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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正道是滄桑

人間正道是滄桑

江奇涛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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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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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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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江奇涛 14332 2018-03-19
“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坂坡前逞英雄;還有個張翼德,當陽橋上登,咔嚓響連聲,喝斷了橋樑,嚇退了百萬兵,他是英雄第一名!” “一!二!三!四——” 直系軍閥的士兵們荷槍實彈,步伐整齊劃一。排頭的士兵吹著銅號、敲著軍鼓;街兩旁擠滿看熱鬧的百姓,士兵的隊伍從他們面前經過,人來瘋似的,軍歌更加嘹亮、步伐也更加有力,彷彿一定要在這醴陵城留下他們驕傲而堅實的腳印,就連隊伍中三名被五花大綁的土匪的腳步都踏著軍歌的節奏,顯得萬分質樸。 人群中,一個青年,看上去文質彬彬,穿著長衫,轉身走進臨近的茶樓。 兵荒馬亂的日子裡,人們對政治都格外敏感。 “又捉了三個,那個高的就是劉老黑,哥老會的大頭目!”隊伍還沒走遠,就有茶客忍不住議論起來。

“官軍都咋了,這般賣力捉匪?”另一個茶客不解地問道。 “你不知道,有大人物要來!”說這話的茶客有些驕傲。 長衫青年找了一個角落坐下,鄰座的男子湊過來,對之拱手:“楊老師?” 長衫青年答道:“是我,楊立仁。” 男子坐下:“我就是周世農。” “哦,你就是聞名江湖的周……”周世農趕緊以手製止住立仁,四下張望後,對立仁說:“那是以前的諢號,如今我是給革命黨做事。” 立仁點點頭,接著說:“我原以為你虎背熊腰,八尺身長,絡腮鬍須,短衫下插兩把盒子炮。” 周世農指指窗外,笑了笑:“如果是那樣,被捉住的就不是劉老黑,而是我周世農了!”立仁也跟著笑起來,對自己之前的想像有點自嘲。 周世農切入正題,悄聲告訴立仁,湖北的督軍蕭耀南剛被北洋政府任命為三省巡閱使,隔天就要來巡視地方。此次,他是領了廣州革命黨的將令來到這裡。

立仁很好奇:“不會是汪兆銘吧,革命黨領袖中我最服他了,人生得英俊,膽子也大,敢刺殺攝政王呢!” 周世農說:“比汪精衛還要資深,具體是誰,你就不要打聽了。直接的聯繫人是你的同學楚材,他向我們推薦了你!” 周世農還告訴立仁,楚材去年從美國回到上海,現在在廣州。 “哦,他也參加國民革命了?” “凡有為青年都討厭庸人氣息,崇尚一天等於二十年的革命風暴。” “我楊立仁也是革命的信徒!”立仁堅定地回答。 正如周世農說的那樣,在這個處處瀰漫革命硝煙的大環境下,凡是有為青年,誰不希望自己的青春可以和革命、可以和保家衛國聯繫到一起呢?這個本是教書先生的楊立仁也不例外。 周世農接著問道:“你父親楊廷鶴早年隨陳其美東渡日本,讀過士官學校,回國後一度官至南京中樞軍諮府廳長,沒錯吧?”

“我看不出這與我有什麼關係。”立仁不解。 “不,這與我們有關係,老子英雄兒好漢呢。怎麼樣,令尊一向還好嗎?” 立仁如實回答:“家父早就不帶兵了,隱退醴陵,在家集攢他的瓷器呢!” “湖南籍將領,就這脾氣,當初趨新趨得很疾,如今守舊也守得很兇。聽說,他與即將到訪的三省巡閱使是故交?”周世農的目光灼灼地看著立仁。 楊家宅院內,楊廷鶴正戴著老花鏡端詳手中的一隻青釉瓷花瓶,他的身後架上,滿是當地出產的各類瓷器,琳瑯滿目。 “他姨……”楊廷鶴對著外面喊道。 好一會兒,一個女人顛顛地進來:“什麼事呀?” 這個女人,看上去年近三十,體態豐腴,楊廷鶴的妻子在世時,她管楊廷鶴叫姐夫,如今她是楊家幾個孩子的後母,在楊府,人稱梅姨。

楊廷鶴問梅姨立仁去哪裡了,他是讓立仁去鄭家瓷窯把盯梢的一隻釉下五彩扁豆雙禽瓷瓶拿回來,卻半天不見兒子踪影。 梅姨說,她哪知道立仁會去到什麼地方,姐姐留下的孩子個個對她橫眉冷眼,就在前天,立青就因為梅姨用了他們母親生前的熱水袋,就一天都沒給她好臉色看。 聽到梅姨跟自己嘮叨起立青,楊廷鶴立馬關心起立青來,讓梅姨把立青叫來。 “我的老爺,你可千萬不敢再為我訓你的寶貝兒子,你訓完了,他對你不敢吱聲,對我可就……你就息事寧人吧。廷鶴啊,別惹事,一個家外頭看著過得去,也就行了,我也不圖個什麼。聽話,啊……”梅姨說著,用手撫摸著楊廷鶴的頭髮。 楊廷鶴和梅姨說的立青是楊家的小兒子,此時,他正順著街巷向一個製圖社飛奔而去,一臉的興奮。

製圖社內,魏大保正認真地低頭忙於曬印圖紙,立青破門而入,滿頭大汗,氣喘吁籲。魏大保沒抬頭,不緊不慢地問:“怎麼樣?看清楚了嗎?”立青張大嘴巴,依然直喘粗氣,他抄起旁邊的杯子,大口地喝起水。 魏大保提高了聲音:“是青衣吧?”立青抹一把嘴巴:“什麼青衣啊?是花旦!” 兩人爭論起來,立青突然問:“你說的是小紅杏嗎?” “怎麼不是,她那身段兒我熟,穿了一水紅旗袍,兩隻膀子跟嫩藕似的,旗袍的開衩到這兒。”魏大保說著,用手指指自己的大腿根,“大腿全露著,晃眼!” 立青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對錯號了。魏大保告訴立青,這班戲子要在祠堂那邊住幾天,大概是因為三省巡閱使來了,備著給唱堂會的。立青哪有心思聽大保描述,進屋取來一隻木箱子,從內取出光學測量儀。

“我的天哪,你要幹嗎?”魏大保驚訝。 “快,快搬梯子!”楊立青指手畫腳。 魏大保大呼,光學測量儀可是師傅的眼珠子,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東洋貨,怎麼可以拿去看戲子的大腿根子呢?立青可管不了那麼多,心意已決,他非看清楚小紅杏的旗袍是不是開衩開到腰上不可。 見大保不肯搬梯子,立青乾脆把梯子搬來推到大保手上,說了聲:“還廢什麼話,趕緊!”轉身衝出院子。 魏大保無奈地架著梯子跟著跑。 一前一後,兩人飛奔,立青在前胳肢窩裡夾著光學測量儀,魏大保在後扛著梯子。到達目的地,立青指揮大保架好梯子,他順著梯子爬到了高高的屋簷上。 牆內,戲班子正在排練,板鼓聲、胡琴聲,夾雜著吊嗓子的女聲。立青循聲找去,找准位置後,舉起光學測量儀。 “嘖嘖嘖,還真是小紅杏呢!”立青滿足地點頭。

大保在下面,左顧右盼,焦急萬分。 立青繼續窺視,嘀咕著:“看看看,楊宗保在給穆桂英捶腰呢,這流氓……”突然,他停住自言自語,鏡片裡,楊立仁的身影出現,只見他若無其事地在戲台周圍溜達,目光裡卻透著警覺。 “他怎麼會在這裡?”立青凝神地看著。 鏡片裡,立仁的身影突然消失。立青踮著腳努力地尋覓著,突然,腳下一滑,兩片瓦掉落下來,立青一下子摔倒,手上的光學測量儀飛了出去,掉在屋頂上,翻滾著越過屋簷,砰地摔到地上,霎時間,魏大保口中的“師傅的眼珠子”摔得七零八落。 魏大保走到測量儀前,兩眼直直的,面如土色:“完蛋了!完蛋了!” …… 楊立青和魏大保順著牆根走著,他們被師傅開除了。 反正是被開除了,立青乾脆來個理直氣壯:“開了就開了,那老傢伙本來就礙了我爹的情面,可不就油瓶碎了滿地找碴?”

“別充硬氣了,你爹能饒了你?” “也就十五軍棍,打完了,咱也就不欠人情了!”說完,立青吹起口哨,自顧自地丟下大保,走到前面去。 兩名腳夫抬著一乘滑竿經過,滑竿的簾子被撩起,一女子坐在當中,好奇地眺望家鄉街道。魏大保眼尖,認出這個女子正是立青的姐姐立華。在大保看來,立華是個美女,她的美美得正派,而小紅杏也美,卻美得邪分,如今因為那邪分的美丟了飯碗,心中真不是滋味。 滑竿顫悠悠地拐彎離去,魏大保兩步趕上悶頭閒逛的立青,拍拍立青肩膀,打趣地說:“立青,你小子還真有貴人相助的命呢!”立青奇怪大保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你回家就知道了!”大保越發神秘。 楊家宅院裡燈火通明,歡聲笑語。廚子們把菜一樣樣端上桌,梅姨討好地說,這些菜都是自己精心為立華準備的,立華禮貌性地表示感謝。楊廷鶴、立仁也坐在桌前。見立青還不回來,立華又問了一遍,楊廷鶴讓大家可以吃飯,不用等立青,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地向門外張望。

“立青少爺,你可回來了!”立青懶洋洋地邁進楊府,沒待他反應過來家中為何張燈結彩,用人就迎上前。 立青問用人:“誰在那兒呢?” “回少爺,是大小姐,她今兒從廣州回來了!” “姐姐,她回來了?” “還不快進去,問你都問了好幾遍了!” 立青方才意識到之前魏大保所謂“貴人相助”的意思,他遠遠看著堂屋內的歡聲笑語,卻沒有挪動腳步,放著平日里,要是姐姐回來,他一定會興奮得跳起來。可今日,想到自己被開除的事實,他還是有些膽怯,深呼一口氣,低著頭,小心地進屋。 看見立青,楊廷鶴收斂起笑容,近邊的梅姨在桌下扯他衣角。立仁看也不看自己的弟弟,自顧吃菜。 唯有立華,站起身,招呼立青:“立青,才回來呀,來來來,坐我這來。”隨即示意用人在自己旁邊加張凳子。

立青站在門口,偷瞄父親,楊廷鶴低頭不做聲。 “瞧你,長個兒了!小鬍子也出來了,這才兩年沒見,成大小伙子了!”立華繼續打圓場,事實上,她的確也是很想念立青,家裡,他們姐弟倆感情最好。 立青走過來瓮聲瓮氣地:“爹——姨——哥——姐姐——” 梅姨看看楊廷鶴,楊廷鶴依舊嚴肅,她自然明白老爺子的心思,招呼道:“快坐吧,你姐一回來就打聽你,我說,出息著呢,跟著李師傅學測繪呢。那可是細活,比繡花還細呢,多大的一個醴陵城,到了紙上,就那麼個巴掌大的小塊塊……” “行了,你又不懂,誇什麼誇。地圖是什麼你知道嗎?學問大著呢,非精確了解山川形勝者不能勝任!非大學問不足攻之!非大福澤不足勝之!此中甘苦,豈是一年半載能夠領會?”楊廷鶴雖是讓梅姨別誇立青,心裡還是為立青能有這樣一份職業而驕傲的。 梅姨已經哪壺不開提哪壺了,父親跟著又說了一通,言語中還透著對這份工作的期望,這真讓立青倒吸一口氣。 立青決定不能讓父親這麼期望下去,無論結局如何,他必須如實地告訴父親: “爹,我被李師傅解雇了!” “什麼?”楊廷鶴剛夾起一塊肉,掉到桌上,隨即筷子“啪”地一聲丟到桌上。 梅姨、立華也很驚訝,梅姨意識到剛才自己不該多嘴,目光在這對父子間來回游移。 只有立仁,無動於衷地用筷子夾花生米。 楊廷鶴對著立仁:“我說立仁,你這弟弟怎麼了?啊?你能不能放下筷子!你沒聽到,這才一年,飯碗又砸了!” 立仁若無其事:“你問他自己啊,他那些混賬事,我才懶得管呢!”說著,又夾起一粒花生米。 楊廷鶴又對著立華:“立華,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咱楊家祖上,出過兩名上大夫,四名進士,怎麼到他這兒就一點不上進呢?中學中學上一半兒,那就做事吧,都找了幾樣事了,啊,你自己說,哪樣做到頭了?”楊廷鶴怒不可遏,用手指直逼著立青。 立青不做聲。 立華說:“爹,吃飯吃飯,砸了就砸了,砸了再找,如今也沒科舉,革命了,哪還有什麼上大夫進士,別把老輩子的事往咱頭上安,對不對,立青?” 楊廷鶴稍微平靜一些:“不是,就算革命那也得上進不是?我不信你們廣州學校就是教人如何做赤黨!” “爹,你可真是孤陋寡聞了。如今的廣州是全國的赤都,滿街都是紅色標語,民氣昂揚。”立華說著說著,彷彿找到給千萬的百姓演講的感覺,越說越激動,“中國的兩大政黨,國民黨和共產黨聯手轟轟烈烈地要搞國民革命,到處都是工人、士兵和幾千萬組織起來的農民,大學校園更不用說了,那是發表最響亮革命口號的講壇!” 楊廷鶴怔住,眼前這個言辭激越的女子還是不是他的女兒? 這頓飯本是給立華接風,沒想到演變出一場關於革命的演講,梅姨覺得有必要緩和下嚴肅的氣氛:“吃飯、吃飯,來來來,立華,嚐嚐這個,廣州那邊可沒有這麼好的熏魚燒臘肉吧!吃!都是我醃的!……來來,立青、立仁,你們也嚐嚐!” 立青起身:“你們慢用,我吃好了!”說著,闆臉離桌而去。 楊廷鶴不住地搖頭:“瞧瞧,咱家也革命了,老子的話,沒人聽了。簡直!簡直!” 立仁突然想到什麼,問立華:“哎,立華,你在廣州見著楚材沒有?” 立華說:“楚少爺如今不是你想見就可以見到的,人家成天神神秘秘地跟在大人物後面,自己還挺當回事,我都懶得搭理他。” 楊廷鶴也很關切:“立華,楚自人那兒子也革命了?那不是革他老子的命嗎?” 立華笑了笑:“所以,爹,你得學習了,如今呀,老子英雄,兒子未必就是好漢,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路!” 楊廷鶴說:“那也不能不要祖宗吧?” “爹,我跟你說不清,五千年前普天下還只一個祖宗呢,華夏始祖。”立華擦擦嘴,也離桌而去。 楊廷鶴轉向立仁:“你妹妹變了,你妹妹變了,一個女學生,說話怎麼像個女赤黨!” 立仁沒接父親的話,他有更關心的事情要問:“爹,三省巡閱使要來咱醴陵了,你和他認識嗎?” “什麼巡閱使,就是蕭老三!當初我在中樞軍諮府任廳長時,他蕭老三不過是新軍第五鎮的一名標統,也是舔了吳大帥腚眼爬上來的。”楊廷鶴很藐視這位巡閱使大人。 立仁又問父親,這位巡閱使要來視察地方,並安排了堂會,會不會邀請父親。 “他敢不敬重我?醴陵城裡唯我楊廷鶴做過他的上司。不過,他就是邀請了,我也不惜得去!你爹我向來看不上那些投機小人。” 立仁趕緊說:“可,人家究竟還是三省巡閱使,吳大帥帳下的扛鼎大將。” 楊廷鶴輕蔑地說:“屁,也就是蠶豆芝麻醬!” 立仁不語。 立華暫時住到立青的房間,立青狼吞虎咽地吃著姐姐帶回來的點心。 立華心疼地看著弟弟:“慢點慢點,我就知道你沒吃飽!” 立青揩揩嘴角邊的點心渣子:“我哪敢吃飽,姐,不是你回來了,今兒老頭子準少不了十五軍棍。” “咱爹那棍子還留著呢?” “可不是專為我留的,我哥可一次也沒捱過!”立青想想就覺著冤枉,在父親眼中,自己永遠都是闖禍的那個、惹父親生氣的那個,哥哥立仁似乎就從來沒犯過錯誤,可他就是看不慣這個從來不犯錯誤的哥哥。 立華沒有接著立青的話往下說,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實話告訴我,我姨是不是跟爹睡一塊兒了?” “我爹那身板,能少得了女人?你在家時就已經鳩占鵲巢,我都沒跟你說!” 立華嘆口氣:“我早知道。所以我不願意回這個家,寒暑假別的同學都走了,只我一個住在學校宿舍呢!”說著,立華把頭轉向窗口,又嘆了口氣。 “那你這趟怎麼回來了?” “一言難盡啊……”立華把頭低了下去。 立仁經過立華的房門,站住了,聽聽動靜,獨自踩著狹窄的樓梯上到閣樓。閣樓門打開,不大的空間裡堆滿楊家舊時的用物,櫥櫃、瓶瓶罐罐、書,還有去世的母親生前的衣物、畫像,佈滿灰塵。 立仁不放心地走到閣樓門口,再次張望,確定沒有人,開始在一堆舊物中尋找。一陣風吹過,書發出瑟瑟的聲音,母親的畫像“咯嘣”動了一下,立仁有些哆嗦。革命人不能害怕,他握緊拳頭,給自己鼓勁,繼續尋找。不多時,他注意到一隻樟木箱子,沒費功夫,就打開了。箱子裡,盛放著楊廷鶴舊日在軍中任職的軍服、綬帶、大禮帽以及各種勳章勳表。立仁對這些都沒興趣,他的手塞到父親的軍服下面,繼續翻找,突然,他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露出滿意的微笑。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閣樓,照到父親的箱子上,也照在母親的畫像上,母親很端莊,她安詳地看著立仁,她的兒子小心地拿出一隻紅綢布裹住的左輪手槍。 展開布後,立仁打開槍膛,裡面沒有子彈,是空槍。他又在箱子裡一陣翻騰,失望地嘆了口氣。 又一陣風吹過。 立青從房間走出,似乎覺得閣樓上有響動,燈還亮著。這麼晚,誰會在上面?他剛想朝閣樓處去探個究竟,只見立仁一面撲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面從閣樓上走下,立青驚訝,趕緊別到廊柱後面。 立仁走下來,回頭看看閣樓,又四處張望一番,朝自己房間走去。目送立仁的背影離開,立青好奇地爬上閣樓,小心地打開門。他警覺地用目光尋找著,彷彿是沿著剛才立仁的視線將閣樓掃視一番,終於,他的目光盯在那口被立仁拖出的樟木箱子上。 立青走過去,打開箱子,他的眼睛亮了,一隻紅綢裹著的左輪手槍躍入眼簾。立青拿起手槍,對著月光,仔細把玩,旋即又想起立仁來。 立仁為什麼會找這支手槍?立青把手槍用紅綢包好,關上樟木箱,離開。 閣樓內恢復了平靜。 立仁回到房間,脫下長衫、襯褂,疊置整齊,欲上床,門開了,立青抱著被褥進來。立仁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你來幹嗎?” “我那兒成了立華的閨房,勞您把這些書挪挪開,行嗎?” “客房不是空著嗎?” “客房咱姨佔著呢!” “別虛偽了,讓她直接搬爹屋裡去得了,還當別人不知道!” 立青其實很想告訴立仁,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別當別人不知道,比方說,剛才閣樓發生的一幕,他畢竟不是立仁,說話沒那麼損,既然說到梅姨的事,就不把話題往立仁身上引了,立青針對哥哥的話,說:“這我可說不了,你去跟咱爹說去。再說,這裡本來就是我的床鋪。” 說著,立青將鋪上的書籍掃蕩到地上,直接鋪上被褥,躺了上去,對立仁的橫眉冷對視而不見。 立仁又氣又惱,指指地上的書:“這都是典籍!” 立青笑笑:“我還想直接睡上頭的,那樣你會更加不願意,也褻瀆了這些革命經典,不是嗎?”他順手取了一本在手上翻開,“瞧瞧這書名,多艱深呀,《哥達綱領批判》!” 立仁劈手從他手上奪過來,藐視地說:“這種書,你不配讀!” 哥哥對弟弟說出這種輕蔑的話,立青明顯感覺到喉嚨眼冒煙,怕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燒,他還是強行遏制住怒火,說道:“別費心了,你請我看,我也未必看!”說著,拉拉被頭,把脊梁骨對準立仁,想想,不能太便宜了立仁,冒出一句:“哥,我們就互相忍耐幾天吧,就當這兒是豬圈!”說完,立青把手伸進被窩,扯掉腳上的襪子,就手丟了出去,襪子散發出一股熏人的腳臭味。 不一會兒,屋內傳來立青的呼嚕聲…… 周世農早已等候在茶樓,立仁進來,剛坐下,周世農迫不及待地問:“找到那支槍了?” 立仁點頭。 “是你先前說過的那槍型?” “我沒記錯,就是那式樣的,小時候父親教我玩過。我又找了,還是沒能找到子彈。”立仁有些惋惜。 周世農拍拍立仁肩膀:“那是把美製左輪手槍,點三八口徑,湖南這邊還沒這種子彈,幸好,我通過哥老會從廣州那邊拿來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把,攥住了,直接交到立仁手上。 立仁佩服地看看周世農,慢慢地伸開手掌,掌心上躺著六顆黃燦燦的手槍子彈。 周世農接著說:“也是天意,當年南京中樞軍諮府廳長一級配發的都是此類槍型,所以蒼天注定了要選擇你來做這件事。” 立仁接話:“我問了我父親,蕭耀南的確曾是我父親的部下。” 周世農滿意地笑了笑:“那就全齊了,也只有你可以隨你父親進入大祠堂當晚的酒宴堂會,你敢做嗎?” 周世農的目光嚴肅,照直逼向立仁。 立仁堅定地回答:“有什麼不敢,古人云: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打掉吳佩孚在三省的代理人,足以震懾北洋軍向湖南擴張的企圖,實為革命之幸事。” 周世農再次拍拍立仁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好啊,虎父膝下無犬子呢!廣州方面沒有選錯人!”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立青還蜷在被窩裡。一隻手伸進被褥,立青的耳朵被揪了起來,耳邊傳來立華的聲音:“喊你兩遍了,還不起來!” 立青有些不悅:“你讓我起來幹嗎,找打呀,差事丟了,老頭子氣還沒出呢!” “我讓你起來,陪我說會兒話!” “你也真是!說吧,有什麼話?” “你睡醒了吧?” “耳朵都揪掉了,還不醒啊?” “你就沒個正經樣兒!” 立青有些不耐煩了:“姐姐,你要說什麼就說,你管我是什麼樣呢?” 立華低下頭:“你知道我這趟回來幹什麼嗎?” “我昨晚就問過你,可你不說啊!” “我懷孕了!” 立青一屁股坐起來:“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拍臉、摸摸頭,確定不是在夢裡頭。 立華索性說下去:“我有了身子了,兩個多月了!” 立青的睡意全嚇跑了:“你,你沒騙我吧?” “真的,我沒騙你,我只對你一個人說,你可不許對任何人說……”立華的眼神是真誠的。 立青揉揉眼睛:“不是,我沒明白,你在外頭結婚了?” “結什麼婚呀,結婚了我還跟你囉嗦?” “那你怎麼弄的,沒結婚你怎麼能懷孕呢?” “我的傻弟弟,沒結婚就不能懷孕?” “那總得有個男人吧,哦,明白了,你有男人了,只是沒結婚,一高興,播上種了?” 被立青這麼一說,立華真想抽他一耳光,她本指望立青能安慰自己幾句,可他的話一句比一句讓她聽不下去。 “行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嗎!”立華不許立青再瞎說。 “你跟我商量什麼,你得和那男人商量去,趁現在看不出來,趕緊結婚吧!頂多也就一先斬後奏,老頭子可能不高興,別理他不就完了!”立青嘴上雖吊兒郎當的,心裡還是為姐姐著急,他能想到的方案就這樣了。 “哪那麼簡單,要不,我瘋了,大老遠從廣州趕回來?”立華眼圈一熱,淚在眼眶中滾動,她背過身去。 立青慌了:“別呀,究竟怎麼個事呀?那男人也在廣州?” 立華點點頭,她告訴立青,這個在她身上播種的男人是國民黨中負責軍事的一個大人物,更讓立青吃驚的是,這個大人物還有老婆。 “姐,這就怨你自己了,人家有老婆你還跟他混什麼混?混出後果了,淌眼淚也就晚了。”立青覺得姐姐很傻。 “沒晚,我得做掉這個孩子!”立華兩眼放出堅定的光芒。 “打胎?”立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華點點頭:“我回來就是做這件事!” 立青更加不可思議,在他看來,要是被父親知道了,還不得把房子都燒了,他推推立華的肩膀:“姐,你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找不痛快,廣州就不能打胎了?” 立華惆悵地搖搖頭:“咱爹狠,那男人比咱爹還狠!” “他打你?” “他敢!”立華憤恨地握起拳頭,對著被褥猛地一拳下去,“他只不過是有野心,道貌岸然,怕鬧緋聞,影響他往上爬。” 立青雖對政治上的事情不感興趣,對什麼是真男人還是有自己的判斷和標準,他點了點頭:“明白了。還不如老頭子。老頭子可沒這麼對女人,還算敢作敢為。” “立青,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立華握住立青的手。 “我?”立青驚訝,眾人眼中,他是個頑劣的青年,沒一樣事情能做好,大家都這樣評價,他也從來不反對,姐姐把如此重要的事情託付給自己,他覺得意外,更怕會辜負姐姐。 立華眼圈又紅了,這次她沒有背過身去,也沒有強忍淚水,更加握緊立青的手,抽噎道:“除了你,我還能靠誰呢?” 立青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次臉上沒有絲毫頑劣的神情。 對於立華的突然回家,梅姨覺得有些蹊蹺。書房中,楊廷鶴手執放大鏡看著釉瓷花瓶,梅姨心思全不在老爺子身上,她好像又聞到前晚上在廚房裡聞到的味道。 前晚上飯畢,梅姨去廚房問用人楊廷鶴的藥弄得如何,灶上的一隻瓦罐引起她的注意,用人告之,是大小姐讓燉的酸辣湯。 梅姨揭開蓋子,一股奇異之氣沖得她打了個噴嚏,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直嘀咕:“這孩子,怎麼喜歡喝這個?” 一夜過去,梅姨還能記得那嗆人的味道。 “廷鶴,你說廣州的學生怎麼這麼早就放假了?” “怎麼了?” “沒什麼,城南林家小姐上的也是廣東女子師範,可林家太太說,她家小姐還得兩個月才能回來呢。” “你沒聽立華說嗎,都革命了,哪還有那麼多規矩?”楊廷鶴繼續端詳他的寶貝瓷器,突然,他轉向梅姨,“立仁呢,我又忘問他,他定燒的瓷瓶拿回來沒有?” 立仁從三省巡閱使要舉辦堂會的祠堂察看完地形出來,剛走到巷口,與一個人撞個滿懷,待定睛一看,竟是立青。立青下意識地挺直腰桿。 立仁問:“幹什麼去?” 立青頭一撇,甩甩頭髮:“管得著嗎?我又不是你的學生,嘁!” 立仁:“成年人,別成天悠悠蕩蕩的!” 立青:“成年人怎麼了,也沒吃你的!” 立仁:“瞧你賊眼飄飄的,我就不踏實,是又要去哪兒坑蒙拐騙了?” 立青不依不饒:“我賊眼飄飄盯的就是你!”說著,手指著立仁的鼻樑尖,接著又說:“哥,別打聽,我的事你別打聽,你的事,我也沒興趣!” 立仁心虛起來:“我的事?我的什麼事?” 立青的這軍將到立仁心中的要害處,頗為得意:“別問我,問你自己啊!” 正說著,周世農從不遠處的茶樓出來,朝相反方向去了,立青冷笑一聲。 立仁劈胸抓住立青,狠狠地說:“你給我記住了,小混蛋,別用這樣的口氣跟你哥哥說話,像你這樣的愚氓,芸芸眾生,連只蒼蠅都不如!” 立青沒有屈服,直勾勾地看著立仁:“就算我是混蛋,你就光彩了?上你的課去吧,楊老師!”說完,他把立仁的手從自己衣領處放下,拍拍衣服,昂首而去,走出不遠,從懷裡摸出一副墨鏡戴上,回頭對著立仁一笑,吹著口哨,大模大樣地走了。 立仁搖頭嘆息。 立青從家拿了些床單被套,找到魏大保,大保還在睡夢中,立青不由分說,只顧將床上的被單被套都扯下來,換上他帶來的,弄好後,他告訴大保,得用兩天這個房間。 魏大保怔了一怔,笑了:“讓我猜猜,還真上手了?” 立青:“上什麼手?” 大保:“是戲班子裡的……” 立青對著大保胸口一拳:“扯什麼淡!” 大保疑惑:“那你要床做什麼?” 立青想了想:“哎,我問你,你知道上哪兒能抓著打胎藥嗎?” 大保大驚:“我的天哪,還真鬧下風流債?” 立青沒有正面回答大保的問題:“跟你說正經的呢,你幫我去春香樓問問,那些姑娘平素都在哪兒配打胎藥?你不是有哥們同她們挺熟麼?幫我問問……” 大保繼續疑惑:“不是,你要那玩意幹嗎,真有事了?跟哪個丫頭做下了?” 立青虎下臉:“別問那麼多,你是去還是不去?” 大保有些緊張,賠笑:“去去去,都是哥們,這個忙一定幫啦!” 立青已經為姐姐的事情忙乎起來,立華在家也沒閒著,她去到廚房,打開櫃子,將裡面的紅棗、桂圓、紅糖一類取出裝進袋子,包好後,離開。梅姨從廚房的另一邊閃出來,打開櫃子,看了後,疑雲佈滿臉上,向楊廷鶴的書房走去…… 城北仁和藥舖的老闆戴著老花鏡,手執小秤,不斷地從各個小抽屜裡抓出藥來,稱後倒在櫃檯上的藥紙上,一邊和抓藥人聊天,討論著三省巡閱使來視察的事情。 立青走了進來,兩人停止拉呱,都瞅他。立青鼻樑上架了副墨鏡,流裡流氣地四處打量。 抓藥人離去,老闆走過來,立青從懷裡摸出一紙方子,抖開了遞過去。老闆對著方子看了一眼,驀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立青。 立青詫異:“老闆,怎麼了?” 老闆:“這樣的虎狼藥,本店概不配售,對不住了,客官!” 立青冷笑:“虎狼藥?你看清楚了?” 老闆禮貌地說:“客官,咱是做這行的,只需看其中的兩味藥就清楚了,不是我嚇唬您,吃死了人,本店可負不起責任。” 楊立青笑了:“尹老闆,我看你是有點眼神不濟了,這方子可是你們仁和店開出去的,還收了人家三十塊光洋,居然是虎狼藥,要是這樣,那還真得報官了!” 老闆:“客官你若閒著沒事,請到別處消遣去,我還沒老到連自己字跡都認不出的程度。” 楊立青:“是嗎,那你看看這張方子,又是誰的字跡?” 他從懷裡掏出一紙,再抖開遞到老人家眼前:“看清楚了吧,誰的字跡?我只不過照抄了一張給你,倒鬧出公案來了!” 老闆低聲地:“你是誰,從哪裡弄來的?” 楊立青:“等你抓完了藥,我才告訴你,你是怎麼從春香樓姑娘身上賺銀子的!” 老闆笑笑:“嚇唬我?行啊小子,敲詐到我的頭上來了?可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仁和藥房是誰的股東?去吧去吧,我勸你別惹事……” 老闆伸手去抓櫃檯上的搖鈴。 立青也不言語,伸手從腰間掏出手槍,砰地拍在老闆面前。老闆驚駭得臉煞白煞白。 立青:“別惹它生氣,我是講道理的,可這畜生生來就一副蠻不講理的脾性,不聽勸,你有什麼辦法……你不信?你可以親口問問牠呀!” “客……客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不就是抓副藥嗎……”說著,老闆伸手去取秤,立青把那支槍在手上嫻熟地玩耍起來。 立青回到家,狂奔上樓梯,衝進閣樓,他從腰間取下槍,手忙腳亂地用原先的紅綢裹好,放回樟木箱內,然後閃身出門。 閣樓內,靜靜的,宛如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天光瀉入閣樓,母親的畫像在塵封中靜靜地看著,門吱呀一聲又開了,立仁走了進來。 他拖出樟木箱,取出那把手槍,打開槍膛後,從懷裡取出六顆黃燦燦的子彈,一顆顆裝入,裝畢,又將槍用紅綢裹好,放回原處。 立仁回到城關中學,上國文課,他莊嚴地在黑板上寫道:正氣歌。周世農匆匆走來,在教室外走廊慢慢停下腳步,身影從教室窗口晃過。立仁讓同學們背誦課文,踱出教室,走到周世農面前。 周世農小聲地問道:“看過地形了?” 立仁:“看過了,開槍沒有問題,只要離得夠近。開完槍有點難辦,除了大門,只有戲台子後面有一出口。” 周世農:“你要清楚,空空的祠堂是一回事,佈滿衛隊的祠堂又是一回事。掏槍要快,射擊後丟槍走人,千萬不要多看目標一眼,這是行活。” 立仁:“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我爹為我取名立仁,也許就是為後晚上取的呢!” 周世農:“好,有此殺身成仁的決心就好。子彈試過了嗎?般配不?” 立仁:“還沒試過,應該沒問題。” 周世農:“要提前裝試,左輪手槍和別的手槍不一樣,即便有一顆臭火,也不致耽誤別的子彈的發射。有六顆,我想足夠了。” 立仁堅定地說:“其實一顆就足矣!” 教室內傳來同學們整齊的背書聲:“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教室外,立仁一臉的凜然赴死之氣。 夜幕降臨,立青和立華出現在魏大保家。立青蹲在炭火前,搖扇熬藥,炭爐子熏得他滿頭大汗。立華坐在床頭,臉上毫無表情。 立青突然停下手中的扇子,轉向立華:“姐,你再想想,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該想的,我在廣州都想過了,只有華山一條路。”說完,立華嘆了口氣,“立青,我只能靠你,我們這個家,你是唯一可以幫我的人。” 立青心疼地看著姐姐,把一張寫滿字蹟的紙給立華:“你先看看這個,那老闆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喝藥前千萬千萬先看看這個!” 立華看了看:“那就是說,這藥得分三個時辰喝,出現什麼症狀,喝多大的量。” 立青:“都是你們女人的事,我也鬧不明白,什麼紅啊白的,哪疼哪酸,你自己掌握好了,照醫囑用就是了!” 立華有些不放心:“你不會就走了吧?” 立青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怕……不方便!” 立華對著立青肩膀一推:“什麼不方便,我是你姐姐!” 立青:“姐,我……我還是有些彆扭!” 立華哀求:“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姐姐可真的沒著沒落了!”豆大的一顆淚珠落了下來。 立青急了:“哎,你看看,你看看,哭什麼?還沒喝藥呢!我不走,行了吧!可惜我不是女人,要不我陪你一塊兒喝!” 立華扑哧笑了。 立青:“我先來一小口,把我肚裡的蛔蟲給打下來!” 立華破涕大笑。 吃飯時間,家人遲遲不見立青和立華的人影,楊廷鶴、立仁、梅姨先吃飯。楊廷鶴劃了幾口飯,突然問立仁,有什麼打算沒有?難不成就在這教一輩子書? 立仁沒看父親,夾了一口菜:“教書也很好。” 楊廷鶴停下筷子:“就這?沒了?” 立仁也放下筷子:“您還想听什麼?” 楊廷鶴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三個,打小就性格迥異,你弟弟是一根腸子通屁眼,雖有一些壞習性,人倒率真坦誠。你妹妹也是喜怒皆形於色,愛憎皆賦於形,唯有你九曲迴腸,九曲迴腸呀,溫度計插在肛門裡也不知你有好些溫度?我沒說錯吧,兒子!” 楊立仁看看父親,試探性地:“那您說,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楊廷鶴:“人還是以自然為好,再說,也沒什麼好不好,天性使然,做父親的又能怎麼樣呢?” 正說著,梅姨由廚房那邊端菜走來。 楊廷鶴對著梅姨:“喊你來吃飯,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 梅姨說:“廚房裡使媽丫鬟在斗嘴,說是短了一些紅棗桂圓什麼的,生出些猜疑……” 楊廷鶴笑了笑:“你這人,大事不問,小事上心。” 梅姨覺得冤枉:“哎喲,老爺子,咱這家還能有什麼大事呀,不愁吃,不愁穿,老祖宗躺在風水地裡,菩薩又保佑,還愁什麼?” 楊廷鶴:“短見!短見!” 梅姨:“那您說說高見呢!” 楊廷鶴:“他姨,我就跟你這麼說,一個家就像頭大蒜,父親就是蒜柱,孩子們就是背靠蒜柱的蒜瓣,母親呢,就是包裹蒜瓣的蒜衣,如今他們的母親不在了,蒜衣破了,誰再來包裹孩子們呢?” 梅姨怔了,偷眼看看立仁。 楊立仁咳嗽一聲站起來,“噢,父親,梅姨,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楊廷鶴:“立仁,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楊立仁:“那您和梅姨接著說,我都吃撐著了,噢,對了,後天晚上,我得陪您老一塊兒赴宴,母親沒了,我這個長子,理應代勞。慢用,父親!” 提到赴宴的事,楊廷鶴有些奇怪,立仁怎麼會如此積極地要求跟著自己一起去見這個自己都懶得見一面的三省巡閱使。梅姨看著立仁離去,回過頭來,對楊廷鶴說:“你這三個孩子啊,一個比一個奇怪!” 魏大保家裡,立青好不容易把藥熬好,一汪赭色的藥湯在碗里揚著熱氣。立華小心地端起藥碗,慢慢地送到唇邊。立青不忍看下去,別轉臉,吹起口哨,一副與此無關的神情。立華一揚臉,一口氣喝乾藥汁,把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旋即神情嚴肅地躺在床鋪上,等待著…… 立青想調節下氣氛,逗笑地:“姐,你還沒告訴我呢,我那姐夫是不是高大威猛的那種?” 立華:“別這麼沒心沒肺。” 立青:“我還不知道你,你那眼光能低了?” 立華:“你就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 立青:“我要是走掉了,你倒是安靜了。這種時候,還是說說話的好。” 立華笑了:“你又威脅我了。” 立青:“本來就是,姐姐不是個隨便的人,你說,你從萬千男人中挑出這麼一個來,愛得憤世嫉俗,愛得什麼都不顧了,總有點說法才是呀!” 立華眼睛放光:“你沒去過廣州,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個環境,再冷血的人置身在那裡面,都會激情澎湃。” 立青:“那也不能澎湃到床上去呀!” “你真刻薄!”突然,立華覺得一股熱浪席捲全身,有些緊張,“我現在全身發熱,沒事吧?” 立青:“革命嗎,本來就像分娩時的陣痛,你就當這也是革命。” 立華稍放鬆:“喲,你還知道馬克思的話?” 立青:“立仁帶回來的小冊子,我瞄過幾眼。” 立華驚訝:“立仁?他在讀這種書?” 立青不屑:“他除了讀書教書還能有什麼本事?” 立華又覺得有些不對勁:“立青,我在出汗呢!” 立青幫姐姐壓壓被子:“想點別的事,可心一點的事兒。” 立華停住說話,努力想著讓自己開心的事情,突然:“小弟,你知道,什麼事是你姐姐最可心的嗎?十萬人的集會,二十萬人的大遊行,你每天置身在那樣的洪流中,呼喊著內地無法呼喊的口號,任何一個人都能直抒自己對國家民族的憂慮和主張,所有人都有一種忘我的激情,所有人都願意為國家的前途去死去奮鬥……” 立青冷笑:“也願意打胎?” 立華一撅嘴:“你真夠刻薄。” 立青:“男人,我可是多少知道一點,誰不盼著天下漂亮姑娘都犯暈,都去搞革命才好呢!女人開通,是男人的福氣。” 立華:“你太世故了,而且下流!” 立青:“可吃苦的是你。他跑哪去了?讓你一個人承擔後果!哼,美其名,革命,也就騙騙你們女孩子!別信!” 立華的臉色蒼白起來,她開始顫抖。 立青慌張:“怎麼了?姐!” 立華:“好疼!非常非常疼,一陣陣的……” 立青:“抓住我的手,抓住了!沒什麼,這種事,非疼不可!” 滿頭冷汗的立華痛不欲生,野獸般號叫起來,兩手緊緊掐著立青的手,掐破了,掐出血來:“立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幫幫我!幫幫我……” 月色靜靜地籠罩著粉牆黛瓦的醴陵城,彷彿全城都能聽到一個女人痛苦的號叫聲和控訴聲:“王八蛋董建昌,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你不是個東西!野獸!完全是野獸!你讓我在血水里打滾,自己站在岸上,做你的大人物,做你的道貌岸然!你是個渾蛋!充滿野心的渾蛋!……” 立青抱住立華:“姐姐,聲音小點兒,讓人聽見了!” 立華:“我太疼了,太疼了,給我拿草紙……” 立青急忙抽身,捧來一堆草紙,立華迅速把草紙塞到身下,當草紙再次出現在立青手上時,已完全被血浸染,紅得觸目驚心。 自鳴鐘噹噹地敲著,已是深夜,立青和立華還沒回來,梅姨披著衣服到門口巡視,一抬頭,見著閣樓上的燈亮著,她疑惑地走過去。 閣樓裡,立仁對著那支左輪手槍,呆呆地思忖著,他似乎幻想到自己英勇地從看戲的人叢中霍然站起,舉槍射擊,槍管噴出火來,三省巡閱使應聲中彈,人群大亂,他毅然丟槍,揚長而去…… 多麼英雄的一幕! 梅姨小心地上樓梯,聽到腳步聲,立仁從夢幻中驚回,他急忙放置好手槍,走出閣樓,在門邊,兩人正好相撞。 梅姨:“是立仁呀,我瞧著儲藏間燈亮著,還以為下人忘了熄呢!” 立仁:“哦,我,我是找兩本舊書。” 說完,徑自離開,梅姨狐疑地朝閣樓裡看看,順手拉上燈繩。 魏大保趴在窗櫺上往內窺視,立華鼓起勇氣,要拿起藥碗,立青一把奪過藥碗,勸道:“姐姐,第三道藥,你就別喝了吧!” 立華霍然坐起,披頭散發,嚴厲地對弟弟說:“拿來!喝!我喝!” 立青仍拿著碗不動。 立華命令:“立青,給我拿來!不能半途而廢!立青……” 立青顫抖地把藥遞給姐姐,眼淚都要流下來了。立華一股腦兒喝下,猝然倒在床鋪上…… 梅姨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似乎聽到外面急促的腳步聲,趕緊坐了起來,隨便找了件衣服披上,悄悄出門,邊上的楊廷鶴呼呼大睡。 梅姨趕到堂屋,一眼瞅見立青正在和丫鬟商議什麼,看見梅姨,立青趕緊止住。 梅姨正色:“出什麼事了?” 立青低下頭:“沒,沒什麼!” 梅姨盯著立青看,突然目光盯在立青衣角的一簇血漬上:“立青……” 立青求助的眼神看著梅姨:“梅姨……” 梅姨對著丫鬟:“見秋,你先下去吧。”待見秋離開,梅姨接著問:“到底怎麼了?” 立青小聲嘀咕:“我姐、我姐,她出事了……” 梅姨一怔:“我的天哪,我就知道這孩子有事……” 說著,梅姨拉著立青,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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