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孕城

第11章 第十章1911年——吳秀秀馮子高

孕城 彭建新 36657 2018-03-19
早春二月的太陽,懸在長江和漢水交匯處的天上,被一陣一陣潮潤凜冽的風揩抹得毫無血色,蒼白清瘦得一如三秋冷月。 從四官殿沿江左拐,進宗祥路,吳三狗子明顯地聞出了北風中濃濃的腥味。 “個狗日的,怎麼這樣子腥?”吳三狗子抽抽鼻子,又回頭瞄了乘客一眼。這乘客是個穿灰色長棉袍的先生,青緞子小帽下的一張臉,白淨而清秀,他是從秀秀住處不遠的巷子裡上車的。 “後湖的風好腥!”瞄一眼乘客後,吳三狗子搭訕。這位先生要到宗祥路花樓街口,不遠,馬上就到。吳三狗對這位先生無端生出好感。 “呵,不是的呀,今年的風就是腥!”先生小聲嘀咕。乘客話裡的意思,吳三狗子聽不明白。後湖除了淤出的田地種了莊稼和修了房子外,大部分湖蕩水氹,蘆葦成林,野草鋪甸,自生自滅,自有一股水腥草腐味。往年,有城牆擋著,城內與鐵路外的棚戶和湖區一帶,形同兩個世界。城牆一拆,后城馬路一修,加之劉宗祥的填土公司近十年的經營,城內已與鐵路邊的面貌大致相近,也是市廛喧嘩的格局了。只是城牆一拆,後湖潮濕的挾裹著水腥氣的北風,敞敞揚揚地往城內湧,總在向沿江的人們提醒一個事實:我們都是漢口的!

吳三狗子覺得今天的風尤其腥。這不僅是水腥氣,也不光是魚腥氣,有點像屠宰場沖洗血污後,幹乾淨淨的場地上揮發出來的那種味道。他又抽了抽鼻子,這次,他抽得很響,“噝噝噝噝噝”,有些誇張。 也難怪,吳三狗子今天心情不錯。 他去看望秀秀。幾年來,對這個侄女兒,吳三狗子逐漸有了敬而遠之的感覺。聰明,能幹,有決斷,少顧忌。 “硬像個男人!可惜,脫胎到人間來的時侯,太跑快了。”剛湧上這種想法,吳三狗子又覺得不該。這不是親叔叔應該有的想法。吳三狗子覺得侄女離他越來越遠了,當年棚戶的家庭氛圍,叔侄間的親近可能太短,現在,似乎細節都回憶不起來了。秀秀到劉園管事,吳三狗子一次也沒有進過劉園,秀秀搬到四官殿,他倒來過幾次。他對秀秀不明不白地懷伢生伢持沉默態度。他無法接受他做了堂外祖父這個事實,但又似乎說不出反對的話來。反對什麼呢?有支持才有反對。人世間,任何行為都昭示著一種權利和義務。有過支持的義務才有反對的權利。三狗子明白他的位置。對幾年前的秀秀,他是她多年不見的叔叔,對現在的秀秀,他是一個富有的侄女的叔叔。吳三狗子成天拉著富人跑,他覺得他就是一匹馬。現在還年輕,是一匹馬,再過幾年,就是一頭牛。他沒有對命運的傷感。他覺得做馬可以,做牛也行,就是不能做狗,雖然他的名字叫三狗子。做牛做馬的吳三狗子總把與他拉的人清清白白地劃開。 “不是一個槽裡吃食的牲口,何必非要往一起湊不可呢!”他不到劉園去,他不到秀秀那裡走動。儘管照理他應該到劉園感謝劉宗祥,他應該以長輩的身分經常去看看侄女。秀秀搬到四官殿之後,吳三狗子覺得畢竟是侄女的家了,不是劉園,所以,他還能夠心安地踏進門。今天又不一樣了。今天是吳三狗子的伢滿周歲,他是特地來請秀秀回去吃酒賀周歲的。

吳三狗子在黃包車夫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重義氣肯為人幫忙是有口碑的。拉這麼多年的車,汗水灑八瓣的幾個錢,不是三朋四友“打平夥”一起吃了喝了,就是三個兩個地周濟了為難的車夫弟兄窮哥們。前年,三十大幾的光棍漢子才娶了個媳婦成了個家。 說起吳三狗子娶媳婦,棚戶的黃包車夫們關心了好多年。吳三狗子同他的師妹好。當年,吳三狗子隻身下漢口謀生,舉目無親兩眼一抹黑,只有一身氣死牛的力氣。棚戶車夫祁老六留下了他,讓他在棚屋棲身,幫他租車,帶他穿街走巷滿漢口跑。吳三狗子感恩戴德拜了祁老六做師傅。儘管拉黃包車不需要拜師傅。師傅老了,師傅得了咳血的毛病跑不動了。這些年裡,吳三狗子像服侍老父親一樣服侍祁老六,直到前年把師傅的喪事辦得圓滿了,才在眾人的攛掇下同師妹祁小蓮拜堂結成夫婦。

客人在花樓街口叫停,客客氣氣地付了錢,往洋街對面的一棟小樓進去了。吳三狗子目送客人進樓,轉身又朝四官殿碼頭去。他想還等幾筆生意,從武昌過江來的人,常常有要坐車的。等了好久,見沒有生意,就又朝后城馬路方向走。 一蓬水汽像被憋得久了,裊嬝娜娜地從這家包子舖門口往外竄,帶出牛肉湯和醬肉包子的香味。 “噢,帶幾個包子回去,喝點酒,吃點菜,免得弄飯。今天給伢做周歲,伢的大姐也是稀客,就買點好的吃!”想到秀秀答應回棚戶來團圓賀周歲,吳三狗子放下車把到包子舖去買包子。 紅鼻子杜拉昨夜輸得很慘,到現在仍然神情沮喪。他摸摸口袋,下午的酒錢還沒有著落。他甩甩手上的棒子,渾身酸疼。 “他媽的臘狗張,趁酒醉把錢都給贏走了!”杜拉突然嘲笑起自己來:連個支那狗都贏不了,真是大笨蛋。他又甩甩手中的棒子,伸起胳臂,打個長長的哈欠。沒有辦法,酒癮又上來了。杜拉無聊地接連不斷地甩動手中沉甸甸的棒子。這雖然是一根極普通的雜木棒子,卻是權力和特權的象徵。憑杜拉的白布包頭和手中的棒子,可以在英租界神氣活現自由自在地出入。除非是英國紳士和小姐在身邊,杜拉還怕誰呢!印度人是英國人的影子,主人不在身邊,影子就是主人。

“是哪個支那狗的破玩藝,擋在這裡?”杜拉發現吳三狗子的車停在附近,不舒服的心情彷彿找到了出氣的地方。他一邊嘀咕,一邊用棒子敲打車蓬。其實,這輛車沒有停在租界裡,停在宗祥路邊的華界內。非租界地,是可以停放黃包車的,即使不能停,也不關杜拉們的事。 “呃,搞麼事,搞麼事唦!”吳三狗子從包子舖一出來,就發現紅鼻子印度巡捕用棒子砸他的車。紅鼻子杜拉只是手癢,想干點讓人家不舒服的事,隨便什麼事都行,只要讓人家不舒服。人家不舒服了,他就舒服了。現在,見吳三狗子邊叫邊跑氣極敗壞的樣子,紅鼻子杜拉就很舒服,似乎昨天晚上輸給張臘狗的錢,現在都從這個支那車夫身上賺回來了。 “為麼事打我的車?為麼事?”吳三狗子一手抱著包子,一手指著杜拉的紅鼻子。這個大牯牛樣的紅鼻子巡捕,每見中國車夫從洋街口走,總是朝地上吐口水。幾次紅鼻子在租界口為英國人攔車,臨走時,這個可惡的紅鼻子總是朝車夫屁股上敲一棒子,完全是趕牲口的意思。吳三狗子認識紅鼻子杜拉,三狗子也曾被他打過幾次。雖然不是打得很重,但那侮辱人的神氣,讓人很不舒服。今天,吳三狗子實在忍不住了。車是車夫的飯碗,把飯碗敲砸了,怎麼活?吳三狗子恨不得在這個紅鼻子上揍一拳頭。

“他媽的,支那豬!”紅鼻子杜拉的鼻子更紅了。他被吳三狗子指到鼻子上的神氣氣得直抖。在中國這麼多年,有哪個支那人敢對洋人這樣!印度人不也是洋人麼! “支那豬,不想活了!”杜拉一掌推開吳三狗子。吳三狗子沒有防備,手裡又抱著剛買的包子,被杜拉推得一個趔趄,轉了個身。杜拉揮起棒子,對準吳三狗子的後腦殼就砸了下去!吳三狗子被砸得又轉了個圈,頭低著,抬起眼皮想盯紅鼻子一眼,但一陣天旋地轉朝他壓過來,他只來得及揚起手臂,口裡喊著兒子的名字。 “漢生漢生……” 吳三狗子像一袋裝著棉花的布包,軟軟地倒下去,血,殷紅的血,從嘴角、鼻孔往外湧。他終究沒有喊出聲來。他的喊聲,只是臨倒地之前嘴唇的翕動。

“支那豬,耍賴皮嗎!”紅鼻子杜拉用厚重的皮靴朝吳三狗子踢了兩腳。 “人都被你打死了,還要踢!” 吳三狗子倒下去的地方,已經圍攏幾個人。這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大聲呵斥紅鼻子杜拉。 “他自己累得倒在地上!支那豬!”紅鼻子杜拉往租界內退了幾步,揮著棒子耍賴。 “子高兄,你看,對面租界外,一個印度巡捕無端把個黃包車夫打倒了。”宗祥路洋街對面的二層樓上,一個學生打扮的青年人朝馮子高喊。這個學生打扮的青年剛上樓。這棟樓的門口,掛著“新亞譯社”的牌子,明里是一家日本人辦的翻譯書刊的譯書局,實際上是革命黨人機關報《大江報》和在漢口的聯絡點。最近,革命黨人因舉事日近,馮子高作為江北這個聯絡點的負責人,把孩子託付給秀秀之後,就長住在這裡了。

“哦?連印度人都欺壓我們中國人,嗨!”馮子高沒有從桌子上抬起頭來。他正在斟酌舉事成功之後,成立軍政府的第一份《宣言》稿。 “韃子主國,國勢日頹,不驅韃虜,國無寧日,國將不國!”說著說著,馮子高激動地把筆一擲,站起來走到窗前。 “咿!圍了好多人!咿!這不是……” 馮子高忽然在人叢中發現了吳秀秀! 吳秀秀正撫著倒在地上的車夫,哭得天昏地黑! 通往英租界的街口,站了四個荷槍實彈的英國兵。圍觀的人群,前面的向英國兵指指戳戳,還有幾個人舉著拳頭向英國兵揮;後面的人,好幾個市民在拉扯幾個黃包車夫,阻止他們向英租界裡衝。馮子高向宗祥路兩邊一望,不知什麼時侯,出事地兩邊,停了幾十輛黃包車,後面還有黃包車朝這邊奔!

“民不可侮!民既不可侮,則國有救,民族中興有望矣!”馮子高興奮地在狹窄的房間裡困獸樣地踱,“民心可用,民力可用!”馮子高長嘆一聲,朝學生模樣的青年掃一眼。 “牟君,鄙人建議在舉事宣言和今後的立國綱領中,皆應加進'喚醒民心,啟迪民智,借用民力,共建民國'的意思!來來,我先寫下以備忘,煩君送過江去。” “先生不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麼?眼下一切,皆以運動新軍為要務,至於民眾,至多只能如眼前這些人一般,有人宰割了,吶喊幾聲,鬧一鬧,於事何補?”被稱為牟君的牟興國,不僅是江南江北的聯絡員,還是整個革命黨諸派聯合舉事的決策人之一。他仰慕馮子高的人品學問,但不同意馮子高剛才用民心民力的觀點。 “舉事將近,不虞之事隨時將有,形勢難以逆料,方針已定,望先生……”

“牟君,餘言無須明述,馮某追隨孫文先生多年,當此大事將發之際,怎會生出枝節來?適才所言,供諸君斟酌而已。一旦大事有定,某將正式交有司議決。請牟君致意江南諸君!” 馮子高將文稿遞給牟興國,看著他出樓門,往江邊走了,自己才仔細把文件、文稿又清理了一遍,然後,又踱到窗前,朝街上看。他知道被英國巡捕打死的車夫肯定同秀秀有關係,之所以不及時下去,是考慮到革命黨事業的重大,聯絡點、報社機關地的安全。一旦他貿然出面,暴露自己的身分事小,暴露革命黨人在漢口的據點事大。尤其在這舉事日近的當口,漢口據點遠離省城耳目眾多的衙門,是為舉事作準備的最佳地。要做的準備工作太多了:旗幟、印信、傳單、袖章、新政府閣員安排的花名冊、新軍隊編制表冊……

現在天色晚了,他準備下去看看,看下面到底發生了什麼,看秀秀怎麼樣了。 在窗前看到的情景,叫馮子高既吃驚又興奮。 整個宗祥路,全被人填滿了! 黑壓壓喧嚷嚷的人群,一叢叢嗶嗶剝剝燃燒著的火把,還在從鐵路沿棚戶方向朝這邊流。靠大智門、循禮門鐵路邊,鑼聲此起彼伏。隨著鑼聲的呼喚,火把不斷增多,不斷朝宗祥路這邊湧…… 馮子高聽懂了,這是鐵路沿棚戶的苦力人,在用鑼聲傳遞聚會的信息。當年後湖的漁民、農民曾用銅鑼、鐘聲聚集了幾千人,搗毀了漢口同知府設在姑嫂樹的清丈局,一人一支香,向同知府進發,硬是靜坐了三天!漢口城牆拆了之後,不少拆牆民工又在漢口留了下來,給鐵路沿的棚戶人家增添了新戶口。這“鏜鏜鏜”的銅鑼聲,不知又要聚集多少棚戶苦力人! 馮子高覺得,他沒有必要下樓了。 看到查理先生在坐,劉宗祥隱隱猜到皮蓬·杜先生邀請他吃“工作餐”的用意了。皮蓬·杜先生現在還兼著東方匯理銀行漢口分行行長之職,是劉宗祥在整個租界生意的頂頭上司。這樣的“工作餐”劉宗祥無法婉拒。 劉宗祥雖然身兼兩樣買辦,但他始終記著皮埃·讓神父的話,馬就是馬,驢子就是驢子。絕對不能做騾子。騾子或許是物種學家的得意之作,但絕對是一種生靈的悲哀。劉宗祥也始終記著父親傳下的空色方丈的偈語,那“楊即洋”的推斷讓他信服。為了達到“興”的目的,他可以依附在“洋”身上,他甚至可以裝成是一匹騾子,讓那些喜歡騾子的變態者們高興高興:看,這是一頭多麼馴良的騾子!騾子的特點就是既有馬的力氣又無馬的脾氣,既有驢子的耐性卻無驢子的犟性。劉宗祥的這種扮演,多年來證明是成功的。 查理是英租界的領事。英國領事到法租界來陪一位華人買辦吃“工作餐”,不僅降尊紆貴,而且極其莫名其妙。但一看陣勢,劉宗祥就明白了:英國人有事要求他劉宗祥,繞個彎子請法國人出面。法國官方不願也不宜出面,耍了個滑頭,委託一家洋行出面。劉宗祥還明白,這事,多半與秀秀叔叔吳三狗子的死有關。 連續幾天,宗祥路通向英租界的街口,被憤怒的黃包車夫、後湖民工和市民圍堵。前幾天,英國水兵向圍堵的民眾開槍,打傷20多人,打死14人。現在,圍堵示威的民眾已經有5000多人了!朝廷也被驚動了,嚴令省城巡撫衙門妥善處置。省城一邊派出新軍第八鎮統制人稱“丫姑爺”的張彪率兵過江駐防,一邊讓漢口同知與英國人談判。 現任漢口同知與前任黃炳德同姓,叫黃柳井,本省天門人。這黃柳井黃大人35歲上才“發跡”。發跡後放過幾任知縣,但在任上往往不到一年,就又“候補”了。這樣候補來候補去,竟候補了20多年。不知內情的人說他運氣不好。知情的人則說,都怪他名字沒取好。黃柳井,黃牛筋,總是死摳上古先賢歷代典籍,認死理不轉彎,還有不吃虧的!能夠讓他“候補”到如今,就算不錯的了,還是吏部看他實在是真迂,沒有野心…… 劉宗祥從馮子高那裡知道,秀秀是這場圍堵英租界風潮的鼓動者、組織者。這段時間,秀秀把伢託付給張太太,成天往返於四官殿與棚戶之間。開始,劉宗祥覺得英國人打死秀秀的親叔叔,骨肉親情,無論從哪方面,他都不反對她出面領著人們鬧。鬧出點中國人的氣勢來,未必不是一件痛快事。馮子高還告訴他,“黃牛筋”的漢口同知死死纏住英國人,一口咬定英國人打死車夫,又開槍打死市民的人命官司不放,不改口地要英國人先賠償,繼而交出兇手償命。劉宗祥聽了,一面為黃柳井的氣節叫好,一面在心裡慶幸:得虧當年後湖買地時,不是這“黃牛筋”做漢口同知,如果當年不是黃炳德而是黃柳井,劉宗祥怎能便宜到手這麼多土地? 聽說“丫姑爺”張彪帶兵過了江,劉宗祥預感到大事不妙。他開始為秀秀擔心了。 張彪可不是個良善之輩。 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時,目不識丁卻深得邀寵承歡之道的張彪追隨左右。張之洞雖然是個明白人,但世上許多糊塗事情,哪一樣不是明白人辦的?何況世上萬事皆穿,唯獨馬屁不穿。馬屁精張彪就這樣從區區侍從“戈什哈”而巡捕、而巡防哨官、而副將,終於做到下轄三個協的統制。張之洞還把自己府上的丫環嫁給張彪為妻,就有了“丫姑爺”的綽號。張彪手上有了兵,朝里又有人,貪婪殘忍的面孔就逐漸露出來了,慢慢就又得了個“張屠戶”的“雅號”。 “張屠戶”如果到漢口來開殺戒,秀秀們的下場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這就讓劉宗祥不得不急著來參加皮蓬·杜的“工作餐”了。 但是,劉宗祥指望能從中斡旋的心,很快就涼了:當他進門的時侯,上司皮蓬·杜倒是起身相迎,而作為客人的查理,卻翹著二郎腿,仰靠在沙發上,含著一根粗大的雪茄,吞雲吐霧,毫無打招呼的意思。 英國人向來以紳士風度自詡,查理的傲慢無理,讓劉宗祥感受到,不僅他個人受到了侮辱,而且與他或多或少有些關係的中國人都受到了侮辱,甚至,他認為連皮蓬·杜本人,都應該感受到查理的輕侮。 “劉,請查利先生一起來坐坐,噢,查理先生你應該是認識的。”皮蓬·杜握著劉宗祥的手,另一隻手在他肩上按一按。這一按,劉宗祥感到有內容,用心良苦。 “查理先生剛才談起車夫鬧事圍攻英租界的事,聽說劉先生可以出來說一說?”皮蓬·杜作了個請劉宗祥坐下來談的姿勢。 “噢,親愛的董事長先生,我以為您是生意上的事找我呢!或許是法國朋友有什麼麻煩?我是中國人,是為法國洋行法國銀行服務的中國人。如果我是您,董事長先生,會只跟屬下談生意,而且,如果自己的下屬被別人侮慢,我會像自己受到侮慢一樣,會生氣的。”劉宗祥向他的上司笑著點點頭,沒有坐下,“如果您再沒有別的吩咐,我要回辦公室了。董事長先生,我手頭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呢!” “皮蓬·杜先生,您有一條嬌生慣養的狗。”查理坐直身子,盯著劉宗祥的背影,對皮蓬·杜說。 “查理先生,一般來說,客人總是誇獎主人家狗的。”皮蓬·杜聳聳肩,兩手一攤,做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 “我很願意把您的話當作誇獎的話來聽。” 近一段時間,黃菊英為叫花子的頻繁光顧而頭疼。 “只怕是全漢口的叫花子都到這裡來了喲!狗日的,一天少說也要打發二三十個!像這樣,有金山銀山也不中咧!” 她不敢公然罵,只能悶在心裡嘀咕。 叫花子不能得罪,黃菊英曉得。但她實在受不了這麼頻繁的光顧。剛剛舀了一升米給這個瘌瘡頭的叫花子,還沒有出巷子口,又來了個一走一顛的跛叫花子,站在門口像念經。 “可憐可憐可憐我這可憐的叫花子咧做點好事做點好事做點好事做點好事不做好事家口不寧生的伢冇得屁眼做點好事咧……” 不仔細聽根本不曉得他在叨咕什麼,最好的辦法是把點什麼給他,好讓他老人家快點走路。 黃菊英頭上纏了一塊頭帕,實在被叫花子把腦殼鬧疼了,端一碗飯倒在跛叫花子碗裡。 “嘭嘭嘣!嘭嘭!嘭嘭嘣嘣嘭嘭嘣!” 跛叫花子還沒有轉身離開,一個獨眼叫花子,肚子上吊著個漁鼓,挨上來,靠在門框子上…… 手把那漁鼓抱呵,唱的是沔陽調哇,唱的不好是冇吃飽哇,您家們莫見笑呵嗬嗨喝咿兒呀兒餵! “呃,我說呃,討飯的爹爹們哪,您家們就不曉得換一家走走?我這屋裡又冇得麼喜事!您家們做點好事吧!”黃菊英實在是受不了了。 “呃,太太,呵,好大太太呃,您家這是說的個麼話哦?您家屋里天天都有喜事咧!您家喜,您家的先生喜,您家的伢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的伢喜,您家……” 唱漁鼓的跛叫花子夾七夾八,一張口一大串,說得黃菊英臉煞白。隔壁左右幾戶人家平日不跟張臘狗一家來往,一是怕張臘狗,二是煩黃菊英的嘴巴臭,一天到晚找人罵,顧街坊面子,見面頂多打個招呼。這些時,張家門口像糊了糖浠子引來螞蟻一樣,不知有幾多叫花子上門,隔壁人家也像看戲一樣,一天不知要看幾多新花樣,聽幾多稀奇古怪的花板眼話。這個抱漁鼓的叫花子,剛才的一串話裡有骨頭,刺著張臘狗和黃菊英“拖油瓶”女兒素珍。街坊們一邊暗笑,一邊想:怪了!這叫花子為麼事跟張臘狗一家人作對咧?好大的膽子喲!對張家的這種隱私事,叫花子為麼事曉得這清楚咧? “算了,討飯的,莫在這裡嚼牙巴骨!前世冇修好,今世討飯,未必來世還想討飯?我老婆子有兒子冇養好,總還是個扳痧弄錢養命的兒唦!回去跟你們的甲頭說,你們是那個地界的呀?是'十不全'的人咧還是'癆病殼子'的人哪?凡事只能打九九,莫打十足!有麼事找我那個短命的兒子出氣去,到這裡來煩姑娘婆婆們,算個麼本事!” 唱漁鼓調的獨眼叫花子,轉身盯著這個罵他的婆婆,那隻還能用的眼睛陡然間眨不動了。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噴嚏都能吹倒的老婆婆,口齒有這麼狠。他無言以對。 “麼樣,瞄清白了冇?瞄清白了,要走?就這樣走嗎?不留點麼事下來就走?我說討飯的呃,這也太撇脫了唦!” 白髮婆婆是張臘狗的娘。兒子平時諸般行事,討人嫌逗人惡,這是不消說得的事。所以,她不願跟兒子一起過日子。最近,又有兒子跟媳婦帶來的女兒明鋪暗蓋的傳聞,說是搞成了“娘做大女做小,娘妻女妾”一團糟。連叫花子都像蒼蠅聞到了血,一天到晚呱噪,可見傳聞不虛。而且,從叫花子像趕集一樣在張家門口鬧的架勢,老太婆覺得兒子要出事。兒子雖然不成器,終究還是養老送終的人。 “老娘今天口裡是一句都冇罵咧!”老太婆把拐棍在地上頓了頓,渾濁的眼珠子閃出惡狠狠的光來,“不管是'十不全'也好,'癆病殼子'也好,你們回去說,苗家巷這個老討飯婆子,還要靠不爭氣的兒子釘一副棺材板子咧!莫慌,把漁鼓留下來再走!不聽?不聽也好說,老娘訪出你的根,上到礄口下到四官殿,老一派的叫花子出了山,拆你們的廟,散你們的排子骨!” 這些叫花子都是小關帝廟“癆病殼子”老叫花子的人。 “癆病殼子”老叫花子知道張臘狗的娘是討飯的出身,是比他“出道”還早的一輩人。老叫花子深知老太婆為人很有幾分直氣,以為她不會出面管兒子的事。如果知道老太婆會出面,“癆病殼子”老叫花不會用這等而下之的出氣辦法。 漢口的叫花子,在丐幫中屬“兩湖”一派。所謂兩湖,大致是長江中下游一帶。張臘狗的娘清楚,上起礄口玉帶門下到沙包,哪一段是哪個甲頭掌管。近十年,四官殿這一帶,最大的幫口歸屬“癆病殼子”。只是這“癆病殼子”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很少在街街巷巷露面。 老太婆一陣發炸,敲漁鼓的叫花子,才曉得自己是雞蛋碰到石頭上了。能夠從礄口到四官殿叫陣的太婆,肯定不是簡單人物。他朝太婆不停地彎腰點頭,獨眼不停地眨巴,意思是希望老太婆改口,不要讓他留下漁鼓。漁鼓雖不是個值錢的東西,但俗話說,討飯的丟了討飯的家甚,這是多大的恥辱!討飯的也有討飯的面子唦!一般人以為討飯的沒有面子,那是他站在另一種立場看。站在討飯的這一邊看,就會明白,討飯與世上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一樣,都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是一種十分古老的謀生手段。如果要說討飯也是一種生意,也通。 老太婆拄著棍子,像一截朽木樁子,一動不動。獨眼叫花子看出老太婆沒有轉彎改口的意思了,從頸子上摘下掛漁鼓的繩子,一雙手,恭恭敬敬把漁鼓遞給她。見張臘狗的娘沒有接的意思,獨眼叫花子又恭恭敬敬輕手輕腳把漁鼓放到地上,躬著腰,先退著走了五步,再轉身,然後,疾步兔子樣地躥走了。 “張,你,今天,栽了跟頭罷?”紅鼻子杜拉踉踉蹌蹌,隨著張臘狗從租界內那棟他們聚賭的小樓走出來。今天,是紅鼻子杜拉值夜班,不然,他才不會放張臘狗走呢!平時,與張臘狗玩牌,杜拉輸多贏少。今天他贏了,而且贏得不少。自從杜拉打死黃包車夫吳三狗子,英租界當局為了保全杜拉,安排他值夜班,免得白天在街上晃悠,黃包車夫們見了出麻煩。杜拉對此很得意。打死一個支那人,一個出臭汗的苦力,惹得三千多車夫和市民鬧事圍衝租界。最後怎麼樣呢?還不是裁斷臭拉車的“不慎自行跌倒街上,租界出於人道,命巡捕抬進租界內診治,不幸身亡”,就完事大吉麼!更讓杜拉好笑得翹大拇指的是,英國領事為此“照會”湖廣總督衙門:“……對於英國僑民的人道主義行為,中國漢口市民不但不生感激之心,反有圍攻租界之舉,實屬排外思想作怪。民眾愚蠢如此,殊不可怪,而漢口當局竟強詞奪理,一味糾纏,租界對此遺憾之餘,特提出嚴正抗議……” “張,中國話怎麼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你,輸了錢,得意,情場得意?”紅鼻子杜拉同這位中國包打聽很熟。這位身兼日俄德法英多國包打聽的中國人,平日陰沉得很,只有喝酒打牌才有笑臉。聽說,這個中國包打聽最近討了個小老婆。這小老婆還是他妻子前夫的女兒! “張,你雖然輸了錢……給我,但是,還是,還是應該,應該請我喝……喝一杯!” 在牌桌上,杜拉是以酒代茶的。這樣做是有道理的。賭場是中國人開的,酒對紅鼻子是敞開供應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賭場裡這敞開供應的酒是免費的。像紅鼻子這樣的薪水,絕對不能這樣狂喝濫飲。杜拉雖然有洋人的優越感,卻沒有張臘狗這樣的中國人有錢,沒有這些中國人千奇百怪的來錢路子。衝著錢和酒,紅鼻子杜拉不能得罪和小瞧張臘狗這樣的中國人。 “搞煩了,老子揍這個紅鼻子狗雜種一頓才好!”張臘狗有些煩。這個酒糟鼻子印度人,完全沒有骨頭,見了酒不要命,見了錢眼睛笑瞇了。最近打牌,張臘狗一來有些心不在焉,二來有意想多與租界的外國人拉好關係,輸掉好些銀子。他有些日子沒有回苗家巷了。他與素珍暫時不明不白地住在財神廟香堂附近,他在那附近一條小巷子裡賃了一處小樓房。本來,他很有顧忌。雖然他與素珍不是血親父女,但畢竟是父女關係。這種“娘做大老婆,女做小老婆”的事,整個漢口似乎還沒有聽說過。但素珍這丫頭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在家裡纏到房裡,也不避自己的娘;在外頭跟著張臘狗寸步不離,走到哪跟到哪!張臘狗無法阻止事態的發展,也不想下工夫去推拒素珍的投怀送抱。水嫩嫩的少女,跟她的娘黃菊英比,簡直一個是菜薹的嫩尖子,一個是熬了無數遍的藥渣子!張臘狗一則喜二則憂。 “世上好事總是多磨,有味的事總好被人戳背心骨,個婊子,真狗日的怪!”張臘狗把杜拉不經意地一推。他要出英租界,往花樓街這邊金屋藏嬌處走,“個把媽的,像一匹死牛樣的重!”張臘狗心裡罵,嘴裡卻客氣著:“杜拉先生,祝您做個好夢!” “張,你也做個,做個呵呵呵……” 幾步進花樓街,張臘狗忽然聽到杜拉聲音有些異樣。他轉身朝租界口一看,一個高大的黑影,馱著杜拉往后城馬路北邊一陣風樣地跑!能夠把杜拉這樣的大個子馱著飛跑的人,力氣之大,可想而知。但是,杜拉怎麼不出聲呢?突然,張臘狗想起上海租界內傳說的“背娘舅”。 上海人恨租界里外國人拔扈作惡,每到深夜,得力的中國人候在僻靜處,見有單身的外國人活動,就上去往洋人頸子上套一根繩子,反背著就往黃埔江邊跑…… “背娘舅!個狗日……”張臘狗剛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要喊出口,作出向租界這邊跑的動作,陡然泥塑樣地定住了! 張臘狗的前後左右,悄沒聲息地出現了四輛黃包車,每輛黃包車邊都站著兩個彪形大漢。八條彪形大漢逼上來,黑暗中與張臘狗臉對臉地站著。即使張臘狗想摸飛刀,也已經晚了。如果要力搏,他哪裡是八名漢子的對手? 張臘狗沒有罵出聲來。他雙手垂下,一副絕不抵抗無所作為的姿態。 “這還差不多!”站在身後的那條漢子發話了,手伸到張臘狗懷裡,很準確地搜走了插在腰帶上的匕首,連同那條寬銅扣腰帶,也一併解走了。 “你呀,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不過咧,念你還是個中國人,算了,今日算了!退著走,對,就這樣退著走!退著走進這條巷子!” 張臘狗記下了,這漢子的嗓音不厚重,不像是條蠻老的喉嚨。還有,口音也是鐵路沿棚戶那邊的。那邊人的口音既不像黃陂口音,又不像孝感口音,但又與漢口城內的口音有那麼一點區別。到底區別在哪裡,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張臘狗和八條漢子都消失在黑暗中了,旁邊一條小巷的兩邊,又鬼魅般地遊出五六條影子。他們從巷子兩頭聚攏到一起。 “嘿,婊子養的,煮到鍋裡的鴨子又飛了!”這是白天在張臘狗家門口嘀嘀咕咕像念經的那個跛叫花子的聲音。不過,他現在已經不跛了,白天,那條空蕩蕩的褲管裡,現在撐著一條很有力的腿。 “呃,剛才是哪一路的英雄呵?狠得很咧!像是專門跟洋人作對的咧!”這是失去了漁鼓的那個獨眼叫花子。當然,現在他是兩眼放光,在如此烏漆巴黑的暗夜裡,他的眼睛尤其有神。他那“神眼丐”的綽號,不是憑空得來的。 “那個被勒著背起跑的傢伙,是前些時把個黃包車夫打死的紅毛巡捕,叫紅鼻子。個狗日的,聽說是蠻壞,壞得流膿咧!早就該死的!也好,就讓姓張的雜種多活幾天吧!” “話雖是這樣說,夜長夢多啊!”瘌瘡頭叫花子倒是貨真價實的瘌痢頭。看來他並不想以瘌瘡頭去作廣告以賺取同情,抹了一頭自製的藥膏子,一股硫磺味很衝鼻子。 “算了,各回各的廟吧!”影在深巷暗處一直不露面的空空兒,仍然有很重的童音。二十幾歲了,像是總也長不大。 “噢,哦,您家還不歸窯?還有'活'?” “這還消說得?他雜種的災躲過去了,財總得折一點唦!”空空兒話音未落盡,人就不見了。 “神眼丐”叫花子仰頭朝黑黢黢的夜空瞄了瞄。難得的下弦月天。月牙儿羞答答地在西邊天坎上打了個照面,早就又回去了。破棉絮樣的雲一團一團地,現在像被重新彈了一遍,又罩上了經線緯線,厚厚地嚴嚴實實地把星光也遮住了。 “個狗日的,真是個做活的好天氣呀!”“神眼丐”叫花子聆聽著從鐵路棚戶那邊傳來的第一聲雞啼,喃喃自語。 吳三狗子的板壁屋外,蹲著四個人影。棚戶屋擠密挨密,本來就很黑,蹲在牆旮旯裡,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出有人。 “你看看吧,姑娘。”屋裡點了一盞油燈,在寂而黑的夜裡顯得特別的亮。四十多歲的壯漢李大腳,鐵塔樣的身子擋住了一半的燈光,巨大的身影從屋頂一直映下來,拖到地上,愈益顯得他人影不分,像玉皇大帝靈霄殿裡的巨無霸。 “只怕早就斷了氣,我越背越重麼!”李大腳嘆一口氣。 “看一下,踢兩腳,也算是出口氣吧。” 地下,死牛樣的躺著紅鼻子杜拉。一根拇指粗的棕繩還套在他頸子上,肥大的紅鼻子已呈紫黑;兩顆眼珠子像石灰坨子,灰不拉嘰凸在深深的眼眶外;塗著一層灰黃舌苔的紫色大舌頭,像一塊瘟豬肝,軟溻溻地從黃鬍子叢中耷拉下來;一絲黏涎帶著濃濃的酒氣,在耷拉的舌尖上懸著,隨時準備滴到地上。地上已汪了一灘薰人作嘔的穢液。 猩紅的燈光照到秀秀臉上,使她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樣蒼白,倒把她高聳的乳胸勾勒出一條熱辣辣的曲線。生孩子後,秀秀尤如掛果的春桃,清秀而豐盈。 李家大花子跍在父親巨大的身影裡。他時不時地瞄秀秀一眼。秀秀看不清黑暗中的他,他才敢多看幾眼。為秀秀,李家大花子不知怎麼就那麼大的膽子,敢在月黑風高夜襲擊張臘狗!李大花子摸一摸插在綁腿布中的飛刀,心裡一哆嗦。他絕對不是個敢於三刀六洞面對屍體不眨眼的人,要不是為秀秀的親人報仇,他肯定不敢到租界去幹“背娘舅”的事。他只敢晚上去墳地捉蛐蛐,所以,當自告奮勇參加“背娘舅”,他的爹李大腳吃了一驚,像盯一個陌生人樣地盯了兒子好一陣子。自從秀秀搬到四官殿去之後,兒子也不干劉園的輕鬆活,寧願到四官殿去扛碼頭挑腳賣苦力。開始,當爹的很不理解。劉園的活路少而輕,賺得不知比到碼頭賣苦力要多多少。即使扛碼頭賣苦力,兒子也應該與爹一起到集家嘴碼頭去,父子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後來,當爹的明白了。四官殿有個吳秀秀,兒子戀著秀秀。李大腳雖然不拉車,但他是吳三狗子的好朋友。為好朋友出生入死都是應該的,至於兒子,卻因為暗戀著一個姑娘! “唉,苕兒子哦,人家枕頭底下的熟肉,你麼樣吃得到口咧!”李大腳又嘆一口氣,心裡深深為兒子惋惜。他明白,兒子的這種暗戀毫無希望。 秀秀站起來,燈光在胸脯上勾勒的曲線,一下就伸展了許多。她剛動了動腳,似乎想朝杜拉的屍體去踢一腳,但又停住了。她的臉,掃盡昔日少女的溫柔和溫婉,冷冰冰的,眼睛直瞪瞪的滿是寒光。她朝死杜拉冷冷地掃了一眼,像地上躺的不是死人,甚至不是死牛死馬死豬這樣一些大型畜生,而是一隻死雞或者一隻死鴨。她轉過身,朝燃著一束香的香爐鞠了一躬,喃喃地說:“叔叔,您家好走!您家的侄女和叔叔伯伯們為您家報了仇哇!” “丟到劉園後頭氹子裡頭去!”秀秀的臉冷若冰霜。 “各位叔叔伯伯們,多謝您家們了!從今往後,我吳秀秀的錢,就是您家們的錢,我吳秀秀的產業,就是您家們的產業,只要您家們開個口!還有一樁,這個鬼子的一條命,麼樣能抵十五條人命咧?從今往後,不管是哪路英雄……” “秀秀姑娘,你的意思,不說我們也明白,我們咧,都商量過了,慢慢來,總要讓洋鬼子一命抵一命就是了……”李大腳做了個掐頸子的動作,又朝站在黑影裡的兒子掃了一眼。李大花子站起來,朝門外一探頭,進來兩個人,一人拉根繩子,拖死豬樣地把紅鼻子杜拉的屍體拖出去了。 馮子高在張臘狗的青幫香堂裡坐了好一會了。 尹篙子陪坐著。尹篙子太高,儘管馮子高不是個矮個子,與尹篙子坐在一起,就有一個是站著、一個是坐著的感覺。尹篙子很少與像馮子高這樣的斯文人打交道,現在能與馮子高這樣坐著,很感榮幸。他本來死活不肯坐的。馮子高再三堅持,他才坐了。與馮子高這樣的人坐在一起,尹篙子一改往日的拙舌寡言,很想對馮子高說點什麼,但似乎又沒有什麼能上台盤的東西說,不說點什麼吧,又擔心冷落了貴客。馮子高這樣的貴客不是經常有的。這裡雖說也是青幫的一個堂口,但小廟小寨,在堂堂大漢口,還有江那邊的省城,是很難有地位的。尹篙子明白,這樣的堂口,還要得機會來發展。現在這樣子,混點吃混點喝,可以;真要覺得蠻風光,那隻是對著鏡子作揖,自己恭維自己罷了。 尹篙子忽然想到應該說一說自己的寨主張臘狗。既然客人是香堂老大的朋友,說一說朋友,可以調節氣氛。 “哦哦,張先生娶了繼女做妾?”馮子高聽了尹篙子沒有多少順序和邏輯性的介紹,大為驚訝。 “噢,於情,或可恕也,於理,卻是大大的不通!” “呃,麼東西恕呵通喲?”正說到這裡,張臘狗進來了。張臘狗沒有聽到頭尾,隨便接了一句。馮子高來,他很高興。雖然他並不知道馮子高來找他的目的,而且也不熱心馮子高說的什麼革命,但馮子高是官場商界都混得開的人物,又是個學問人,能到他這小香堂來,可以光耀他的“門楣”。支持革命黨是總舵傳下的話,幫規不可違。再說,與革命牽著聯著,多一條線就多一條財路,多一條線也多一條退路,多一條退路也就是多一條生路——人向前進,是生路;有時,向後退,也是生路。人為了求生,有時更需要向後退! “這跟吃飯屙屎一個樣。吃飯,吃肉喝酒,是蠻快活,要是不能屙,要屙又找不到茅廁,就快活不起來了。” 張臘狗心裡打了幾個轉,換上一副真誠的笑臉:“馮先生,是麼風把您家吹到這裡來的噢!” “嗬嗬嗬!麼風,香風唦,蠻大的香風呀!”馮子高隨俗,跟著打哈哈。他了解張臘狗尹篙子這些人。這是一群地痞。地痞在宋代以前被稱作“氓”。這些人像掉到灰塘里頭的豆腐,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但他們又是漢口的一部分。漢口這個碼頭城鎮,就活脫脫是一條大躉船。長江的水流過來,又流走了;漢水流過來,也流走了。各地人等,也像長江漢水的船呵,木排呵,在這躉船上靠一靠,又到別處去了。只有張臘狗尹篙子這些人,永遠不會走。他們永遠像螞蟥叮在插禾人腿上一樣,叮在漢口這條大躉船上。他們雖然是螞蟥,但正如田裡必然有螞蟥一樣,漢口少了他們,反而不成其為漢口。 “大風,必有大雨,大雨,必有大水。張先生,可要急備些遮雨擋水之物呵!”馮子高為自己心裡那個螞蟥的比喻而得意。他真的很難想像,是否真的會出現既沒有張臘狗這類人、而漢口又非常漢口的景況。 “聽馮先生的就是了。張某和張某的兄弟們,都是粗人,細事情哪,動文墨的事情哪,弟兄們做不到。出力氣呀,割頭換頸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情哪,弟兄們倒是不眨眼睛的,您家!”張臘狗反應很快,馮子高一開口打“啞謎”,他就听懂了。 “先生能否把子丑寅卯的安排交給張某,讓弟兄們也好有個準備,免得臨時手忙腳亂。”張臘狗朝尹篙子使了個眼色,讓他迴避。他急於要探一探革命黨人的底細。與馮子高這麼長的聯繫,打交道也只是有數的兩三次。他不僅對漢口革命黨人的情況一無所知,而且對馮子高這個人,也知之甚少。如果讓他向人介紹,說馮子高是革命黨,他一點向人攤牌的證據都沒有。馮子高,漢口的馮子高,是個活躍在官場商場的明面人物,一點都不藏藏掖掖,要讓張臘狗給一個說不出底細的人賣命,要張臘狗為一件毫不知底細的事出力甚至送命,等於是把他賣了還叫他高高興興地幫著數錢!這太憋氣了。 “叫老子上這條船,總得告訴老子,這條船開到哪裡去呀!總得跟老子說,這條船是不是紮實呀!紅黑都不曉得,就要老子上船去,翻了船丟了命都只能做個糊塗鬼!狗日的,腦殼又不是韭菜,割了還長得起來的!”張臘狗見馮子高總不交底,心裡暗暗地罵。 “嗨,瞎子磨刀——快了,快了!”馮子高站起來,伸了個大懶腰,指著神龕裡的菩薩,問,“呃,張先生哪,您家們供的財神菩薩,怎麼冇騎老虎?財神菩薩趙公明,是騎老虎的呀!” “不曉得老虎的性子,他不敢騎呀!您家未必冇聽說過,老話說得好哇,騎虎難下呀!”見馮子高一味顧左右而言他,之乎者也不著邊際,張臘狗也不陰不陽地點了一句。 “噢?這傢伙還蠻機敏嘛,三十斤的鯿魚,還真是不能看扁了咧!”馮子高對張臘狗又多了一個心眼。 “張先生,你可知道,最近一段時間裡,我們大英帝國的這片土地上,失踪了多少僑民嗎?” 查理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狼,煩燥不安地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彷彿這裡已經失火,在煙薰火燎,而他,總是找不到逃出去的門。 “呵,張先生,你,怎麼不說話?要知道,你有責任回答。而且,應該作肯定的回答!至於原因,你很清楚,我們是付了錢的!” 眼下,在查理面前,彷彿張臘狗是引路者。而現在引路人表示出對方向的迷惘和猶豫,不由查理不煩燥。 同馮子高分手,張臘狗剛剛進租界,就被查理叫進了辦公室。身兼多國的包打聽,張臘狗應該經常到幾國租界走動,匯報、通報、交流一些情況和動態,但像查理這樣火燒火燎、氣急敗壞的情況,還不常見。張臘狗知道租界“背娘舅”已經背走了十多人,但是,他有什麼辦法制止呢?這正是他無法正面回答查理的。 “哦,查理先生,到底有多少僑民失踪了啊?”查理剛才稱英租界為“大英國土”,又把這“大英國土”上的英國人稱為“僑民”,這種不倫不類的措辭讓張臘狗都感到很好笑。 “個洋雞巴日的,硬像是急掉了卵子樣的!”張臘狗表面上在周旋,心裡卻在嘲笑。 查理突然停住不走了。他停在窗前。窗子正對著宗祥路。他忘不了這條路。 當年,租界劃定不久,漢口城牆也還沒有拆,英國僑民失踪的事也時有發生。租界內的洋人惶惶不安,一到天黑不敢出門,異口同聲埋怨租界當局無能。租界當局無奈,與法國買辦劉宗祥商量,買地皮修了這條把租界與華界隔開的路。前不久,查理不顧漢口同知黃柳井的抗議,竟又在后城馬路中間砌了一道高高的圍牆,才稍微多了一點安全感。 查理還記得,當時,劉宗祥答應賣地修路,要價很高,而且不同意這條路歸屬租界,還堅持這條路必須以他的名字命名,非叫宗祥路不可!由此,查理對劉宗祥印像很壞。在劉宗祥身上,查理感到中國人很難纏,他似乎感到一旦中國人伸直了腰桿,將是世界上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這下可好,自從死了個該死的臭苦力車夫,中國人就頻繁報復,接二連三地失踪了這麼多英國人!這都是大不列顛的精英啊!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中國人也換不回他們一個!”查理車過身,盯著張臘狗神情莫測的臉,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他罵中國人,當然也罵張臘狗,罵這條光吃肉不干活的狗。 “這真是一條狡猾的狗!”查理憤憤地想。 “張先生,你是包打聽,失踪了多少人,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你,而現在反過來了,由我來告訴你吧:我們一共有15名英國人失踪了!啊,張先生,你不感到你最近有些失職嗎?” 15個? 15個英國人失踪?噢,15個英國人葬身在後湖的荒湖水氹子裡,這是無疑的了! “噢,查理先生,是的,我一定盡職盡責。我向您家保證,這種事,從今天起,再也不會發生了。”張臘狗十二分肯定地向查理作了保證。這讓查理既吃驚又莫名其妙。 “哦,張先生,你怎麼這麼有把握呢?你準備採取什麼措施?” “查理先生,措個什麼事?我們中國人的事,您家是難得搞明白的。當然,我還是需要您家的支持……”張臘狗表面上小心翼翼,實際上心里高興得很。他還準備盤弄這個傲慢的英國人一下,在他身上發點小財。 “張先生,支持,那是自然的,你儘管說吧!”聽張臘狗這樣忠心耿耿地表態,查理果然上鉤了。 “查理先生,您家雖然是個中國通,但我們中國有些事哪,連朝廷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咧,只有一個東西管得住……” “說吧,什麼東西,我們英國有沒有?只要有,你要多少,都給。” “查理先生,您家們肯定有,錢,就是您家們把它叫英鎊的……” “雞巴!狗日的洋苕!”張臘狗心裡竊竊地笑。他心裡亮堂堂的。紅鼻子杜拉打死了那個叫吳三狗子的黃包車夫,英國兵又打死了14個圍衝英租界的中國人——英國人總共打死了15個漢口人。一命償還一命,英國人自然要死15個!張臘狗心裡雪亮雪亮的。他曉得,漢口人頂講究的是,“你讓我過初一,我就請你過十五”,把孔聖人“來而不往,非禮也”通俗化、直接化了。漢口人從不搞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賒賬事,喜歡的是“黃陂到孝感——縣(現)對縣(現)”! “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都是膽小鬼膽小怕事,把堂客讓人家日了還幫別人養兒子的人說的蔫雞巴話!自己呵癢自己笑,還不曉得自己有幾苕!” 一股沒來由的暢快感湧上心頭,張臘狗明白,不會再有“背娘舅”的事發生了,起碼最近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查理先生哪,請相信我,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用我們習慣的辦法……”張臘狗把到手銀票在手上拍一拍,顯出一種神秘的漫不經心。 查理眨巴著碧綠的貓眼,一點也不明白,但又覺得不宜再問。東方本來就是神秘的。神秘的土地上有很多神秘的東西,這很正常。如果問得太多太具體,查理作為“中國通”,不就露餡了嗎! 華商漢口商會午餐會散了場。劉宗祥從一江春茶樓出來,就直奔秀秀的住處。 秀秀這裡變得熱鬧起來了。光是孩子,就有三個了。馮子高的女兒馮蝶兒,11歲,已經很懂事了。吳三狗子的兒子漢生,剛周歲就死了爹。秀秀的兒子漢柏,已經四歲了。至於常住的大人,又增加了吳三狗子的寡妻祁小蓮。 劉宗祥很喜歡他的兒子,只要從這裡過,就要上樓來抱一抱,親一親,買一些吃的玩的。漢柏可能是全漢口所有小孩中吃洋玩藝、玩洋玩藝最多的,這讓秀秀常嘀咕:“這小的伢,慣寵壞了,以後怎麼得了!”漢柏滿周歲的時侯,劉瘌痢從柏泉鄉下趕來,送來項圈之類外,另帶來一樣奇物:泥巴枕頭。一色的青得發藍的泥巴,錘成了綠豆大小的粒子,混在粗稻殼裡,做成枕頭。一個給了劉宗祥,一個給了秀秀,一個小的,給了漢柏。劉瘌痢告訴兒子,這是20多年前他領人掏柏泉古井時,掏出來的泥巴。這麼多年了,柏泉古井就掏過那麼一次。掏上來的青泥,擱了這麼多年,仍然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劉瘌痢說,他試過,枕了幾年這種枕頭,他從來沒有頭疼過,頭髮到現在都冇得幾根是白的,宗祥伢子娘的火眼病也斷了根。這古井泥,看來是一味神藥,是樣吉祥的東西。孫子的名字,也是爺爺劉瘌痢取的。漢口出生的伢,他想他的孫子像龜山上的古柏,長青長壽,不要忘記了,根永遠在柏泉…… 劉瘌痢暗示過兒子,讓秀秀的身分明確起來,孫子也好有個說法。劉宗祥不置可否。他知道秀秀不在乎什麼身分,也不會答應做妾的地位,他劉宗祥也沒有“納妾”的思想準備。反正就這麼過罷,就像銀行里的錢一樣,轉到你的賬上,錢也還不是擱在銀行里?只不過換了個名字心裡舒服些罷了。即使把錢從銀行拿出來,買地皮也好,買別的東西也好,還不是擺在那裡!只不過你覺得那些搬不走的東西是你的,想著自己富有,心里安逸一些而已。姓什麼也好,叫什麼也好,無非是做個記號,這種外表的記號對於血統來說,基本上沒有意義。要說記號,他與秀秀欲仙欲死的那一瞬,就深深地刻下了。至於他堅持把那條與英租界隔開的路取名宗祥路,除了生意上的考慮,還有別的原因,就是另一回事了。 漢柏攆著蝶兒在樓下飛跑。祁小蓮牽著兒子在蹣跚學步。漢柏肚皮上那塊怪兮兮的圖案樣的胎記,被汗水濡得濕淋淋的。 蝶兒已經有少女的身坯了。細長的身材像早春的柳枝兒,杏核臉上,一張紅瑩瑩的小嘴,眼睛大而深陷,長而濃的睫毛像一對蝴蝶,隨著眼睛的眨動忽閃忽閃地飛。蝶兒的鼻子窄而直,像刀削樣地陡峭,讓劉宗祥馬上聯想到皮埃·讓神父所講的巴黎廣場上的那些雕塑。 “又是一個美人坯子!”劉宗祥讚歎,“真不枉了是蝴蝶麵店美人的女兒!”劉宗祥想,馮子高為女兒取名蝶兒,肯定是為紀念他的第一位妻子。 看到劉宗祥和吳二苕進來,祁小蓮露出一絲笑容,但看得出來,這笑容很牽強,很苦澀。 看見劉宗祥,漢柏丟下蝶兒,飛奔過來,撲進爹的懷裡:“伯伯,伯伯!拿麼事好東西我吃啊!” 漢陽府一帶的習俗,有讓親生兒女叫父親為“伯伯”的,據說這相當於孩子是“過繼”來的,好養些。 劉宗祥從二苕手上拿過一盒蛋糕遞給漢柏:“分給姐姐呀,小叔叔呀,一起吃,莫吃獨食!你娘咧?” 吳三狗子的伢,雖然比漢柏還小,但在輩份上卻與秀秀一般高,照理是漢柏的堂舅輩,喊聲小叔,也是尊重輩份的意思。 “姆媽出去了,不在屋裡。” 天很熱,漢柏玩得汗兮兮的。王太婆過來,把漢柏叫過去:“太太說到後湖去了。來,漢柏呃,先洗了手再吃東西唦!” “劉先生,秀秀說是到後湖去了,冇說是到劉園。”張太太在繡一方手絹,見蝶兒不玩了,就把她叫過去,教她繡花。 “張先生咧?這麼熱的天,還出去做生意?”見秀秀不在,劉宗祥也就隨便搭訕一句,同二苕往外走。 自從出了吳三狗子被租界打死的事,秀秀就有些行踪不定了,也沒有對人說她在幹什麼。劉宗祥也不好細問。他只是隱隱感到,前些日子英租界英國人連續失踪,可能與秀秀有關。 劉宗祥的擔心與悵然混在一起,把剛才在一江春茶樓收穫的一點好心情,都沖淡了。 這次華商漢口商會在一江春茶樓舉辦的午餐會,是華商漢口商會會長周伯年提議的。周伯年是會昌錢莊的老闆,會昌錢莊是漢口最大的華資錢莊。周伯年與各洋行買辦的關係都處理得頗為融洽。多年來,各租界特別是英法德租界,明里暗裡向華界蠶食膨脹,后城馬路一修起來,又有意向后城馬路北側明侵暗佔。后城馬路的地皮,是多年前劉宗祥買下的,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投資夥伴。洋人租界曾向他買地皮修了宗祥路,而現在卻不買了,只是一味地蠶食。劉宗祥出於種種考慮,一直引而未發,不好多說什麼。今天的午餐會上,周伯年及一干華商,向劉宗祥提出:由漢口華商集資,購下從大智門到循禮門一段后城馬路以北的全部地皮,用來修建與租界樓房分庭抗禮的“模範居住區”。這建議對於劉宗祥,自然是相當於“瞌睡來了,剛好有人給送了個枕頭來”。 但劉宗祥沒有急於表態。他要摸清底細。這片土地的出手或開發,是劉宗祥多年的心病。而這麼快地找到出路,讓他有些高興得猝不及防。他不想給人這樣的印像:這是一條饞嘴的餓魚,見了餌就咬。 “諸公建起模範居住區,讓哪些人去住呢?”劉宗祥不緊不慢地撒開折扇,慢慢地扇。天氣很熱,如果不是從江面上一陣一陣吹過風來,真是難忍難熬。一年四季,漢口難過的是冬夏兩季。冬天往往乾冷,又無北方那種烤火取暖的設施,老弱人等往往有凍餒道上的。夏天更難熬,其中以七八兩個月最是熱焰難擋,坐在家裡都要不停地淌汗,至於在戶外做活的,其苦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樓地處四官殿江邊,白天有富含水分的江風不停地吹,晚上也就相對涼爽些。所以,夜晚沿江一溜排密密麻麻都是露宿的竹床、涼蓆;有那行乞者,或爛草包,或破麻袋,就地一鋪,不要錢的江風吹著,聊可賺得一夜的筋骨舒坦。 聽劉宗祥出語謹慎,周伯年曉得他心裡頭有一道防線。都是積年的商場老手了,對方的腦殼裡頭,什麼時侯轉什麼圈子,大體可以估得個八九不離十。 “自然是買給市民住咯。當然,我們商會會員,有居住的優先權。房屋產權嘛,可用買賣、租賃幾種法子。就是買賣,也可靈活一些,分期付款、資產抵押,都可以麼。會這樣出手就快一些,資金周轉嘛,也就有希望快一些。總之,錢也是要賺的,當然咯,主要是為華界爭口氣,莫讓租界勢力再往后城馬路北邊侵!” 周伯年說得很坦誠。他有一副生來就不容易讓人信任的長相:腦門很寬,臉突然向下尖削,右邊腮凹裡,一顆碩大的紅痣上長了一撮黑毛,說起話來,這撮黑毛就一跳一跳的,給人以狡黠的印象。 “周公見諒,劉某不是不放心,也不是不愛國。只是想讓各方都舒暢。這樣,就想多問兩句。”劉宗祥還是不放心:這一片地皮有好幾百畝,不是個小數字。要一口氣買下來,得很大一筆資金。而且,這筆資金的周轉絕對不是很快的。他必須把“醜話”說在前頭。 “如果是諸位的公議,劉某自是鼎力參與。只是這塊地皮頗為不小,劉某雖說不賺,本還是應該收回來的吧?如果連本都不收回來,諸位一定會在心裡罵我劉某人矯情了。” “劉老闆儘管放心,這是商會諸公的意思。資金嘛,絕無問題。劉老闆,您家賺還是應該賺的。不過咧,說句笑話,也莫要把耙子挖深了。挖太深了,可是承受不起喲!要是真讓自家人都承受不起,於劉老闆未必是件好事咯!”周伯年不喜歡劉宗祥這種對華商流露出的不信任,他的話裡也就含了這層意思:要是我們不買,讓租界去蠶食,你劉宗祥還有什麼好法子?我們買,讓你賺,是救你,這種簡單的算盤,你劉宗祥還算不過來? 劉宗祥何尚聽不出周伯年話中的情緒呢!他明白周伯年們都與他一樣算盤精,一樣要做得面子和里子都一般光。他知道,他再也難得碰到這麼好的機遇,讓這片地皮這麼體面地出手。不過,做做姿態叫叫板,還是很必要的,但只能假戲假唱,如果唱成了真的,把主動咬鉤的魚嚇跑了,那就太傻了! “既然諸公愛國之心殷殷,且雄心如此,也正合劉某多年的夙願。只是劉某勢單力薄,不敢有所施展而已。現在好了,劉某放心了。就不賺了罷,只收回本錢,至於這十多年資金的投入和填土改造的成本,就算作劉某投資的股份吧,諸位以為如何?” 冠冕堂皇,又入情入理。劉宗祥做生意歷來講究借力打力,“就湯下面”的一套太極功夫,他用得極為嫻熟。 “二苕,把草帽戴上。”劉宗祥見吳二苕就這麼光著腦殼,趕忙提醒。漢口這種暑天,恁怎麼強壯的身體,汗一流多,中了暑救都救不過來。尤其是身體強壯的漢子,往往自恃強壯,有些不舒服也挺著,以為是小病小災不舒服可以扛得住。可一旦倒下去,神仙都無回天之力。最近的生意很忙,馮子高又一成好幾天看不到人影子,秀秀也不曉得在窮忙些什麼。劉宗祥深感人手不夠。吳二苕可不能在這麼忙的當口病了或出點什麼事。劉宗祥對被穆勉之塞到紫竹苑的情景,記憶太深。 他想到劉園去。一來小憩,二來也許能會會秀秀。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一起了。 “不好!失火了!”二苕的話音未落,一陣噼劈啪啪的爆響之後,又一聲沉悶“轟隆隆”的炸響,驚得劉宗祥差點從車上翻下來。他按住胸口,心在腔子裡一陣狂跳。 他們離發生爆炸的地點太近了。 爆炸發生在宗祥路靠華界這邊,距花樓街口只幾步路的小樓裡。吳二苕拉著劉宗祥剛剛穿進宗祥路,離花樓街口也就十幾步的距離。 “好險!再往前走一點,差不多就要挨炸了!”吳二苕把剛戴上的草帽又摘下來,當扇子下意識地扇,心裡暗自叫險。 劉宗祥記起來了,這好像是一家日本人開的翻譯社,不知怎麼竟發生了爆炸。 濃煙從小樓頂上滾向半天裡,又很快被江風刮向后城,可濃煙卻並不見稀少,沒完沒了地往外冒。火,倒是沒怎麼大燒起來。 為避免挨炸,吳二苕把車彎向左側的小巷。穿進花樓街中段。突然,劉宗祥看到,從被炸的小樓裡跑出幾個人來,兩個朝后城方向跑,一個朝他們走的花樓街這邊疾奔。江邊不遠處,一隊士兵清一色的火槍,腳步雜沓地朝這邊跑來。 “二苕,停下,停下!”劉宗祥一邊跺腳,一邊喊。吳二苕他與劉宗祥雖是僱傭關係,劉宗祥從來沒有對他疾言厲色。跺腳這種招呼停車的方式儘管很普遍,但劉宗祥從來沒有用過。他覺得這種動作不恭,不禮貌。他現在顧不得小節了。他看見往這邊跑過來的,不是別人,是馮子高!馮子高一頭一臉烏焦巴弓的煙屑,灰綢袍子已經燒出好多洞。 劉宗祥叫吳二苕把車拐進一條小橫巷口,等馮子高一跑過來,劉宗祥伸手把他拉過來,遞上他自己剛脫下的派力司薄西服:“快,換上!” 吳二苕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也趕忙遞過揩汗毛巾,讓馮子高趕快把臉擦乾淨。 劉宗祥這一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馮子高先是一驚,立即又一喜,這也是一瞬間的事。 “二苕,快拉上馮先生走!到秀秀家裡去!快,讓馮先生在車子上擦臉!” “劉老闆,您家怎麼走咧?”二苕頓了一下。 “莫管我!我身上清清爽爽的,慢慢走過去!”劉宗祥抖一抖白綢襯衫,文明棍在手裡轉了個圈。他很自信,那些士兵絕不會把一身做派的他當革命黨來抓。 “嗨,坐車和走路到底是不同!”還沒有穿過一條巷子,劉宗祥身上汗津津的。 “劉先生,怎麼把車讓給人家坐,自己在太陽底下踱方步呵!”穆勉之不知何時從哪裡鑽出來,笑瞇瞇地打招呼,可那聲音,卻冷冰冰的。 “不好,這傢伙看到了!不曉得他看到馮子高沒有?真是冤家路窄呀!”劉宗祥沒有防備,會在這裡碰上穆勉之。看穆勉之的樣子,是往租界那邊去的。一段時間以來,劉宗祥已經意識到,穆勉之已經下了很大的力氣,在經營與租界的關係。從皮蓬·杜總經理口裡,劉宗祥已經知道,很多生意是穆勉之直接同立興洋行做。皮蓬·杜沒有讓劉宗祥插手穆勉之的生意,而事後又提起這樣的生意,劉宗祥把這理解為是一種警告:劉先生,你不是唯一的,穆勉之先生隨時都可以取代你! “呵呵,安步當車,走走好呵,走著涼快喲!”不得已,劉宗祥只有跟穆勉之打哈哈。見穆勉之往租界方向走,就急忙穿進離秀秀住處的那條巷子。 一進屋,見秀秀也在,劉宗祥來不及問別的事,劈頭就對秀秀說“快,叫馮先生趕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