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希亮的團部內,軍官和衛兵們都忙著在打點行李,牆上的地圖被摘下捲走,鋪蓋被提出門外。范希亮在打電話,邊上站著等待拆線的通信兵,范希亮摀住話筒,對通信兵說:“你們師部的通信排也太急了,老子電話還沒打完,就等在一邊拆線!”通信兵只好賠笑,這畢竟是公事公辦,他也沒辦法。
立青全副武裝地走了進來,對著范希亮舉手敬禮:“範團長,二師六團營長楊立青奉命接防,請訓示!”
范希亮一巴掌打下立青舉著的手:“得得得,咱倆還來這一套,讓你一個營長來接防,不是要蔑視本團長吧?”
“哪敢,我們團長知道咱倆是親戚,好說話呀!”立青嬉皮笑臉地。
范希亮白了立青一眼:“誰他媽和你是親戚?”
“你看你這人,說你妹妹在上海,把你妹妹介紹給我做老婆,怎麼到了上海又不認賬了?”立青很是一本正經。
范希亮湊近立青:“你小子別嘻嘻哈哈,知道咱們一師怎麼就給撤下去,換你們二師的?”
“我也莫名其妙,到底怎麼回事?”立青不解,放下之前的玩笑話。
原來一師進城後,上海市民政府派出擁軍慰問隊,吹吹打打地送些火腿香腸麵包等慰問品,一師的官兵還同慰問隊一塊兒看了幾場演出,跟著一齊喊了幾句口號,卻被人打小報告反映上去,上面擔心受到“赤化”,便撤下了一師,換上二師。
“這些打小報告的傢伙中,就有你那狗屁哥哥!”范希亮很忿恨。
“立仁跑一師來盯你們梢?”立青一驚。
“他自己盯也罷了,誰讓他是上級,可他不,派些上海灘的流氓地痞來盯梢。這種人,要我說,就是個吃家飯拉野屎的烏龜王八蛋!弄得咱薛師長就地免職。”范希亮憤憤不平。
立青不說話了。
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提醒:“你也留點神,別看你們是兄弟!”說罷,轉臉對屋裡的部下訓道:“還磨磨蹭蹭的,趕緊滾蛋,給二師的兄弟騰地方!”
部下們抬的抬,扛的扛,全都忙活起來。
“兄弟,這兒就交給你了,一句話,命令要執行,出格的事別乾。對了,還有一樣東西要交待。”范希亮掏出皮夾,取出妹妹的照片給立青,“地址寫在上面呢,有時間,你倆見見面,看看中意不?”
悠揚婉約的提琴聲瀰漫在酒吧內,多是些西方人,還有些高級白種妓女。楚材和立仁穿著便裝,坐在角落。
“那邊的幾個,一看就是白俄,沒準還是沙皇的親戚。蘇俄革命把她們攆到上海灘來了,她們對紅色革命有著切身體驗。如果不信,你可以問問她們中間的任何一個,是做貴族好呢,還是做妓女好?”楚材指著白種妓女對立仁說。
立仁問楚材:“總司令到底是什麼態度?”
“專艇駛進黃浦江時,我站在校長邊上。他看到了黃浦江上的列強戰艦,甲板上的火砲,炮衣全都褪下來了,砲口指向非常明確。連接租界的所有通道都架設了鐵絲網,他們的海軍陸戰隊刺刀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刺刀後面是機槍工事和野戰砲隊。整個租界,活像一隻奓起刺來的豪豬。”楚材陷入沉思。
“總司令說什麼了?”楊立仁繼續追問。
“問題就在這兒,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楚材陰陰地答。
“第一師調往南京,僅僅是防止被赤化嗎?”立仁已從楚材的神色中感受出什麼。
當然不僅是防止被赤化,楚材告訴立仁,以第二師換防第一師,這是一步好棋。一者,二師進駐閘北,可就近監視設在閘北的上海總工會和工人糾察總指揮部;二者,第一師低調撤往南京,不為政敵留意,蔣介石的手上決不可沾血,把那些不名譽的髒活、累活,全交給第二十六軍去做,讓他們來承擔罵名。
勤務兵在立青的營部寢室重新掛圖、敲釘子、擺裝具,替長官立青安置舖位。一切停當後,勤務兵特意從背包裡取出那隻北伐軍娃娃,體貼地放在床頭。
一臉疲憊的立青走進寢室,一進門就扔掉靴子。武器披掛就手扔地板上,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立青隨手從身邊一抽,竟是那隻北伐軍娃娃,想扔,又停住了,對娃娃說:“你還真有點像我呢!”
立青突然間來了興趣:“就你這副模樣還敢愛上人家,你在人家眼裡也就是個布娃娃。沒把你當回事。居然說我'勢利'?我要是勢利早做小無賴了,還跑廣州讓你教訓上三天。我立青哪一點不夠格?連你哥哥都沒這麼對我,他說我是人才,還難得。也是呀,咱黃埔三期六班,除了老范,也就我了。連老范都讓我做他妹夫……”
立青感到有點累了,扔掉布娃娃,用腳夠著燈繩,“啪噠”,燈熄了,很快,傳來了立青的鼾聲.
立仁不在家,書房內除了電話機,桌子上擺著的都是些文件、函件、名片、會議記錄,還有一份起草了一半的報告文稿。
楊廷鶴湊上去看了文稿標題,不由大驚失色:“共產黨聯結容納於國民黨內之謀叛證據!”
忽然,楊廷鶴身後冷不丁傳來立仁的聲音:“父親,你在看什麼?”
楊廷鶴沒理睬兒子,直視地看他:“我問你,立青就在上海,你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誰告訴你立青就在上海?”
“我問的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楊廷鶴繼續兇兇地追問。
原來梅姨在閘北的馬路上,碰到了身任北伐軍營長的立青,就興沖沖地告訴了楊廷鶴。楊廷鶴想從立仁那裡得到進一步確認。看了立仁起草的文稿標題後,楊廷鶴自然能明白立仁為什麼一直瞞著自己。難道說立青是共產黨容納在國民黨內的叛逆?立仁欲把自己的兄弟置於死地?楊廷鶴感到問題嚴重。
“不是我小看你,你們搞的那一套我根本看不上。古往今來,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那些陰壞的法術詐力,不是我們楊家人的本根。”楊廷鶴甚至覺得立仁所為根本就不像他們楊家人。
楊廷鶴的話並沒有激怒立仁,他反倒心平氣和地對父親說:“父親,你可以指責我這個人,因為我是你的兒子。可你無權指責你兒子正做著的事,因為這件事不是我個人的事。我們大家都不希望看到,上海這個中國最大的錢包毀於無知之手。如果你覺得我在你家裡做這些事惹得你老不高興,我可以立刻搬走!”
楊廷鶴第一次覺得和這個兒子很難溝通,氣得渾身發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立青一身軍裝,在飯店的一個大套間門前停下。門開了,董建昌看著立青:“來了,進來吧!”門在立青的身後帶上。
董建昌默默地站在窗前,一言不發,坐在沙發上的立青有些莫名其妙。
“你們的校長簡直發瘋了,我是阻止不了他了!”董建昌說,“你知道嗎,這樣搞下去,沒有前途。立青呀,也別在第二師待了,跟我回武漢,回第四軍去。”
“去第四軍?為什麼?”立青不明白。
“你難道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嗎?”
“聽是聽說了,校長好像對共產黨不滿意。”
“已經不是不滿意了,人家要用機關槍來做最後解決,清黨的命令就要下達了。”董建昌燃起了根煙,說,“別的事,我董建昌都能跟他老蔣幹,背信棄義的事,我幹不了。第四軍的感受跟你們第一軍可不一樣。一路北伐,最難打的仗,人家共產黨替你打下了,你說,人家替你拼完命了,你再用機關槍來報答人家?這種事咱做不了,做了會折壽的!”
立青一聲不吭,仍有些不能理解。
董建昌擺出準姐夫的架子,吩咐道:“立青,馬上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去武漢,去第四軍,我會跟你們劉峙師長說清楚。”
立青搖搖頭:“我這營長是打出來的,我不想讓人家說我。”
“說你什麼,裙帶關係?說就說吧,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麼?”董建昌不明白立青怎麼忽然瞻前顧後起來,似乎不符合他的風格。
“我在乎。”立青執拗地說。
董建昌盯著立青:“小子,我可是為你的前途著想。”
“我不是傻瓜,我能把握自己!”立青依舊執拗。
董建昌罵道:“你怎麼跟你姐一樣倔,一口咬住個牛卵蛋,給你隻雞腿子你都不鬆口!”話雖這麼說,董建昌的眼中仍帶有幾分憐愛。
立青去上海民政樓找瞿霞,走到走廊,兩名武裝工人攔住他。其中一個問:“請問,您是哪個部分的?”
立青沒好氣地說:“怎麼又問,進門時就給你們警衛說過了!”
另一個工人也沒好氣:“問過了,也得問!”
立青怒了:“你們怎麼這樣?我去你們的宣文委,找你們的瞿霞同志!”
第一個問話的工人說:“那也得說清楚啊!”
立青指指衣服:“這軍裝你們都不信任?”
工人還真是不信任,非問出立青是哪支部隊的不可,立青就是不說,雙方竟爭執起來,瞿霞恰好過來,立刻走上前,拉開雙方:“你們幹什麼啊?這是我們的客人,二師楊立青營長!”
工人終於住手,還替立青撿起軍帽:“誤會,楊營長,向你致以工人階級的敬禮。”立青還想諷刺工人幾句,瞿霞趕緊拉走他。
“烏合之眾,完全是烏合之眾!”立青一進辦公室,就氣呼呼地說。
“也是你太傲慢了,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說你是來找我的嘛,人家不就讓你進來了嗎,可你偏不說。”瞿霞安慰。
“一座城市兩支武裝,兩個指揮系統,你懂嗎?是非常危險的。”立青從軍事上考慮分析。
“你打電話來說要見我,就是為說這件事來的?”瞿霞問。
“我跟你談不了,我要見瞿教官。”立青仍舊氣呼呼。
接著,立青生氣地說:“瞿霞,你說說這大走廊上,是我們在廣州要的那個'革命'嗎?那時候,黃埔學生軍的軍服是什麼?是旗幟,所向披靡的旗幟!穿上它,你就是最可愛的人。可是現在,軍服還是那個款式,看法可就變了。你告訴我,還有信任沒有?”
瞿霞終於明白立青發火的原因,說:“我忘了向你解釋了,就在昨天,三名穿你這樣服裝的人,衝進我們一位領導同志的家裡,打死了他。這也就是剛剛那場誤會的原因。”
“真的?我們真這麼乾了嗎?”立青一愣。
這兵荒馬亂的,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我沒說你們幹的。”瞿霞說。
“那我就更要見瞿恩了,你馬上替我找到他。我給你十分鐘,再晚就來不及了。”
“十分鐘時間無論如何做不到,我哥哥瞿恩他不在這座樓裡。”瞿霞無奈地望向立青。
“那就沒辦法了……”立青感到有點失望。
立青難過地對瞿霞說:“瞿霞,我需要瞿恩的智慧來阻止可怕的事情發生,中山艦事件再不能重演了!你知道嗎?我只想親口聽聽瞿教官對我說,我該怎麼做?做什麼?我真的非常非常的痛苦……”立青說完,“砰”地帶上了門,走了。
身後的瞿霞追喊:“立青!立青!”
哪裡還能見到立青的影子……
瞿霞快步來到瞿恩的指揮室,瞿恩正與幾名領導同志在研究市區圖。瞿霞對瞿恩一陣耳語,瞿恩一怔,領瞿霞到了邊上:“噢?立青是這麼說的?”
“好像還有一些,他不便說。”瞿霞說。
瞿恩神情嚴肅地對瞿霞說:“不管怎麼說,至少我們對蔣不能抱任何幻想。上海衝突已不可避免,我們要做好鬥爭失敗的準備。”
“失敗準備?這還沒開始,就準備失敗?”瞿霞不相信地問。
瞿恩嘆了口氣:“唉!黨內的意見不一致,決定權在共產國際手裡,你有什麼辦法?伍豪同他們爭論過,但沒用。”
接著,瞿恩關心地對妹妹瞿霞說:“以後的路還很長,你現在就回家去,一旦他們翻臉,上海黨必然會轉入地下,咱們家是黨在上海最機密的聯絡地點之一。你和母親現在就要做好隱蔽工作的準備。”
瞿霞點點頭,站起身來要走。
“告訴我們的媽媽,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對組織有信心。這不是結局,蔣介石如果這麼幹下去,總有一天要垮台。'君以此始,必以此終'!”瞿恩處驚不變。
一輛租界巡捕房的警車停在楊家門外,英籍警官克拉克笑嘻嘻地接過立仁遞過來的行李,協助他裝上車內。
立仁對克拉克說:“這——我家!你——要保護!”
克拉克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
楊廷鶴和梅姨透過窗戶,目送著遠去的警車尾燈。
“你說這立仁究竟是什麼官,怎麼這麼大能耐?”梅姨說。
“你就記住了,暮色底下,所有的貓都是灰色的。”楊廷鶴感到生厭。
這時候,書房裡電話鈴響了。
“還在打,人都走了?!”梅姨說。
“老子替兒子傳一回話吧。”楊廷鶴說著,走進書房。
楊廷鶴拿起“叮呤呤”的電話。
電話中傳來楚材的聲音:“怎麼老半天不接電話,我跟你說,行動時間已經定下了,四月十二日凌晨四點!你在聽嗎?也就是明天!”
楊廷鶴呆住了。
警報聲尖利地從瞿恩家窗外不時劃過,連續的機關槍射擊聲不斷傳來,瞿母與瞿霞隔窗向外眺望。
“這槍聲,是你哥哥那兒嗎?”瞿母憂心忡忡。
瞿霞無聲地點點頭。
槍聲連續不斷,又有警車呼嘯而過。瞿母機警地將窗台上的紅色盆花搬入,換了藍色盆花後,關上窗戶,對瞿霞說:“從現在起,我們等你哥哥指示,等。”
“你說,黨還有希望嗎?”瞿霞問。
“二十年後見高低吧!”
同兒子一樣,瞿母的心中,充滿著必勝的信念。
立青與湯慕禹等幾名軍官在駐地打牌,室外隱隱的警報聲不斷。
“就他二十六軍在外面瞎忙乎呢,打仗不行,做這種事賣力得很!”湯慕禹說。非*凡*論*壇
“出牌出牌,囉嗦啥呀你!”立青心中窩著火。
“昨天,我去師部機要室,看到一百九十七個共產黨首要分子中,咱黃埔的熟人就佔了四十五個。穆震方又上榜了——”湯慕禹邊打牌邊說。
“老穆?”立青一怔。
“是呀,人家現在是中共江西省委的軍委委員。”湯慕禹說。
“老穆真的上名單了?”立青不放心地又問。
“我騙你不成?師機要員是咱三期同學。”
“名單上還有誰?”
“我可記不全,不過,有一個離你最近的,瞿恩,瞿教官,排在了前五十呢!”湯慕禹說完,注意著立青的臉色。
“你盯著我幹嗎?”立青不高興地。
湯慕禹湊到立青耳邊:“聽我的話,別和他妹妹再來往了。”
不大一會,急促的腳步聲中,跑來通信兵:“楊營長,師部命令,三營抽一個連,由你帶領,現在出發,協助二十六軍抓捕共黨首要分子!”
接到抓捕命令,立青感到一陣震撼,不由為瞿恩擔心。
兩輛軍用卡車風馳電掣般開來,在臨街一幢建築前緊急剎車。
車後擋板打開,全副武裝的士兵跳下車。
從駕駛室走下立青和吳融。
立青一揮手,士兵們包圍建築物,同時用槍托砸開門窗,持槍衝入。不大一會兒工夫,士兵們從建築物內帶出十幾名中共人士。他們一個個大義凜然,目光似箭般朝立青等人射來。
“押上車,帶回去!”立青不敢正眼對視,無奈地命令。
在立青身後,忽然閃出一名高級軍官:“楊營長!”
“你是誰?”
“二十六軍二師參謀長。”
對方在作自我介紹的同時,一批二十六軍的隊伍“刷刷”開到。
“給你的命令是就地正法。”自稱是二十六軍二師參謀長的高級軍官命令。
“我不管,我要帶回去審訊。”立青不從。
“你第二師不管我來管!”那名參謀長說罷,命令他的二十六軍隊伍準備執行槍決。
“你們什麼東西,敢欺侮到老子頭上!”立青“刷”地拔出手槍。
“怎麼,你想背叛校長?”參謀長獰聲喝道。
吳融一把抱住立青:“立青,你冷靜點兒!”
“舉槍——”二師參謀長厲聲發布命令。
“刷”地,二十六軍執法隊士兵齊整整地舉起步槍。
“瞄準——”
顆顆準星對準一排手無寸鐵的中共人士。
被逮捕的隊伍中一名年輕女子突然高呼:“革命無罪!背叛可恥!中國共產黨萬歲!”
“放——”
“砰——”一排槍響。
中彈的十幾名中共人士踉踉蹌蹌地倒下,最後倒下的是那名年輕女子,她用哀傷的目光看著立青,猝然倒地。
立青恍然覺得,那女子長的酷似瞿霞,他呆住了。
瞿恩在租界裡弄順著牆一路緊跑,弄堂口,警車淒厲地鳴笛開過,到了一處石庫門建築外,瞿恩看了看門牌,撳鈴。梅姨打開門,驚訝地看著瞿恩。
“我是立華、立青的朋友。”瞿恩急吼吼地說。
“噢,請進請進,快請進!廷鶴——廷鶴——”梅姨把瞿恩迎進來。
楊廷鶴從書房出來,驚訝地看著瞿恩。
“租界戒嚴,回不去了,能不能……”瞿恩說。
“沒問題,請坐!他姨,把書房收拾出來,您貴姓?”楊廷鶴問。
“我姓鄭,鄭銳。”瞿恩臨時編了個名字。
“那立仁,你認識嗎?”楊廷鶴問。
瞿恩點點頭:“認識,不過請伯父還是不要向他提到我。”
楊廷鶴朝梅姨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等梅姨不在的時候,瞿恩輕聲地問楊廷鶴:“立華給家裡寫信了嗎?”
楊廷鶴搖搖頭:“我這女兒,唉……”
“立華給我來過兩封信,最後一封是年初來的。”瞿恩說。
楊廷鶴一聽,瞪大了眼睛。
“她很好,今年底就可以回國了。”瞿恩輕聲地說。
幾名軍官在二師六團駐地營部翻找著立青的物品,那隻北伐軍布娃娃還在,可北伐軍營長立青卻不知去向。
“媽的,槍支彈藥都在,不像是反叛。”一名軍官說。
“你們最後分手是在什麼地方?”另一名軍官問吳融。
“就在營房外的小酒館,從衡山路執行抓捕任務回來後,他心情一直就不好,我陪他喝了二兩。”
“他神情穩定嗎?”
“穩定呀,也就是罵了幾句二十六軍。”
“依我看,就報未經請假,擅自離隊吧,反正他哥哥是東線指揮部的要員,讓他哥哥自己去找。”
兩名查找失踪營長立青的軍官,小聲商量著而去。
湯慕禹悄悄地拉過吳融:“你沒打掩護吧,你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你小子是不是看到營長位置空著,就活了心眼了?我告訴你,舔別人的飯盆,誰舔了誰小命不長。”吳融惱怒道。
立青正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戶人家門前,他停住,辨認門牌後,撳響門鈴。懷抱著孩子的梅姨開門後發現眼前的立青,不由一驚:“立青!”
立青噓著手指:“我哥不在吧?”
“搬走有好幾天了。”
“我回來看一眼,馬上就走。”當看見梅姨懷中的孩子,笑了,“這是我妹妹?一定是!”接過孩子,一陣親吻。喜得梅姨在一旁直掉眼淚。
楊廷鶴從書房裡出來,看見兒子,不由怔住了。
“爹!”
“立青……”楊廷鶴心頭一酸,別轉了臉,“我以為你早忘了這個家了。”
“我買了船票,外灘十六鋪碼頭上船,是晚上的船,還剩下幾個小時,回家看看。”立青對父親說。
楊廷鶴一驚:“怎麼你不干了?”
“不想在這渾蛋地方乾,換個乾淨的地方乾去。”
“難怪你哥哥立仁打電話找你。”楊廷鶴告訴立青。
“立仁?什麼時候?”立青問。
“昨天晚上。電話是我接的,我狠狠地訓斥他一頓。對了,書房裡還住著位鄭先生,說是你和立華的朋友,他病了,病得很厲害……”楊廷鶴說。
立青狐疑地走進書房,瞿恩躺在床上,正睡著。立青走出來,問:“他怎麼會來我們家的?”
“我猜他是沒地方可去。”楊廷鶴說。
“爹,你還真仗義!他是個大共產黨,我的黃埔老師,姐姐最好的朋友!”立青不由對父親生出濃濃敬意。
瞿恩終於醒了,朦朦朧朧中,他覺得有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坐在床頭,影子漸漸清晰起來,是立青!
“立青!你怎麼在這?我這是在哪兒?”瞿恩的大腦意識還有點模糊。
“你病了,你這是在我家。”立青彎下身子,關切地告訴瞿恩。
“我想起來了。唔,我渾身疼痛,動不了了……”瞿恩試著動彈,感覺很是吃力。
“那你就別動,好好躺著。”立青幫瞿恩壓壓被子。
梅姨端碗過來:“能喝點新鮮牛奶嗎?”說罷坐在床邊,一小匙一小匙地餵瞿恩。
梅姨一邊餵瞿恩喝牛奶一邊對立青說:“你不知道,大夫給鄭先生檢查時,嚇了一大跳,渾身傷疤,懷疑高燒是舊傷引發的。”
“大夫不會亂說吧?”立青不放心地說。
“你爹囑咐過大夫,說鄭先生是咱家的姑爺,回來探假的。”梅姨說。
“你爹說,我是你們家的姑爺?”瞿恩咳嗽了一會,問立青。
“我也很吃驚,老頭子眼神怎麼這麼好。”立青覺得驚奇。
正說著,楊廷鶴探進身子在門前問:“立青,你是幾點的輪船?”
立青沒說話,看向瞿恩。
“你要去哪兒?”瞿恩問。
“武漢,第四軍,我不想在第二師乾了。”
“我明白了。我也不能在這久留。立青,你還有點時間,能不能去我家一趟?”
“行!”立青回答。
立青來到瞿家,開門的是瞿霞,立青愣住了,兩人默默相望,幾滴眼淚順著瞿霞的眼角流了下來。
“你哥在我家。”立青說。
“在你家?”瞿霞回身望向母親。
瞿母嘴角難以察覺地抽動,眼眶有晶亮的眼淚閃動。
瞿霞再也控制不住地一下子抱住立青,忍不住地撲在立青的肩頭,嚶嚶地抽泣起來,瞿霞有好多好多的心裡話,要對立青訴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一輛巡捕房的警車駛抵楊家,立仁下車,對駕車的英國警官克拉克示意了一下,意思讓他等在這兒。克拉克會意,等在車裡。立仁走到自家門前,撳響門鈴。
楊廷鶴開門,發現立仁,不由吃了一驚。
立仁進門就問:“立青回來沒有?”
“你弟弟沒回來。你怎麼……”
立仁盯向父親:“我怎麼覺著他像回來過的樣子?”
“立青怎麼了?”楊廷鶴故意問。
“他跑了,失踪了!二師把此事報到了東線指揮部,我這當哥哥的在幫他擦屁股。”立仁一邊說著,一邊就要往書房裡去。
“你別去那兒——”楊廷鶴緊張地攔住立仁。
“怎麼了!”立仁感到詫異。
“哦,你姨在裡面休息。”楊廷鶴強作鎮靜。
“你讓她出來一下,我打一下電話。”立仁還要往書房裡去。
“你能不能有點孝心,雖說她不是你親媽……”楊廷鶴伸出雙臂攔阻。
“父親,這跟孝心沒關係,你那小兒子在犯渾呢,剛剛走上正道,又來事。你知道,人家不是看我的面子,早發通緝令了!校長嫡系中的一名中校營長,公然違抗清黨,事後,還跑了,丟下了他的部隊。”立仁認定弟弟立青就在書房內藏著。
“我不管你什麼事,這裡是你老子我的家,你去別處找他吧,別在我這兒來事。去去去,去吧!”楊廷鶴把立仁往外推搡。
“父親,你願意看到你的小兒子從此惶惶如喪家之犬,亡命天涯,躲避追捕?這時候不拉他一把,還等待什麼時候?”立仁試圖做父親的工作。
“走吧,走你的陽關道去吧!”楊廷鶴繼續把立仁往外推搡。
“好,我走!將來你小兒子出什麼事,可別來找我——”
立仁抬腿正要走,忽與進門的梅姨撞個滿懷。
“是立仁呀,我說咱家門外怎麼停了輛警車呢!”梅姨不知道剛才發生的情況,同立仁敷衍著打了個招呼。
楊廷鶴一臉沮喪。
立仁“刷”地轉身,目光盯向父親。
“立青肯定在書房——”不顧楊廷鶴的阻攔,立仁大叫道,“別躲了立青,你哪也不能去,必須跟我回去,你——”拉開書房門,立仁一下子怔住了。
瞿恩孱弱地從床上撐起身子:“你好,楊參謀——”
立仁觸電般“砰”地關上了門,垂頭站在門前:“他怎麼會在這兒?”
楊廷鶴和梅姨都不說話。
“我在問你呢,我的父親!”立仁無力地對父親說。
沒人做聲。屋子裡的空氣凝固了。
“父親,我現在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你沒把我看成你的兒子,在你的眼裡,我不過是一隻六親不認的瘋狗,是一個拿別人的血染自己頂子的無恥之徒,是一個靠出賣他人領取獎賞的野心家。可你看錯我了,我和你們藏匿的瞿先生,是黃埔的同事,我們之間從未有過個人恩怨,甚至到現在我還對他的才華人品抱有深深的敬重。你們也許不知道,東征攻克惠州的前夜,我和瞿先生有一場談話,我們談到了生死,也談到了我的妹妹立華……”立仁忽然動起真情。
楊廷鶴與梅姨面面相視,相互交換心中的不解。
立仁繼續說:“老實說,我和共產黨人只是信仰主義不同,並不視其中任何個人為敵。如果你們願意,你們盡可以藏匿他,我決不會派人動他瞿先生一根毫毛。不過,我要提醒你們,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有關瞿先生的通緝令,張貼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車站碼頭,租界的英法巡捕們幾乎個個都了解他的外形特徵體貌,對他的懸賞,高達五萬大洋,僅次於周恩來!”
這時候,門鈴忽然響了。
“沒關係,是克拉克上尉,我的朋友。”立仁開門。
克拉克探身問:“楊,沒事吧?”
“沒事。這——我父親!”立仁指向楊廷鶴,對克拉克介紹。
“噢,幸會!”克拉克朝楊廷鶴點頭致意。
“你在門外等我一會兒,我們馬上就走!”立仁對克拉克說。
“也斯——”克拉克微笑著,掩門而去。
立仁再次看向父親:“父親,我就跟你這麼說,瞿先生是中共重要成員,萬一在我們家出了事,你負不了這個責任。如果你還相信你這個兒子,你就把他交給我,我送他到他願意去的任何地方。”
楊廷鶴盯著立仁:“你不是想搞什麼花樣吧?告訴你立仁,你休想抓他,除非從你老子的屍體上踏過。”
“你誤會了,父親,我只是想幫助你們。在這個家裡,沒有人能幫得了他,只有我。”
楊廷鶴垂下目光:“立仁,我為你取名'立仁',你知道這'仁'字是什麼意思?仁者愛人呀。”
“父親,我還知道,何時不仁,何時當仁!”立仁說。
楊廷鶴無言地以眼鋒看向兒子立仁。
“我進去和瞿先生談一下,聽聽他自己的意見——”立仁走進書房。
立仁站在瞿恩身邊。
瞿恩說:“你們的爭論我都聽到了,你真想幫我這個大共產黨?”
“瞿先生,從明天起,整個上海租界會逐家逐戶地搜捕所有的通緝要犯,這兒並不安全。你告訴我,你現在想去哪兒,我都可以送你去。”立仁一副懇切的樣子。
“你如果真想幫我,勞你給我弄張去武漢的船票,送我登船。”瞿恩說。
立仁一怔:“去武漢?為什麼?”
“是你說你要幫我,送佛嘛,就勞你送到西天。”瞿恩說。
“你是在防著我,不願回你們的那些秘密聯絡點?”立仁說。
“我堅持我的選擇。”瞿恩執拗地。
“你的身體行嗎,去武漢?”立仁問。
“死在船上也比死在監獄裡強。”瞿恩說。
立仁想了一會,說:“好吧,我這就送你上船,外面的英國警察克拉克是我的朋友,租界上沒有他搞不定的事。不過,你到了武漢一定得發封電報給我的父親,否則他會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你能答應我嗎?”
瞿恩點點頭:“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