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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私奔

涼州往事 许开祯 37508 2018-03-19
風兒一陣緊過一陣,獵獵風聲捲起的,不只是峽谷的驚叫,還有一顆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還從沒跟家遠哥這麼親近過這麼幸福過呢。五糊爺帶上拾糧上路的時候,還是一腦子的霧水。兩天前他被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召去,原以為是說丫頭拾草的事,沒想,水二爺隻字未提拾草,倒是怪驚驚說,我想讓拾糧到院裡來。 讓拾糧去院裡?這個老東西,總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來自東溝的老光棍五糊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卻煞有介事地告誡拾糧:“飯碗是給你找下了,能不能端住,就看你娃的本事。” 這是三月底四月初一個太陽很暖的上午,峽裡峽外正是一片綠的好時候,風從青石嶺頂上吹下來,吹得灘裡一片滋潤,整個大草灘沐浴在一片祥和中。打青風峽來的這一老一少各自揣著濃濃的心事,往青石嶺去。一波兒一波兒的風正蕩起馬蓮,波濤一樣,洶洶湧湧,煞是好看。四月的馬蘭花開得耀眼,蘭瑩瑩的花朵將腳下的大草灘映襯得十分眩麗,儘管拾糧心情十分的壓抑,可腳下踩不碎的滿灘景色還是誘得他一次次想張開悶著的嘴巴,說些什麼。

拾糧是青風峽西溝斬穴人來路的兒子。來路兩個兒子,老大拾羊是個廢人,傻著哩,吃飯都得人餵,來路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他了,這個老二,就重要得很。按溝里人的話說,命根根呢,要多寶貝有多寶貝。這小子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猛一看,比他家拾草還秀氣。看得久了,才發現那雙眼裡,除了水還有別的東西。五糊爺說那叫靈氣,天地間最金貴的一樣東西。不過五糊爺又說:“可惜了那雙眼睛,要是長在何家或仇家那兩個少爺公子臉上,那就了不得了,將來一準是個人物,老天爺瞎了眼,竟長給拾糧這個草苗子了。” 草灘叫大草灘,位於拾糧他們的青風峽東端,一過了青風峽,世界彷彿唰地變了個樣,山不再那麼危崖聳立,樹不再那麼蒼蒼鬱鬱,一切,像是一下從絕境中透過氣,變得遼闊舒暢起來,人的心也跟著從峽谷的壓迫中緩過勁兒,隨著這草灘的起起伏伏,慢慢舒展,隨之生出一些峽谷裡生不出的東西。

這陣子,拾糧的心情就是這樣,他連著呼了幾口氣,很明顯,他被大草灘的遼闊和壯觀震住了,也誘惑住了。這個十五歲的苦命孩子,生平第二次走進不屬於他的景色,感覺既新鮮又沉重。恍惚中他記起,第一次到青石嶺時的懵懵情景。那時他六歲多,七歲也說不定,反正很小,是跟著父親來的,好像是為了一斗青稞,父親來路想把他頂到水家大院去。 “頂”是溝里人的一種活命方法,意思跟抵押差不多。他家欠了青石嶺水家大院一斗青稞,沒法還,只能先把他頂進去,幹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日有錢了,爹再把他贖回來。遺憾的是,那次沒頂成,水二爺先是像草灘上交易牲口一樣,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拍得他單薄的身子差點倒下去,爾後,水二爺使足了勁,冷不防地沖他瘦得跟樹樁一樣的小屁股美美踹了一腳,他就給跌倒了,一個狗吃屎趴下。爹很後悔,怪上路時沒給他多吃上幾個窩頭,或者多喝上兩碗糊糊,那樣他就不會輕易讓水二爺踢趴下。可爹並沒有怨他,像扶起地裡的一根秧苗一樣扶起他,目光不安地盯住一臉氣勢的水二爺,問:“二爺,成不?”水二爺收回自己犛牛一樣的目光,很掃興地喝斥了一聲:“領走!”然後,又虎視眈眈地踹別人家的孩子去了。

七歲時的記憶就那樣擱在心裡,就跟溝裡的苦焦藤一樣,牢牢地把拾糧的心給絆住了。絆得他有些難受,也有幾分不服輸。現在他長大了,成人了,再也不怕水二爺一腳把他踹趴下。但,對將要走進的水家大院,心裡還是怵得很。 來之前爹一直給他鼓氣:“甭怕,娃,啥也甭怕,人活在世上,沒啥怕的。你越怕,這日子就越壓你,爹死都經過幾回了,還怕個活?眼一閉,心一橫,咬住牙你就往前活,他們能活過去,憑啥我的娃活不過去?”爹說話的時候,眼裡的火苗兒一撲一撲,好像兒子只要進了水家大院,只要當了長工,他家的日子,就再也不用愁了。 拾糧不敢讓爹眼裡的火苗兒滅掉,更不敢讓爹心裡的火苗兒滅掉,十五歲的他已深深懂得日子的艱難,他說:“爹,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記住爹的話,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

來路似乎滿意,尤其拾糧說出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這句話,來路的滿意就顯顯地掛在臉上了。不過,過了一會兒,來路還是嘆了口氣:“娃,你怕哩,你還是怕哩,我看見你雙腿打戰哩。他水老二不是老虎,外人都說他是老虎,你爹我不信,你也甭信,就算是老虎,你也豁出來讓他吃。”來路說到這兒,眼裡突然噴出一道子光,很邪乎,他猛地從地上站起,壓磁了聲音衝拾糧說:“讓老虎吃了總比讓野狗叼了金貴?!” 拾糧點頭,爹這句話把啥都說透了,寧可讓老虎吃,也不能讓野狗叼!這麼一想,他的雙腿就不戰了,真的不戰了,硬硬實實,就把他支撐在地上。 來路很欣慰,自己的兒子像個男人了,頂天立地的男人。於是欣然點頭,讓他到水家大院去。 拾糧緊追幾步,攆上五糊爺,有點新鮮地說:“這花,咬人腳哩。”畢竟還是孩子,一看到有景緻的東西,心裡那股兒愁便給沒了。五糊爺沒吭聲,他的目光略顯倦怠,再者,對大草灘,他早已看疲了看沒味了,一點不像拾糧那樣少見多怪。弓著的腰因了幾個時辰的跋涉,越發佝僂,這樣,他矮小的身子就更是沒了形狀,像草灘裡萎縮了的一朵蘑菇,又像一隻笨拙的兔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跳。拾糧瞅了一眼,想笑,卻覺笑被什麼堵著,不敢發出來。他咳了一聲,打五糊爺身上挪開目光,想把腦子裡那層困擾他的愁給甩開,一抬頭,猛就給震住了。半晌,才驚乍乍叫出了聲:“犛牛,白犛牛!”

五糊爺這下惱了,他正在怔想著一件事兒哩,拾糧的尖叫打斷了他。五十歲的老五糊總有一肚子事兒要想,走路的時候也不得安閒,讓拾糧一驚,想到一半的事兒突然若兔子般跳走了。他扯開嗓門就罵:“拾糧你個狼吃的,你妹子快死了,你還有心思看犛牛?”罵完,也不管拾糧咋個想,又低了頭,弓了腰,蹶蹶蹶往前走。拾糧眼裡的犛牛頓然沒了影,再往前走,草灘上一個個躍出的,就全成了妹妹。 拾糧的妹妹快要死了,五年前得的病,前前後後看遍了能尋到的中醫,看得家裡清清蕩蕩見了底,還是不見好。眼下,正躺炕上耐日子哩。 本來拾糧在東溝裡打短工,給東溝何家幹些零雜,何家要說待他也不薄,沒把他當下人看。可短工畢竟是短工,幹的活多,掙的錢少,一聽青石嶺水家讓他當長工,拾糧心動了,嚷著要來。父親來路先是悶住聲,不表態。來路總是這樣,很多事兒上都不輕易表態,好像一表態,就顯不出他的智慧了。其實他哪有智慧,這東西二溝,最沒智慧的,怕就是他來路。不過他不承認,總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有智慧。最好的表現方式,就是遇事輕易不表態。當然,這件事本身也有難度,一是來路對兒子吃不准,到底能不能幹得了長工?二來,拿水家跟何家比,兩家裡挑一個,也讓他為難。最後還是五糊爺定的奪。

“來路你個木頭鬼,這好的事,你想錯過?”這是五糊爺一貫的做派,啥事兒到了他嘴裡,都是好事,就算爹死娘嫁人,他也能說得天花亂墜,讓你覺得八成人世上真就沒啥壞事。其實好事壞事,他自個壓根就不知曉,也不去想,他那張嘴,是說媒說慣了。偏是來路愛聽,凡事只要五糊說了,來路就听。事兒最終就這麼定了,拾糧到青石嶺當長工。 這事惹得東溝何家很不滿,東溝財主何大鶤站在村巷裡罵:“來路,你個挨刀子的,吃著碗裡的巴望著鍋裡的,我何大鶤哪些薄待你了?”來路咧咧牙,做出個很痛苦的表情,意思是拾糧要去,他也沒辦法。何大鶤知道他的脾氣,罵了幾句,不罵了,沖兒子何樹槐說:“把工錢算了,往後,就是餓死也甭讓他進這個門!”

來路清楚,何家是捨不得他兒子拾糧,拾糧進何家這一年,他的眼力和苦心得到了何家上下的普遍認同,尤其東家何大鶤,更是拿他當個寶,可惜,水家開得工錢高,而且,水二爺說了,要是拾糧能來,丫頭拾草的財禮,再加二石豆。二石豆呀。 遠處的犛牛很安靜,遠比草灘上奔走的這一老一少悠然自得,聞見草灘上陌生的氣息,它們似乎抬了抬眼,衝這兩個闖入者巴望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被嶺頂的白雲和眼前瘋綠的大草灘吸引了。對這兩個陌生來客,壓根就不屑一顧。拾糧的驚訝一點也不過分,這是青石嶺獨有的白犛牛,純白,毛色整齊得就跟精心修剪過一樣,體格健壯,樣子也遠比嶺下或其他地方的犛牛要好看。據說肉更香,牛骨燉出的湯,滋陰壯陽,要是加上青石嶺頂的雪針菇,那味兒,香死個人哩。可惜拾糧沒吃過,五糊爺也沒吃過,這哪是他們這種草苗子吃的,能這麼遠遠望上一眼這些尊貴的畜牲,已是他們的福氣。

白犛牛,世上獨一無二哩。 要不,水家能發那大的財? 遠處,姊妹河嘩嘩的,水從青石嶺山澗間流出來,帶著雪域高原獨有的純淨,還有一年四季的清涼,流得那麼滋潤,那麼愜意。彷彿,終年累月,它從沒有過不順心的事。這點兒,讓草灘上的兩個人嫉妒。遠遠望去,傍山依水的水家大院一片安詳,正午的陽光直直照下來,將山腳下的這座大宅子沐浴在祥和中,那青石砌起的兩丈高的宅基牆在陽光下發出青幽幽的光兒,青石牆中間,一道鋪滿碎石的坡道緩緩散開,將院門跟大草灘連在一起。那是進出院門的坡道。坡道兩旁,八棵碗口粗的青松如同八把綠傘,將艷麗的陽光擋在了草灘上,坡道終年便發出濕撲撲的光兒。順著基牆望上去,水家大院恍若青石嶺上的廟宇,青磚綠瓦,風格冷峻。更是那帶著藏式風格的廊簷還有雕畫,越發讓這座宅院有了廟的空靈與神秘。不過它的確不是廟,它是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這輩子的傑作,比之東溝的財主何大鶤,還有平陽川大商人仇達誠,水二爺的豪氣與爽氣可見一斑。

五糊爺還是低了頭走,路也不看,深一腳淺一腳,彷彿跟誰生氣似的。拾糧倒是走一步看三看,腦子裡漸漸將難心的事兒給忘了,忘了好,忘了他就可以一門心思投入到草灘上。草灘的確新奇,這也驚眼,那也稀怪,不過,看著看著,拾糧的目光就又沉了,心也跟著重起來。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不該有的沉重,偏是拾糧這娃,天生心事就重,腦子裡,整天藏著稀奇古怪的事,還有想法。這就讓人破煩,不該想的事你偏要想,不該琢磨的道理你偏要琢磨,你這人,麻煩就比別人多多了。 拾糧這陣想的是,天呀,這闊的草灘,這等架勢的宅院,真就如五糊爺所說,會留下我拾糧? 不敢想,真是不敢想!拾糧惶惶地收起念頭,緊跟了幾步,再次攆上五糊爺,剛想問句啥,忽聽得耳邊一陣風響,一抬頭,一匹馬呼嘯而來。是一匹純種蒙古馬,草原上奔馳的那種。馬背上,是一頭戴氈帽身披藏袍的颯爽女子。女子俯身策馬,狀若一支離弦的箭,直直地朝拾糧和五糊爺撲來。藏袍迎風飄起,恍若一面獵獵的旗。這草灘,一下就成了她的世界!馬蹄聲聲中,天空驚起一股旋風,驚得拾糧張口就喊:“馬,馬——”

五糊爺正在撒尿,上路時喝的豆麵糊糊,一路上就是尿多。一聽拾糧又驚乍乍的,頭也沒回便罵:“喊魂啊,你個木頭鬼,馬也沒見過?”話還沒完,一股疾風撲他而來,那馬閃電一般,剛才還在幾十丈處,眨眼功夫,馬的鼻息已噴他臉上,等他抬頭,看清馬上的人,嚇得魂都出了竅,褲子也顧不上提,抖抖地說:“三……三……小姐。”姐字剛落地,馬鞭已沖他甩來,五糊爺跳個蹦子,躲開馬鞭,聲音扯直了喊:“三小姐,你可不敢打我呀,我是……” 就听馬上的三小姐說:“又提著褲子在這兒放你的髒水,你個老五糊,真是不長記性。” 五糊爺這才記起剛才自個在撒尿,水家這草灘,是忌諱髒物的。為撒尿,五糊爺已捱過幾回鞭子,可腦子一忙,就把這禁忌給忘了。忙提了褲子說:“憋急了,我是憋急了嘛,再說,我這是給草灘上肥哩。” 啪一聲,鞭子甩在五糊爺左腳上,三小姐這次沒饒過五糊爺,若要不是這陣子五糊爺往他家跑得勤,怕是,這鞭子要甩他撒尿那物件上。五糊爺立刻疼得媽喲一聲,抱了腳狼嗥。 “再敢亂說,我把你的老鼻子甩下來!”這話從馬背上那張漂亮的嘴裡罵下來,罵得五糊爺開了心,咧著老嘴笑了,罵得拾糧卻像是中了魔怔,整個身子都僵在草叢中。 馬背上的人懶得看拾糧一眼,也懶得再理五糊爺,五糊爺還在抱著腳放老聲,明顯有裝的成分,生怕馬上再甩下來一鞭子,三小姐一甩鞭,一聲長嘶響過,棗紅馬破風而去。 就這一分鐘的工夫,拾糧的衣裳就濕透了,是汗濕透的,心像是讓鞭子掠到了空中,找不見了。目光呢,他哪還有目光啊。這一場旋風,把啥也給掠走了。半天,拾糧才醒過神來,像是做了場夢般,追上五糊爺,顫驚驚地問:“馬上那丫頭,就是?” “夾嘴!”五糊爺惡恨恨說了一聲。 跟所有的長工進門一樣,這一天的拾糧,著實經受了一番煎熬。甭看他是水二爺點名喊來的,真到了進院這一刻,水家還是拿出了自己的威嚴,美美地震了他一下。 水二爺端坐在太師椅上,正經得很。一襲長袍裹住了他寬厚結實的身子,那身子,猛騰騰就像一頭牛,跟五糊爺的矮小和拾糧的瘦弱比起來,水二爺就顯出了長吃犛牛肉的優勢。腳上,是一雙青布圓口鞋,做得十分講究,一針一線都透出做鞋人的靈巧還有精緻。拾糧瞪著雙眼衝鞋發了會呆,忽然就想起從未見過面的娘,怪得很,拾糧居然想起了娘。一頂圓帽下,映出的是一張長得有幾分怪誕的老臉,這張臉左眼跟右眼有點不對稱,鼻樑略有點高,嘴巴也跟著往上翹,使得整個臉都有種往上跳的架勢,尤其眼袋上兩顆豌豆大的黑痣,一下讓這張臉充滿了煞氣,猛一看,陰森森的,遠比東溝的何財主令人害怕。加上他又故意拿捏出一種姿勢,使得很少見過世面的拾糧腿肚子一下就發了軟,撲索索的,抖。老五糊立在邊上,水二爺居然沒賞他一把椅子,這讓他多少有些不開心,但,他是沒有膽量露出來的,只能裝做極虔誠極規矩地站在拾糧邊上,等水二爺問話。 水二爺手捧煙槍,這槍是拿鷹骨頭做的,打磨得十分光滑,熒熒的,往外發著一種水撲撲的光兒。那光兒到了臉上,就溢出一種有錢人的尊貴來。拾糧等著問話的空兒,就見管家老橛頭雙手捧著煙盒,一次次往煙槍裡填菸絲。誰都知道青石嶺的水二爺是個煙鬼,但他卻沒讓大煙抽死,而且越抽面色還越紅潤,甚至比小他幾歲的東溝何財主還要精神幾分。這讓許多人不解,難道大煙是他種的,他自個抽了就不會有事? 咕嘟兒咕嘟兒的聲音響了好幾十下,水二爺終於抽足了,衝管家老橛頭遞了個眼神,示意把傢伙拿走。管家老橛頭剛接過煙槍,他就突然問:“幾歲了?”拾糧剛要張嘴,老五糊搶在前面答:“回二爺的話,過完這個年,就……就二十了。” “過年?”水二爺把目光對在五糊臉上,見多識廣的老五糊看上去有些緊張。 “二爺,我是說……過完猴年。” “你個老五糊,話說到草灘裡了。”水二爺收回目光,原又盯住拾糧,對眼前的這個瘦柴棍兒,水二爺十二分的不放心,眼神裡甚至隱含了一份不為人輕易察覺的戒備。他自然不相信這個瘦柴棍兒有二十,撐死了也就十六七,但他不揭穿五糊。他知道五糊的心思,無外乎就是想多說幾歲,多從他這兒騙幾個銀子。長工的工錢跟年歲有關,二十以下是拿半份工錢的。他鼻子冷冷一哼,算是把五糊的話當成了個屁,接著問:“地裡,你會啥?” “會的多。”一直抖著的拾糧下意識地就接了口。 “嗯?”水二爺皺了下眉,目光黑下來。 拾糧這才記起路上五糊爺安頓過的話,忙改口道:“回二爺話,犁地會,種田會,打場揚場都會。” “牲口呢,牲口會餵不?” “這……”拾糧一時啞了。要說生成個莊稼人,誰不會餵個牲口?可水家大院的牲口跟何家大院不一樣,何家那是養著使的,莊稼地裡出臭力的,算是畜牲。可水家,卻是發牲口財的,牲口比人還寶貝。 水二爺的目光陰下去,半個臉,讓浮上來的不滿遮住了,院裡就缺個餵牲口的,原先馬厩裡的老五因為夜裡貪睡,好幾次不給牲口給夜料,讓水二爺一頓鞭子打了出去。見空氣僵著往沉裡去,五糊爺趕忙搶著說:“二爺,這娃靈性著哩,操心牲口,沒一點麻達。” “就你話多。”水二爺斥了五糊一句,不過,這話並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五糊涎著臉,趁熱打鐵道:“我是個粗人,二爺甭笑話,這娃,我是看著長大的,東溝何家,還捨不得哩。”五糊爺說話的時候,佝僂的腰近乎要弓到地上,在這些大財主面前,他的腰永遠是弓著的。人本來只有四尺高,這一弓,越發就看不出是個人,活脫脫一個地瓜。 “好了,不問了,問也是白搭。”水二爺正要跟管家安頓,忽然就瞅見拾糧抖索著的雙腿,很是不樂地問:“你抖個啥?” “我……我……沒抖。” “嗯?!” “回……回二爺話,拾糧,拾糧不該抖。” “瞅瞅你這點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話說明了,這院裡,可是不收這沒膽量的。” 五糊爺急了,再次堆出一臉笑:“二爺,您就行行好,賞他一口飯吧,這娃,可憐著哩。” “可憐的人多。”水二爺冷漠地扭過臉,嘴角一呶,將話頭丟給了管家老橛頭。他沒想到,一心心想喊來的拾糧,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孬種。一絲失望騰起來,敗壞了他的心情。 老橛頭很仔細地打量了一會拾糧,問:“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糧忙答。 “這院的規矩,守得?” “守得。” “這草灘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護得?” “……護……護得。”拾糧的話有些軟了,若是再問下去,怕……這當兒,就听院裡一陣響,跟著,一陣風捲進來,風起風落處,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進來,衝瑟瑟發抖的拾糧望了一眼,跟水二爺說:“爹,我又攆死一隻野兔。” 管家老橛頭正要拿話誇英英,水二爺卻突地黑下臉:“英英,爹跟你說多少遍了,草灘上的生靈,都是我水家的親戚,你咋老是不聽話!” “爹!”水英英一跺腳,嬌嗔道,“是我不聽話還是它不聽話,我喚它幾遍,它還跑,我不攆它還能饒它?!” “你啊!”水二爺嘆口氣,跟管家老橛頭說:“快去看看,這一趟攆下來,莫把馬掙壞了。” 水英英嬉笑著湊過來:“爹,你放心,這次我不是騎馬攆的,是拿這個。”說著,身後亮出一個炮肚。水二爺一驚,那是山里羊倌專門用來打羊的,沒想她一個女兒家,竟也學會了這玩意。 “咋,你能打著它?”水二爺問。 “能打著,就一石頭,它就趴地上不動了。”水英英顯得驕傲,臉上是蔑視一切的笑容。說著話,將長長的砲肚在爹眼前顯擺了下,忽然又記起一件事,轉身想離開。出門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糧臉上。 “你是哪條溝的,我咋沒見過?” “回小姐話,我是峽口西溝來路家的老二。”拾糧咬文嚼字,按五糊爺叮囑的說話方式答。草灘上那一幕再次浮出來,拾糧莫名地生出一絲恐懼。 “來路?”水英英像是沒聽過這個人。 “就是那個斬穴人……”邊上的五糊爺忙替拾糧解釋。 水英英哦了一聲,其實她壓根就沒弄明白來路是誰,斬不斬穴跟她沒一點關係,她急著要去峽口,聽吳嫂說,平陽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個要來。 “英英,你回來。”一直陰著臉的水二爺見女兒往外走,拿話叫她。水英英沒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現在院裡時,她已是一身馬裝,還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寬送她的馬靴,看上去越發英氣颯爽。眾人驚詫的目光裡,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縱身躍馬,甩出一聲響亮的脆鞭,一溜煙地遠去了。 民國二十八年農曆四月初七,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越過姊妹河,站在了草灘上,這是兩個月裡他第三次把腳步送到青石嶺。眼前的大草灘,仇家遠原本熟悉不過,自打哥哥仇家寬娶了青石嶺水家二小姐水二梅,仇家跟水家成了親戚,平陽川通往青石嶺的路,便同時向他和水英英暢通。還沒去西安城讀書時,仇家遠隔三間五,就來嶺上一趟,他喜歡這裡的景色,也喜歡水家這個嬌生慣養的小丫頭,來了,就帶著水英英到草灘上騎馬,追野兔。儘管大人們爭爭吵吵,時不時還要鬧出一些矛盾,他跟水家三小姐,關係卻處得親密,向來驕橫刁蠻的水英英,到了他面前,出奇的乖。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離開平陽川去西安求學,他跟大草灘,是越來越生疏了。如果不是幾個月前他意外地從西安回到涼州,怕是這腳步,再也邁不到姊妹河,邁不到這灘上。 世事如煙,世事如煙啊。 仇家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二公子仇家遠對著空茫茫的大草灘,忽然發起感慨。 仇家是平陽川有名的大商戶,祖父手上創下的仁義河經過將近五十年的風雨,已從一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到了父親仇達誠手上,仁義河三個字已響遍千里河西走廊。東到西安城西到新疆都有仇家的貿易,仁義河的分號更是開遍了沙漠沿線。遠的不說,單是涼州城的仁字店和古浪縣城的義字店,每年賺進的銀子,就趕得上平陽川另外五家大商號的總和。這還不算,仇達城又在沙漠一帶開了兩家窯巷,做起了沿途一帶煤的生意。這生意是樁獨家買賣,儘管費心費力,可賺起銀子來一點不比其它生意少,甚至,漸漸成了仇家最賺錢的產業。 跟家遠一同來的,還有平陽川仇家的小伙計三朵子。水英英一看到仇家遠,心就像草叢中藏著的兔子,猛就要跳出來。也不管三朵子怎麼看,丟開馬韁就往家遠跟前跑。見水英英大老遠地來迎他,仇家遠分外高興,遠遠地就喊起了她的名字。水英英跑過去,一把抓住家遠的手,嬌嗔道:“要來也不提前捎個信,叫人家心慌。”仇家遠臉一紅,水英英的話讓他緊張,他瞅一眼三朵子,像是要往開裡掙脫被英英抓住的手,嘴上說:“慌個啥,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水英英越發抓緊了他的手,半個身子依過去,甜甜地瞪他一眼,暗怪他沒明白她的話。仇家遠被水英英的目光弄得不安,臉上火辣辣的,再次瞅瞅三朵子,道:“把馬牽好,頭里走。” 三朵子暗暗笑了笑,牽了馬,快快地往前面去了。水英英的膽子就更大了,幾乎要把身子全部偎到仇家遠懷裡了,臉上的甜蜜更是濃得化不開。仇家遠躲了幾躲,沒躲開,索性由著她。看得出,他對英英的這份親密,是保持著警惕的。太陽盡情地塗抹在大草灘上,映得兩張年輕的臉分外生動。來自平陽川的仇家遠這一天本來是有心事的,他到青石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做。水英英的甜蜜和熱情感染了他,一時之間,他把心裡那堆事給忘了,兩個人說笑著,往草灘深處走。大草灘因為兩個年輕的身影,忽然間生動起來。 對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來說,這一天絕不是什麼好日子。 水二爺此生最不喜歡的,怕就是這個仇家遠。每次聽說他要來,水二爺便早早傳下話,廚房不能做好的,院裡上下,不能跟他亂搭話,睡覺就在後院那間小客房睡,不能把他帶進水家招待尊貴客人的南院。凡此種種,表明水二爺十分反感仇家這個識書人。 早在仇家遠西安讀書時,水二爺就以為,學成歸來後仇家遠要子承父業,跟他哥哥也就是水二爺的女婿仇家寬一道,打理仇家的產業。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仇家產業那麼大,仇達誠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這些年更像是吃了什麼藥似的,渾身憋足了勁往錢前面跑,生怕慢上半步,錢就到了水二爺或是東溝何大鶤手裡。水二爺雖是對親家仇達誠這種貪得無厭的掙錢方式心存不滿,但對仇家遠,還是希望他能規規矩矩去做一個商人。不只是水二爺,怕是所有的人,包括他父親仇達誠,也都這麼想。誰知仇家遠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放著自家那麼大的生意不做,非要……簡直是一個忤逆之子!這是三年前水二爺就扔下的一句話,三年來,水二爺的態度非但沒變,反而越發認定,仇家這個老二,是個敗家子! 更讓水二爺提心吊膽的,是仇家二公子跟他家英英那層隱隱約約的關係。以前水二爺倒是不覺得,那時仇家遠小,英英更小,兩個人怎麼玩也不過火。但自從兩個月前仇家遠來青石嶺,水二爺就發現,英英這丫頭,不一樣了,具體哪兒不一樣,水二爺說不清,但他明顯感覺到,自家丫頭英英,目光裡有了東西,精於世故的水二爺很清楚那種東西,那是天底下女兒家長大的頭一個標誌,她懂得跟男人眉來眼去了。打那天起,水二爺心裡就不安,現在,這不安越發強烈,有時竟攪得他睡不著覺。 說不出口,真是說不出口,一想這事,水二爺就氣得要吐血。這兩個月,他明里暗裡跟英英提過多次,可三丫頭英英跟她兩個姐姐截然不同,一點不拿他的話當個事,水二爺為此傷透腦筋。她們的娘在生下寶兒不久便蹬腿走了,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將她們拉大,艱辛中他融入了太多父愛,尤其在三丫頭英英身上。沒想竟將她養成了一隻隨時準備著往外飛的鳥! “你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看見英英跟仇家二公子一前一後進院,水二爺鼻孔裡重重哼出一聲,拿眼示意管家老橛頭。老橛頭趕忙上前,跟仇家遠打過招呼,一手牽了馬韁,一手指著後院,說了聲請。仇家遠遠遠看了一眼水二爺,想上前問安,卻見水二爺硬梗梗轉過脖子,很不屑地走開了。 仇家遠心中一暗,擔心這一趟,怕又要白跑。 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這一趟並不是為了水英英來,前兩趟也不是,跟水英英那份焦灼和熱烈相比,仇家二公子的目光,就淡得多。不是說他沒覺察到水英英那目光,關鍵是那目光激不起他的共鳴。在他眼裡,水英英還是多年前那個小不點兒,一個成天掉在蜜罐裡只知道撒嬌撒野的山里野丫頭,這樣的野丫頭,仇家遠除了憐愛、同情,再沒別的。他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目前他又為某項偉大事業擔負著特殊使命,兒女情長,在他看來,就有點滑稽,而且輕薄。當然,對水英英,他也不能太冷淡,畢竟,他還想依賴水英英,去說服水二爺。三天前,仇家遠接到上峰陸軍長密令,要他緊急籌措一筆資金。前一次送往抗日前線的醫藥物資過西安時遭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攔截,負責運送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也被砍了頭。眼下前方戰事吃緊,醫藥物資相當匱乏。陸軍長要求他務必在短期內組織涼州城和古浪縣的進步力量,盡快將第二批醫藥物資運出。接到密令後,仇家遠立即從涼州城趕回平陽川,先是將情況跟父親說了,沒想父親還沒聽完,便大發雷霆:“你個敗家子,放著好好的書不教,瞎湊什麼熱鬧!”父親仇達誠本來就是堅決反對仇家遠參加什麼黨派,更反對他跟軍界有來往。 仇達誠一生為商,原本也想讓仇家遠跟哥哥仇家寬一樣,子承父業,一門心思地跟著他做生意。誰知家門不幸,老二仇家遠生性偏狂,桀驁不馴,西安城書讀一半,居然瞞著家裡,到了陸軍長手下,還一直跟家裡說,他在西安一家師範當老師。半年前,仇家遠又不聲不響到涼州師範做起了教師,等仇達誠知道時,生米已成熟飯。教書倒也罷了,仇達誠心想,仇家三輩子沒出過一個讀書人,要是仇家遠真能把書教好,也多少能了他一些心願。誰知上個月古浪縣長、他的妹夫孔杰璽找到他,悄悄說:“老二不但跟西安城陸軍長來往密切,很有可能還參加了共產黨,老二的身份,神秘著呢。”仇達誠起初不信,認為妹夫孔杰璽純屬胡言。據他所知,共產黨在西北一帶還是個很新鮮的事物,他也是去年在西安城才聽說,咋就把這帽子戴他兒子頭上了呢? 妹夫孔杰璽猶豫半天,才將西安城攔截藥物的事說了,原來那藥物正是仇家遠他們弄的,當然是以涼州城另一家商號的名義秘密收購的,負責運送藥物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目前已被證實是共產黨。孔杰璽還說,馬幫打涼州城一出發,消息就秘密飛到了西安,所以藍青雲到西安,等於是送死。 妹夫孔杰璽說完這話,很是焦慮地嘆了口氣:“哥呀,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上頭已經發話,要嚴查速辦,好在涼州府有咱的人,要不然,老二這回……”“混帳!”父親仇達誠暴跳如雷,當下就要大兒子家寬趕往涼州城,捆也要把老二捆回來。妹夫孔杰璽見狀,悄聲說:“人我已經安頓在別處,眼下,家裡家外還不能張揚,等事態平息了,再讓他回來。” “混帳,混帳呀,這個家,怕是要毀到他手上……”一生走南闖北的仇達誠,當然知道參加共產黨是什麼後果。他在西安城那些個日子,時不時地聽說有共產分子被當局押出城門處決。原想自己身居大漠邊塞,天高地遠,既可免受戰亂之苦,又不為什麼國共之爭而牽扯進是非裡。哪知,自己家裡,竟就養出一個共產黨! 仇家遠從藏身的地方秘密回到平陽川家中,父親尚在火頭上。仇達誠質問他參加共產黨的事,仇家遠矢口否認,說自己早就是西安陸軍長的人,西安陸軍長跟共產黨勢不兩立,還一再要求嚴查共產黨的組織,切不可讓共產黨滲透到涼州一帶,他怎麼可能是共產黨呢?仇達誠見他言之鑿鑿,也就信了,況且兒子仇家遠加入國民黨,跟著陸軍長干,這事眾人皆知,他想一定是妹夫孔杰璽搞錯了。不過仇達誠並沒放過兒子。仇家遠竟然背著他,將涼州城仁字號的櫃銀動用,還騙大掌櫃吳茂,說是他點了頭的。 “我多時點了頭,啊!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居然敢打我的旗號虛騙冒領。我仇家的生意,向來以誠信取人,你倒好,天上地下的亂飛不說,竟敢,竟敢壞了祖宗定下的規矩!” 罵完,立刻喚來管家,將仇家遠捆了,鎖在廂房裡。若不是嫂嫂水二梅好話軟話的求情,仇家遠怕是還捆在廂房裡。 人雖說放了出來,但錢,爹一分不給。 “你倒有臉說出來,上次拿走的銀票,我還沒跟你要哩,你個敗家子,木頭鬼,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 爹這兒顯然是沒戲可唱,仇家遠又把心思動到哥哥家寬頭上。哥哥仇家寬眼下雖說還沒掌管仇家全部生意,但古浪縣城的義字號還有平陽川的善、德二號都歸他管,應該說跟他轉挪一些銀洋還是有希望的。誰知家寬聽完他的話,驚乍乍跳起來:“我說兄弟,你咋還執迷不悟,銀子哥是捨得,可哥捨不得你的命!”說完,騎馬去了古浪縣城。仇家遠萬般無奈,只好跟嫂嫂商量。嫂嫂也是渾身的勁換不來一個好辦法,最後,抱著一線希望說:“要不,你去青石嶺一趟,跟我娘家爹說說?” 就這樣,仇家遠硬著頭皮來到了青石嶺。 仇家遠剛剛被管家老橛頭安頓到後院客房住下,嫂嫂二梅的腳步便到了。原來,二公子仇家遠離開平陽川自己的家時,並沒跟仇達誠說實話,仇達誠跟青石嶺的親家水二爺一向嘴和心不和,他見不慣水二爺山溝溝裡小財主那副嘴臉,加上去年仇家跟水家合著做白犛牛的生意,水二爺暗中將青石嶺以外的犛牛肉混雜到白犛牛肉中,想賺昧心錢,被精明老到的仇達誠給發現。生意非但沒做成,反把兩家的關係做僵硬了。若不是嫂嫂二梅從中周旋,怕是仇水兩家來往的路就斷了。二公子仇家遠騙爹說:“眼下待在家裡不安全,我還是回姑父給我找的地方吧。”仇達誠自然樂意,又怕他再動歪腦子,把自個最放心的伙計三朵子打發出來,叮囑道:“一路盯緊點,他要是敢亂跑,就拿繩子捆。”誰知三朵子早讓嫂嫂二梅私下串通好了,三個人合著跟仇達誠演了一場戲。 二梅是怕娘家爹把家遠攆出來,爹對小叔子家遠的態度,二梅清楚得很。仇家遠前腳上路,她便找藉口跟公公說要來青石嶺一趟。公公雖然對娘家爹水二爺有看法,對她,卻是另眼相待。只要她提出的請求,公公很少反對。 二梅這趟來,是幫小叔子仇家遠的。 二公子仇家遠選在黑飯吃過夜幕初合的時分來到水二爺的上房,上房裡沒別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是水二爺捧著煙槍過煙癮享日子的好工夫。水二爺愛抽兩口,這點跟他兩個親家有很大不同,前些年水家在青石嶺種大煙發煙財的時候,仇達誠幾乎要天天詛咒水家,言辭之尖利惡毒,也只有仇達誠說得出口。不過仇家遠倒不認為抽大煙種大煙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相反,他挺喜歡青石嶺被大煙塗染出來的那一派絢麗景色,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一開,整個青石嶺便包裹在濃濃的芳香中,那花兒,嫩、艷、絢爛無比,把天地一下襯托得跟仙境一樣。真是美啊!仇家遠忍不住要發出讚歎。可惜好景不長,就在他為青石嶺陶醉時,發了橫財的水二爺突然收了手,神神秘秘就把那一望無際的景色給弄沒了。 “水家姨父——” 仇家遠按鄉俗怯怯地叫了一聲。 “咕嘟”一聲,水二爺嚥下一個水泡,沒抬眼,手伸進煙盒裡,又捏了一個煙嘟兒,往煙槍裡放。 “姨父——”仇家遠又叫了一聲。 水二爺就惱了:“叫魂哩,叫魄哩,沒吃飽還是沒喝好?!” “姨父,我想跟您挪點錢……”仇家遠鼓足勇氣,把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 “錢?”水二爺的臉上有了顏色,赤紅。就在仇家遠滿含著希望沖他望時,他突然話鋒一轉,惡惡地說:“我水家欠下你仇家的了?啊!你個奸商家的,還有臉跑這兒提錢!” 仇家遠被水二爺嗆了個滿面紅,但事情急迫,他還是厚著臉皮說:“姨父,您先甭生氣,聽我把話說明。” “說你個腳後跟!去,我沒工夫聽!” 水二爺跟仇家遠一高一低地吵鬧著,二梅跟英英走了進來,兩人剛吃過飯,到後院找家遠,家遠不在,心想八成是來了爹這兒。剛進門,就听爹扯直了聲音罵:“你仇家不是勢大得很麼,不是有你們的仁義河麼,咋個,也跑來跟我哭窮了?” “爹——”水英英叫了一聲。 “去,沒你說話的份。”水二爺斥了英英一句。 仇家遠紅著臉,盯了英英一眼。英英被她爹一嗆,性子上來了,走過去站家遠邊上。 “家遠哥,你跟爹提錢做啥?” 仇家遠吞吞吐吐,不敢正視水英英。 “說呀,提錢做啥?”水英英不高興了,家遠的事她一點不知道,她從來不關心家遠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這跟她無關,她心裡,家遠就是她想著念著的人,這人在涼州城教書,又是平陽川有名的闊少,咋個會缺錢哩? “英英!”見妹妹不明就理死問亂問,二梅趕忙制止。英英卻突地轉向父親:“不就借個錢么,你發那麼大脾氣給誰看,誰家沒個不方便的時候?” “你——?” 水二爺啪地扔了煙槍,怒瞪住女兒英英,氣得說不出話。 二梅趕忙陪著笑臉勸:“爹,你就少生點氣,家遠也是有事急用錢,又不是不還你。” “家遠,家遠,叫得比你親爹還親。我還當你是跑來看我的,原來是串通好跑來坑我的!”水二爺將煙槍在桌上猛地一磕,衝二梅翻了幾下白眼。 “爹!”二梅讓爹這一說,頓時臊紅了臉。抬高聲音道:“誰都是坑你的,這世上就你一個人清白。” “就是嘛,把錢看得比啥都重,家遠哥這麼遠的來,連個好臉子也不給,人家欠你金了還是欠你銀了?”英英接話道。 “你個白眼狼,少替他說話!” “就說!” 水英英一屁股坐椅子上,索性跟爹吵起嘴來。吵著吵著,目光就回到了家遠臉上。姐姐二梅看見了那目光,心裡暗暗擔憂,嘴上,卻還在幫家遠說話。 這一天的水家,算是熱鬧了一陣子,水二爺在兩個女兒的圍攻下,險些無詞。不過他心裡正得很,任憑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錢,我是一個子兒沒有!水英英氣壞了,氣瘋了,爹這樣做,太駁她的面子。她一把抓住仇家遠:“家遠哥,走,不跟他借,讓他摟著錢睡覺去。” “哼!”水二爺在後面重重哼了一聲。 仇家遠碰了釘子,心情沉重,籌不到錢,藥商那兒就不給貨,陸軍長交給他的任務,就無法完成。他再也無心思聽英英說什麼。水英英倒是激動得很,一連說了好些爹的壞話,可惜仇家遠仍舊悶著臉,沒一點響應,水英英忽就來了氣:“錢,錢,錢,你幹嘛要跟他提錢!” 水英英真是不想提錢的,也煩他們提錢。她跟仇家遠好久沒見過面了,她想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跟他說說心裡話。 水英英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家遠說,可惜,管家老橛頭不讓她說。 管家老橛頭奉命將水英英連拖帶拽帶到了南院,仇家遠走出屋子,來到後院的空場子。此時夜幕已經很濃,沉沉的夜幕牢牢地裹住這座富得流油的院子,空氣裡也飄著一股股殷實味兒。這味兒跟平陽川他家的味兒不同,卻又是那麼的相同。一嗅見這味兒,仇家遠就忍不住要困惑,革命已進行了多年,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沉睡在黑夜裡?他的耳畔響起陸軍長那憂國憂民的聲音:“如果這些家底殷實的財主不能發動起來,革命的道路將會異常艱難。” 過了好長時間,院裡各屋都已安靜,風把白日的喧囂早已吹得乾淨,仇家遠尋思著自己也該進屋睡覺了,正欲轉身,院裡突然響出一陣碎響,隨著一陣出踏出踏的腳步聲,仇家遠看見一個黑影兒朝他移來。水家大院佔地相當大,跟水二爺住的上院比起來,後院簡直能稱得上空曠。單是他腳下的這個空場子,就比他家的祖宅還大。仇家遠警覺地豎起耳朵,目光也警惕地朝黑影兒望去。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但凡在黑夜裡聽見聲響,都會不由自主變得警惕。等黑影兒快到身前時,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誰?” 黑影兒嚇得憷一下,手裡提著的鍁騰地掉地上。 等兩個人互相看清對方,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旋即也放鬆。 “我叫拾糧。”黑影兒說。 “拾糧?”仇家遠疑惑地盯住面前這個瘦小的男人,跟著問:“我咋沒聽過?”“回……回……”拾糧一時想不起該把這個陌生人稱呼啥,只好道:“回你的話,我是院里新來的長工。” 長工? 一聲尖利的驚叫劃破黎明時,位於青石嶺山腳下的這座豪宅陷入了混亂。驚叫是由院主人水二爺發出的。水二爺昨黑睡得不是十分踏實,一直擔心三女英英會不會偷偷溜到後院去,半夜裡他起來過一趟,腳步子像貓似的往後院那邊去,他已想好,要是讓他抓到啥把柄,他會跟仇家沒完。還好,他站在後院外面的石墩上,屏住呼吸偷聽了一陣,後院靜靜的,一點兒異常也沒。細一看,那間小客房安靜得就像廟一般,心裡這才有了著落。往回走時,就听得內心裡發出一陣陣竊笑,跟我借錢,你爹都沒打我手裡借到過一分,就憑你?這麼想著,目光越過院裡幾棵樹,朝南院探去。南院更是顯出幾分死寂。死寂就好,吃裡扒外的東西,養你這麼大,不替你爹想想,倒向著外人了。想到這兒,水二爺暗暗下了個決心,是該緊著跟她張羅婚事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讓人拐走。 這三女,可是他留著養老的呀。 水二爺早就打定主意,要給三小姐水英英招個上門女婿,這事他跟老五糊略略提過幾次,可惜眼下峽裡峽外還沒哪一個後生讓他看中眼。 天剛濛濛兒亮,水二爺便醒來了。醒來的頭一件事,便是上帳房看看。每天早起和晚睡,到帳房看一趟是水二爺這輩子鐵定了的功課。水家的帳房跟一般財主家不同,一般財主家比如平陽川仇家還有東溝何家,帳房就在東家睡的屋裡,也有單獨拿一間房當帳房的,但至少跟東家睡的屋有道門,這樣照管起錢財來就方便。水家不,水家的帳房在地窖裡,這是水二爺別出心裁的主意。建這座院子時,水二爺悄悄從上院一棵樹下挖了個坑道,挖進去很深,然後在地下建了一間房。這房,就是專門用來藏水家銀子的。第二年,他又不放心,將原來那條通道改了,將進出帳房的窖口跟上院一間堆雜物的屋子連起來,這樣,他進出帳房的時候,院里人只當他是進那屋拿東西。他也確確實實每次都從那屋裡拿出件破東西。 這個早晨,水二爺往雜物房去的時候,心是澎湃著的,想一想裡面堆滿的銀兩,還有稀兒怪兒值錢的玩意,他就沒法不激動。這可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呀。想想當初,他從萬忠台被哥哥水老大攆出來,孤苦伶仃流落到青風峽,那是多麼的可憐。這才短短二十年,他就成了青石嶺的大財主,家財萬貫,喲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水二爺這麼激動著,掏出一把銅鑰匙,朝院里四下望瞭望,沒人。也真是,這大早的,天還沒亮透,咋個會有人?他哧地一笑,為自己的小詭計得意了一下,這長的日子,院裡上下,竟然沒一個人知道這雜物房的秘密。誰都知道他水二爺的銀子多,多得放不下,但就是不曉得在哪放。門吱吜一聲,開了。進門的一瞬,他的目光還是不放心地朝院裡掃了一下,確信自己眼裡沒看到啥,這才放放心心往裡走。等他拿起頂門槓子朝里頂門時,那一聲驚叫便響了出來。水家的地窖大開著! 天呀,地窖大開著! 水二爺喊了一聲,忙就捂了嘴。他是嚇壞了,嚇得亂了方寸。後來他怪自己,這事,咋能亂喊哩? 可等他慌慌張張鑽進地窖,沿著長長的地道跑進帳房,不喊,就由不得他了。 “賊,賊,賊啊——” 水二爺跌跌撞撞,跑出了帳房,跑出了雜物房,門都沒顧上鎖,就把偌大的院子喊得要炸頂了。 “天老爺啊,賊,賊,賊偷了我的銀子啊——” 等管家老橛頭帶人跑到上院時,水二爺已搥胸頓足,癱地上拉不起來。 水家進了賊,而且徑直溜進帳房,拿走了水二爺不少銀兩! “銀兩,銀兩,我的命呀——”水二爺近乎哭起了喪。 管家老橛頭帶人就要往雜物房撲,水二爺騰地打地上站起:“老橛頭,你個糊塗鬼,賊還能在裡面麼?”沒等老橛頭轉身,他一個閃身撲過去,牢牢地鎖上了雜物房。 賊的確不在裡面,賊早跑了! 跟賊一同跑掉的,還有兩個人。仇家二公子仇家遠,水家三女子水英英! 等人們從驚嚇和忙亂中穩下神,細一琢磨,全就笑了。 笑了。 當下,水二爺就將二女子二梅叫來,喝問道:“說,是不是你定下的計?!”“爹!”水二梅哭笑不得。 “少叫我爹!”水二爺一把打開管家老橛頭遞過來的煙槍,怒沖沖瞪住二女子二梅,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確信帳房裡進的是家賊後,水二爺第一個就想到二梅。帳房的通道還有窖口,他只跟二女子二梅提過,那一年他病了,病得很重,怕一口氣緩不過,雙腿一蹬扔下這個世界走了,就抓著二梅的手,跟她把帳房的事說了,沒想……“仇家的,你要氣死我呀——” “爹,真的不是我。”水二梅又急又氣。她相信這事是妹妹英英所為,但昨兒黑她跟英英是一起睡的,英英啥時起來偷錢,啥時又跟仇家遠跑,她一點不知曉。 “不是你?不是你她咋知道那窖口?” 水二梅讓爹給問住了,是呀,妹妹咋知曉那個窖口?爹在病榻上跟她說完窖口的事時,再三叮囑,這事千萬不能說出去,就算他死了,也要替他守住這個秘密。爹尤其不放心英英,說哪天她不把他養老送終,家裡掙的錢,她一個子兒也甭想得到。 爹是想拿這些錢拴住英英的心哩。 可錢確確實實是英英拿走的,這一點壓根不用懷疑。天大亮後還不見英英面,跑後院又找不見仇家遠,水二梅心裡,啥都清楚了。這事,也只有英英做得出。 “找呀,還楞著做甚,就是把青風峽挖三尺,也要把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給我抓回來!”見管家老橛頭楞在屋裡,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叫囂道。 這一天,水家大院亂了個說不成。天黑以後,派出去找人的人一個個回來,全都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一看那臉色,就知道連個人毛也沒抓住。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乾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她偷了爹的銀兩,跟她相愛的人私奔了! 水二爺轟走三朵子和二梅的第五個日子,英英和仇家遠還是沒有消息。水二爺大病一場,差點背過氣去。管家老橛頭連夜打東溝請來冷中醫,兩副藥下去,人是能翻起身了,不過,心,卻狠狠地讓三女英英剜了一刀。隨後,一句死頭子話說下去:“不准找,不准打聽,是死是活由她!”見眾人犯惑,他又道:“不就那幾個銀子麼,讓她拿了去,看她能跑到天盡頭!”院里人也是讓這話給嚇住了,真就沒人再敢去找。漫長的五天過去了,氣憤中的水二爺像是一下老了五年。這天后晌,他無比沮喪地走進後院,空蕩蕩的場子裡,沒一點生氣。他望著突然灰濛下來的天空發了會呆,然後就往馬厩去。這些日子,他連自己的走馬都懶得有心情看了,想想,那可是他花五頭白犛牛換來的呀,要是走馬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可真就不想活了。這麼想著,腳步已到了後院馬厩前。蓋得相當氣派的馬厩裡,來自西溝的長工拾糧正默無聲息地提著個水桶發呆。水二爺張開鼻子聞了聞,感覺怪怪的,平日里一走進後院就能聞到的那股馬糞味兒,居然不見了。使勁嗅了幾口,還是沒聞到。當下,他就火火地說:“誰把味兒趕跑了?” 他的喝罵嚇醒了拾糧。十五歲的長工拾糧一見是東家,忙忙地提上水桶就去打水。水二爺喝住他,問:“你叫啥?” 拾糧不解地盯他半天,道:“回二爺話,我叫拾糧。” “拾糧,多達來的?” 達是青風峽一帶的土話,意思跟哪裡,啥時差不多。一聽水二爺這麼問,拾糧趕忙弓下腰答:“二爺,我來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水二爺疑惑地眨了下眼,忽然就想起老五糊來。看,咋個把這事兒給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西溝來路家的吧?” “嗯。” “來路這人哪,苦,苦,比我苦。”水二爺說著,走過去,手撫住十五歲的拾糧,像是動了啥感情。撫著撫著,又問:“味兒是你趕跑的?” “味兒?”拾糧讓他問得一怵一怵,心想東家不會是患了啥病吧。 “算了,跟你也說不明白。”水二爺敗興地嘆了一聲。 其實,水二爺挺喜歡那味兒的,馬糞味兒,離開它水二爺就覺日子裡少了什麼。不過,這些話,他是不打算說給拾糧聽的,他聽不懂,聽了也不明白。人世間的事,能明白的人少。不過這娃還算細心,還算能吃苦,瞅瞅這馬厩,讓他務弄的,乾淨。像個過日子的。 也許是失了銀兩,也許是一連幾天看不到英英,這天的水二爺顯得孤獨,顯得憂傷。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把拾糧硬給拉到了上房裡,一路,還不停地娃啊娃啊地喚。到了上房,卻又不知拉他來做啥。默了半天,忽然想起那個夜晚,丟了銀兩的夜晚,莫名其妙就問:“那黑裡,你看見啥了?” 這話把拾糧嚇了一跳。 拾糧的心猛地一緊,身子由不住一陣哆嗦,慌亂中垂下頭,避開水二爺目光。那黑裡,拾糧確實看見過英英。半夜裡他起來餵馬,往馬厩走時,忽然有個黑影兒竄入後院,拾糧剛要叫,嘴就讓捂上了。水英英嚇唬他:“敢亂喊,我要了你的命。”水英英鬆開拾糧,讓他到後院門口守著,要是來人,就衝院裡咳嗽幾聲。拾糧顫顫驚驚守在院門口,心裡直納悶,三小姐這是咋了,神出鬼沒的?疑惑間就見三小姐潛入仇二公子睡的客房,不大功夫,兩個人賊手賊腳溜出來,背著個大包袱,往院門口跑。跑了沒幾步,又踅回身子,陰狠狠說:“快去替我偷匹馬,小心別弄出聲音。” 那晚,拾糧使出了自己的絕技,衣裳脫下來,裹馬蹄上,還給馬嘴上戴上料袋。棗紅馬興許跟女主人有感應,走得格外乖。拾糧提心吊膽將馬牽出院子,水英英和仇家二公子已候在門外,水英英一把奪過馬韁,威脅道:“敢把這事兒說給我爹,回來打爛你的嘴!”說完,縱身躍馬,緊緊貼著心上人的背,嗖一聲,不見了。 院裡上下四處找賊時,拾糧嚇得縮在馬厩裡,不敢出來。管家老橛頭每次見到他,總要拿怪怪的目光盯上一會,那意思,分明是在懷疑他! 水二爺的目光還望著拾糧,那目光,忽兒像刀,要把他的皮劃破,忽兒,又成了一股子山風,撫得他渾身癢癢的。拾糧死死地咬著嘴唇,他已發誓,絕不把那晚的真實情況道出來。水二爺望了一會,像是看透了拾糧心思,又像是,自個壓根就沒指望他能說啥。這個後晌的水二爺顯出一生中少有的茫然,最後他敗興地收回目光,以非常頹喪的口氣道:“算了,我咋跟你問這個呢。” 銀兩的確是水英英偷的。 水英英簡直開心死了,能從爹手裡偷得銀兩,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沒想她給做成了,做得還相當痛快。出了院,上了馬,水英英吃吃笑個不停。她的笑引得仇家遠一陣恐慌,問:“你笑個啥?”水英英捂了肚子,身子伏在仇家遠背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真是想不到,我爹有多笨,哪有他那樣藏銀兩的……”仇家遠不敢怠慢,雙腿一夾,策馬奔馳起來。水英英呀了一聲,雙手抱住仇家遠,心裡,仍在為自己的聰明得意。 夜晚的大草灘空曠而寂寥,棗紅馬山風一旦馱了它的主人,那興奮勁,是能把整個大草灘踩在蹄下的。夜風呼嘯,嗖嗖掠過耳際,兩個年輕人心裡湧著別樣的快樂,乘著山風鷹一樣離開大草灘。水英英一開始並沒想太多,她只是覺得好玩。爹像個守財奴一樣守著他的銀子,把它看得比自個的寶貝丫頭還貴重,令她心裡很不舒服。老早就想著下一次手,讓爹心痛一下,只是一直沒有明確的目標,不知偷了銀兩做啥。這下好,既出了爹的醜,又幫了心上人的忙。棗紅馬山風掠過大草灘拐向青風峽方向時,水英英喊了一聲:“家遠哥,你要去哪裡?” 仇家遠一上馬,心情就激蕩起來,馱在馬背上褡褳裡的銀兩立刻讓他心血沸騰,他似乎忘記了身後的水英英,腦子裡全是藥材的事。聽見水英英喊,他說了一句:“你甭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眼見著山風往峽谷裡跑,水英英急了,她原想仇家遠會去平陽川,等過了姊妹河,她就下馬,她才不要跟著去呢。錢是給他了,不過她得問清楚,拿這些錢到底做甚?誰知仇家遠壓根不給她問話的機會,拼命地摧著馬,往夜的深處奔。水英英喊了幾聲,見仇家遠不理她,索性一抱子抱緊他,由了他去。 一陣莫名的顫栗襲上來,襲遍全身。水英英接連打出幾個顫,顫得心兒都要亂了,臉更是紅成一片。黑夜裡,那臉紅起來別有一番味兒,羞答答的,卻又溢滿了幸福。是的,幸福。這個詞是很少湧進水英英心裡的,她心裡常常被一些怪誕的東西塞滿,以至於沒有時間來品味幸福這個東西。可這陣兒,她被幸福迷惑了,陶醉了,心跟臉紅成一個顏色,也羞成一個顏色。她往松裡抱了抱,卻又極快的,捨不得似的,以更猛的勁兒抱住了前面的人兒……汪洋——整個人都汪洋成一片——風兒一陣緊過一陣,獵獵風聲捲起的,不只是峽谷的驚叫,還有一顆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還從沒跟家遠哥這麼親近過這麼幸福過呢。 仇家遠心裡,想的卻是另檔子事。 天亮時分,他們出了青風峽。晨光中,青風峽顯出少女一樣的嬌羞,晨霧裹著她朦朧的身子,晨曦又映出她嬌潔的面龐,一切看上去那麼青翠,那麼透明,卻又朦朦地遮去了什麼。仇家遠喝住馬,在一片小樹林前停下。水英英一臉赫然,欲醒欲醉的樣子。馬上的感覺太好了,她都不想醒來。兩個人跳下馬,環視了一眼四周,水英英問:“這是哪呀?”仇家遠道:“馬上到黑風谷了。” “黑風谷?”水英英揉了下眼,一路奔波,她有點頭暈,一時辯不清方向,再說,長這麼大,她還從沒出過青風峽哩。 仇家遠卻表現得非常鎮定,經過一夜的奔波,心裡頭那份拿到銀子的激動慢慢平靜下去,湧上來的,是投身戰鬥的渴望。是的,戰鬥,年輕的仇家遠從被陸軍長選中那一天起,就把自己視為一名鬥士,他堅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義的,是光明的。只是,道路充滿了艱辛。這麼想著,他看了一眼水英英,有點遺憾地說:“英英,你回去吧,錢我拿走了,等辦完這事,我回去跟爹要。” 這話甚是意外!水英英壓根就沒想到仇家遠會說出這樣的話,愕了幾愕,見仇家遠不像是說玩話,心一黑,失聲叫道:“仇家遠,誰讓你還錢了?” 仇家遠似乎沒注意到水英英的變化,更沒看到她上下起伏的胸,其實那不是胸,是她的心在跳。他太執迷於自己的理想了,一想馬上就能拿到藥材,馬上就能為前方的將士送去最需要的東西,心澎湃得跟激蕩的山風一樣,哪還能顧得上水英英心裡那層兒想法。 “你回去吧,我還有重要事情要辦。”說完這句,他將目光挪開,投到鬱鬱蒼蒼的遠處,遠處一派仙境,遠處也是一派凶險。 “我不!”水英英恨恨道,說完,眼裡忽然就有了濕。那濕晶晶瑩瑩的,滾出來,竟是女兒家的淚。 仇家遠笑了笑,笑水英英的霸道脾氣,也笑她的傻勁兒。不回去,難道要我帶著你?你知道我要去幹什麼嗎,你永遠也不知道。他在心裡這麼說著,手,卻大哥哥似的伸過來,替水英英抹去那幾滴晶瑩。 “聽話,回去啊。”他的口氣幾乎是在哄她了,以前多少個日子,他就這麼哄她,水英英似乎也樂意讓他哄,這個小丫頭,在別人眼里永遠是凶蠻霸道的,偏是在他這裡變得這麼柔軟。仇家遠抹掉水英英的淚,手習慣性地在她頭上摸了一把。水英英受到鼓舞似的把頭抵過來,偎他胸前。 仇家遠心裡,忽然就有層感動。說真話,他很感激英英,沒有英英,他是籌不到錢的,路上他已想好,等把藥材的事辦完,一定回家跟爹說清楚,要把英英的錢一分不少還給她,另外,他已下定決心,要把父親跟大哥都拉到革命的隊伍中來,再也不能讓他們昏昏欲睡。有了他們的支持,自己才能幹得更有勁。 “家遠哥,以後,不許跟我提錢。”水英英仰起臉,帶著幾分不滿地道。 “英英,別說孩子話,這麼多的錢,我咋能不還?” “我不要你還,我要你……” 水英英耳際再次飛出一團紅,嬌羞地垂下臉,兩手下意識地絞一起。 仇家遠沒任何反應,帶點生硬地道:“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爹要急死了。”“仇家遠,你——” 水英英氣得臉都青了,一夜的好心情,瞬間沒了。但她強抑住心頭的怒怨,換了一副笑臉又道:“家遠哥,這麼多的錢,你到底拿去做啥啊?” 仇家遠最怕水英英問這個,他支吾了兩聲,瞅著遠處的黑風谷說:“英英,我要去黑風谷,那兒有人等著我。” 一聽仇家遠又在拿話支她,水英英來了性子:“我也要去!” 仇家遠緊張地往後縮了縮:“不行,英英,我不能帶你去。” “誰要你帶,我自個沒長腿?”水英英邊說邊跳上馬,等了半天仇家遠不上來,一緊韁繩,自個先朝黑風谷去了。 仇家遠遇到了難題,按計劃,他要先到黑風谷找一個叫黑三的聯絡員,黑三是黨組織在涼州最早發展的地下聯絡員。仇家遠沒見過這個人,但聽同志們說,黑三是一個很有血性的漢子,以前曾在涼州城北門外雀兒架下擺過藥攤,賣些膏藥或者虎骨啥的,跟馱幫和馬幫都有來往。後來瞅上了北門皮貨舖五皮匠的丫頭,五皮匠不同意,黑三一怒之下把皮匠丫頭拐跑了。現在兩口子在老家黑風穀種著十幾畝地,養著十幾頭牛,日子過得很自在。收購藥材的事就由黑三負責,仇家遠只需把銀兩交給黑三,接下來怎麼做,就全聽黑三吩咐。 仇家遠攆上水英英,心裡猶豫著,此事要不要跟英英講。按紀律,他是絕對不能跟英英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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