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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天

第七天 余华 10632 2018-03-19
我繼續遊蕩在早晨和晚上之間。沒有骨灰盒,沒有墓地,無法前往安息之地。沒有雪花,沒有雨水,只看見流動的空氣像風那樣離去又回來。 一個看上去也在遊蕩的年輕女子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回頭看她,她也在回頭看我。然後她走了回來,認真端詳我的臉,她的聲音彷彿煙一樣飄忽不定,她詢問地說: “我在哪裡見過你?” 這也是我的詢問。我凝視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她的頭髮正在飄起,可是我沒有感覺到風的吹拂,我注意到她露出來的耳朵裡殘存的血跡。 她繼續說:“我見過你。” 她的疑問句變成了肯定句,她的臉在我記憶裡也從陌生趨向熟悉。我努力回想,可是記憶爬山似的越來越吃力。 她提醒我:“出租屋。” 我的記憶輕鬆抵達山頂,記憶的視野豁然開闊了。

一年多前,我剛剛搬進出租屋的時候,隔壁住著一對頭髮花花綠綠的年輕戀人,他們每天早出晚歸,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做什麼工作。他們的頭髮差不多每週都會變換一種顏色,綠的、黃的、紅的、棕色的、混色的,就是沒有見過黑色。這兩個人頭髮的顏色變換時總是色調一致,他們聲稱這是情侶色。一個月以後我知道他們在一家髮廊打工,房東說他們不是理髮的技師,只是髮廊裡的洗頭工。我搬到出租屋的第三個月,他們搬走了。 他們在我隔壁房間裡的言行清晰可聞,我和他們之間的牆壁只防眼睛不防耳朵。他們做愛時那張床嘎吱嘎吱響個不停,還有喘息、呻吟和喊叫,我隔壁的房間幾乎每晚都會響起洶湧澎湃之聲。 他們因為手頭拮据經常吵架。有一次我聽到女的一邊哭泣一邊說,再也不願意和他這個窮鬼過下去了,她要嫁給一個富二代,不用辛苦工作,天天在家裡搓麻將。男的說也不想和她過窮日子了,他要去傍個富婆,住別墅開跑車。兩個人不斷描繪各自富貴的前景來貶低對方,信誓旦旦說著明天就分手,各奔自己的錦繡前程。可是第二天他們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手拉手親密無間走出了出租屋,去髮廊繼續做他們錢少活累的工作。

最為激烈的一次,男的動手打了女的。我先是聽到女的在講述和她一起出來打工的一個小姐妹,她們好像來自同一個村莊,這個小姐妹是夜總會的坐檯小姐,被客人看中後,出台一次可以掙一千元,如果陪客人過夜可以掙兩千元,她與夜總會六四分成,她拿六,夜總會拿四,她每月能夠掙到三四萬元。她做了三年多,有了一些熟客,經常打電話讓她過去,這樣她掙到的錢不用和夜總會分成,她現在每個月能掙六七萬了。女的說那位小姐妹要介紹她去夜總會坐檯,已經和夜總會的經理說好了,明天就帶她過去。 她問他:“你讓我去嗎?” 他沒有聲音。她說想去夜總會坐檯,這樣可以掙很多錢,他可以不工作,她養著他。她說乾上幾年後掙夠錢就從良,兩個人回他的老家買一套房子,開一個小店鋪。

她又問他:“你讓我去嗎?” 他說話了:“你會得性病艾滋病的。” “不會的,我會讓客人戴上安全套。” “那些客人都是流氓,他們不戴安全套呢?” “不戴安全套就不讓他進來,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男人可以不戴安全套進來。” “不行,就是餓死了,我也不讓你去夜總會坐檯。” “你想餓死,我不想餓死。”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憑什麼?我們又沒結婚,就是結婚了還能離婚呢。” “不准你再說這個。” “我就是要說,我的小姐妹也有一個男朋友,她的男朋友願意,你為什麼不願意。” “她的男朋友不是人,是畜生。” “她的男朋友才不是畜生呢,有一次她被一個客人咬傷了,她的男朋友找上門去,大罵那個客人是流氓,還揍了他一頓。”

“讓自己女朋友去賣淫的不是畜生是什麼?還罵人家是流氓,他自己才是流氓。” “我不想再過這種窮日子,我受夠了。iPhone3出來時,我的小姐妹就用上了;iPhone3S一出來,她馬上換了;去年又換了iPhone4,現在用上iPhone4S了。我用的這個破手機,兩百元也沒人要。” “我以後會給你買一個iPhone4S的。” “你吃飯的錢都不夠,等你給我買的時候,都是iPhone40S了。” “我一定會給你買一個iPhone4S。” “你是在放屁,還是在說話?” “我在說話。” “我不管你了,我明天就去夜總會。” 接下去我聽到明顯的耳光聲,劈啪劈啪劈啪…… 她哭叫了:“你打我,你打死我吧。”

他也哭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她傷心地哭訴:“你竟然打我!你這麼窮,我還和你在一起,就是因為你對我好。你打我,你好狠毒啊!” 他嗚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又聽到了劈啪的耳光聲,我覺得是男的在打自己的臉。然後是頭撞牆的聲響,咚咚咚咚咚咚…… 她哭泣地哀求:“別這樣,別這樣,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不去夜總會了,就是餓死也不去了。” 我的記憶停頓在這裡。看著眼前這個神情落寞的女子,我點點頭說:“我見過你,在出租屋。” 她微微一笑,眼睛裡流露出憂愁,她問我:“你過來幾天了?” “三天,”我搖了搖頭,“可能是四天。” 她低下頭說:“我過來有二十多天了。” “你沒有墓地?”我問她。

“沒有。” “你有嗎?”她問我。 “也沒有。” 她抬起頭來仔細看起了我的臉,她問我:“你的眼睛鼻子動過了?” “下巴也動過了。”我說。 “下巴看不出來。”她說。 她看到我左臂上的黑布,她說:“你給自己戴上黑紗。” 我略略有些驚訝,心想她怎麼知道黑紗是為我自己戴上的? 她說:“那裡也有人給自己戴黑紗。” “哪裡?”我問她。 “我帶你去,”她說,“那裡的人都沒有墓地。” 我跟隨她走向未知之處。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不是她告訴我的,是我的記憶追趕上了那個離去的世界。 一個名叫劉梅的年輕女子因為男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是山寨iPhone4S,而不是真正的iPhone4S,傷心欲絕跳樓自殺。這是二十多天前的熱門新聞。

我們城市的幾家報紙接連三天刊登了有關劉梅自殺的文章,報紙聲稱這是深度報導。記者們挖出不少劉梅的生平故事,她在髮廊工作時結識她的男朋友,兩人在三年時間裡做過兩份固定的工作,髮廊洗頭工和餐館服務員,還有幾份不固定的工作;更換五處出租屋,租金越來越便宜,最後的住處是在地下室裡,那是文革時期修建的防空洞,廢棄後成為我們這個城市最大的地下住處。報紙說城市的防空洞里居住了起碼兩萬多人,他們被稱為鼠族,他們像老鼠一樣從地下出來,工作一天后又回到地下。報紙刊登了劉梅和她男朋友地下住處的圖片,他們與鄰居只是用一塊布簾分隔。報紙說鼠族們在防空洞裡做飯上廁所,裡面污濁不堪,感覺空氣沉甸甸的,空氣已經不是空氣了。

記者發現劉梅QQ空間的日誌,劉梅在空間裡的名字叫鼠妹。這位鼠妹自殺的前五天在日誌裡講述了男朋友送給她生日禮物的過程。男朋友說是花了五千多元買的iPhone4S,她度過開心的一天,兩個人在大排檔吃了晚飯,第二天男朋友因為父親生病趕回老家。她與自己的一個小姐妹見面,小姐妹用的是真正的iPhone4S,她把自己的山寨貨與小姐妹的進行比較,發現自己手機上被咬掉一口的蘋果比小姐妹的大了一些,而且手機的重量也明顯輕了,只是顯示屏的清晰度還算不錯,她才知道男朋友欺騙了她,這個山寨貨不到一千元。有懂行的網友在她的日誌後面留言,說顯示屏的分辨率高的話,應該是夏普的產品。這位網友用分辨率糾正她所說的清晰度,又糾正她所說的山寨機,說如果是夏普的顯示屏,這個應該叫高仿機,價格應該在一千元以上。

鼠妹男朋友的手機因為欠費被停機,她聯繫不上他,只好坐到網吧裡,接連五天在QQ空間上呼叫自己的男朋友,要他馬上滾回來。到了第五天,她的男朋友仍然沒有在空間上現身,她罵他是縮頭烏龜,然後宣布自己不想活了,而且公佈了自己準備自殺的時間和地點。時間是翌日中午,地點先是定在大橋上,她計劃跳河自殺。有網友勸她別跳河,說是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應該找個暖和的地方自殺,說自殺也得善待自己。她問這個網友怎麼才能暖和地自殺,這個網友建議她買兩瓶安眠藥,一口氣吞下去,裹著被子做著美夢死去。別的網友說這是胡扯,醫院一次只會給她十來片安眠藥,她要攢足兩瓶的話,自殺時間起碼推遲半年。她表示不會推遲自殺時間,她決定穿上羽絨服跳樓自殺,地點定在她地下住處出口對面的居民樓的樓頂,她說出這個居民小區後,有兩個住在那裡的網友求她別死在他們家門口,說是會給他們帶來晦氣的。其中一個建議她想辦法爬到市政府大樓頂上往下跳,說那樣才威武,其他網友說不可能,市政府門口有武警把守,會把她當成上訪的給拘押起來。她最終選擇鵬飛大廈,這幢五十八層的商務樓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地標建築,這次沒有網友反對了,還有網友稱讚那個地方不錯,說死之前可以高瞻遠矚一下。她在空間裡最後的一句話是寫給男朋友的,她說:我恨你。

鼠妹自殺的時候是下午。我那時候剛好走到鵬飛大廈,我的口袋裡放著大學畢業證書和學士學位證書,我在網上查到鵬飛大廈裡有幾家從事課外教育的公司,我想去那裡找一份家教的工作。 鵬飛大廈前面擠滿了人,警車和消防車也來了,所有的人都是半張著嘴仰望大廈。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之後,天空蔚藍,陽光讓積雪閃閃發亮。我站在那裡,抬起頭來,看到三十多層的外牆上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一會兒陽光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低下頭揉起眼睛。我看到很多人和我一樣,抬頭看上一會兒,又低頭揉起眼睛,再抬頭看上一會兒。我聽到嘈雜的議論,說是這個女孩在那里站了有兩個多小時了。 有人問:“為什麼站在那裡?” 有人說:“自殺呀。” “為什麼自殺?” “不想活了嘛。” “為什麼不想活了呢?” “他媽的這還用問嗎,這年月不想活的人多了去了。” 小商小販也來了,在人群裡擠來擠去,兜售起了皮夾、皮包、項鍊、圍巾什麼的,都是山寨名牌貨。有兜售快活油的,有人問快活油是個什麼東西?回答說一擦就勃起,堅如鐵硬如鋼,比偉哥還神奇;有兜售神秘物品的,低聲說要竊聽器嗎?有人問要竊聽器幹嗎?回答說可以竊聽你老婆是不是做了別人家的小三;有兜售墨鏡的,高聲喊叫十元一副墨鏡,還喊叫著順口溜:看得高看得遠,不怕太陽刺雙眼。有些人買了墨鏡,戴上後抬頭繼續看起鵬飛大廈上的小小人影,我聽到他們說看見一個警察了,在女孩身旁的窗戶探出腦袋。他們說警察正在做自殺女孩的思想工作。過了一會兒,戴上十元墨鏡的那些人叫起來:警察伸出手了,女孩也伸出手了,思想工作做成啦。緊接著是啊的一片整齊的驚叫聲,接著寂靜了,隨即我聽到女孩身體砸到地面上的沉悶聲響。 劉梅留在那個世界裡最後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噴射出鮮血,巨大的衝撞力把她的牛仔褲崩裂了。 “還是叫我鼠妹吧,”她說,“你當時在那裡嗎?” 我點點頭。 “有人說我死得很嚇人,說我滿臉是血。”她問,“是這樣嗎?” “誰說的?” “後面過來的人。” 我沒有聲音。 “我是不是很嚇人?” 我搖了搖頭,我說:“我看見你的時候,像是睡著了,很溫順的樣子。” “你看到血了嗎?” 我猶豫一下,不願意說那些鮮血,我說:“我看到你的牛仔褲崩裂了。”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她說:“他沒有告訴我這個。” “他是誰?” “就是後面過來的那個人。” 我點點頭。 “我的牛仔褲崩裂了,”她喃喃自語,然後問我,“裂成什麼樣子?” “一條一條的。” “一條一條是什麼樣子?” 我想了一會兒告訴她:“有點像拖把上的布條。”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那是一條又長又寬大的褲子,是一條男人的褲子。 她說:“有人給我換了褲子。” “這褲子不像是你的。” “是啊,”她說,“我沒有這樣的褲子。” “應該是一個好心人給你換的。”我說。 她點點頭,問我:“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想起自己在譚家菜的最後情景,我說:“我在一家餐館裡吃完一碗麵條,正在讀別人放在桌子上的一張報紙,廚房起火了,發生了爆炸,以後發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她嗯的一聲說:“後面過來的人會告訴你的。” “其實我不想死,”她說,“我只是生氣。” “我知道。”我說,“警察伸出手的時候,你也伸出了手。” “你看到了?” 我沒有看到,是那些戴上十元墨鏡的人看到的。我還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看到了。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風很大很冷,我可能凍僵了,我想抓住警察的手,腳下一滑,好像踩著一塊冰……後面過來的人說報紙上沒完沒了說我的事。” “三天,”我說,“也就是三天。” “三天也很多,”她問我,“報紙怎麼說我的?” “說你男朋友送你一個山寨iPhone,不是真正的iPhone,你就自殺了。” “不是這樣的,”她輕聲說,“是他騙了我,他說是真的iPhone,其實是假的。他什麼都不送給我,我也不會生氣,他就是不能騙我。報紙是在瞎說,還說了什麼?” “說你男朋友送你山寨iPhone後就回去老家,好像是他父親病了。” “這是真的。”她點點頭後說,“我不是因為那個山寨貨自殺的。” “你在QQ空間的日誌也登在報紙上了。” 她嘆息一聲,她說:“我是寫給他看的,我是故意這麼寫的,我要他馬上回來。他只要回來向我道歉,我就會原諒他。” “可是你爬上鵬飛大廈。” “他這個縮頭烏龜一直沒有出現,我只好爬上鵬飛大廈,我想這時候他應該出現了。” 她停頓了一下,問我:“報紙說了沒有,我死後他很傷心。” 我搖了搖頭說:“報紙上沒有他的消息。” “警察說他趕來了,說他正在下面哭。”她疑惑地看著我,“所以我伸手去抓警察的手。” 我遲疑之後還是告訴她:“他沒有趕來,後來三天的報紙上都沒有說他當時趕來了。” “警察也騙我。” “警察騙你是為了救你。” “我知道。”她輕輕地點點頭。 她問我:“報紙後來說到他了嗎?” “沒有。”我說。 她心酸地說:“他一直在做縮頭烏龜。” “也許他一直不知道。”我說,“他可能一直沒有上網,沒有看到你在日誌裡的話,他在老家也看不到這裡的報紙。” “他可能是不知道。”她又說,“他肯定不知道。” “現在他應該知道了。”我說。 我跟隨她走了很長的路,她說:“我很累,我想在椅子裡坐下來。” 四周的空曠是遼闊的虛無,我們能夠看到的只有天和地。我們看不到樹木出現,看不到河水流淌,聽不到風吹草動,聽不到腳步聲響。 我說:“這裡沒有椅子。” “我想在木頭的椅子裡坐下來,”她繼續說,“不是水泥的椅子,也不是鐵的椅子。” 我說:“你可以坐在想到的椅子裡。” “我已經想到了,已經坐下了。”她說,“是木頭長椅,你也坐下吧。” “好吧。”我說。 我們一邊行走,一邊坐在想像的木頭長椅裡。我們似乎坐在長椅的兩端,她似乎在看著我。 她對我說:“我很累,想在你的肩頭靠一下……算了,你不是他,我不能靠在你的肩頭。” 我說:“你可以靠在椅背上。” 她行走的身體向後傾斜了一下,她說:“我靠在椅背上了。” “舒服一些嗎?” “舒服一些了。” 我們無聲地向前走著,似乎我們坐在木頭長椅裡休息。 彷彿過去了很長時間,她在想像裡起身,她說:“走吧。” 我點點頭,離開了想像中的木頭長椅。 我們向前走去的腳步好像快了一些。 她惆悵地說:“我一直在找他,怎麼也找不到他。他現在應該知道我的事了,他不會再做縮頭烏龜了,他肯定在找我。” “你們被隔開了。”我說。 “怎麼被隔開了?” “他在那裡,你在這裡。” 她低下頭,輕聲說:“是這樣。” 我說:“他現在很傷心。” “他會傷心的。”她說,“他那麼愛我,他現在肯定在為我找墓地,他會讓我安息的。” 她說著嘆息一聲,繼續說:“他沒有錢,他的幾個朋友和他一樣窮,他到哪裡去弄錢給我買一塊墓地?” “他會有辦法的。”我說。 “是的,”她說,“他為了我什麼事都願意做,他會有辦法的。” 她臉上出現欣慰的神色,彷彿追尋到那個已經離去的世界裡的甜蜜往事。 她低聲說:“他說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 然後問我:“我漂亮嗎?” “很漂亮。”我真誠地說。 她開心地笑了,接著苦惱的神色爬上她的臉。 “我很害怕,她說:春天要來了,夏天也要來了,我的身體會腐爛,我會變成只剩下骨骼的人。” 我安慰她:“他很快會給你買下一塊墓地的,在春天來臨之前你就可以去安息之地。” “是的,”她點點頭,“他會的。” 我們走在寂靜裡,這個寂靜的名字叫死亡。我們不再說話,那是因為我們的記憶不再前行。這是隔世記憶,斑駁陸離,虛無又真實。我感受身旁這個神情落寞女子的無聲行走,嘆息那個離去的世界多麼令人傷感。 我們好像走到原野的盡頭,她站住腳,對我說: “我們到了。” 我驚訝地看見一個世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滿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它們抖動時也是心臟跳動的節奏。我看見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還有一些有肉體的人,在那裡走來走去。 我問她:“這是什麼地方?” 她說:“這裡叫死無葬身之地。” 兩個席地而坐正在下棋的骨骼阻擋了我們,彷彿是門阻擋了我們。我們在他們跟前站立,兩個骨骼正在爭吵,互相指責對方悔棋,他們爭吵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如同越躥越高的火苗。 左邊的骨骼做出扔掉棋子的動作:“我不和你下棋了。” 右邊的骨骼也做出同樣的動作:“我也不和你下了。” 鼠妹說話了,她說:“你們別吵了,你們兩個都悔棋。” 兩個骨骼停止爭吵,抬頭看見鼠妹後張開空洞的嘴,我心想這應該是他們的笑容。然後他們注意到鼠妹身旁還有一個人,兩雙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起了我。 左邊的問鼠妹:“這是你的男朋友?” 右邊的對鼠妹說:“你的男朋友太老了。” 鼠妹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也不老,他是新來的。” 右邊的說:“看他還帶著一身皮肉就知道是新來的。” 左邊的問我:“你有五十多歲了吧?” “我四十一歲。”我說。 “不可能,”右邊的說,“你起碼五十歲。” “我確實四十一歲。”我說。 左邊的骨骼問右邊的骨骼:“他知道我們的故事吧?” 右邊的說:“四十一歲應該知道我們的故事。” 左邊的問我:“你知道我們的故事嗎?” “什麼故事?” “那邊的故事。” “那邊有很多故事。” “那邊的故事裡我們的最出名。” “你們的是什麼故事?” 我等待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可是他們不再說話,專心致志下棋了。我和鼠妹像是跨過門檻那樣,從他們中間跨了過去。 我跟隨鼠妹走去。我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感到樹葉彷彿在向我招手,石頭彷彿在向我微笑,河水彷彿在向我問候。 一些骨骼的人從河邊走過來,從草坡走下來,從樹林走出來。他們走到我們面前時微微點頭,雖然與我們擦肩而過,我仍然感受到他們的友善。他們中間的幾個留下親切的詢問之聲,有人詢問鼠妹是不是見到男朋友了,有人詢問我是不是剛剛過來的。他們說話的聲音似乎先是漫游到別處,然後帶著河水的濕潤、青草的清新和樹葉的搖晃,來到我的耳邊。 我們又聽到那兩個下棋的爭吵聲音,像鞭炮一樣在不遠處的空中劈啪響起,他們的爭吵聽上去空空蕩盪,只是爭吵的響聲。 鼠妹告訴我,他們兩個下棋時都是賴皮,一邊下棋一邊悔棋,然後爭吵,他們說了成千上萬次要離開對方,要去火化,要去自己的墓地,可是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站起來過一次。 “他們有墓地?” “他們兩個都有墓地。”鼠妹說。 “為什麼不去?” 鼠妹所知道的是他們來到這裡十多年了,姓張的在那邊是警察,他不去火化,不去墓地,是在等待那邊的父母為他爭取到烈士稱號。姓李的男子為了陪伴他也不去火化,不去墓地。姓李的說,等到姓張的被批准為烈士後,他們兩個會像兄弟一樣親密無間走向殯儀館的爐子房,火化後再各奔自己的安息之地。 鼠妹說:“我聽說他們一個殺死了另一個。” 我說:“我知道他們的故事了。” 十多年前,我的生父生母從北方的城市趕來與我相認,“火車生下的孩子”的故事有了圓滿的結局之後,另一個故事開始了。我們城市的警方在一次名叫“驚雷行動”的掃黃里,抓獲的賣婬女子裡面有一個是男兒身,這名李姓男子為了掙錢將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模樣從事賣淫。 一個名叫張剛的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警察參與了“驚雷行動”,李姓男子被抓獲的當天晚上,張剛審訊了他。李姓男子對自己男扮女裝的賣淫毫無悔改之意,而且對自己巧妙的賣淫方式得意洋洋,聲稱對付那些嫖客游刃有餘,他說如果不是被警方抓獲,沒有嫖客會發現他是個男的。他嘆息自己的精力全部用在對付嫖客那裡,沒有提防警察,結果陰溝裡翻了船。 當時的張剛血氣方剛,這是他走出警校後第一次審訊。被審訊的偽賣婬女不僅沒有低聲下氣,還擺出一副只有警校教官才會有的派頭,張剛已是怒火中燒,當這個偽賣婬女將警方比喻成陰溝時,張剛忍無可忍地飛起一腳,踢中李姓男子的下身,李姓男子摀住自己的下身嗷嗷亂叫,在地上打滾了十多分鐘,然後嗚嗚地哭叫起來: “我的蛋子啊,我的蛋子碎了……” 張剛不屑地說:“你留著蛋子也沒什麼用處。” 這名李姓男子被拘留十五天,他從看守所出來後,開始了長達三年的抗議。起初他風雨無阻每天出現在公安局的大門口,手裡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還我兩個蛋子”。為了證明自己的兩個蛋子不是擺設,而是真材實料,他不厭其煩地向行人講解自己如何用賣淫掙來的錢再去嫖娼。 有人指出牌子上“蛋子”兩個字過於粗俗,他虛心接受,將牌子上的話改成“還我一雙睾丸”,並且向行人說明: “我文明用語了。” 李姓男子曠日持久的抗議,讓公安局的局長和副局長們頭疼不已,每天看見李姓男子舉著牌子站在大門口,實在是一個麻煩,尤其是上面領導下來視察時,會向局長和副局長們打聽: “大門外的是什麼睾丸?” 局長和副局長開會商議後,把張剛調離公安局,調到下面的一個派出所,李姓男子的“一雙睾丸”追隨到了那個派出所。一年以後,那個派出所的所長和副所長們叫苦不迭,他們每週都要跑到局裡面兩次以上,向局長副局長又是送禮又是訴苦,說是派出所已經無法正常工作。局長副局長們體卹下屬的苦衷,把張剛調到看守所,李姓男子的“一雙睾丸”追隨到看守所。看守所的所長副所長們頭疼了兩年後,向局長副局長們反映,說看守所外面整天晃蕩“一雙睾丸”,法律的尊嚴都沒有了,所長副所長們說看守所已經忍受兩年,這“一雙睾丸”也該挪挪地方了。局長副局長們覺得看守所確實不容易,這“一雙睾丸”也確實該換個地方。可是沒有一個派出所的所長願意接收張剛,他們知道張剛一來,這“一雙睾丸”必來。 張剛知道看守所想把他弄出去,又沒有一個派出所願意接收他。他也不想在看守所呆下去,他去找公安局的局長,申請調回公安局。局長聽完張剛的話,腦子里首先出現的情景就是“一雙睾丸”回到公安局大門口來晃蕩了。局長沉吟片刻,詢問張剛是否打算換一份工作,張剛問換什麼工作,局長建議張剛辭職,開一家小店什麼的。局長說張剛脫警後,那“一雙睾丸”也許不再跟著他了。張剛苦笑一下,告訴局長他前面只有兩條路,一是把“一雙睾丸”殺了,二是舉著一塊要求回到局裡的牌子和“一雙睾丸”一起站在公安局的大門口。張剛說完後,眼睛濕潤了。局長對張剛的遭遇十分同情,再說局長快要退休了,他退休後也就不在乎“一雙睾丸”在公安局大門外晃蕩。局長站起來,走到張剛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說: “你回來吧。” 張剛回到公安局,李姓男子的“一雙睾丸”這次竟然沒有跟隨而來。張剛回到局里工作一個月,另外部門的人見到他時,仍然以為他是來局里辦事的,不知道他已經調回來了,問他最近為何總是往局裡跑,看守所出了什麼事?張剛說他調回來工作了。這些人十分驚訝,說怎麼沒見到大門外有“一雙睾丸”?局長副局長們也感到驚訝,有一次開會時,一位副局長忍不住說: “大門口的睾丸沒了,怎麼回事?” “一雙睾丸”雖然失踪了,張剛仍然有些忐忑,每天上班下班時,眼睛不由自主往大門口尋找,確定李姓男子沒有出現,懸著的心才會放下。起初張剛擔心李姓男子可能是病了,病癒後還會來到公安局的大門口晃蕩。可是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雙睾丸”始終沒有出現,張剛終於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可以開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 一年多以後,當公安局裡的人完全忘記“一雙睾丸”時,李姓男子出現了。這次他沒有舉著“還我一雙睾丸”的牌子,而是背著一個黑包長驅直入,公安局的門衛看見這個身影與一輛從裡面出來的麵包車擦身而過,門衛對著這個身影喊叫了幾聲,問他是乾什麼的,他頭也不回地說: “談工作的。” 門衛叫道:“過來登記一下。” 門衛話音剛落,李姓男子已經走入公安局的大樓,他在過道裡向一個警察打聽張剛在哪個辦公室。那個警察說張剛在五樓的503房間之後,覺得李姓男子有些面熟,不過沒有想起來四年前大門口聞名遐邇的“一雙睾丸”。李姓男子沒有坐電梯,他擔心在電梯裡被人認出來,而是沿著樓梯走上五樓,他走進503房間時,有四個警察坐在裡面,他一眼認出張剛,拉開黑包走過去叫上一聲: “張剛。” 正在桌子上寫著什麼的張剛抬起頭來,認出了李姓男子,就在張剛疑惑地看著他時,他從黑包裡抽出一把長刀砍向張剛的脖子,鮮血噴湧而出,張剛用手摀住脖子,身體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剛剛發出兩聲呻吟,長刀刺進他的胸口。另外三個警察這時才反應過來,三個警察起身衝過來,李姓男子從張剛的胸口拔出長刀,揮向這三個警察,三個警察只能用胳膊招架,他們被砍得鮮血淋淋,逃到走道里大聲喊叫: “殺人啦,殺人啦……” 公安局的五樓亂成一團,李姓男子渾身是血見人就砍,一邊砍一邊呼哧呼哧喘氣。後來其他樓層的警察也趕來了,二十多個警察揮舞電棍,才將已經沒有力氣靠在牆上的李姓男子製服。 張剛死在送往醫院的救護車裡,李姓男子半年後被執行了死刑。 這個殺人案轟動我們的城市,人們議論紛紛,說這些警察平日里耀武揚威,其實個個都是廢物,一個沒有蛋子的男人都能夠輕而易舉砍死一個警察,砍傷九個警察,其中兩個重傷。如果換成一群有蛋子的男人,還不將公安局殺得屍橫遍野。公安局裡的警察聽到這些議論後很不服氣,他們說不知道這個李姓男子是來殺人的,否則早就把他制服了。有一個警察對他的幾個朋友說,平日里背著包來公安局的都是送禮的,誰也沒想到這個人從包裡拿出來的不是禮物,是一把殺人的刀。 後來的十多年裡,張剛的父母一直努力為兒子爭取烈士的稱號。起先市公安局不同意,理由是張剛並非因公殉職。張剛的父母踏上漫漫上訪路,先去省裡的公安廳,後去北京的公安部。市公安局對張剛父母的上訪頭疼不已,有一年北京兩會期間,張剛父母曾經在天安門廣場上打出橫幅,要求追認他們儿子為烈士。這讓北京有關部門十分惱火,省里和市裡的相關部門受到嚴厲批評。市公安局只好向上面打報告,請求追認張剛為烈士。省公安廳上報北京,北京一直沒有批复。張剛的父母仍然堅持不懈上訪,尤其是北京召開兩會和黨代會期間,他們都會跳上北上的火車,可是每次都被阻截在途中,然後關押在不同的小旅店裡,等到北京的會議結束,他們才被釋放。張剛父母為兒子爭取烈士稱號的上訪故事在網上披露後,市裡不再派人阻截和關押張剛父母,更換了一種方式,每當北京召開兩會或者黨代會的敏感時期,他們都要派人陪同張剛父母出去遊山玩水,張剛父母每年都能夠享受到只有領導們才能享受的公款旅遊。張剛父母經歷了漫長的沒有結果的上訪之後,絕望的心態變成了遊戲的心態,每當敏感時期來臨,他們就會向市裡提出來,還有哪個著名的風景區沒有去過,意思是要去那裡旅遊。市里為此叫苦不迭,說是十多年來花在張剛父母身上的錢差不多有一百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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