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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天

第七天 余华 23360 2018-03-19
我遊蕩在生與死的邊境線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時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幾次走向那間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還在那裡留下久別重逢的痕跡,今天卻無法走近它。我嘗試從不同方向走過去,始終不能接近它,我好像行走在靜止裡,那間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時候曾經拉著父親的手,想方設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長的路,月亮和我們的距離一直沒有變化。 這時候兩條亮閃閃的鐵軌在我腳下生長出來,向前飄揚而去,它們遲疑不決的模樣彷彿是兩束迷路的光芒。然後,我看見自己出生的情景。 一列火車在黑夜裡駛去之後,我降生在兩條鐵軌之間。我最初的啼哭是在滿天星辰之下,而不是在暴風驟雨之間,一個年輕的扳道工聽到我的脆弱哭聲,沿著鐵軌走過來,另一列從遠處疾馳而來的火車讓鐵軌抖動起來,他把我抱到胸口之後,那列火車在我們面前響聲隆隆疾馳而去。就這樣,在一列火車駛去之後,另一列火車駛來之前,我有了一個父親。幾天以後,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楊飛。我的這位父親名叫楊金彪。

我來到人世間的途徑匪夷所思,不是在醫院的產房裡,也不是在家裡,而是在行駛的火車的狹窄廁所裡。 四十一年前,我的生母懷胎九月坐上火車,我是她第三個孩子,她前往老家探望我那病危的外婆。火車行駛了十多個小時慢慢進站的時候,她感到腹部出現絲絲疼痛,她沒有意識到肚子裡的我已經急不可耐,因為我距離正確的出生時間還有二十多天,我前面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循規蹈矩出生,她以為我也應該這樣,因此她覺得自己只是需要去一趟廁所。 她從臥舖上下來,挺著大肚子搖晃地走向車廂連接處的廁所。火車停靠後,一些旅客背著大包小包上車,讓她走向廁所時困難重重,她小心翼翼地從迎面而來的旅客和大包小包裡擠了過去。當她進入廁所裡,火車緩緩啟動了,那時的火車十分簡陋,上廁所是要蹲著的,一個寬敞的圓洞可以看見下面閃閃而過的一排排鐵路枕木。我的生母沒有辦法蹲下去,是肚子裡的我阻擋了她的這個動作,她只好雙腿跪下,也顧不上廁所地面的骯髒,她脫下褲子以後,剛剛一使勁,我就脫穎而出,從廁所的圓洞滑了出去,前行的火車瞬間斷開了我和生母聯結的臍帶。是速度,是我下滑和火車前行的相反速度,拉斷了我和生母的聯結,我們迅速地彼此失去了。

我的生母因為一陣劇痛趴在那裡,片刻後她才感到自己肚子裡空了,她驚慌地尋找我,然後意識到我已經從那個圓洞掉了出去。她艱難地支撐起來,打開廁所的門以後,對著外面等候上廁所的一位乘客哭叫起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隨即又倒下了,那位乘客急忙對著車廂裡的人喊叫:“有人暈倒了。” 先是一個女乘務員趕來,接著列車長也趕來了。女乘務員首先發現我生母下身的鮮血,於是列車上發出緊急廣播,要求乘客裡的醫務人員馬上趕到十一號車廂。乘客裡有兩位醫生和一位護士趕了過來。我生母躺在車廂通道上,哭泣著斷斷續續求救,沒有人能夠聽明白她在說些什麼,隨即她就昏迷過去。他們把她抬到臥舖上,三個醫務人員對她實施搶救,火車繼續高速前進。

這時候我已在那個年輕扳道工的小屋子裡,這位突然成為父親的年輕人,不知所措地看著渾身紫紅啼哭不止的我,我肚子上的一截臍帶伴隨我的啼哭不停抖動,他還以為我身上長了尾巴。隨著我的啼哭越來越微弱,他慢慢意識到我正在飢餓之中。那個時候已是深夜,所有的商店都已關門,那個夜晚沒有奶粉了。他焦急之時想起來一位名叫郝強生的扳道工同事的妻子三天前生下一個女孩,他用自己的棉襖裹住我,向著郝強生的家奔跑過去。 郝強生在睡夢裡被敲門聲驚醒,開門後看到他手裡抱著一團東西,聽到他焦慮地說: “奶、奶、奶……” 迷迷糊糊的郝強生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問:“什麼奶?” 他打開棉襖讓郝強生看到嗚嗚啼哭的我,同時將我遞給郝強生。郝強生嚇了一跳,像是接過一個燙手的山芋一樣接過了我,一臉驚訝的神色抱著我走進裡面的房間,郝強生的妻子李月珍也被吵醒了,郝強生對她說了一句“是楊金彪的”。李月珍看到渾身紫紅的我就知道是剛剛出生的,她把我抱到懷中,拉起上衣後,我就安靜下來,吮吸起了來自人世間最初的奶水。

我父親楊金彪和他的扳道工同事郝強生坐在外面的房間裡,那時我父親只有二十一歲,他擦著臉上的汗水,詳細講述了發現我的經過。郝強生明白過來,說他剛才嚇懵了,因為我父親連女朋友也沒有,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孩子來。我父親像個傻子那樣嘿嘿笑了幾聲,接著擔心我可能是一個怪胎,他說我身上長著一根尾巴,而且是長在前面的。 李月珍在里屋給我餵奶時聽到外面兩個剛剛做了父親的男人的談話,當我吃飽喝足呼呼睡去後,她給我穿上她女兒的一套嬰兒衣服,這是她自己縫製的,又拿了一沓舊佈走到外面的屋子。 我回到了父親的懷抱。李月珍拿著那沓舊佈指導我父親如何給我更換尿布,告訴他剪些舊衣服做尿布,越舊越好,因為越舊的布越是柔軟。最後她指著我肚子上那根東西說:

“這是臍帶,你明天到車站醫務室讓醫生給他剪掉,不要自己剪,自己剪怕感染。” 我沿著光芒般的鐵軌向前走去,尋找那間鐵軌旁邊搖搖晃晃的小屋,那裡有很多我成長的故事。我的前面是雨雪,雨雪的前面是層層疊疊的高樓,高樓有著星星點點的黑暗窗戶。我走向它們時,它們正在後退,我意識到那個世界正在漸漸離去。 我依稀聽到父親的抱怨聲,那麼遙遠,那麼親切,他的抱怨聲在我耳邊添磚加瓦,像遠處的高樓那樣層層疊疊,我不由微笑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父親楊金彪固執地認為我的親生父母把我遺棄在鐵軌上是想讓我被車輪碾死,為此他常常自言自語: “天底下還有這麼狠心的父母。” 這個固執的想法讓他格外疼愛我。自從我離開鐵軌來到他的懷抱以後,就和他形影不離。起初的時候,我在他胸口的布兜里成長,第一個布兜是李月珍縫製的,是藍色的;後來的布兜是他自己縫製,也是藍色的。他每天出門上班時,先是將奶粉沖泡後倒入奶瓶,將奶瓶塞進胸口的衣服,貼著跳動的心臟,讓自己的體溫為奶瓶保溫。然後將我放進胸前的布兜,肩上斜挎著一隻軍用水壺,身後背著兩個包裹,一個包裹裡面塞滿乾淨的尿布,另一個包裹準備裝上塗滿我排泄物的尿布。

他在鐵道岔口扳道時走來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搖搖晃晃,這是人世間最為美好的搖籃,我嬰兒時期的睡眠也是最為甜蜜的,如果沒有飢餓的話,我想自己也許永遠不會在這個父親的懷抱裡醒來。當我醒來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餓了,就會伸手摸出奶瓶,塞進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奶瓶和父親的體溫裡一天天地成長起來的。後來我餓醒後不再哇哇哭叫,而是伸手去摸他胸前的奶瓶,這個動作讓他驚喜不已,他跑去告訴郝強生和李月珍,說我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 我父親與我的成長默契配合,他知道我什麼時候是餓了,什麼時候是渴了。我渴了,他就會打開水壺喝上一口,然後嘴對嘴慢慢地將水流到我這裡。他向李月珍聲稱,他能夠分辨出我飢餓聲音和口渴聲音之間的細微區別。李月珍將信將疑,她只能按照時間來判斷自己女兒的飢餓和口渴。

他在鐵路上行走時,聞到胸前發出一陣臭味時,知道應該給我換尿布了。他就在鐵軌旁邊蹲下來,把我放在地上,在火車隆隆而過的響聲裡,用草紙擦乾淨我的屁股,給我係上乾淨的尿布。再用鐵軌旁的泥土簡單清理掉臟尿布上的屎尿,折疊後將它們放進另一個包裹。下班回到家中,把我放到床上後,就用肥皂和自來水清洗臟尿布。 我們的家是距離鐵軌二十多米的一間小屋,家門口上上下下晾滿了尿布,彷彿是一片片樹葉,我們的家就像是一棵張開片片樹葉的茂盛樹木。 我是在火車隆隆的響聲和搖晃震動的小屋裡成長起來的,稍微長大一些,就在父親背上繼續成長。父親胸前的布兜變成了背後的布兜,背後的布兜也在慢慢長大。 我父親心靈手巧,他學會自己裁縫衣服和織毛衣。他上班時同事們見到他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他背著我一邊行走在鐵路上一邊織著我的小毛衣,他手指動作已經熟練到不需要眼睛去看。

我學會自己走路以後,我們手拉手了。週末的時候父親帶我去公園遊玩,在公園裡父親會安心放開我的手,跟隨著我到處亂跑。我和父親心有靈犀,我們兩個走在公園的小路上時,只要父親的手向我一伸,我不用看就感受到了,我的小手立刻遞給他。 回到鐵軌旁的小屋後,父親就會十分警惕,他在屋子裡做飯時,我想在屋外玩,他就用一根繩子連接我們兩個,一頭系在他的腳上,另一頭系在我的腳上,我在父親劃定的安全區域裡成長。我只能在家門口晃蕩,每當我看見火車駛來忍不住向前走去時,就會聽到父親在屋子裡警告的喊叫。 “楊飛,回來!” 我尋找的小屋出現了,就在兩條鐵軌飄揚遠去之時。瞬間之前還沒有,瞬間之後就有了。我看見年幼的自己,年輕的父親,還有一位梳著長辮的姑娘,我們三個人從小屋裡走出來。我的容貌似曾相識,父親的容貌記憶猶新,姑娘的容貌模糊不清。

我的童年像笑聲一樣快樂,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毀壞父親的人生。從我降生在鐵軌上以後,父親的生活道路一下子狹窄了。他沒有女朋友,婚姻遙不可及。父親最好的朋友郝強生和李月珍夫婦給他介紹過幾個對象,雖然事先將我的來歷告訴女方,以此說明他是一個善良可靠的男人。可是那幾個姑娘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不是在給我換尿布就是在給我織毛衣,這樣的情景讓她們微笑一會兒後轉身離去。 我四歲的時候,一位比我父親大三歲的長辮姑娘出現了,她沒有看見換尿布和織毛衣的情景,看到了一個模樣還算可愛的男孩,她伸手撫摸了我的頭髮和臉,當我叫她一聲“阿姨”後,她高興地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的這些動作,讓我父親心慌意亂地看見了一絲婚姻的曙光。

他們開始約會,我沒有參與他們的約會,我被送到郝強生和李月珍夫婦的家中。他們的約會是在天黑之後沿著鐵路慢慢走過去,再慢慢走回來。我父親楊金彪是個內向害羞的人,他一聲不吭地陪著這位姑娘走過去和走回來,時常是這位姑娘打破沉默,說上一兩句話,他才發出自己的聲音,可是他的聲音常常被火車駛來的隆隆聲驅散。 他們約會的時間起初很短,沿著鐵路走上一兩個來回就結束了,然後父親來到郝強生家中把我接回去。後來會走上五六個來回,有時候會走到凌晨時分,我已經和比我大三天的郝霞同床共枕睡著了,郝強生也招架不住躺到床上來打起呼嚕。只有李月珍耐心地坐在外面的屋子裡等待我父親的到來,簡單詢問一下他們約會的進展,再讓父親把我抱走。那些日子裡,我常常晚上在郝強生他們家裡的床上睡著,早晨在自己小屋裡的床上醒來。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兩個月左右,李月珍感到我父親和那位姑娘似乎沒有什麼進展,只是沿著鐵路行走的時間越來越長。她詳細詢問我父親約會的全部細節後,發現問題出在了什麼地方。他們兩個走到夜深人靜之時,那位姑娘走累了站住腳說出一聲再見,我有些木訥的父親點點頭後就轉身離開她,奔跑地來到郝強生家裡接我回家。 李月珍問我父親:“你為什麼不送她回家?” 我父親回答:“她和我說再見了。” 李月珍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她告訴我父親,姑娘嘴上說再見,心裡是希望送她回家。看到我父親臉上似懂非懂的表情,李月珍斬釘截鐵地說: “你明晚送她回家。” 我父親心裡對郝強生和李月珍充滿感激,自從我降生在鐵軌之後,他們一直在幫助我們父子兩個。我父親遵照李月珍的話,第二天晚上當那位姑娘說再見後,他沒有轉身離去,而是默默地送她回到家中。在姑娘的家門口,她在深夜的月光裡第二次說了再見,這次說再見時她臉上出現愉快的神色。 他們之間的關係突飛猛進,不再等到天黑以後偷偷摸摸約會,星期天的時候兩個人大大方方並肩走進公園。他們正式戀愛了,而且是熱戀。他們開始在那間火車駛過時搖晃震動的小屋子里約會,我想他們可能擁抱親吻了,不過也就到此為止。 他們從約會到熱戀,我一直缺席。這是李月珍的意見,她認為我插在中間會妨礙他們戀情的正常發展,我應該是水到渠成般的出現。李月珍相信,只要這位姑娘真正愛上我父親以後,就會自然地接受我的存在。那段時間裡,我幾乎是生活在李月珍的家裡,我喜歡這個家庭,我和郝霞親密無間,李月珍就像是我的母親。 當我父親和這位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們必須談到我了。他們處於熱戀之中時,我差不多被他們兩個暫時忘記。我父親開始向她詳細講述起了我,從四年前聽到我的啼哭,把我從鐵軌上抱起來開始,講述我四年來成長時的種種趣事,他講到我的時候是一個幸福的父親,而且還是一個驕傲的父親,他講述我的種種聰明小故事,他認為我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 他從來沒有那麼長時間說過話,當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多小時以後,即將成為他妻子的這位姑娘冷靜地說: “你不該收養這個孩子,應該把他送到孤兒院。” 我父親一下子傻了,臉上洋溢的幸福神色頃刻間變成呆滯的憂傷表情,這樣的表情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生長在他的臉上,而不是風雨那樣一掃而過。我父親陷入到情感的掙扎之中,那時候他已經深愛這位姑娘了,當然他也愛著我,這是兩種不同的愛,他需要在這之間選擇一個放棄一個。 其實這位姑娘並非是拒絕我,她只是一個很實際的女人,二十八歲了,在那個時代已是大齡姑娘,可以選擇的男人不多,她遇到我父親,覺得他各方面都不錯,唯一的缺憾是他收養了一個棄嬰。她想到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我在這個家庭裡的存在可能是一件彆扭的事情。所以她說出了那句話,如果沒有我,他們的生活應該會更好。她的想法沒有錯,他們可能會有兩個以上親生的孩子,還有一個收養的孩子,這對於兩個經濟拮据的人來說,生活的負擔將會十分沉重。儘管如此,她仍然接受我的存在,只是覺得我父親當初應該把我送到孤兒院。她只是說說而已。 我父親是那種一根筋的人,他的想法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會出來了,他在心裡認定她不能接受我。可能他是對的,她雖然勉強接受我,但是在今後漫長的生活裡,我將會是這個家庭衝突和麻煩的導火索。我父親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條情感濕潤的毛巾,我和這位姑娘抓住這條毛巾的兩端使勁絞著,直到把裡面的情感絞乾為止。 那時候只有四歲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我還不會分辨父親看著我時已將快樂的眼神變成愛憐的眼神。那些日子,父親似乎更加疼愛我了。我那時走路已經很熟練,可是一出門父親就要把我抱在懷中,好像我還不太會走路。他向前走去時,時常將自己的臉貼在我的臉上。一貫節儉的他每天都會給我買上兩顆糖果,一顆他剝開糖紙後塞進我的嘴裡,另一顆放進我的衣服小口袋。 當他在情感上與我難捨難分的時候,他在心裡與我漸行漸遠。我年僅二十五歲的父親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需要有女人的生活。那時候他愛我,可是他更需要一個女人的愛。他在經歷痛苦的自我煎熬之後,選擇了她,放棄了我。 有一天凌晨,我在睡夢裡醒來時,看到父親坐在床頭,他俯下身來輕聲說: “楊飛,我們去坐火車。” 我在火車響聲隆隆駛來駛去的鐵軌旁邊成長了四年,可是我沒有坐過火車。我第一次坐上火車後將臉貼在車窗玻璃上,當火車啟動駛去時,我看見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快地後退時,我驚訝得哇哇叫了起來。然後我看見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後退,看見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後退。我發現越近的東西後退得越快,越遠的東西後退得越慢。我問父親: “這是為什麼?” 我父親聲音憂傷地說:“不知道。” 中午的時候,父親抱起我在一個小城下了火車,我們在火車站對面的一家小店裡吃了麵條。父親給我要了一碗肉絲麵,給自己要了一碗陽春面。我吃不下這麼一大碗的麵條,剩下的父親吃了。然後父親讓我坐著,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聽孤兒院在什麼地方。前面三個都說不清楚這地方有沒有孤兒院,第四個想了一下後告訴他一個具體的位置。 他抱著我走了很長的路,來到一座石板橋旁,橋下是一條季節河,當時是枯水期。他聽到橋對面的一幢房子里傳來孩子們的歌聲,以為那是一家孤兒院,其實那裡是幼兒園。他抱著我站立在橋頭,我聽到橋對面樓房裡的歌聲,高興地對他說: “爸爸,那裡有很多小朋友。” 我父親低頭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橋旁有一片小樹林,樹林的草叢裡有幾塊石頭,最大一塊石頭是青色的,在樹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雙手在上面擦了一會兒,擦掉塵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紙在打磨鐵板上的鏽跡,他將石頭擦得發亮之後,把我抱起來放在石頭上,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一把糖果,放進我的口袋,我驚喜地看到有這麼多的糖果,更加讓我驚喜的是父親拿出很多餅乾,將我另外三個口袋都塞滿了。然後父親取下他背著的軍用水壺,掛在我的脖子上。他站在我面前,眼睛看著地上的草叢說: “我走了。” 我說:“好吧。” 我父親轉身走去,不敢回頭看我,一直走到拐彎處,實在忍不住了,回頭看了我一眼,看到坐在石頭上的我快樂地搖晃著兩條小腿。 我父親坐上返回的火車,回到我們的城市時已是晚上。他下了火車後沒有去自己的小屋,而是來到那位姑娘的家中,把她叫出來後一聲不吭地向著公園的方向走去,姑娘跟在他的身後走著,她已經習慣他的沉默寡言。兩個人來到公園時,公園的大門已經鎖上了。他沿著公園的圍牆走,她繼續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他站住腳,低頭講述自己這一天做了什麼,最後強調他是把我放在孤兒院的近旁。姑娘大吃一驚,不敢相信他用這樣的方式丟棄我,她甚至有些害怕。然後意識到他這樣做是出於對她的愛,她緊緊抱住他,熱烈親吻他,他也緊緊抱住她。乾柴遇上了烈火,他們急不可耐地商定,明天就去辦理登記結婚的手續。激情過去之後,我父親說他累了,回到鐵路旁的小屋裡。 這個晚上他通宵失眠,自他從鐵軌上把我抱起來以後,我們兩個第一次分開,他開始擔驚受怕,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在哪裡,不知道孤兒院的人是否發現了我。如果沒有發現我,我可能仍然坐在那塊石頭上,可能有一條凶狠的狗在夜色裡逼近了我—— 第二天我父親憂心忡忡地和那位姑娘一起走向街道的婚姻登記處,那位姑娘並不知道他心裡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只是覺得他滿臉倦容,她關心地詢問之後,知道他昨晚一宵沒睡,她以為這是因為激動的失眠,為此她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我父親走到一半路程時說他很累,坐在人行道旁,雙手放在膝蓋上,隨後他的頭埋在手臂裡嗚嗚地哭泣了。那位姑娘措手不及,她呆呆地站在那裡,隱約感到了不安。我父親哭了一會兒後猛地站了起來,他說: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楊飛。” 我不知道父親曾經遺棄過我,所有的情景都是他後來告訴我的,然後我在記憶深處尋找到點點滴滴。我記得自己當初很快樂,整整一個下午都坐在那塊石頭上吃著餅乾和糖果,幼兒園的孩子們放學從我面前經過時,我還在吃著,他們羨慕不已,我聽到他們對自己的父母說“我要吃糖果”“我要吃餅乾”。後來天黑了,我聽到不遠處的狗吠,開始感到害怕,我從那塊石頭上爬下來,躲在石頭後面,仍然害怕,我把掉落在草叢上的樹葉一片片撿過來,蓋在自己身上,把頭也蓋住,才覺得安全。我在樹葉的掩護裡睡著了,早晨的時候是那些孩子走向幼兒園的說話聲吵醒了我,我從葉縫裡看見太陽出來了,就重新爬到那塊石頭上,坐在那裡等待我的父親。我坐了很久,好像有人過來和我說過話,我記不起來他們和我說了一些什麼。我沒有糖果也沒有餅乾了,只有水壺裡還有一些水,餓了只能喝兩口水,後來水也沒有了。我又餓又渴又累,從石頭上爬下來,躺在後面的草叢裡,我又聽到了狗吠,再次用樹葉從頭到腳蓋住自己,然後睡著了。 我父親中午的時候來到這個小城,他下了火車後一路奔跑過來,他在遠處望過來,看到石頭上沒有我的身影。他奔跑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他在石頭的不遠處站住腳,喪魂落魄地四下張望,就在他焦急萬分之時,聽到我在石頭後面發出睡夢裡的聲音: “爸爸怎麼還不來接我呀?” 父親後來告訴我,當他看到我把樹葉當成被子時先是笑了隨即哭了。他揭開樹葉把我從草叢裡抱起來時,我醒來了,見到父親高興地叫著: “爸爸你來了,爸爸你終於來了。” 父親的人生回到了我的軌道上。他從此拒絕婚姻,當然首先是拒絕那位梳著長辮的姑娘。那位姑娘十分傷心,她百思不解,跑到李月珍那裡委屈哭訴。李月珍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責備我父親,她說她和郝強生願意收養我,她覺得我就是她的兒子,因為我吃過她的奶。我父親羞愧地點頭,承認自己做錯了。可是當李月珍要我父親和那位姑娘重新合好,我一根筋的父親認定在我和那位姑娘之間只能選擇一個,他說: “我只要楊飛。” 無論李月珍如何勸說,我父親都是沉默以對,李月珍生氣又無奈,她說再也不管我父親的事了。 後來我幾次見到過那位梳著長辮的姑娘,父親拉著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見到她走過來時很高興,使勁拉拉父親的手,喊叫著“阿姨”。我父親那時候總是低著頭,拉著我快速走過去。起初那位姑娘還會對我微笑,後來她就裝著沒有看見我們,沒有聽見我的叫聲。三年以後,她嫁給了一位比她大十多歲的解放軍連長,去了遙遠的北方做隨軍家屬。 父親從此心無雜念養育我成長,我是他的一切,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度過了經歷時漫長回憶時短暫的生活。他在牆上記錄我的成長,每隔半年讓我貼牆而立,用鉛筆在我頭頂畫出一條一條的橫線。我初中時個子長得很快,他看著牆上的橫線的間距越來越寬,就會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高一時已經和父親差不多高了,我經常微笑地向父親招招手,他嘿嘿笑著走到我身旁,我挺直身體與他比起身高。我的這個舉動持續到高三,我越來越高,父親越來越矮,我清晰地看見他頭頂的絲絲白髮,然後注意到他滿臉的皺紋,我父親過於操勞後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了十歲。 那時候我父親不再是扳道工,人工道叉已被電動道岔取代,鐵路自動化了。我父親改行做了站務員,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份新的工作。我父親喜歡有責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時候全神貫注,如果道叉扳錯了會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務員以後一下子輕鬆很多,沒有什麼責任的工作讓他時常覺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小屋漸漸遠去,兩條飄揚而去的鐵軌也沒有回來。我仍然在自己的踪跡裡流連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我的身體像是一棵安靜的樹,我的記憶在那個離去的世界里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我父親省吃儉用供我從小學念到大學,我們的生活雖然清貧,但是溫暖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生母千里迢迢來尋找我,平靜的生活才被打破。那時候我正在上大學四年級,我的生母沿著鐵路線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尋找過來。其實四十一年前她就找過我,當時她在火車上甦醒過來後,火車已經駛出將近兩百公里,她只記得是在火車出站時生下了我,可是出了哪個車站她完全沒有印象,她託人在經過的三個車站尋找過我,沒有發現我的一絲跡象。她曾經以為我被火車碾死了,或者餓死在鐵軌上,或者被一條野狗叼走,她為此哭得傷心欲絕。此後她放棄了對我的尋找,但是心裡始終殘存著希望,希望有一個好心人發現收養了我,把我撫養長大。她五十五歲那年退休後,決定自己到南方來找我,如果這次再沒有找到我,她可能真正死心了。我們這裡的電視和報紙配合她的尋找,我的離奇出生實在是一個好故事,電視報紙渲染了我的出生故事,有一家報紙的標題稱我是“火車生下的孩子”。 我在報紙上看到生母流淚的照片,又在電視裡看到她流淚的講述,那時我預感她尋找的孩子就是我,因為她說出的年月日就是我出生的這一天,可是我心里波瀾不驚,好像這是別人的事情,我竟然有興趣比較起她在報紙照片上流淚和電視畫面裡流淚的區別,照片上的眼淚是固定的,粘貼在她的臉頰上,而電視裡的眼淚是動態的,流到她的嘴角。我與名叫楊金彪的父親相依為命二十二年,我習慣的母親是李月珍這個母親,突然另一個母親陌生地出現了,我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父親在報紙上和電視裡仔細看了她對當時情形的講述,認定我就是她尋找的兒子。他根據報紙上提供的信息,知道她住在哪家賓館,這天早晨他走到火車站的辦公室,給她所住的賓館打了一個電話,很順利接通了,兩個人在電話裡核對了所有的細節後,我父親聽到她的哭泣,我父親也流淚了,兩個人用嗚咽的聲音在電話裡交談了一個多小時,她不斷詢問我,我父親不斷回答,然後約好下午的時候在她所住的賓館見面。我父親回來後激動地對我說: “你媽媽來找你了。” 他把銀行存摺裡的三千元取了出來,這是他全部的積蓄,拉上我去了我們這個城市剛剛開業的也是規模最大的購物中心,準備給我買上一套名牌西裝。他認為我應該穿得像電視裡的明星那樣,體面地去見我的生母,讓我的生母覺得,二十二年來他沒有虐待我。我父親在這個城市生活很多年,可是基本上沒有離開火車站的區域,他第一次走進這個氣派的六層購物中心,眼睛東張西望,嘴裡喃喃自語說著富麗堂皇,富麗堂皇啊。 購物中心的一層是各類品牌的化妝品,他使勁呼吸著,對我說:“這裡的空氣都這麼香。” 他走到一個化妝品櫃檯前詢問一位小姐:“名牌西裝在幾樓?” “二樓。”小姐回答。 他意氣風發地拉著我跨上手扶電梯,彷彿他腰纏萬貫,我們來到二層,迎面就是一個著名的外國品牌店,他走過去首先看了看掛在入口處的幾排領帶的價格,他有些吃驚,對我說: “一根領帶要兩百八十元。” “爸爸,”我說,“你看錯了,是兩千八百元。” 我父親臉上的神色不是吃驚,是憂傷了。他囊中羞澀,木然地站在那裡。此前的日子裡,雖然生活清貧,因為省吃儉用,他始終有著豐衣足食的錯覺,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貧窮。他不敢走進這家外國名牌店,自卑地問走過來的導購小姐: “哪裡有便宜的西裝?” “四樓。” 他低垂著頭走向通往上層的手扶電梯,站在上升的電梯上時,我聽到他的嘆息聲,他低聲說當初我要是沒有從火車裡掉出來就好了,這樣我的生活會比現在好很多。他從報紙和電視上知道我生母是享受副處級待遇退休的,我的生父仍然在處長的崗位上。其實我的生父只是北方那座城市裡的一名小官員而已,但是在他心目中卻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物。 四樓都是國內品牌的男裝,他為我購買了西裝、襯衣、領帶和皮鞋,只花去了兩千六百元,比一根外國領帶還便宜了兩百元。他看到我西裝革履的神氣模樣後,剛才憂傷的神色一掃而光,豐衣足食的錯覺又回來了,他意氣風發地站在緩緩下降的手扶電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面二層廣告上一個西裝革履的外國男子,說我穿上西裝後比廣告裡的那個外國人更有風度,然後他感嘆起來,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這天下午兩點的時候,他穿上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我西裝革履,我們來到我生母住宿的那家三星級賓館。我父親走到前台詢問,前台的姑娘說我生母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可能去電視台了。前台的姑娘顯然知道我生母的故事,她看了我一眼,她不知道我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我們就在門廳的沙發上坐下來等候我的生母,這張棕色的沙發開始黑乎乎了,坐過的人太多,已經坐出了很多的油膩。我正襟危坐,擔心弄皺我的西裝,我父親也是正襟危坐,也擔心弄皺他的嶄新制服。 沒過多久,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她朝我們這裡看了一眼,我們認出了她,立刻站起來,她注意到我們,站住腳盯著我看。這時候前台的姑娘告訴她有人在等她,這位姑娘的左手指向我們。她知道我們是誰了,雖然她和我父親約好的時間是下午,可是她等不及了,上午就去火車站找了我父親,那時候我們正在購物中心,她沒有找到我們,她見到了郝強生,郝強生詳細告訴她,楊金彪是怎樣把我撫養成人的;她又去了我就讀的大學,她坐在我的宿舍裡,向我的同學仔細詢問了我的情況。現在她渾身顫抖地走了過來,她盯著我看,讓我覺得她的目光似乎扎進了我的臉,她走到我們面前,嘴巴張了幾下沒有聲音,眼淚奪眶而出,然後她十分困難地發出了聲音,她問我: “你是楊飛?” 我點點頭。 她問我父親:“你是楊金彪?” 我父親也點點頭。 她哭了,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和你哥哥長得太像了,個子比你哥哥高。” 說完這話,她突然向我父親跪下了:“恩人啊,恩人啊……” 我父親趕緊把她扶到黑乎乎的棕色沙發上坐下,我生母哭泣不止,我父親也是淚流滿面。她不停地感謝我父親,每說一句感謝後,又會說一句不知道怎麼才可以感謝我父親的大恩大德,她知道我父親為了我放棄自己的婚姻生活,她聲淚俱下地說: “你為我兒子犧牲得太多,太多了。” 這讓我父親有些不習慣,他看著我說:“楊飛也是我的兒子。” 我生母擦著眼淚說:“是的,是的,他也是你的兒子,他永遠是你的兒子。” 他們兩個人漸漸平靜下來後,我生母抓住我的手,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她語無倫次地和我說話,每當我回答她的話時,她就會轉過頭去欣喜地告訴楊金彪: “聲音和他哥哥一模一樣。” 我的相貌和我的聲音,讓我生母確信是她二十二年前在行駛的火車廁所裡生下的孩子。 後來的DNA親子鑑定結果證實了我是她的兒子。然後我陌生的親人們從那個北方的城市趕來了,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姐姐,還有我的嫂子和姐夫。我們城市的電視和報紙熱鬧起來,“火車生下的孩子”有了一個大團圓結局。我在電視裡看到自己局促不安的模樣,在報紙上看到自己勉強的微笑。 好在只是熱鬧了兩天,第三天電視和報紙的熱鬧轉到警方掃黃的“驚雷行動”上。報紙說警方在夜色的掩護下對我們城市的洗浴中心和髮廊進行突擊檢查,當場抓獲涉嫌賣淫嫖娼的違法人員七十八名,其中一個賣婬女竟然是男兒身,這名李姓男子為了掙錢將自己打扮成女孩的模樣從事賣淫,他的賣淫方式十分巧妙,一年多來接客超過一百次,竟然從未被嫖客識破。這是新聞的焦點,電視和報紙的興趣離開了“火車生下的孩子”,集中到這名男扮女裝的偽賣婬女身上,只說其巧妙的賣淫方式,至於如何巧妙的細節,電視和報紙語焉不詳,於是我們城市的人們津津樂道地猜測起了五花八門的巧妙賣淫方式。 雨雪在我眼前飄灑,卻沒有來到我的眼睛和身上,我知道雨雪也在離開。我仍然坐在石頭上,我的記憶仍然在那個亂哄哄的世界裡奔跑。 我陌生的親人們返回北方的城市兩個月後,我大學畢業了。在我們相聚的時候,我的生父生母希望我畢業後去他們所在的城市工作,我的生父說他在處長的位置上還能坐四年,四年後就要退休,他趁著手裡還有些權力,為我聯繫了幾份不錯的工作。楊金彪對此完全贊同,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人物,沒有辦法幫助我找到理想的工作,他認為我去了那個北方的城市可能前途無量。當時我的生父是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建議,他擔心楊金彪會不高興,再三說明我留在這里工作也不錯,他可以想想辦法找到這裡的關係,讓我得到一份好工作。他沒想到楊金彪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議,而且真誠地謝謝他為我所做的這些,反而讓他不知所措,楊金彪看到他有些尷尬的表情,糾正自己的話: “我不應該說謝謝,楊飛也是你們的兒子。” 我的生母非常感動,她私下里抹著眼淚對我說:“他是個好人,他真是個好人。” 我父親知道我要去的城市十分寒冷,為我織了很厚的毛衣毛褲,為我買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還買了一隻很大的行李箱,把我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裝了進去,接著又將裡面很舊的衣褲取出來,上街給我買來新的,我不知道他是向郝強生和李月珍借錢給我購置這些的。然後在一個夏天的早晨,我拖著這只裝滿冬天衣服的行李箱,裡面還有那身西裝,跟在楊金彪的身後走進火車站,剪票後他才將火車票交給我,囑咐我好好保管,火車上要查票的。我們在站台上等待時,他低著頭一聲不吭,當我乘坐的火車慢慢駛進車站時,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對我說: “有空時給我寫封信打個電話,讓我知道你很好就行,別讓我擔心。” 我乘坐的火車駛離車站時,他站在那裡看著離去的火車揮手,雖然站台上有很多人在來去,可是我覺得他是孤單一人站在那裡。 後來他在我的生活裡悄然離去之後,我常常會心酸地想起這個夏天早晨站台上的情景,我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突然闖進他的生活,而且完全擠滿他的生活,他本來應有的幸福一點也擠不進來了。當他含辛茹苦把我養育成人,我卻不知不覺把他拋棄在站台上。 我在那個北方的城市裡開始了短暫的陌生生活。我的生父早出晚歸忙於工作和應酬,已經退休的生母與我朝夕相處,她帶著我走遍那個城市值得一看的風景,還順路去了十來個以前的同事家中,把她失散二十二年的兒子展覽給他們,他們為我們母子團聚感到高興,更多的還是好奇。我生母滿面春風向他們講述如何找到我的故事,說到動情處眼圈紅了,剛開始我局促不安,後來慢慢習慣了。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失而復得的商品,沒有什麼知覺地聆聽生母講述失去的痛苦和找到的喜悅。 我在這個新家庭裡剛開始像是一個貴客,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嫂子,我的姐姐姐夫時常對我噓寒問暖,兩週以後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我們擁擠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裡,我的生父和生母,我的哥哥和嫂子,我的姐姐和姐夫佔去了三個房間,我睡在狹窄客廳的折疊床上,晚上睡覺前先將餐桌推到牆邊,再打開我的折疊床。每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時,我的生母就會把我輕輕叫醒,讓我盡快起床收起折疊床,將餐桌拉過來,要不一家人沒有地方吃早餐了。我的生母有些過意不去,她安慰我,說我哥哥的單位馬上要分房,我姐夫的單位也馬上要分房,他們搬走後,我就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房間。 我的這個新家庭經常吵架,哥哥和嫂子吵架,姐姐和姐夫吵架,我生母和我生父吵架,有時候全家吵架,混亂的情景讓我分不清誰和誰在吵架。有一次為我吵架了,這次吵架發生在我將要去一個單位報到工作的時候,我哥哥說我睡在客廳裡太委屈,建議我有工作有薪水後到外面去租房子,我姐姐也這麼說。我生母生氣了,指著他們喊叫起來: “你們有工作有薪水,你們為什麼不到外面租房子?” 我生父支持我生母,說他們工作幾年了,銀行里也存了一些錢,應該到外面去租房子。然後子女和父母吵上了,我的哥哥和姐姐歷數他們同學的父母多麼有權有勢,早就給子女安排好住處。我生父氣得臉色發青,罵我的哥哥姐姐狼心狗肺;我生母緊隨著罵他們沒有良心,說他們現在的工作都是我生父找關係安排的。我站在角落裡,看著他們洶湧澎湃的爭吵,心裡突然感到了悲哀。接下去哥哥和嫂子吵架了,姐姐和姐夫吵架了,兩個女的都罵他們的丈夫沒出息,說她們各自單位裡的誰誰誰的丈夫多麼能幹,有房有車有錢;兩個男的不甘示弱,說她們可以離婚,離婚後去找有房有車有錢的男人。我姐姐立刻跑進房間寫下了離婚協議書,我嫂子也如法炮製,我哥哥和我姐夫立刻在協議上簽字。然後又是哭鬧又是要跳樓,先是我嫂子跑到陽台上要跳樓,接著我姐姐也跑到陽台上,我哥哥和姐夫軟了下來,兩個男的在陽台上拉住兩個女的,先是試圖講講道理,接著就認錯了,當著我的面,兩個男的一個下跪,一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這時候我生父生母進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睡覺了,他們已經習慣這樣的爭吵。 這個家庭的暴風驟雨過去之後,我站在深夜寧靜的陽台上,看著這個北方城市的繁華夜景,心裡想念起楊金彪。從小到大,他沒有罵過我,沒有打過我,當我做錯什麼時,他只是輕輕責備幾句,然後是嘆息,好像是他做錯了什麼。 第二天早晨這個家庭風平浪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吃過早餐出門上班後,只有我和我生母坐在餐桌旁,我生母為昨晚因我而起的爭吵感到內疚,更為她自己感到委屈。她連聲抱怨,抱怨我哥哥和我姐姐兩家人在家里白吃白喝,從來不交飯錢;又抱怨我生父下班後過多的應酬,幾乎天天晚上像個醉鬼那樣回家。 我生母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抱怨自己的家是一個爛攤子,說操持這樣一個家太累了,等她說完後,我輕聲告訴她: “我要回家了。” 她聽後一愣,隨後明白我所說的家不是在這裡,是在那個南方的城市裡。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她沒有勸說我改變主意,她用手擦著眼淚說: “你會回來看我嗎?” 我點點頭。 她傷心地說:“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我沒有說話。 我在這個新家庭生活了二十七天以後,坐上火車返回我的舊家庭。我下了火車沒有出站,而是拖著行李箱走過地下通道去了三個站台找我父親。我在四號站台看到他的身影,我走過時,他正在詳細向一名走錯站台的旅客指路,等那位旅客說聲“謝謝”轉身跑去後,我叫了一聲: “爸爸。” 他走去的身體突然僵住了,我又叫了一聲,他轉過身來驚訝地看著我,又驚訝地看看我手裡拖著的行李箱。他看到我回來時的衣服正是我離開時穿的,還有行李箱。我是怎麼離開的,也是怎麼回來的。 我說:“爸爸,我回來了。” 他知道我所說的“回來”是什麼意思,他微微點了點頭,眼圈有些紅了,他急忙轉身走去,繼續自己的工作。我看看站台上的時鐘,知道他的工作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他就下班了,我拖著行李箱走到地下通道的台階旁,站在那裡看著他一絲不苟地工作。他指點幾位旅客,他們的車廂在哪裡;又替一位年紀大的旅客提著行李,幫助他上車。當這列火車駛出站台後,他抬頭看看時鐘,下班時間到了,他走到我身旁,提起我的行李箱走下台階,我伸手想把行李箱搶回來,被他的左手有力地擋了回去。好像我還是一個孩子,提不動這麼大的行李箱。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那時候我們已經離開鐵路旁的小屋,搬進鐵路職工的宿舍樓,雖然只有兩個房間,可是這是兩個沒有爭吵聲音的房間。 我父親對我的突然回來表現得十分平靜,他說不知道我回來,所以家裡沒有什麼吃的,他讓我洗澡,自己去宿舍附近的一家餐館買了四個菜回來。他很少去餐館,一下子買回來四個菜更是破天荒的事情。吃飯的時候他幾乎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我說的也不多,只是告訴他,我覺得自己還是適合住在這個家裡,我說現在大學生找工作還是比較容易的,我在這裡找到的工作也不會比我生父介紹的那份工作差多少。我父親一邊聽著一邊點頭,當我說明天就去找工作時,我父親開口了: “急什麼,多休息幾天。” 郝強生後來告訴我,那天晚上我睡著後,我父親來到他們的家中,進屋就流下了眼淚,一邊流淚一邊對他和李月珍說: “楊飛回來了,我兒子回來了。” 我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認為自己一生里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收養了一個名叫楊飛的兒子。那時候他已經退休,我在那家公司當上了部門經理,我積蓄了一些錢,計劃買一套兩居室的新房子。我利用周末的時間和父親一起去看了十多處正在施工中的住宅小區,看中了其中的一套,我們準備把父親只有兩個房間的鐵路宿舍賣掉,這是他的福利分房,再加上我這些年的儲蓄,可以全款買下那套房子。雖然我在婚姻上的失敗讓他時常嘆息,可是我事業上的成功又讓他深感欣慰。 那些日子我晚上有不少應酬,當我很晚回家時,看到父親做好飯菜在等我,我沒有回家的話,他不會吃飯也不會睡覺。我開始盡量推掉晚上的應酬,回家陪我父親吃飯看電視。這一年休假的時候,我帶著他去了黃山,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門旅遊。我六十歲的父親身體十分強壯,爬山的時候我氣喘吁籲了,他仍然身輕如燕,陡峭的地方還需要他拉我一把。 郝強生和李月珍也退休了,他們的女兒郝霞在北京的大學畢業後,去美國讀研究生,然後留在美國工作,與一個美國人結婚,生下兩個漂亮的混血孩子。他們退休後準備移民美國,在等待移民簽證的時候經常來看望我父親,那是我父親最高興的時刻。我回家開門時聽到裡面笑聲朗朗就知道他們來了,當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時,李月珍就會高興地叫我: “兒子。” 李月珍一直以來都是叫我“兒子”,我心裡也一直覺得李月珍是我成長時的母親。我還在楊金彪身上的布兜里吮吸自己手指的時候,李月珍幾乎每天來到我們鐵路旁的小屋子給我餵奶,她對楊金彪說,奶粉哪有母乳好。我記憶裡的李月珍一直是個很瘦的女人,父親說她以前是胖胖的,是被我吃瘦的。我默認父親的說法,在那個貧窮的年代裡,營養不良的李月珍同時餵養兩個孩子。 我對他們家的熟悉不亞於對自己的家,我童年的很多時間是在他們家度過的,每當我父親上夜班時,我就吃住在他們家中。李月珍對待我和郝霞就像是對待自己的一雙兒女。偶爾吃上一次肉的時候,她會把碗裡最後一片肉夾給我,沒有夾給郝霞,有一次郝霞哭了: “媽媽,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李月珍說:“下次給你。” 我和郝霞青梅竹馬,我們有過一個秘密約定,長大後兩個人結婚,這樣就可以一直在一起,郝霞當時是這麼說的: “你做爸爸,我做媽媽。” 那時我們理解中的結婚就是爸爸和媽媽的組合,當我們明白更加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丈夫和妻子以後,誰也不再提起這個秘密約定,我們兩個人以相同的速度遺忘了這個約定。 我後來沒再去過那個北方城市的家庭,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他們打一個電話,通常是我生母接聽電話,她在電話裡詳細詢問我的近況後,總會囑咐我要好好照顧楊金彪,末了她會感慨地說上一句: “他是一個好人。” 我父親楊金彪退休第二年病了,他吃不下飯,身體迅速消瘦,整天有氣無力。他瞞著我,不讓我知道他正在疾病裡掙扎,他覺得自己會慢慢好起來的。他過去生病時不去醫院看病也不吃藥,依靠自己強壯的身體挺了過來,這次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夠挺過來。我當時忙於工作,沒有註意到我父親越來越疲憊的樣子,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父親瘦得乾巴巴了,才知道他病了有半年時間。我強迫他去醫院檢查,檢查報告出來後,我拿在手裡發抖了,我父親患上淋巴癌。 我眼睜睜看著病魔一點點地吞噬我父親的生命,我卻無能為力。放療、手術、化療,把我曾經強壯的父親折磨得走路時歪歪斜斜,似乎風一吹他就會倒地。我父親作為鐵路上的退休職工,可以報銷一部分醫療費用,可是我父親的治療費用過於龐大,大部分需要自己承擔,我悄悄賣掉父親的鐵路宿舍。為了照顧我父親,我辭去工作,在醫院附近買了一個小店鋪,我父親睡在裡面的房間裡,我在外面的店鋪向來往的顧客出售一些日用品,以此維持日常的生活。 我父親很傷心,我辭去工作賣掉房子沒有和他商量,他知道時已是既成事實,他常常唉聲嘆氣,憂心忡忡地對我說: “房子沒有了,工作沒有了,你以後怎麼辦?” 我安慰他,等他的病治好了,我會重新回到原來的公司去,重新積蓄,買一套新房子,讓他安度晚年。他搖頭說哪裡還有錢買房子。我說不能全款支付,可以辦理按揭貸款買房。他繼續搖頭說不要買房子,不要欠債。我不再說話,在房價飛漲之前我有過按揭買房的計劃,可是父親想到要欠銀行那麼多錢就害怕,我只好放棄那個計劃。 我們彷彿回到鐵軌旁那間搖搖晃晃的小屋子裡的生活。晚上店鋪打烊後,我們父子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我每天晚上聽到父親的嘆息聲和呻吟聲,嘆息是因為我今後的前途,呻吟是因為自己的病痛。病痛減輕一些時,我們就會一起回憶過去。那時他的聲音裡洋溢著幸福,他說到很多我小時候的事情,他說我小時候睡覺時一定要他看著我,有時候他更換一下躺著的姿勢,背過身去後,我就會一遍遍叫著: “爸爸,看看我吧;爸爸,看看我吧……” 我告訴父親,我小時候半夜醒來時總會聽到他的鼾聲,有幾次沒有聽到,害怕地哭了起來,擔心他可能死了,使勁把他搖醒,看到他坐起來,我破涕為笑,對他說,原來你沒有死掉。 有一天晚上我父親沒有嘆息也沒有呻吟,而是低聲說了很多話,說他怎麼在鐵路上聽到了我的啼哭,怎麼抱著我跑到李月珍家裡讓她給我餵奶。在我四歲的時候,他為了婚姻丟棄我也是那個晚上告訴我的,說到這裡他老淚縱橫,一遍遍責問自己: “我怎麼能這樣狠心……” 我告訴他,我也丟棄過他,去了那個北方城市的家庭,我說我們之間扯平了。他在黑暗裡摸了摸我的手,說我去自己的親生父母那裡不能算是丟棄他。 說完,他輕輕笑了一下。他說起返回那塊青色石頭前找到我時,因為冷我身上蓋滿樹葉,他說這世上沒有比我更聰明的孩子了。那個晚上我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我想起了石頭、樹林、草叢,還有讓我膽戰心驚的狗吠。我說不是冷,是害怕,有一條狗一直在汪汪叫著。 “怪不得,”他說,“你頭上也蓋著樹葉。” 我嘿嘿笑了,他也嘿嘿笑了。 “我不怕死,然後他平靜地對我說:一點也不怕,我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你。” 第二天我父親不辭而別,他走得無聲無息,連一張紙條也沒有留下,拖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離我遠去。後來的日子裡,我為自己的疏忽不斷自責,我父親離家的前幾天,讓我從櫃子裡找出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放在他的枕邊。我沒有註意這個先兆,以為他想看看自己的新制服,這是他退休前最後一次領到的製服,卻疏忽了他多年來的一個習慣,每當他遇到重要事情時就會穿上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 我父親不辭而別的那一天,我們城市發生了一起火災,距離我的小店鋪不到一公里的一家大型商場起火了。我得知這個災難的消息時已是下午,那時候因為父親遲遲沒有回家,我正在焦慮之中。當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裡閃現一下,我覺得父親可能去了那家商場。接下去這個念頭揮之不去,我在胡思亂想裡意識到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我的生日,父親很有可能趁著自己還能慢慢走動,去那裡給我購買生日禮物。 我把店鋪關門打烊,奔跑地來到那家商場。銀灰色調的商場已經燒成黑乎乎木炭的顏色,黑煙滾滾升起,火勢差不多熄滅了,十多輛消防車上的水龍頭仍然噴射出高高的水柱,降落在燒焦了的商場上。幾輛救護車停在街道上,還有幾輛警車。消防梯架到了商場上,消防人員已經進入商場救人,有人被抬了出來,送進救護車以後,救護車鳴叫著疾駛而去。 商場四周的路口擠滿人群,他們七嘴八舌講述著起火的經過。我置身其中,聽到的都是斷斷續續的語句,有人說是早晨十點左右起火的,還有人說是中午起火的。我在他們中間穿梭,聽著他們議論起火的原因和猜測傷亡的人數,一直到天黑,我才走回自己的店鋪。 晚上電視里報道了商場的火災,來自官方的消息稱是電路起火引發的火災,時間是早晨九點半,電視裡的主播說當時商場剛開門,裡面的顧客不多,大部分顧客被緊急疏散,只有極少數顧客來不及撤離。至於傷亡人數,電視裡說正在調查中。 這天晚上父親沒有回家,我一夜忐忑不安。早晨的電視新聞裡出現商場火災的最新報導,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傷,其中兩人傷勢嚴重。到了中午,電視里報出了所有傷亡人員的姓名,沒有我父親的名字。 可是網上出現了不同的消息,有人說死亡人數超過五十,還有人說超過一百。不少人在網上批評政府方面瞞報死亡人數,有人找出來國務院安委會對事故死亡人數的定義,一次死亡三至九人的是較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一次死亡三十人以上的是特別重大事故。網上有人抨擊政府逃避責任,將死亡人數定在七人,即使兩個傷勢嚴重的人不治身亡,也只有九人,屬於較大事故,不會影響市長書記們的仕途。 網上傳言四起,有的說那些被隱瞞的死亡者家屬受到了威脅,有的說這些家屬拿到了高額封口費,還有人在網上發布被隱瞞的死亡者姓名,那裡面仍然沒有我父親的名字。 我父親兩天沒有回家,我去尋找他。先去火車站打聽,我想也許會有幾個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見到過他,可是沒有他的消息。他瘦成那樣了,即便是認識他的人也可能認不出來了。我再去郝強生和李月珍家中,他們剛剛從廣州回來,在廣州的美國領事館順利通過了移民簽證的面試,回來後著手出售居住多年的房屋,準備遠渡重洋與女兒一起生活。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很難過,郝強生連聲嘆息,李月珍流下眼淚,她說: “兒子,他是不想拖累你。” 他們覺得我父親很有可能是落葉歸根,回到自己出生和長大的村莊,讓我去那裡尋找他。 我把店鋪出讓給別人,坐上長途汽車前往我父親的老家。我小時候去過那裡,我的爺爺和奶奶並不喜歡我,覺得我攪亂了他們儿子的生活。我父親有五個哥哥姐姐,他們和我父親關係不好。我爺爺曾經在鐵路上工作,當時國家有一個政策,如果我爺爺提前退休的話,就可以安排他的一個孩子到鐵路上工作,我爺爺在六個孩子裡選擇了最小的我父親,另外五個對此很生氣。可能是這些原因,父親後來不再帶我回老家。 我的爺爺奶奶十多年前去世了,我父親的五個哥哥姐姐仍然住在那裡,他們的子女很多年前就外出打工,已經在不同的城市紮下了根。 我在繁華的縣城下了長途汽車,叫上一輛出租車前往我父親的村莊,出租車行駛在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上,我記得小時候和父親坐車來到這裡時,是一條坑坑洼窪的泥路,汽車向前行駛時蹦蹦跳跳。就在我心裡感慨巨大的變化時,出租車停下了,柏油馬路突然中斷,前面重現過去那條坑坑洼窪的泥路。出租車司機說上面的領導不會來到這種偏僻的地方,所以柏油馬路到此為止了。司機看到我驚訝的神色,解釋說鄉下的路都是為上面的領導下來視察才修的。司機指著前面狹窄的泥路說,領導不會到這種鳥不下蛋的地方。他說往前走五公里,就是我要去的村莊。 當我再次來到父親的村莊時,已經不是我小時候來過的那個村莊,那個村莊有樹林和竹林,還有幾個池塘,我和幾個堂哥拿著彈弓在樹林和竹林裡打麻雀,又捲起褲管站在池塘的水里捉小蝦。我記得田野裡一片片油菜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男女老少雞鴨牛羊的聲音絡繹不絕,還有幾頭母豬在田埂上奔跑。現在的村莊冷冷清清,田地荒蕪,樹木竹子已被砍光,池塘也沒有了。村里的青壯年都在外面打工,只看見一些老人坐在屋門前,還有一些孩子蹣跚走來。我忘記父親五個哥哥姐姐的模樣,我向一個坐在門前抽煙的駝背老人打聽楊金彪的哥哥和姐姐住在哪裡。他嘴裡念叨了幾聲“楊金彪”,想起來了,對著坐在斜對面屋前一個正在剝著蠶豆的老人喊叫: “有人找你。” 這個老人站了起來,看著走過去的我,雙手在衣服上擦著,似乎準備要和我握手。我走到他面前,告訴他,我是楊飛,他沒有反應過來,我說是楊金彪的兒子。他啊的一聲後,張開沒有門牙的嘴巴喊叫起了他的兄弟姐妹: “楊金彪的兒子來啦!” 然後對我說:“你長得這麼高了,我一點也認不出來。” 另外四個老人先後走過來。我看到他們五個都是穿著化纖料子的衣服,站在一起時竟然如此相像,只是高矮不一,如同一個手掌上的五根手指。 他們見到我非常高興,給我泡茶遞煙,我接過茶杯,對著遞過來的香煙搖搖頭,說我不抽煙。他們忙碌起做飯打酒,我看看時間還不到下午三點,說現在做飯早了一點,他們說不早。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們不再妒恨我父親。知道我父親患上絕症離家出走不知去向,這五個老人眼圈紅了,可能是他們的手指手掌太粗糙,他們五個都用手背擦眼淚。我說一直在找父親,想到父親可能落葉歸根回到這裡,所以就來了,他們搖著頭說我父親沒有回來過。 我在寂靜里站了起來,離開那塊石頭,在寂靜裡走去。雨雪還在紛紛揚揚,它們仍然沒有掉落到我身上,只是包圍了我,我走去時雨雪正在分開,回頭時雨雪正在合攏。 我在記憶的路上走向李月珍。 我從父親的村莊回到城裡的時候,李月珍死了。她是晚上穿越馬路時,被一輛超速行駛的寶馬撞得飛了起來,隨後重重地摔在馬路上,又被後面駛來的一輛卡車和一輛商務車碾過。我只是離開了三天,我心裡的母親就死了。 郝霞正在回來的飛機上,郝強生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擊垮了。我來到他家時,幾個和尚正在那裡做超度亡靈的法事,屋子裡煙霧繚繞,桌上鋪著黃布,上面擺放著水果和糕點,還有寫著李月珍名字的牌位。幾個和尚站在桌前,微閉著眼睛正在念經,他們的聲音像是很多蚊子在鳴叫。郝強生目光呆滯坐在一旁,我在他身旁的椅子裡坐了下來。 和尚可能知道李月珍準備移民美國,念經之後告訴郝強生,在他們念經之時,李月珍的亡靈跨上了郝強生的膝蓋,又跨上了郝強生的肩膀,右腳蹬了一下升天了。和尚說,超度亡靈的法事收費三千元,如果再加上五百元,可以讓李月珍投胎美國。郝強生木然地點點頭,幾個和尚又微閉眼睛,繼續念經。這次的經文簡短,我在和尚含糊不清的念誦裡,聽到“美國”這個詞彙,這幾個和尚念的不是中文,而是USA。然後和尚說,李月珍已經踏上去USA的路途了,很快就會到那裡,比波音飛機還要快。 郝強生見到我的時候沒有認出來,我在他身旁坐了很久,他才意識到我是誰,嗚嗚地哭了,拉住我的手說: “楊飛,去看看你媽媽,去看看你媽媽……” 李月珍在死去的三天前,也就是我前往鄉下尋找父親的那天清晨,發現了我們城市的一起醜聞。她從農貿市場買菜回家的路上,在橋上走過時,看見下面的河水里漂浮著幾具死嬰。起初她以為是幾條死魚,心里奇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魚,魚身上好像有胳膊有腿。她覺得自己年紀大眼睛花了,就叫過來兩個年輕人看看河面上漂浮的是什麼,那兩個年輕人說不像是魚,像是嬰兒。李月珍急忙跑下橋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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