說越多,越說越戧,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董憲法惱了,罵了她一聲“刁民”,又罵了一聲“滾”;正是這兩句話,把李雪蓮也惹惱了;我有冤來告狀,你開的是官司鋪,咋能罵我是“刁民”,怎能讓我“滾”呢;便越過董憲法找法院院長,狀告秦玉河和王公道之前,先告董憲法。荀正義一下摸不著事情的首尾,問:“董憲法咋你了?” 董憲法沒咋李雪蓮;罵一聲“刁民”,再罵一個“滾”字,也夠不上犯法。但情急之下,李雪蓮說:“董憲法貪贓枉法。” 說董憲法貪贓枉法,這話沒有根據;也許董憲法在別處貪贓枉法過,但在李雪蓮這件事上還算不上;董憲法老婆收了李雪蓮一包袱棉花,兩隻老母雞,也夠不上貪贓枉法;倒是董憲法看他老婆把雞燉了,罵他老婆“貪贓枉法”。 這時一陣冷風吹來,荀正義打了個寒噤。剛才是半醉,風一吹,倒成了全醉。荀正義清醒時很謹慎,喝大了容易脾氣暴躁。酒前和酒後是兩個人。這也是他平日不喝酒,給自己規定五條禁令的原因。這時不耐煩地說:“如果你說他別的,也許該我管,但你說他貪贓枉法,這事我就管不著了。” 李雪蓮:“那我該找誰呢?” 荀正義:“檢察院。” 荀正義說的也是實情。董憲法是公職人員,如果董憲法案子審錯了,該找法院院長,如果董憲法涉及貪贓枉法,就不是法院能管的事了,該由檢察院立案偵查。但李雪蓮不懂其中的道理,反倒急了:“咋我找一個人,說不該他管;找一個人,又說不該他管;那我的事,到底該誰管呢?” 接著又冒了一句:“荀院長,你是院長,你不能像董憲法一樣,也貪贓枉法呀。” 這句話把荀正義說惱了。也許荀正義在別處貪贓枉法過,但在李雪蓮這件事上卻沒有。也許不喝酒荀正義不惱,一喝大,就真惱了;惱怒之下,便對李雪蓮吼了一句:“咱倆剛見面,我咋就貪贓枉法了?可見是個刁民,滾!” 罵得跟董憲法一模一樣。 李雪蓮見到縣長史為民,是在縣政府大門口。史為民坐車出門,正在車上喝粥,突然一個婦女跑到車前,攔住去路;司機猛地煞車,史為民的腦袋磕在前座的椅背上,粥也撒了一身;揉揉頭,將身子放回來,再抬頭,見車前的婦女跪在地上,高舉一塊馬糞紙牌,牌子上寫著一個大字:冤。 今天是禮拜天,按說史為民不該上班。但縣長史為民,從沒休過禮拜天。一個縣一百多萬人,工農商學,吃喝拉撒,事情千頭萬緒;從中央到省裡,再到市裡,每天下發的文件有一百多份,都靠史為民落實。工人每天上班八個小時,史為民每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天天夜裡開會。還有,從省裡到市裡,每天都有部門來縣里檢查工作;從省裡到市裡,部門有百十來個;縣里每天需要在賓館招待的上級檢查組,至少有八撥。中飯和晚飯,史為民得陪十六撥次的客人。都是職能部門,哪個也得罪不起。史為民的胃,也讓喝酒喝壞了。史為民時常捂著胃對部下感嘆:“縣長,不是人幹的活。” 但能當上一縣之長,也不是容易的;一個縣想當縣長的,有一百多萬;祖墳的墳頭上,未必長了這棵蒿子。比這些重要的是,從政是個迷魂陣,當了鄉長,想當縣長;當了縣長,還想當市長和省長呢。一切不怪別人,全怪自己。史為民想明白這些道理,每天有怨無悔地工作著。胃讓喝酒喝壞了,只能自個兒調理。中午、晚上喝酒,還有一個清早不喝酒,這時史為民只喝粥。粥裡放些南瓜和紅薯,既食了粗糧,也養胃。有時先天晚上開會遲,第二天早上睡過了頭,又急著出門,便在車上喝粥。李雪蓮見縣長,也是接受了見法院院長荀正義的教訓,不再中午和晚上找人,換在了早晨;中午和晚上人容易醉,清早,人的腦袋是清醒的。於是,這天早晨,李雪蓮便與縣長史為民,在縣政府門口碰了面。 史為民今天出門,是去參加縣上一個飯店的開業剪彩。這個飯店叫“世外桃源”。說是“世外”,距人間並不遠;縣城西南二十里,有一片樹林子,飯店開在這林子裡;偶爾有鳥飛來,飯店的老闆又養了幾頭梅花鹿,便叫“世外桃源”。比飯店雄偉的,是飯店身後,矗起一座配套的洗浴城,桑拿按摩等一條龍服務,裡面應有盡有。按說配套的行業有“涉黃”嫌疑,開業剪彩,縣長不該參加;但開這“世外桃源”的人,是省上一位領導的小舅子,不過租了縣上一塊土地;正因為這土地在本縣,史為民作為“土地”就該參加了。何況,“世外桃源”開業之後,還給縣上交稅呢;這也是縣長工作的一部分。開業選在禮拜天,也是圖個人旺。昨天晚上會又散得遲,史為民清早又睡過了頭,便又在車上喝粥。 “世外桃源”開業剪彩是九點,出門已經八點半了,史為民有些著急;車出縣政府,又被人當頭攔車,史為民更著急了。比史為民著急的,是他的司機。司機急不是急耽誤縣長剪彩,或縣長頭磕在了前座上,或粥撒了縣長一身;而是一個婦女突然跑到車前跪下,猛地煞車,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他搖下車窗,當頭罵道:“找死呀?” 史為民還是比司機有涵養;這種事也不是頭一回遇見;再說,這也是縣長工作的一部分;便止住司機,推車門下車,先抖抖身上的粥,又上去拉車前頭的婦女:“起來,有啥起來說。” 李雪蓮起身。史為民:“你找誰呀?” 李雪蓮:“我找縣長。” 史為民便知道這婦女家沒有電視,看不到電視上的本縣新聞,與他對面不相識,便問:“找縣長干啥?” 李雪蓮舉舉頭上的“冤”字:“告狀。” 史為民:“告誰呀?” 李雪蓮:“不是一樁案子。” 史為民倒“噗啼”笑了:“一共有幾樁?” 李雪蓮:“第一樁,告法院院長荀正義;第二樁,告法院專委董憲法;第三樁,告法官王公道;第四樁,告我丈夫秦玉河;第五樁,還告我自個兒。” 史為民一下聽懵了。聽懵不是一下告這麼多人讓他懵,而是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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