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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七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3400 2018-03-19
宗本岩措從宗山城堡撤下來後,按約定帶領部隊來到了年楚河邊因高產青稞而著名的大窪地。西甲喇嘛一見他先是高興後是惱怒,高興的是宗本岩措居然從日囊莊園和頗阿勒莊園招募了這麼多人,惱怒的是這些人大都是空著手的,既沒有槍,也沒有食物,一到這裡,便去地邊搓揉青稞穗充飢,朦朧夜色遮不去他們貪饞飢餓的神情。西甲喇嘛趕緊追問,才知道宗山城堡裡的槍支彈藥和糧食都歸了十字精兵。 他禁不住吼起來:“這麼多人都來了,多得超過了腦袋裡頭想的。可是他們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你這個西藏的宗本大人,寧願讓洋魔搶去倉庫裡的武器和糧食,也不肯發給自己的部隊。這是為什麼?我讓你發給大家,你為什麼不發?” 宗本岩措說:“總管大人,我說了不能發,發給賤民,賤民就會造反,貴族會不高興的,噶廈和達賴喇嘛都會不高興的,責任追查到我的頭上,我擔待不起。”

西甲喇嘛氣得抓耳撓腮說不出話來,憋了半晌才說:“現在就是要賤民造反,造洋魔的反,有什麼不好?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忘了嗎?只要能打槍,貴賤一個樣。你不發給西藏的賤民,卻發給了上帝的洋魔,讓洋魔吃了我們的糧食、拿了我們的槍打我們,你是西藏的宗本還是洋魔的後勤總管?” 宗本岩措犟道:“兩百年前達賴喇嘛頒布的法令,只說賤民不能拿槍,沒說洋魔不能拿槍。” 西甲怒急道:“你還動不動達賴喇嘛。佛教都滅亡了,還要達賴喇嘛幹什麼?洋魔在你肚皮上刻洋經,你提兩百年前的法令有什麼用。”然後跑過去,衝那些搓揉青稞穗充飢的賤民喊道,“我是前線總管,聽我的命令,我沒有糧食發給你們,你們的糧食都在宗本大院裡,在日囊莊園和頗阿勒莊園裡,你們去拿去搶,誰要是阻攔你們,報告我,我槍斃了他們。”又說,“我說的是明天,以後。今天晚上你們什麼也不能搶,餓死也不能搶,就在這裡聽我的指揮,我叫你們幹什麼就乾什麼。”

雖然西甲喇嘛規定今天晚上不能搶糧,但聚集一起的饑民們還是有了雷厲風行的舉動。既然可以搶,為什麼要等到明天?肚子不能等啊。兩個時辰以後,宗本大院和日囊莊園的食物倉庫就遭到了數千饑民的搶劫。 事情報告到西甲喇嘛這裡,西甲問:“已經搶了嗎?” “已經搶了。” 西甲說:“水啊,我們西藏的水啊,它是流動的。糧食就是水,去年的流到今年,今年的流到明年,倉庫裡的流到嘴裡,嘴裡的流到肚子裡,肚子裡的流到哪裡去了?你說流成屎了?你看你這個不會念經的喇嘛,你就知道屎。不對,它流成西藏人的力氣了,這個力氣就是打洋魔的。搶了就搶了,只要能把洋魔殺盡趕走,今天搶和明天搶,難道還不一樣?” 午夜,在紫金寺的戰鬥打響之後,西甲喇嘛立刻帶領人馬走出了大窪地。

除了守衛紫金寺的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率領的部隊,聚集在原野裡的所有人,都在這個風向不明的黑夜裡,參加了一場異想天開的戰鬥。 西甲喇嘛把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由楚臣代本和麻子代本率領,包圍白居寺;一部分由兩個新來的僧兵代本群覺和夏魯率領,包圍崗珠山;一部分由他和宗本岩措率領,包圍十字精兵的指揮部江洛林卡。 行動是迅速的,平原上到處都是路,互相不妨礙,加上地形熟悉,很快就接近了敵人的營地。西甲喇嘛的命令是不能說話,不能咳嗽,不能有腳步聲。但大部分都是沒有受過訓練的僧兵和民兵,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原野裡到處迴盪著因為控制咳嗽而發出的更響亮的咳嗽,腳步的沙沙聲就像大雨降臨。說話也是管不住的,甚至還有了在不該幽默的時候由幽默引起的笑聲。好在紫金寺的槍聲一直在持續,被槍聲激發的狗叫也沒有間斷,很大程度上掩蓋著西藏人的行踪。西甲喇嘛其實已經想到了。

包圍很快形成。所有三個包圍圈都是一個半圓,西甲喇嘛有意給對手留下了突圍口,而突圍口又都是朝著頗阿勒莊園的。 幾乎在同時,包圍白居寺、崗珠山、江洛林卡的西藏人打響了戰鬥。有火繩槍的子彈,有飛蝗石鞭的石頭,有獵弓的響箭,還有震耳欲聾的集體吼聲,所有的攻擊都沒有具體目標,卻又猝不及防,威力十足。但最有效的還是刀砍,劍殺,棒打,石砸。西藏人熟悉西藏的夜色,眼睛就像動物一樣不在乎黑暗的阻隔。十字精兵的營區裡,很多哨兵就在舉槍不知道瞄準什麼時,從背後遭到了襲擊。營區裡轉眼就是你我不分了。近身搏鬥正是西藏人的擅長,加上包圍圈的威懾和黑夜的脅迫,十字精兵有了意想不到的慘重損失,有被西藏人打死打傷的,也有被自己人打死打傷的。開始時十字精兵不敢胡亂開槍,因為他們在五步之外分不清朝自己跑來的黑影是同伴還是敵人,往往還沒做出判斷,刀劍棍棒就已經到了跟前。後來就是見人靠近就開槍,結果打死的又往往是自己人。

所有被圍攻的十字精兵包括他們的指揮官戈藍上校,本能的選擇不是就地抗擊,而是突圍而去。最慘重的損失便在突圍時發生了。惶急之中,他們來不及把大砲帶走,所有的大砲,甚至幾十門山地野炮,都丟棄給了西藏人。 幸虧只是三麵包圍,大部分十字精兵從不同的方向都朝著頗阿勒莊園亡命而去。 到了頗阿勒莊園,戈藍上校才發現,被圍打的部隊都突圍到了這裡。 戈藍上校問道:“怎麼都到這裡來了?” 所有的回答都是:上校,只能突圍到這裡來。 戈藍上校心裡一抖:為什麼所有包圍圈的缺口都是朝向頗阿勒莊園的?西甲喇嘛想幹什麼?屯守白居寺、佔領崗珠山、盤踞在江洛林卡的十字精兵都到了這裡,加上原來就佔領頗阿勒莊園的人馬,分佈在江孜平原上的六股十字精兵,有四股被包圍在了這裡。戈藍上校登上頗阿勒莊園的最高處,緊張地觀察著。

西藏人更大的包圍圈已經形成,這次不再是半圓,四面八方都圍得水洩不通。還是老戰法:火繩槍的子彈、飛蝗石鞭的石頭、獵弓的響箭,劈頭蓋腦打來。不時有小股西藏人衝過來,一陣猛打猛砍,又迅速撤回去。 頗阿勒莊園是一座房子套房子的疊加式建築,大大小小一百多間粗木大石的房屋,近五千平方米。周圍密佈著一片片低矮簡陋的貧民的村舍,差不多都是土木結構,麥草蓋頂。房頂房前,大都堆積著可以用作燃料和牲畜飼料的干黃的青稞秸,牆上糊著幹牛糞,房檐下的燃料倉裡,堆積著幹羊糞。似乎西藏人年經日久的住宅和生活習俗,都為接下來發生的戰爭事件做好了準備。 點火是很容易的。西甲喇嘛讓人製作了一個火藥包,插上火繩,點著扔過去,火就起來了。火勢開始很小,如果十字精兵意識到危險,注意滅火,很可能就會避免。可是他們哪裡顧得上滅火呢。他們先是跑向了高闊牢固的頗阿勒莊園,一看莊園裡容納不了那麼多人,便分散在了數不清的貧民村舍裡。這時候隊伍已經亂了,士兵找不到長官,長官看不見士兵,英國人和僱傭軍攪混在一起,廓爾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攪混在一起,互相不認識,你碰我,我擠你。官兵們都不管打仗,只顧保命了。

火一起,風就來了,哪兒有十字精兵就往哪兒吹。劈裡啪啦到處響,無數房舍轉眼成了熊熊烈火的燃料。大火簇擁著頗阿勒莊園,不一會兒就把這座古老的粗木大石的建築燃著了。 一片火的汪洋,翻騰逐浪,在西藏的黑天下面,燒化了所有的星星。 戈藍上校見人就喊:“救火,救火。”但他的手下找遍了頗阿勒莊園,發現所有的水缸水甕都沒有一滴水,好像主人在逃跑之前,就已經做好了不讓來犯者救火的準備。戈藍上校呆愣著,他知道已是無計可施,只能死在火海之中了。這場關於西藏的戰爭居然會在江孜結束,居然會是英國十字精兵的慘敗。上帝,我為了你的事業來西藏拼命,你卻如此不眷顧我,讓我滅亡在一場野蠻的大火之中。 死亡,說來就來的死亡。戈藍上校望著洶湧而來的大火,站在頗阿勒莊園的房頂上,就像準備涅槃似的,僵立不動。

跟他一樣絕望的還有尕薩喇嘛。他為薩瑪寺而來,眼看就要達到目的了,卻被一場大火攔住了去路。但他畢竟是西藏人,此刻還不覺得必死無疑。他來到戈藍上校跟前,一把抓住對方的手,喊一聲:“跟我來。” 在頗阿勒莊園和一片貧民村舍中間,有一道水渠,水渠旁邊是頗阿勒莊園打碾青稞的平場,平場盡頭,是一座巨大的俄博。俄博用石頭壘成了一個圓形的寶塔,上面箭叢稠密,經幡獵獵。尕薩喇嘛帶著戈藍上校來到這裡時,平場上已經擠滿了十字精兵。他們把堆放在那裡的青稞扔到了水渠裡,又用殘留在水渠裡的水搞濕了自己,算是苟且偷生。尕薩喇嘛拽著戈藍上校擠過人群,來到俄博跟前。俄博儘管還沒有著火,但誰也不敢爬上去。俄博太高了,上去就是靶子。

尕薩喇嘛說:“上校快上去,趁上面還沒有著火。”看戈藍上校在猶豫,他自己先踩著石頭爬到了頂端。他把易燃的箭叢一抱一抱拔起來,扔得遠遠的,再把經幡撕下來摁到了石頭底下,催促道:“不要害怕高處目標大,俄博是神的住所,西藏人不敢朝它開槍。” 戈藍上校想想,也對,趕緊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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