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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1907年——劉宗祥穆勉之

孕城 彭建新 50169 2018-03-19
回到牛皮巷家裡,已是後半夜了。 穆勉之雖然有些累,但心裡卻很愉快。他終於出了一口氣。當年,被摸了一下就鬼叫的女學生,今天又鬼叫了。不過,今天是在他身子底下被壓得叫。今天搞清楚了,當年她是沒有思想準備,下意識地驚叫,叫得他心慌意亂,以致讓他丟了飯碗。今天她也叫,叫得他血脈賁張!可是他漸漸發現,她沒有哪裡疼,越叫越把他摟抱得緊。而她越把他摟抱得緊,他就越煩。終於,他興味索然了。就像一個不喜歡吃肥肉的人,為懲罰他的仇人,逼那仇人吃紅燒肉。哪知仇人吃得津津有味,下巴流油,吃完問他還有沒有!復仇者不僅沒有懲罰到仇人,反而把自己懲罰得直犯噁心。穆勉之推開陶蘇──杜月萱,提起褲子就要走。他實在受不了這個婊子心滿意足的慵態。這慵慵懶懶的樣子,就像龜裂的秧田灌進了甘霖,裂紋綿軟,根鬚伸展,綠葉舒張,一陣子噼劈啪啪嘎嘎嗤嗤生命的咂巴。 “老子本來要挖她的肉,不想卻恰恰幫她摳了癢!”穆勉之憤憤地往起爬,卻被陶蘇摟住了。

“到哪裡去唦!你呀?話都冇說一句,就要走?” “到哪裡去?回去!不回去,在這裡搞麼事?你認得我是哪個?”穆勉之系褲帶。他的褲帶很寬很長,把腰勒得很細。寬肩細腰,很不錯的身架。 “你是哪個?”陶蘇突然變了臉色,一翻身從床上爬起來。一對奶子聳聳顫顫像眨巴眨巴的兔眼睛。 “你曉得我為麼事當了婊子啵?你是不曉得!當年,你摸了跑了,不曉得我聽了幾多的閒話,幾多的謠言!說什麼哦,母狗子不翹尾巴,公狗子哪裡上得來!老家來人把我逼回去,我是許配了人家的呀!未婚夫婿留學還沒有回,是婆家出錢送我上學堂的呀。這下好了,婆家要退婚,要退錢,娘家人的臉沒有地方擱,要把我沉塘示眾咧!我不能等死呀,瞅機會跑到了漢口。我想了,反正是你摸成這個樣子的,還是來找你吧。哪曉得這麼大的漢口,難得撈到你的屍呀!”陶蘇淚如泉湧。她已用被子裹住身子,仍然葸葸蔌蔌地抖,彷彿現在已是嚴冬,她剛單著衣衫從風雪中回來。穆勉之被震動了。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眼神迷茫,似乎濃稠的夜色膠著了他的思維,顯得呆呆的。

“是的,我是自願入娼門的。我賤,我讀了一肚子的書跑到婊子行來當婊子!但我賤得沒有偷,沒有搶!我賤,我改名換姓到漢口當婊子等當年摸我的男人!這個男人現在是大老闆,是漢口的大人物,聞不得婊子的味道了!哈哈哈!穆老闆,你汗也出了氣也出了,隨便丟幾個枕頭錢走哦!” 陶蘇頭髮一攏,兩隻眼珠子紅得像剛從爐子裡夾出來的煤球。 陶蘇口裡連說帶罵,也作張作致地要攆人,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往下淌,手不停地抹,總也抹不干淨,嘴巴由說改為咕噥,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也怪,這一通哭訴咒罵,居然沒有把穆勉之的火氣撩起來,反而把他弄得像磨房被蒙了眼睛的驢子,一個勁地打轉。照說,他是個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敢在刀刃上舔血過日子的人,一個風月場中的女子,對他算得了什麼?何況,他穆勉之對於“色”的愛好,很是不同於常人呢!但是,現在穆勉之卻被打動了。

十年前,他的輕浮之舉毀了一個女人,或者說,毀了一個女人平靜的心。儘管這個女人本身並非安於室家之人,安於室家的女人不會去上什麼學堂!但他那種毫不負責任的騷擾,卻讓一個女人改變了生活,並因此找了他十年,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找了他十年,這總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這是一種怎樣殘酷的方式喲!近乎自戕,簡直就是傳奇。穆勉之死水般的心湖被這女人攪動了。他轉過頭來,打量這非常陌生的故人,不須細看,就能在她身上看到交織著歲月人生兩無情的斑駁滄桑。不管這個女人的話中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但畢竟有那一份情誼在。 “嗨,女人哦,”穆勉之長嘆一口氣,一時感慨萬端。他不到三十歲,經過了不知多少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混賬風流事,因為做得多了,倒有了“一時雖有味,過後長後悔”的體驗。這是一種麻木的體驗,把需要付出沉重感情的神聖人生大事,等同於酒鬼拿錢買醉和煙鬼掏銀子過癮,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買賣操作,對於他,的確是免去了人世間的很多牽掛:只要有錢,什麼都好辦!沒有真的,把假裝真的權當真的也不妨──世上什麼是真的? “嗨,女人喲,男人就那一下,完了也就完了,該做麼事還做麼事。女人哪,做一回記一生!就拿劉宗祥這大的老闆來說吧,也不曉得他狗日的吃錯了麼藥,肯定是有毛病,把個那好的老婆那麼好的一塊田都荒著!唉,世界上的事情有幾件是說得清楚的咧?”穆勉之又轉身對著窗外,讓毫無動靜的黑暗平靜自己的思緒。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男人,要么是假男人,要么就是錢多了女人多了,太快活了,飽漢子不顧餓漢子飢,造些假話哄世人的。麼事狗屁,麼事狗屁,清一色狗屁大胡說。穆勉之的情緒彷彿在黑暗的紗網中濾了一遍,頓時冷靜平靜了。

“你先呆在這裡,有麼事,以後再說!”他恢復了提得起放得下的處世語氣。 “咿!這才是巧得很咧,老子今天莫不是交了桃花運啵!剛從那個麼紫竹苑裡出來,自己屋裡還有女人等著!真還成了跛子的屁股──翹(俏)得很咧!”穆勉之一時還沒有認出小梅。他與劉宗祥老婆鍾毓英的這個丫頭,畢竟只有一度露水的歡洽,和鍾毓英在一起,小梅多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再說,事情早就過去了啊。這不就和喝酒一樣麼,從醉鄉里出來了也就出來了,再要回頭,醉鄉又在何處?要不,怎麼連古人都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問明日是與非咧! “貴人多忘事呢!我家主母還在漢口旅館等您家咧!”小梅像是吃了發饃饃的酵麵,出落得滋潤豐滿,尤其是胸脯子,鼓鼓囊囊把衫子繃起老高。

“麼事呵?無頭無尾的,又是深更半夜,又是麼漢口旅館,您家們主僕倆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呀?”穆勉之一聽小梅的話,就更糊塗了。有快一年沒有來往了吧?堂堂大家閨秀,富豪的太太,怎麼突然到旅館來等我咧?穆勉之實在想不出鍾毓英深夜到旅館去與他幽會的道理。 “麼事?”小梅朝身後瞄了一眼,穆勉之的侄兒早就迴避了。 “我給您家生了個姑娘,我家主母為您家生了個公子。您家幾好的福氣喲,一句話,您家的兒子姑娘都在漢口旅館等他們的爹。您家到底要不要您家的親骨肉?要,是麼樣的個要法?不要,您家一開口,我掉頭就走。”到底是作了母親,到底是利害攸關,小梅忽然口齒伶俐起來。 這真是個難題,是個比陶甦的題目難得多的難題。穆勉之鄉下的寡母,無數次託人帶信到漢口,希望兒子娶個媳婦,生個一男半女的,好歹續了穆家這一房的香火,也圓了她守寡撫孤的願。但穆勉之一直就這麼拖著。他沒有娶媳婦成家的計劃。洪門香堂的熱鬧,洪門寨主的威風,三朋四友的交遊,生意場上的角逐,都是他的興趣所在。偶爾也找個女人混一混,多的時侯,他在澡堂同“相公”混。

“娶妻生子乾什麼?我也做不了好丈夫,也當不了好老子!”就像當廚子的惡油葷,也像他穆勉之偷偷做鴉片生意,而自己從來不吸鴉片一樣,他穆勉之毫無娶妻生子的興趣和準備。他呆呆地看著小梅,很像是研究一件十分陌生的雕塑。實際上,他現在腦子裡完全是一片空白。 “到底是麼樣唦?總要有句話吧?”小梅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依她的意思,簡單得很,把兩個伢往這屋裡一放,拍屁股走路。主母鍾毓英年紀不大,倒是婆婆媽媽的,又是這又是那,又想要伢,又想要面子。看看眼前這個男人唦,當初真是瞎了眼睛鬼迷了心竅,把身子就給了這體面黑心的狼!別個男人,聽說自己添了伢,喜歡都來不及,像他,隨麼力都冇費,隨麼心都冇操,一趟就添了兩個伢,他聽了倒像是死了娘樣苕呆呆的!小梅越想越有氣,猛地往起一站,鼓賬的奶子一陣顫。

“伢咧?我的伢咧?我的伢,我怎麼會不要咧?”穆勉之長吐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管麼樣說,伢總是自己骨血呀!麼種出麼苗,麼葫蘆挖麼瓢。世上隨麼事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下的種生出的伢不會有假。再說,這一對主僕,有錢有勢的,何必搞這種假把戲呢!劉宗祥反正沒有伢,有十個八個都在得著的。 “麼樣個要法咧?” “你們麼樣個說法唦?給錢,把伢交給我就完了唦!要真是要錢,說個數。”穆勉之現在才覺得輕鬆了。在選擇了要或不要之後,剩下的就不重要了。 “這麼個要法?要錢?我們冇得您家的錢多?您家又不是不曉得,我們劉家的錢,多得能把您家壓死呀!要伢,可得,把我們主僕兩個,明媒正娶地接到這裡來。不這樣,伢就只有隨別個姓了咧,那您家就莫見怪了!”

“麼唦?把你們主僕兩個都娶到這裡來?你們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哦?是不是有麼毛病哦?劉宗祥的老婆,大買辦大地皮商的老婆,我去娶過來?嘿嘿!哈哈哈!”穆勉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反對。換一種思維方式,把大地皮商的老婆挖過來,做自己的老婆,有什麼不好?有錢又有面子。而穆勉之卻不是這樣想的。他壓根就沒有想到要去喜歡哪個女人。他與鍾毓英主僕的那一段風流事,也就是他導演的一齣戲而已。僅僅為了報復劉宗祥,尋得心理平衡,導演一場下作把戲,完了也就完了,把戲弄成了真的,那還有個麼味道?假的就是假的,假的自有假的味道。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冇偷到。”這是哪個狗日的編出來的嫖經,還真是那回事咧。再說,這把戲弄成了真的,跟劉宗祥撕破了臉,對我穆勉之有麼好處咧? “伢,假的真不了,真的咧,肯定也假不了,喊哪個是爹都一樣,只當我把兩個伢寄養在劉宗祥家裡的!”他終於找到了最妥當的辦法。

“反正我只要伢,別的,我現在肯定一時半時顧不了那些……”穆勉之終於想通了,立時就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雖然,他可以哄哄小梅,對她說幾句柔軟的話,但話一到口邊,又變得硬戧戧的了。 看著小梅氣沖衝離去的背影,穆勉之壓下冒到嘴邊的話:他想隨小梅一起到漢口旅館去看看自己的兩個伢。終於,他只是朝小梅那翹翹的屁股瞄了一眼,搖搖頭。 “都說老子是鴨子死了嘴殼子硬,有麼法咧,生就的醜脾氣!” 吳秀秀第一次見到劉宗祥的臉色這樣難看。劉宗祥坐在迎光的窗下。深秋的陽光,柔柔的像在江面上灑了一層金粉。一艘小火輪拖著一長溜平底貨駁子,威風凜凜地朝碼頭靠過來。火輪上的米字旗獵獵地飛。坐這麼遠,劉宗祥似乎還能聽到米字旗呼啦啦的捲動聲。碼頭不遠處,武漢關上的那面黃龍旗,不知什麼原因,有氣無力地飄那麼一下,又懶懶地耷拉下來老半天不動。堤外的碼頭上,扛碼頭的出力人,見到呼啦啦飛卷的米字旗,坐的、躺的、靠的,一時都站起來,往發放籌碼的工棚湧。

四官殿是個熱鬧碼頭。能進碼頭取得扛碼頭的資格,得花五十兩銀子才能在腰里個竹牌牌。腰里掛有這種竹牌牌的,才有資格吃這碗力氣飯。至於輪得上輪不上乾活,一要看每天的活路多不多,二要看人緣好不好,三還要看碼頭上的頭頭腦腦是不是看著你順眼。這四官殿碼頭,主要是張臘狗的地盤,穆勉之也伸了一腿。正如集家嘴那邊的寶慶碼頭一帶,主要是與穆勉之來往的江湖人物的勢力,張臘狗的手能伸進去,但不可能伸得很深。 劉宗祥不用站起來看,四官殿碼頭的碌碌眾生相都一目了然。他一點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都沒有。碼頭上,把手叉在腰上吆喝的,和汗流得像在身上刷了幾遍桐油的,以及為爭取到這裡來流汗而來討好那叉腰的,都如螞蟻樣竄過來跑過去。就是他劉宗祥,又何尚不是一隻螞蟻呢!只不過不屬於這一群而屬於另外一群罷了。窗外明亮柔和的光,沒有為劉宗祥臉上增加一點光澤反而更襯出他毫無血色的、白裡泛青的蒼白。顴骨和額上的蒼白尤甚。這樣的臉色,只有身心兩疲心力交瘁的人才有。 劉宗祥說,他昨晚陪漢口通知黃炳德打了一夜麻將,送出去三千兩銀子。黃炳德要卸任了,後湖私地重新丈量的事要在他手上辦完。不然,又來一個張炳德王炳德,總之會是一個餓炳德,不曉得又要多塞好多冤枉銀子進去才探得到底。 吳秀秀相信他是打了一夜的麻將,但不相信打一夜麻將就打成這要死不活的樣子。再說,打了一夜麻將應該到劉園去睡一覺,吳二苕蘆花夫妻倆又不是不會照顧人的,怎麼讓他一早上就到處跑呢!她猜他心裡有話沒有說出來。 張太太送上一套蓋碗茶。秀秀連忙接過來,微微揭開蓋子一看,裡頭泡的是枸杞、洋參好幾味東西,一股濃郁的藥香。她感激地看張太太一眼,轉而臉又一紅。 曉得自己懷孕之後,吳秀秀就專門請了個老媽子幫著做飯。老媽子是張太太介紹的,姓王,幹乾淨淨一個手腳麻利的婆婆。王太婆就只有老伴,無兒無女的。秀秀叫王太婆連王爹爹一起接來住,掃掃抹抹也是要個人手。這棟樓臨靠一江春茶樓,一樓一底。樓下是寬寬敞敞的堂屋、四間廂房,兩間後廂房作廚房、堆雜物用。樓上隔成四大間。按秀秀的意思,請張太太兩口子在樓上佔一間。張太太死活不肯,說張先生眼睛不方便,犯不著上樓下樓地麻煩。張太太是秀秀請來作伴的,沒有幫忙做事的義務。這端茶送水前後照應,都是王太婆老兩口的事。也許是看到劉宗祥的臉色不好罷,張太太竟主動泡了八寶茶送上來。 “秀秀呃,先生的臉色不好咧,你要過點細呀!”張太太不稱劉先生而稱先生,頗有意味,這又讓秀秀臉一紅。 “這個張太太哦,真是靈透了心的人咯!”張太太下樓,秀秀趕忙把蓋碗茶遞給劉宗祥,待劉宗祥從窗外轉過頭來,她又在他臉上掃了一遍。 “幾時生哪?”劉宗祥接過八寶茶,揭開蓋子,聞了聞,又用蓋子抿一抿,才端到嘴邊嘬一嘬,鼻子一皺,又把蓋子蓋上了。 “好重的藥味!” “良藥苦口嘛,也還好,都是些平和的溫補藥,當茶蠻好的。” “唉,秀秀呃,莫東一句西一句的敲我,我來這裡就是有事要跟你說的。我不是問你,你幾時生麼?我屋裡的那個太太,一下子就給我生了兩個,一個姑娘,一個兒子!” “真的?”吳秀秀的杏眼瞪得溜溜圓,肉嘟嘟的小嘴翹起來,就是合不攏。 這不由秀秀不驚訝。劉宗祥告訴過她,他與他的太太,這些年來只有新婚之夜同床過一次,而劉宗祥現在卻很輕鬆地告訴她,他的太太為他生了雙胞胎!這不是大白天見鬼麼!這劉宗祥搞的什麼鬼名堂!莫非是…… 噢──!我冇說清白,是我的太太在鄉下抱養回來兩個伢! “真的?”還是一句話兩個字,不過秀秀的眼睛瞪得沒有剛才那麼圓,肉嘟嘟的小嘴也沒有呆張著。很快,她的眼珠蒙上一層雲翳樣的空朦色調,肉嘟嘟的小嘴向後咧了咧,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但一副懷疑的神色明顯地寫在臉上。 “她們主僕兩個都是這樣說的唦!她們回鄉下都快一年了咧,我又冇去接過一回,唉……” 劉宗祥這話裡頭,意思很複雜,既有懷疑,也有自責。 “怪不得,臉色這樣難看!很明顯,他一大早就回法租界劉公館去了,說不准,兩口子還吵了個天翻地覆咧!年輕的夫妻抱養孩子,本身就不正常,會遭到沸沸揚揚的物議。再說,抱養孩子這樣關乎宗祧的大事,哪有夫妻不事先商量的?真正是怪!秀秀想在劉宗祥臉上讀到點什麼,但什麼也沒有讀到。他的臉色仍然蠟黃里泛著青,唯一的變化,是眼白漫上殷紅的血色,嘴半張著,一陣一陣地大口呼吸。她聽他說過幾次,他有了心痛胸悶的毛病,說這是心髒病。得了這種病,要靜心臥床,屏思息慮,日停勞作,夜罷房事。否則,一口氣上不來,丟命就是須臾間的事。她再也不去作其它的胡思亂想了,趕忙把他扶到房裡,讓他慢慢地躺下,麻利地抹下他的鞋襪,拉開一條夾被給他蓋上。就只是扶了一下,就這麼短短的一段距離,秀秀忽然感到小腹一陣發緊,一股隱隱約約似在遙遠天邊的疼痛和騷動朝她漫壓過來,壓得她一陣暈眩。暈眩爬到胃裡,在胃裡攪起一團噁心。她忍不住低下頭,朝痰盂裡噦,噦了一陣,什麼也沒噦出來,憋得臉通紅,憋出兩汪淚。” “麼樣,麼樣……了呵?”劉宗祥連喘了兩口,騰出勁來,吃力地轉過頭,朝低頭抹淚的秀秀問。劉宗祥的聲音顯得中氣不足。照這樣看,人的生命有時並不頑強,剛才還好好的活蹦亂跳的人,很可能轉眼就只是一具屍體。 又一串眼淚從秀秀眼裡湧出來。這是一串傷心淚,是為劉宗祥的性命擔憂的傷心淚。她不敢讓眼淚放肆地流淌。劉宗祥現在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淚。劉宗祥現在最需要她輕輕鬆鬆地在床頭坐著,平平靜靜地看著,不要說話,一句話也不要說,甚至連“哪裡不舒服呵”、“好些了冇”、“要不要喝點麼事啊”之類的關懷話都不要說。喧囂和浮躁會讓心靈的空間逼窄而擁擠,寧靜與平和會增強心靈傷口的自愈力。 房裡真靜。只有熙熙攘攘的市聲從窗戶縫裡鑽進來。市聲裡偶爾闖進幾聲輪船的汽笛和後湖方向火車的汽笛聲。這些聲音在房裡聽起來不甚分明,顯得虛妄而飄渺。 “秀秀,你怎麼不說話啊?”寂靜像一池秋水,舉著艷豔的荷花,撐著團團的荷傘,漾著睡蓮,浮著紫菱,劉宗祥疲憊的細語,像秋水中魚兒唼喋般細微。 “莫擔心,死不了的。我們還冇好好地活咧。”劉宗祥的頭動了動,朝秀秀坐的這邊傾了傾。 “最近,我心裡總是不安,總覺得要出事……” “出麼事?安安生生睡一覺吧。不就是兩個伢的事麼?”秀秀探出手,在他額上摸了摸,又俯下臉,看了看他的臉色。那隱隱的青黑氣色退下去了,兩頰染上兩坨淡淡的潮紅。 “不光是為兩個伢的事呀!我總在想,後湖可能要出點麼事。黃炳德這老傢伙,要卸任的人了,怕是要下蠻深的耙子喲!那樣一來呀,會把那些種田打魚的人逼急呀。唉,田土畢竟是他們立足的根基呢。”劉宗祥深吸一口氣,長嘆呼出,“張之洞張中堂,已經批了漢口同知府的折子,同意由我出面拆漢口的城牆了。” “麼辦咧,事情太多了咧。有點像我們鄉里說的,又是龍船又是會,又是小伢辦周歲。既然要出事,地就不買了吧?”秀秀輕柔地撫他的臉。她覺得他臉上的酡紅,不是好顏色。 “算了,做不完的事,賺不完的錢。後湖的人要活命,魚被逼急了也要咬人的呀!” “地怎麼不買咧!這你就錯了哇!這不是做大生意賺大錢的肚量。你要學著點!聽我的。我靠起來一點。我自己來!”說到大生意,劉宗祥興奮了。 “我們只管買我們的地,只管填地造屋。又不是我逼他們,是黃炳德逼他們。唉,有麼法子咧?就是我劉宗祥不買地填土造屋,還是有王宗祥李宗祥來幹這件事的,這是一件明擺著非干不可的事呀!凡是有發展眼光的生意人,都會去爭取做成這件事的。即或現在冇得人去做,今後總會有人來做這件闊展漢口城的事!其實,我冷靜地想一想呵,我劉宗祥是蠻苕的喲!有這多錢,就是天天拿去吃喝嫖賭,這一輩子恐怕也花不完啵?我買這麼多地搞麼事呢?像剛才那樣,心臟的毛病再發作得狠一點,腿一伸死了,睡再好的棺材罷,又占得了幾尺地咧!唉──!”劉宗祥手肘一撐,就要坐起來。 “莫起來!你當你好了哦?你摸摸你臉上,燙手咧!怕麼事唦!就睡在這裡!反正肚子裡是你的伢,這總不會錯的唦!人家不明不白的伢都生得,我就生不得?不就是冇燒兩根蠟燭拜一盤堂麼!”秀秀讓劉宗祥再睡下。她心疼他,連帶心疼起肚子裡的孩子來。 “她想有個伢,去抱養一個,也是出於無奈,情理中的事,算了,莫去管他!抱養的伢,又不是嫡親的,就只當是領養了兩隻小貓娃狗娃。以後長大了,能聽話能夠辦點事,能為劉家的事業出把力,就給幾個錢讓他去自立門戶,大不了就是這樣的個結果。我倒是著急你肚子裡的這一個,要想法子為他留一筆產業。”劉宗祥細長的眼睛瞇起來,瞇成一條黑線。這種神態,彷彿是躺在柏泉漢水老堤下的草地上,明媚的春陽暖洋洋地把眼睛刺成這等愜意模樣。劉宗祥思考得很投入而且有了結果,往往就是這種神態。鍾毓英從鄉下抱回兩個孩子,這讓他心煩,卻又無可奈何。他能夠說什麼呢?你劉宗祥不跟人家在一起睡覺,就等於是不讓人家生孩子。你能夠把她休了麼!有什麼理由?何況這是什麼年代!你劉宗祥莫名其妙不准人家生孩子,人家主動抱回兩個孩子給你劉家續香火,解寂寞,有什麼不對?冷靜下來,劉宗祥稍微站在鍾毓英的立場上想想,他不能不承認鍾毓英舉動的合理性。秀秀肚子裡的這一個(天曉得又是幾個!),是劉宗祥愛的產物,但又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好辦的是,秀秀不計較什麼名分。可她越是不計較,就越說明她愛他,他就更應該為她和這個嫡親的孩子著想,要作周密周全的安排。 “莫費那多的腦筋!身子還冇完全好咧!”一看他的神態,秀秀就知道他在想肚子裡這個伢的事。她也想,今天都談到這個題目上來了,乾脆把有些悶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算了。再不說,過幾天他又一忙,我這就要生了咧! “不過咧,話又說回來,野種佔著家位置,親骨血倒還冇得著落,心裡也不是個滋味。我反正也不是個麼正位置,伢咧,伢是你劉家的唦!我也說不清白,這世道也不安逸。馮先生原來總是說要出大事,總是說天下要大亂。人哪,都冇長後眼睛,看不到身後的事,倒是可以多留幾條路。你莫光記得買地買地的。人說樹大招風。你總是個招風的人,做的總是招風的事,就是想叫你不招風都不行。我咧,跟了你一場,不管位置是正的還是歪的,心總是你的。我們兩個人不能在一起都招風。我要慢慢地退到旮旯裡去。好在我還冇怎麼出頭露面,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來得及。麼樣退法,還冇想好,還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到四官殿來,是第一步。我這個退的想法,好久了咧,是為你,是為你的伢唦!” 在他胸口輕輕揉著的手,不知什麼時侯被他捏住了。他捏著,彷彿是下意識地揉著,極用心地聽她這套很誘人也很駭人的打算。剛才他還叫她學著點。可才過了沒有一個時辰,她所表達的長遠的事業規劃,就讓他震憾!秀秀所說的和還沒有說完說清楚的,劉宗祥不是沒有考慮過。對目前世道形勢的變化,他是有準備的,只是他不想撤退,起碼是不想撤退得太早。像他這樣的年紀,像他這樣一無祖上功名蔭庇,二無朝廷後台撐腰的鄉下人,能在漢口這個舞台上有聲有色地演一出,多不容易!怎捨得鑼鼓家甚嘁嘁嗆嗆敲得正熱鬧,他就退下台去呢! “都看得出來了。”劉宗祥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他想轉移話題。秀秀所說的,事關重大,不是這樣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再說,他還需要跟人商量商量,比如,要等馮子高回來。他在秀秀肚子上摸索了一陣,“幾時生哪?” “還冇,還冇,估計是年底的事吧。咿,”秀秀把劉宗祥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固定住。因為這隻手,正從肚子上出發,向上下左右到處遊走。 “宗祥哥,你是要做爹的人了咧,這些時,你就忍一忍,好啵?呃,你剛才不是說城牆的事麼,這倒是件大事咧!錢有著落了麼?”秀秀的眉毛一挑精神一振,接著,她又有些後悔,摸摸隆起的肚子,也嘆一口氣。 “要不是懷著你的伢,我興許還能幫你一點忙咧,這下好,馮先生也不曉得躲到哪裡去了,你連個出主意的人都冇得。哎,叫個靠得住的人監工才好。” “拆城牆的事好辦。比修後湖堤好辦多了。再說,張中堂奏准朝廷,撥了20萬兩銀子咧!不怕。修堤搞不好要死人,拆城牆不就是把磚呀石頭呀扒平麼!” 其實,劉宗祥一直在盤算,這20萬兩銀子一兩都不花,還要爭取賺一筆。 “呃,宗祥哥,你想過冇?用這20萬銀子,還能釣點魚咧!”秀秀挪挪身子,往床背架上靠,眼睛也虛瞇起來,像個運籌幃幄的女將軍。 “噢──?吳大帥,您家肚子裡除了伢,未必還有別的麼東西?”劉宗祥感覺好多了,胸脯上那塊沉重的石頭似乎移走了。他朝她半側過來,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開起了玩笑。 “你看你,病未必就好了?人家說正經的,你就只曉得邪!”秀秀嗔愛地輕輕把他的手移開,“我在想,既然拆城牆是簡單的土方工程,冇得危險,不如把工程轉包給別人。莫慌,聽我說完唦!你買那多的地,什麼城牆邊的,後湖邊的湖蕩子地呵,都不要土要人力去填?你自己請人拆城牆,等於自己出錢請人為自己填地,換一句說,是張大人出錢為你填地,為你幹活。這樣好當然好。錢是張大人的。但還不是頂好。這樣做,往好處想,是賺了20萬兩填土的勞力錢。還不是頂好,還有頂好的辦法。”秀秀有些喘氣,說話也不如原來乾脆。到底是懷了伢,話一說多。氣就喘不勻。 劉宗祥臉上調侃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一副極專注的神情。拆城牆的工程,他最近沒有讓動工,沒有下最後的決心,就是如剛才秀秀說的,還沒有找到一個能夠讓“甘蔗兩頭都甜”的法子。現在,秀秀把前面他曾經想過的道理說出來了,而後頭她所要說的“頂好的辦法”,或許正是他這段時間還沒有想好的。 “麼樣,我說的在不在譜上?”秀秀伸手摸摸他的鼻子。她覺得他這種專注的樣子很男人氣,是乾大事的樣子。 “說得在譜,很在譜!接著說,說完唦!” “其實,也冇得麼事說的了。要說咧,也不曉得幾簡單,你的私地,準不准別人在上頭堆土,還不都隨你的便!”秀秀瞟他一眼,像是在說,你這麼賊的人,未必還要說那麼透? 初冬的後湖,醒得很晚。 後湖長堤從柏泉那邊爬過來。遠處,茫茫的葦蕩湖面嚴嚴地被乳白的霧蓋住,如一口大鍋,鍋蓋雖被揭開了,熱騰騰的水汽卻戀戀地經久不散。乳白裡摻著淡藍的霧,有時像調皮的孩子,從這邊葦叢的縫裡鑽進去,又從那邊的葦叢鑽出來;有時像一群頑皮的小羊羔,吃飽了喝足了,從這垛草堆滾到那堆草垛上。野鸕鶿換一換站酸了的腿,扁長的嘴殼時不時地甩一甩,像是對這團霧不停的逗撩很不耐煩,又像是嘴殼上積了太多的霧水,甩一甩要輕鬆許多。這幾隻野鴨子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也許感到霧太涼,下意識地把嘴殼插到屁股後頭,抹一嘴殼的油,耐心耐煩地塗到背羽上,塗完,又把嘴殼深深埋進羽翅裡。知更鳥很耐不住寂寞,時時向濃霧中伸伸長脖子,尖尖的喙左右上下探詢一番,然後,作出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眨眨小小的圓眼睛:“更兒──更兒──!”誰曉得這是幾更呢? 太陽是這快土地上最清醒的。他按時從東邊的葦叢中站起來。水腥氣很濃的葦屑水霧佔滿一身一臉,他使勁地抖,仍然抖不清爽,只有這樣頭泡臉腫臉色蒼白地往上爬。稠密而枯脆的蘆葦被濃霧擁著,沒有發出往日陽光暴晒下愜意的嘎吧嘎吧聲,霧裹著蘆葦,蘆葦裹著霧,好夢正酣。太陽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冷落,又一股黏稠的寒氣從臉上淌過,他似乎打了個寒噤,騰地一躍,終於跳上了半空。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一個被濃霧裹得臃腫龐大的身影,舉著被霧水浸得濕漉漉的榔頭,在敲那截許久沒有人敲過的鐵軌。也許霧太濃了,鐘聲顯得疲憊而沉悶。也許這鐘聲太執著,吃力地一寸一寸地撕開濃霧。濃霧開處,鐘聲又回復了渾厚和悠揚,終於,渾厚悠揚的鐘聲收到了四面八方的應和……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 這些應和,有銅鑼,有犁鏵,還有去掉木把的鐵鍁之類。這些應和聲逐漸向大堤上的鐘聲靠攏,逐漸向這截鐵軌靠攏。開始,這些逐漸聚攏的聲音只聞聲而不見人,逐漸,聚攏的聲音終於驅開了濃霧,顯出高擎著聲音的黑壓壓的人群。 這是從後湖無數個星羅棋布的墩上流聚攏來的鐘聲,這是從後湖幾千間茅棚草舍聚匯攏來的人群。濃霧漸漸離堤而去,隱進密密的葦叢裡。大堤如同從水中浮出的長龍,黑壓壓的人群猶如龍脊,使長堤陡然長高了一截。那渾厚悠揚的鐘聲仍在迴盪,濃霧還在隱退,太陽的臉上逐漸有了紅潤。黑壓壓的人流,像沉默的岩漿,從堤上慢慢地淌下來,沿著姑嫂樹那條羊腸小路,向漢口城緩緩地流過去。沿途,從那些隱在蘆叢湖蕩中的茅舍裡,又有人默默地匯進這沉悶的人流…… 看了漢口同知府衙最後一眼,黃炳德像一隻肉墩墩的蛾子看它剛剛棄下的繭殼一樣,有一點輕鬆的追悼意味。一縷淡淡的非煙非霧的東西從身邊飄過。他收回眼光,朝莫師爺拱拱手,坐進一乘小轎。莫師爺縮著脖子,碩大的黃板牙像徵性地呲一呲,作出笑的樣子,也拱拱手。 “娘個希皮,撈飽撈足就開溜,把老子留下頂缸揩屁股守空廟──娘希皮!”因為莫師爺基本沒有鼻子,所以,表示憤怒和不屑而需要皺鼻子時,只能縮一縮鼻孔。鼻孔一縮,縮開了竅,冷氣敞進去了,一陣冷嗖嗖的癢癢從肺管裡衝出來,對著正要上轎的前上司,很不恭地打了個極響亮的噴嚏。 黃炳德再沒有朝莫師爺看。一張連鼻子都沒有的臉,有什麼看頭?他之所以還有耐性,對這張臉看這麼多年,主要是看中了莫師爺的刀筆手。這隻手能把死案子做活,把活案子做死。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能把沒有油水的案子做得油水直冒!人有了這種本事,你還在乎他臉上有沒有鼻子?即或是整張臉都沒有了,又有何妨呢!黃炳德上轎之前心情很好,根本無暇去品味莫師爺呲黃板牙和打噴嚏的意義。無官一身輕。先候補幾天再說。古人的有錢買得浮生半日閒的話,真是深藏玄機呢!黃晃晃、白花花的死東西已先運走了,再走這一百多斤的活人。這樣走,走得多輕鬆,多瀟灑!青衣小帽,素轎一乘,親隨兩個,宦囊就在親隨身上背著,明明白白,清清白白。 “你陶淵明可以唱歸去來,我黃炳德就不能唱悠然見南山麼!”轎子一顛一晃,顛晃出許多詩意來。 “為何不走了?”黃炳德感到沒有走好久,轎子就停住了。又沒有落轎──這就怪了。 “您家等一下。”一個走在轎後的親隨看到轎帘掀動,搶上一步,把轎帘撩出一條縫,從縫裡把頭伸進去,“您家莫慌,莫把腦殼伸出來。” “麼事?” “像是後湖的農夫和漁民都湧到城裡來了,他們就在旁邊走。聽說是為丈量麼田地的事情……”親隨小聲地把外頭髮生了什麼告訴黃炳德後,抽出腦殼,指揮轎夫抬著轎子朝一條雞腸小巷穿。 “停下來,停下來!”黃炳德連連跺腳。 轎子在巷子口停下來了。黃炳德把轎帘撩開一條縫,看不清楚,乾脆掀開簾子。 “我的個媽呀!真是好險!”黃炳德口裡吶吶,心裡暗暗慶幸。如果晚一天交印,或者晚半個時辰出衙,就會被這黑壓壓望不到頭的人流給淹死了!只要一被他們堵住,那還有什麼好說的,肯定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張中堂追究下來,劉老闆送的銀子都要吐出來還不說,搞不好來個送吏部嚴勘,一輩子的飯頓時就算吃完了! 從後湖緩緩流來的請願人流,像一股沉悶而熾烈的岩漿,向著漢口城的循禮門淌。守城的門卒發覺氣氛不對,正準備把城門關上,阻止這股熔岩湧進來。可一來由於城門長期是個擺設,好多年來基本上沒有關,陡然要關,吱吱嘎嘎好半天關不攏;二來也是守戍長期賦閒手腳不麻利,城門還沒有關上一扇,請願的人流就湧進城了。現在,請願的人眾每人手持一柱線香,形成大白天漢口城香火長龍的奇觀。黃炳德看得呆了,肥厚的脊背上沁出的冷汗,內衫子濕嘰嘰地貼在背上,剛才的慶幸感消逝殆盡,滿腦袋都是空空的。他覺得自己已經被這股憋著憤怒的人流浮舉起來,向不可知的深淵扔下去…… “您家早哇!”張太太一隻手用個青篾筲箕,端著幾個黃酥酥的面窩,一隻手端碗什錦豆腐腦,向進屋的劉宗祥打招呼,“您家過早了冇?” 漢口人的早餐,大都是在外頭吃的。這餐飯叫“過早”。這種習俗造就了漢口發達的花樣繁多的早點熟食生意。只有那一日三餐混不圓的人家,才不敢說“過早”的話。 “過了,過了!”劉宗祥邊客氣,邊往樓上走。 “秀秀起來冇?” “您家上去唦,我就端上來。”王太婆也拎個黃篾籃子進來了。竹籃上搭塊白毛巾,看樣子,裝的也是過早的東西。 “好早哇!”站在樓上客廳窗前的秀秀,聽到樓梯響,“堤上的那幾個外國兵,是你帶來的嗎?” 秀秀早就起來了。這種早起的習慣,並沒有因懷孕日深而改變。樓上的房間大都空著。起來後,她就從這間房走進那間房,又從那間房走進這間房。這法子是張太太教給她的,說這叫散步。 “多散步,多走動,到生的時侯少吃一些虧。”張太太沒有生過伢,懷了幾次,都掉了。 “都怪我,命不好,苦了我屋裡的先生。”張太太不止一次地盯著秀秀圓滾滾的肚子,羨慕地感慨。 “是呵,是我帶來的。”劉宗祥挨著她站在窗前。 他帶來的四個法國水兵在堤邊站著,對朝一江春茶樓走的人指手劃腳,不知是評論這些人的穿戴,還是討論為什麼一大早這些中國人就匆匆地集中到一起來喝茶。一個年輕的婦女走過,他們指點著女人的小腳,誇張地模仿伶仃小腳走路屁股晃動的動作,放肆地大笑。 “捉人哪!搜查哪!”劉宗祥皺起了眉頭,心裡有氣。 一大早,劉宗祥就接到立興洋行總經理皮蓬·杜的電話。洋經理問他,知道不知道由他督辦裝船的大米昨晚被盜。買辦督辦買賣,裝船守貨值班並不是他買辦份內的事,他怎麼可能這麼一大早就知道貨物被盜的事呢?洋經理電話中的語氣,劉宗祥聽來很不舒服。買辦是商人,並非巡捕,怎麼可以帶兵而且帶著洋兵去捉人?但洋經理口氣很衝,不僅知道被盜了多少,而且知道是誰幹的,知道所盜的大米藏在哪裡!總經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具體事,中國買辦居然不知道,還有什麼話可說的呢!劉宗祥只好領幾個法國兵來起贓,而逮人,劉宗祥堅持必須會同朝廷海關的人一起辦。四官殿碼頭不是法租界,他劉宗祥帶著外國兵在中國地界捉中國人,算什麼事?他由此悟出了,在皮蓬·杜笑嘻嘻的臉後面,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洋人是麼樣曉得是哪個偷的咧?連偷的東西藏在哪裡都這樣清楚!”劉宗祥與秀秀並肩站在窗前,聽起來,這不像是自言自語,倒像是在請教秀秀。 “米藏在哪裡咧?” “藏在這裡碼頭旁邊的一條躉船裡。” “那就太清楚了,肯定是陸疤子偷的,是張臘狗告的。”秀秀說得極肯定,語氣很輕鬆,說完,嘴角還掛上一些得意的笑。 “怎麼會呢?張臘狗和陸疤子是生死兄弟,是青幫一個香堂的,就差長一個腦殼、穿一條褲子了!”劉宗祥對秀秀的推斷不可置信。他朝她臉上瞄了瞄,想從她臉上找到什麼答案,眼光滿是狐疑。她臉上長了稀稀朗朗幾顆紫瘢,除此之外,唯一的變化是,臉比過去更滋潤了,總像抹著一層甜蜜蜜的愜意。長這樣一張臉,這樣恬然淡然瓷人樣的女人,她的心,也一定會像一池秋水樣明淨澄澈的。劉宗祥只是很奇怪,秀秀坐在家裡,何以這麼肯定,陸疤子是作案者,張臘狗是告密者。 “呃,宗祥哥,我給你說呵,”秀秀看見一個藍頂子的官帶著一隊兵過來了。劉宗祥也看到了,他準備下樓去。 “你一定要讓陸疤子曉得,他的案子是張臘狗搞的。莫要讓他恨你。聽到冇?” 劉宗祥已經走到房門口了,又轉過身來,抱住她,在她的眼睛上、翹鼻子上和肉嘟嘟的小嘴巴上,輕輕地親了親。 “聽到了,聽到了,我曉得的,我的老闆娘!” 聽到嘎吱嘎吱的竹跳板板響,陸疤子把腦殼伸出被窩,從艙棚的破縫裡往外瞄。最近,由於荷包裡有了幾個錢,他狠狠地賭了幾晚上,熬得舌頭起泡眼睛通紅。他睜開眼屎糊住的眼睛,一時還沒有看清有幾多人朝跳板上走。十月尾的江風,細針樣地往頸子裡鑽。他縮了縮頸子,臉朝江上瞅了瞅。寒露橫江,曉霧尚未散盡。四官殿碼頭人家裊裊的炊煙,隨北風飄過來,與江上的曉霧戀戀地糾在一起,乳白和淡藍的融和,彷彿仙境與人境的融合。 “個把媽日的,冷死人的天,一大早,是哪個跑到這裡來唦!又不是玩的地方!”陸疤子又把腦殼縮進被窩,捂了一陣。尿意太濃,又捨不得起來。正在兩難之間,熱烘烘的被子呼地一下離他而去! “咿?個把媽日……” 陸疤子感到自己突然被人丟進冷水里一樣,渾身竄起一層雞皮疙瘩。他強迫自己完全睜開被眼屎糊得太緊的眼皮,彷彿聽到眼睫毛被掙斷的嘎吧聲。一陣被蜂針刺了的疼痛,在兩對眼皮上一掠而過。眼睛睜開以後,陸疤子就徹底清醒過來了。 “搞麼事,搞麼事唦,你們?搞麼事唦,您家……們……” “搞麼事?雜種!我們還冇問你個雜種搞的麼事咧!快點,看你遭孽咯,伙計,把衣服穿上,快點,快點!”這個藍頂子是江漢海關的個小蝦子官,漢口本地人,平時也是認識陸疤子的,雖是老鼠和貓的關係,倒也相安無事。 陸疤子已經曉得是怎麼回事了。曉得是怎麼回事,心裡反而踏實了。不就是幾十包米麼,又不是什麼金銀財寶!再說,老子是奉命為幫裡做事,還是張大哥下令叫做的,未必他們不出個面管這個閒事?他不抖了。他開始穿衣服,邊穿邊後悔:個把媽日的,這一下,該有好幾天耽擱啦!要是曉得這樣,老子昨天該在家裡睡咧!我的那個玉霞,還不曉得她的疤子出了事,麼樣送個信她才好。個把日媽的臘狗,老子昨天忙了大半夜,他還要老子值班,不肯換人…… “伙計,又不是新姑娘上轎子,打扮那麼過細搞麼事唦?”藍頂子催。其實,陸疤子根本談不上打扮不打扮,只是腦殼裡想事,穿衣服的動作一時有點僵而已。 “慌麼事唦?就是砍腦殼的犯人也要讓他穿衣服唦!人有三急,屙泡尿總可得唦?”陸疤子鑽出艙來,扯開剛系上的褲子,對著岸上尿。隔著跳板,他看見四個外國兵,後頭站著劉宗祥。 “個雜種,姓劉的,是你把老子賣給外國人了?等著吧,等事情完了,老子再跟你個狗日的算賬!”注意力分散了,一股北風加了一把勁,把尿沫子吹了回來,灑了陸疤子自己一身。 “個婊子,人背時,尿都屙不直了!” 陸疤子心裡暗暗詛咒,被藍頂子帶下躉船。他不想隱瞞。幾十袋米,又不是蠻值錢的東西,未必治老子的死罪不成?他徑直把藍頂子一行帶到躉船旁一隻蘆棚木船邊,下巴一抬:“不就是幾袋子米麼,都在船上!” “劉老闆,您家要下去看看嗎點個數?”藍頂子客氣地徵求劉宗祥的意見。劉宗祥又用法語問四個法國水兵,是否要上船檢查一下。四個水兵只有一個點頭。這點頭的法國人用法語說,他還沒有坐過這種小木船,想上去體驗一下。劉宗祥請藍頂子照顧好這個好奇的法國人,轉過頭對陸疤子說:“陸先生,築堤的錢都用完了?怎麼連買米的錢都冇得了哇?” “麼樣啊,劉老闆,為這幾麻袋米,就這樣跟洋人賣命?連老朋友都下死手整?也不怕晚上睡不著瞌睡!”陸疤子吸吸鼻子,朝江里狠狠吐了一口痰。 “嘿嘿,陸先生,您家恐怕還不曉得,我劉某人,只是在商言商,從不出賣朋友的。莫說幾麻袋米,就是幾麻袋銀子,只要朋友開個口,我連個哽都不會打,只管拿去用!這件事我不敢說,說出來怕您家不相信。開始,連我聽了都不相信麼。您家曉不曉得,您家的案子是哪個告到法國人那裡的?是跟您家穿一條褲子的張大哥,張臘狗哇!不相信?我說您家不會相信吧!我說過了唦,連我這不相干的人都不相信麼!您家們兄弟伙的感情是蠻好的唦!唉,人心哪……”劉宗祥掏出白手絹,揩一揩鼻子。江邊的北風頭子很刺人,吸一口進去,連肚子裡頭都是冰涼冰涼的。 “你瞎說些麼事啊!我們的張大哥,會做這種賣兄弟伙的事?這事,還是他叫我搞的咧,不然,我要這些米做麼事唦?要搞,我不曉得搞些別的值錢的東西?”陸疤子的臉一陣抽搐,帶動那條褐色的長疤像條肥壯蜈蚣樣在臉上爬。開始,他還朝劉宗祥大聲喊叫,喊了幾聲,彷彿突然被人抽了筋,消了氣,聲音就沒底氣。 “個狗日的,男盜女娼個狗日的!老子曉得了,人心隔肚皮,老子曉得了,老子曉得了……個斷子絕孫狗日的,做籠子老子鑽,老子曉得了,老子曉得了……做籠子,就是為一個蛐蛐唦,一個蛐蛐呀!”突然,陸疤子竭斯底里大叫起來,瘋了樣地轉身就往岸上跑。還沒等他放開步子,就被一個長腿的法國水兵一把抓住了。 “二十五包米,劉先生!”藍頂子站在船頭,朝劉宗祥喊。其實,他心裡也在嘀咕:偷東西都不曉得偷,偷米!米有個麼偷頭,堆頭又大,一下子就捉到了! 看到劉宗祥從樓梯口一露頭,穆勉之就站了起來。可剛一站起來,他馬上就後悔了:個把媽日的,姓穆的,你麼時侯變得這樣賤了?未必真是偷了別個的老婆做賊心虛…… 穆勉之的確是在心裡咒罵自己。他一向自認不是個軟骨頭,也不是個愛求人的人。前幾天,他忽然想念起鍾毓英帶著的兩個伢。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人這個狗日的東西也真是怪,像這種不疼不癢的想法一經產生,就像暮春時節的江南雨,淅淅瀝瀝如絲如霧不斷纖,讓人喜,使人憂!找個麼理由到劉公館去呢?以前同鍾毓英幽會,都是她訂時間,小梅接引。前些時把她們主僕倆氣跑了,好不好再找去呢?對了,就冠冕堂皇地去找劉宗祥,估一個劉宗祥不在家的時間直接去找,就說找劉老闆談生意,談想承攬拆漢口城牆的事。結果,事情遠比穆勉之想的要簡單得多。主人不在家。鍾毓英和小梅對兩個孩子的爹很是客氣。一夜夫妻白日恩哪,哪怕是露水夫妻呢!看了自己的伢,穆勉之居然很快就有了當爹的感覺。畢竟是親骨肉啊,這兩個胖墩墩的伢,左看右瞄都舒服!穆勉之一時激動,提出要她們馬上抱起伢跟他走!不料,鍾毓英和小梅像是預先商量好了一樣,異口同聲地拒絕了。這讓穆勉之很失望。只是這失望並不沉重,像一縷輕煙,一飄而過。失望一瞬而逝後,倒是一陣輕鬆。鍾毓英沒有看出穆勉之的輕鬆,她反轉來寬慰他,說她們想穿了,伢放在哪裡養都一樣,放在娘跟前,對小伢好些。長大以後再說。他要是想伢,想她們,有經常來的機會。 “不怕,有麼事你就說。”鍾毓英完全是妻子關心丈夫的口氣。 承攬拆漢口城牆的事,穆勉之沒有想到,鍾毓英還真當一件事對劉宗祥說了,更沒有想到,劉宗祥竟然同意就承攬拆城牆的事和他商量。他原以為跟鍾毓英無非就說說而已。他們夫妻感情又不好,互相還能聽得進話麼?哪知趙吉夫傳話說,劉老闆同意讓穆老闆承包。 “還是枕頭風靈。”穆勉之想。 “劉先生,劉老闆,讓您家受累了噢!”穆勉之站起來,對劉宗祥拱拱手。 “劉老闆,您家喝點什麼啊?”一江春茶樓的經理迎上來,很客氣地打招呼。穆勉之是個知名人物,劉宗祥更是炙手可熱。能夠勞動穆勉之這種商界黑道都抖得出威風的人物專門等候,劉宗祥的地位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樓的賈經理是熟悉劉宗祥的。現在茶館雖然不在祥記商行名下了,但女老闆和劉宗祥的關係,經理心裡是亮堂堂的。他把堂倌撥到一邊,他要親自款待這兩位貴客。 “哦嗬!老闆,恭喜發財!”劉宗祥客氣地抬抬禮帽,又謙和地笑笑,“賈老闆,茶館麼,不就是茶麼,難道您家還有麼別的東給我們喝?” “哎嘿,劉老闆,這您家就小看我這爿茶館了哦。”賈經理的嘴唇薄而闊,像鯰魚的嘴。鼻子也長得很有特點,沒有鼻樑,只是在鼻翼處異峰突起,突起後又向嘴唇處那麼一勾,把闊嘴中間的一段給遮住了。 “真還怕您家不相信,雖不敢說各地的名茶我這裡全部都有,也不說我這裡是春不喝秋,秋不喝春;就是那西洋的麼咖啡喲,可喲可喲,麼事路易子哦,白拉地哦,您家點麼事我就有麼事!當然咧,這也是嘴巴兩張皮,您家見多識廣……”看劉宗祥笑得合不攏嘴,賈經理不曉得哪裡說外行了,趕忙住了口,看人的眼光就有點不好意思。 “冇說錯,我們說外國的話麼,不就是說個音麼,可可,路易十八,白蘭地,您家都有?”劉宗祥一面笑,一面很客氣很委婉地糾正賈經理的話。 “這樣咧,我就要牛奶加咖啡吧。” 因為賈經理說到嘴皮子,穆勉之和劉宗祥都朝賈經理的嘴巴多看了幾眼,可能都想到鯰魚嘴巴這個形像吧,兩人相視一笑。在漢口,鯰魚是家常魚,說某某的嘴巴像鯰魚嘴巴,這比喻通俗很普遍,而且一般無惡意。穆勉之和劉宗祥之間的這一笑,把兩人今天會面的氣氛笑輕鬆了。 “您家要不嫌我羅嗦,那就好,那就好!”賈經理見兩位客人臉上都有了輕鬆的笑,也就咧開鯰魚嘴巴,跟著一起嘿嘿地笑出聲來。 “這裡是個跟外頭完全不搭界的單間,您家們慢慢地坐,慢慢地喝。由我自己來招呼您家們,囑咐了,冇得我的吩咐,哪個都不准進來的。”賈經理給兩位安排的單間,窗戶迎江,外面是用木格子隔死了的茶具間。這樣,就把這個單間同外面的茶客完全隔開了。賈經理送上喝的:穆勉之要了一壺碧螺春,劉宗祥要了牛奶咖啡。 “穆老闆,昨天讓您家挪步了,到洋行公幹,讓您家到寒舍空跑了一趟!又讓您家破費,給小伢們買那麼多東西!”劉宗祥呷一口咖啡,跟穆勉之寒喧。因為秀秀住在四官殿,為了到這裡的方便,劉宗祥就不怎麼住劉園而多在法租界劉公館了。昨天,鍾毓英的確是說了穆勉之來求承包拆城牆工程的事,不過,不是吹的“枕頭風”,而是在劉宗祥喝茶時趁機說的。在說到正事之前,鍾毓英還小心翼翼地誇獎穆勉之懂規矩,竟然還打聽到劉家添了小伢,送來一大堆小伢吃呀玩的東西。劉宗祥對這兩個伢的事很敏感,一聽穆勉之關心這兩個伢的話,眉頭就打了皺。鍾毓英一看他神色不對,也就把繞圈子的話打住,說拆城牆的事,三言兩語也就完了。沒有多餘的話,是劉宗祥兩口子多年來的正常情況。如果哪個說多了,對方反而覺得不正常。劉宗祥從來不在家裡與家人說外面的事,家里人也從來不過問他在外面的事。家裡的開銷,由趙吉夫從祥記商行帳上撥辦。好在鍾毓英代穆勉之求的事,正是劉宗祥亟於想辦的事。鍾毓英說了,他雖然一言不發,卻聽進去了。 “劉老闆莫客氣。你我之間嘛,雖說不上是朋友,恕穆某直言,總還算是生意場上的熟人吧?生意嘛,一個人總是做不成生意的哦!可能您家也曉得,我穆勉之雖說有些不大好的傳說,但在做生意上,從來是說一不二的咧!您家洋行的皮蓬·杜先生還是曉得我的為人的。”穆勉之抬出劉宗祥洋行的總經理,停了停,朝劉宗祥臉上看看。劉宗祥聲色不動,仍是一副謙和恭聽的神態。 “再說咧,穆某一向把生意和個人過日子、交朋友這些事分開。說句江湖話,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自己後頸窩的毛,摸得到,看不到喲!”穆勉之把茶杯端起來,用杯蓋子抿抿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茶葉。整杯茶就這一片茶葉還浮在上面,其餘沉到杯底的都片片豎立,在淡綠的茶湯中如碧波深處的灌木林。他沒有喝,吹吹那片孤零零的茶葉,讓裊裊茶香在茶室繚繞,去中和劉宗祥杯中升起的咖啡香。穆勉之說得似乎有些動情。他把臉轉向窗外,彷彿向一位有隔閡的老朋友一吐心曲之後,流露出一些傷感。 窗外的江面上,兩隻江鷗在逐飛,一忽兒這一隻在前,一忽兒那一隻把翅膀緊扇幾下,又飛到前頭去了。 “穆先生,我劉宗祥做生意從來不吃獨食。再說,您家剛才也說了,生意麼總要大家來做,也不可能一人吃獨食。飯要大家吃,搶著吃才香唦!這樣罷,再多的道理喲,套話喲,眼下都免了,就說拆城牆的工程罷。張中堂臨奉調進京之前,交給我劉宗祥了。我可是遞了文書劃了押的!用我們洋行做生意的話來說,是訂了合同的咧。這個工程分兩層。一是拆;二是修,就是在舊城基上修一條馬路。這可是我們漢口城第一條馬路咧!馬路麼,可不是光跑馬的,眼光要放長一點,外國都用汽車了,我們漢口的這條馬路,總有一天要跑我們自己汽車的啊!” 劉宗祥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談到這項工程的作用和遠景,就像築後湖長堤一樣,劉宗祥往往把它與錢分開。這種在生意場把生意與錢短暫分開的激動,劉宗祥常常產生。一些大的生意,比如後湖長堤,比如這拆城牆修馬路,這些生意本身就讓人激動,而不是這些生意賺的錢讓他激動。對於劉宗祥,賺錢有什麼好激動的呢?做生意本來就應該賺錢,這和吃飽了肚子就不餓是一樣簡單的道理,簡單得跟廢話差不多。吃了飯肚子還餓甚至越吃越餓,肯定是身體出了毛病。做生意老賠錢,肯定是這人不會做生意。做一筆生意能賺多少錢,很快就可以盤算出來。而一項大工程,完成之後讓人回憶的東西多而且時間長,有時還會像酒越放越醇越讓人回味綿長。劉宗祥踱到窗前,一個轉身,對著穆勉之…… “穆先生有意承接這項工程,劉某當然放心,但是咧,醜話還是要先說,官憑文書私憑印,還是規規矩矩簽定一個合同,您家看行不行?” “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再好不過!”穆勉之反倒冷靜下來了。他沒有往劉宗祥的思路上去想,恰恰相反,他在想,劉宗祥是不是想用這些不著邊際天花亂墜的神吹,說些七車八車的,把他穆勉之吹糊塗,好讓他劉宗祥牽著鼻子走。穆勉之可從來不是苕貨!做生意就是為了賺錢。工程,工程就不是生意?是生意就是為賺錢。賺錢為麼事?為了用,為了痛痛快快地花,一個人用不完,請朋友來一起用!三朋四友,冇得錢,哪來的朋友?哪來的義氣?常言說得好哇,柴米油鹽的夫妻,酒肉場上的朋友!你劉宗祥冇得錢,會有劉園,有劉公館?穆勉之越想越不舒服。最不舒服的地方,是劉宗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談那20萬兩銀子工程款的話。 “好罷,你不說,我也不說。我先說錢,好讓你劉宗祥把我當條餓狗子,隨便丟塊骨頭打發我啊?” 穆勉之不接劉宗祥別的話,只是同意定合同。 “這樣吧,張大人說了,四十幾年前,修這城牆花了20萬兩銀子。現在咧,拆這城牆,也花20萬兩銀子。我也把話說白了,既然朝廷把工程交給我,我不談賺,三五萬的預備金總是該留的罷!其餘的呢,只要您家的合同訂得我們兩家都滿意,我是一顆銀末子都不沾的。”劉宗祥明白他面對的是個老手,不能繞太多圈子。弄巧最容易成拙。 “狗日的雜種,腳不動,手不抬,一開口就是五萬,也不怕吃太多脹死了!”穆勉之在肚子裡罵,可臉上還在笑。這是與漢口的名商人談生意,不是洪門兄弟在一起喝酒吹牛皮,動不得粗。他稍稍沉吟了一會,覺得在錢字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軟,寧可這筆生意不做! “我想,是否請劉老闆稍微體恤一些,只留兩萬?預備金麼,兩萬應該也夠了,至於合同麼,我先寫一個,保您家滿意就是了。” “也好,也好。就依穆先生的意思罷。這樣,三天簽合同,三天之內不能簽合同,我們今天算是隨麼事都冇談,就當坐在一塊,說了幾句閒話!” 劉宗祥一副大度的姿態。他明白,無論如何,他是贏家。他本來想說,他一兩銀子都不要,20萬兩都交出去。但一想,這樣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做生意,你要錢越要得少,人家就越容易起疑心:咿?是不是做籠子?咿!是不是把荒貨賣給老子? 做生意要讓人家能夠還價,而且多少能還一點下來,才叫真會做生意! 給王利發開門的是王玉霞。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陸大哥,陸大哥咧?”見王玉霞頭泡臉腫滿面悲戚的樣子,王利發估計是陸家出了事。 最近,王利發覺得那天晚上要找他麻煩的風聲像是過去了,就在四官殿找了間小門面,與老爹一起熬牛骨頭湯,蒸醬肉包子、菜包子賣。他不是個孔武有力的人。那天,他正要與陶蘇一續兩進紫竹苑的緣分,聽到樓下吼吼叫叫的響動來得不善,當即胡亂穿起還沒有脫完的衣服,從窗戶跳了出去。這窗外的高低,都是他事先看好了的。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他走在路上的時侯,就注意了後頭隱隱的腳步聲。作為剃頭匠,都有一手“端腰”、“捏肩”的“武活手藝”。這門手藝的勁雖然在手上,但功夫還要從身上練起,這些基本功與武功是一個路子。弱者的生存更多的不是鬥力,而是鬥智,鬥那種小巧的心計。王利發從來是以弱者示人的,人們一般也就容易忽略他是否有另外的一面。他的身懷粗淺武功和心細膽小,都是他生存的武器。當然,這武器只能防守,絕對不能用來進攻。王利發的越窗而逃,是穆勉之和尹篙子萬萬沒有想到的。 張臘狗已經做“籠子”把陸疤子關進了大牢,出了胸中的惡氣,哪裡還記得他王利發?張臘狗都不追究了,穆勉之怎麼會去找事呢!王利發本身就是容易讓人忘記的人,或者說,他王利發從來就沒有被人注意過! 可王利發開的包子舖,生意還真不錯。 這主要歸功於王大爹。自家開個“過早”的鋪子,是王大爹大半輩子的夢想。當一直被他看作不爭氣的猥猥瑣瑣的兒子拿出100兩銀子,商量要開一個什麼鋪子時,王大爹開始一點都不相信銀票是真的:這樣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用來揩屁股都嫌硬了咧,能當銀子用?後來相信了,相信這是真銀子了,是可以當錢用的了,而且是100兩!當然,用這100兩銀子開個小舖子完全綽綽有餘。王大爹差一點昏死過去!當然這是喜歡,是喜出望外造成的。恢復正常之後,王大爹首先想到的,就是開一家包子舖!老人家手捧銀票,尖瘦的下頜直顫,連帶著下巴上那幾根花白的鬍鬚也像秋風中的衰草蔌蔌地抖。他沒有問兒子,銀子是從哪裡來的。又怕知道了真相,一旦是不義之財,用起來就心裡不安,最後影響鋪子開不成。他本想問清楚的。不義之財不能要。這是王大爹為人的原則之一。但他太想開舖子了,太想離開這臭烘烘的棚戶區了。他年輕時學過飲食行的紅白案手藝,一直沒有機會施展。現在有了自己的鋪子,王大爹像是年輕了20歲。王氏父子的包子舖叫“王發記”,開張不到三個月,這裡做的包子,尤其是醬肉包子,就成了四官殿小吃中的名牌。到一江春茶樓喝茶的有錢茶客,都以用荷葉包幾個王發記的醬肉包子,邊喝茶邊吃包子為樂事。王利發不剃頭了,給老爹當下手,學手藝,照顧店堂。荷包裡賺了幾個,王利發的心就開始花了。他想陶蘇,但又實在不好意思“三顧茅廬”。他想起了王玉霞,又連帶飲水思源想起陸疤子。要不是陸疤子,他哪裡會有100兩銀子!哪裡會有這王發記包子舖!王利發忽然想起他與陸疤子分手時,曾看出陸疤子有血光之災的氣色。他王利發尚且被追殺,陸疤子還不被人往死裡整?人家整他王利發,他可以跑,可以躲。而陸疤子生就的犟筋,會硬挺著對乾,哪裡會有好下場? “不會錯的,陸疤子怕是兇多吉少!”王利發心神不寧。他不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一個人的日子過好一點之後,他的惻隱之心更容易發酵。 王玉霞記得王利發。這個剃頭匠是與她的男人合夥鬥蛐蛐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就是這個剃頭匠說丈夫的弟兄中有人存心不良。現如今,她的男人果然被捉進去了,像是應驗了剃頭匠的話。疤子往日那麼多朋友,現在卻連一根人毛都看不到了,不曉得都躲到哪個旮旯裡去了!剃頭匠跟男人才認得幾天?人家還記得來看一看,雖然說不上是什麼蠻深交的朋友,人家倒曉得好歹!王玉霞一見王利發,眼淚又撲蔌蔌往下流。 “到底出了麼事哦?”眼前這個漂亮女人哭得淚人一般,臉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頭髮亂得像雞窩。陸疤子的爹陸駝子,聽說兒子出了事,愣了愣:“命!命裡是麼樣就是麼樣,躲是躲不脫的!”他朝媳婦和孫子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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