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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六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5551 2018-03-19
戈藍上校知道,儘管十字精兵佔領乃寧寺就意味著踏入江孜地面,但只有看到江孜城堡,才算真正到達了江孜宗。現在他看到了,平原的中央,宗山就像一座不規則的金字塔,當然是宇宙之內最大的金字塔。金字塔的上部便是以古老恢弘而著名的城堡。堅固的灰色牆體,裝飾著紅色的鑲邊,佔去了整個山頂。建築錯落堆砌,互相牽連著,支撐起霸氣沖天的高俊。頂端是箭樓,能感覺到仇恨的眼睛和槍口正在瞭望孔裡閃閃發光。 戈藍上校挺立在馬上,凝視了很長時間,似乎把壘起城堡的石頭數了一遍。他在心裡得出一個結論:這是一個信仰天空的民族,一定以為離天越近離神就越近,這跟我們是一樣的。但重要的是要讓西藏人明白,佔領天空的只能是上帝,而他們的佛,只能在下面,在地獄。一個發達的民族絕不會把地獄之神當做至高無上的崇拜。是的,上帝來了,佛就應該從高處滾到低處去。也許在古老的戰爭中,處高而結實的宗山城堡給了它的主人軍事防禦上的勝利,但是今天,當他們面對我們英國十字精兵的時候,事實將會教訓他們:天是可以替換的,如果你們還要堅持信仰天空,那就應該信仰上帝。否則,你們佔領的地方越高越倒霉。城堡的存在說明,我們不是第一次把戰爭強加給西藏,但卻是第一次全面佔領——我們不僅要佔領地面,更要佔領天空;不僅要讓西藏人服從我們,更要讓他們的佛服從上帝。此刻,戈藍上校唯一的念頭便是:佔領宗山城堡。

戈藍上校的眼光從雲端裡的城堡往下移動,發現宗山腳下有一些房舍,大都是石砌的兩層建築。這些建築要是被西藏人用作防禦工事,僅靠步兵是很難衝過去的。他冷笑一聲:炮,上帝賜予我們大砲,似乎就是為了打擊西藏。在西藏,無論遇到什麼樣的阻力,最終都可以用大砲取勝。宗山兩邊,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樹木眾多,青稞連片,遠遠近近有一些村落。山看上去有些遠,但還能看清山腳坡面上稀稀疏疏的牛群和羊群。但是他沒看到人,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這是不對勁的,人呢?一座座村落是如此寂靜。 騎馬立在上校身邊的尕薩喇嘛知道他想什麼,立刻道:“都跑了,一聽說我們要來都跑了。你看村莊里,煙囪都是不冒煙的。” 戈藍上校問:“他們能跑到哪裡去呢?”

尕薩說:“江孜往西是日喀則,往東是浪卡子,都是好去處。” 戈藍上校說:“跑了好啊,村莊就是我們的。”立刻命令卡奇大佐,帶領司恩巴人掃蕩離他們最近的那座村莊。 卡奇馬上去了,還沒到跟前,就朝著村舍的門窗,虛張聲勢地開起槍來。 尕薩接著說:“在江孜,有兩個地方一定不會沒有人。一個是紫金寺,那是通往日喀則的要塞;一個是白居寺,那是通往拉薩的樞紐。” 戈藍上校說:“還有一個地方肯定有人,那就是宗山城堡。” 尕薩不贊同地說:“宗山城堡雖然居高臨下,但我們不是常住江孜,沒有必要佔領它。再說宗山陡峭,路徑狹窄,佔領之後一旦遭到攻擊,無法迅速逃跑。” 戈藍上校道:“看來你是一個喜歡逃跑的西藏人。”說著從胸前拿起望遠鏡,朝著宗山城堡瞄了半天,大聲說,“果然有人,都是背著槍的。”

尕薩不介意對方的挖苦,繼續進言道:“如果上校一定要佔領宗山城堡,那就更應該聽我說。古代的時候,這裡有過西藏人之間的戰爭,為了拿下宗山城堡,進攻的一方首先佔領了頗阿勒莊園、崗珠山和江洛林卡。”他指給戈藍上校看,“那邊樹木稠密的地方,就是江孜的貴族園林江洛林卡,位置正好斜對著城堡。城堡的側面,那座像一頭野牛的山,就是崗珠山。頗阿勒莊園,就是那一片村落中間很耀眼的高房子,恰好在城堡的正面。” 戈藍上校說:“你還沒有說完,進攻的一方到底拿下沒拿下宗山城堡?” 尕薩說:“當然,他最後成了江孜真正的統治者。” 戈藍上校說:“可惜了這位古人,他也就是看中了江孜,難道他不認為如果據守城堡便是戰爭的目的,拉薩不是有更輝煌的城堡嗎?”

尕薩說:“上校,你說的是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只屬於達賴喇嘛,如果一個人不明白這一點,他在西藏的任何地方都無法建立自己的統治。” 戈藍上校顯然不屑於爭辯這個問題。他看了看午後晴朗少雲的天氣,把容鶴中尉叫到了跟前:“中尉,說說你的想法。” 容鶴中尉說:“我知道江孜是平原,但沒想到是如此開闊的平原。西藏是多山之地,怎麼這裡會變得這麼平坦?到處都是路,到處可以走,我是說西藏人。而我們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走向拉薩的路。達思牧師逃跑了,沒有了他的地圖,我們只能按照西藏人畫定的路線走。” 戈藍上校說:“中尉,你很聰明,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達思牧師跑了,我們還有馬翁牧師。馬翁牧師也許能代替達思牧師?”

容鶴中尉說:“我不懷疑馬翁牧師的能力,但上校你能說服他嗎?” 戈藍上校說:“我們的後腦勺永遠不能說服我們的眼睛,因為面對這個世界它們總是朝相反的方向眺望。我代表上帝的眼睛,看到了戰爭的必要;馬翁牧師代表上帝的後腦勺,看到了戰爭之後的和平。我準備讓他離開我們,按照他選擇的路線走向拉薩。而你的任務就是跟著他,但不要靠近他。如果有必要,你還會像前幾次那樣,突然出現在我們的前面、西藏人的後面。” 容鶴中尉說:“明白了,達思牧師刻意要做的,馬翁牧師無意中也能做到。” 戈藍上校說:“那就去吧,千萬不要讓馬翁牧師知道你的意圖。” 馬翁牧師在雜昌峽北路很守信用地替西甲喇嘛守衛了一夜陣地後,便和十字精兵一起,走向了乃寧寺,又來到了江孜宗。倒不是他願意跟可以保證他安全的軍隊一起走,而是路只有一條,連“吉凶善惡圖”也這麼說。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面前的地形和手中的地圖都在告訴他:一個牧師最應該走的路便是脫離十字精兵、獨自行走的路。走之前他想向戈藍上校告辭,但他在長長的隊伍中間,看不到戈藍上校在哪裡。再說,告辭一定會招來阻攔,又何必自找麻煩呢?他騎馬離開了隊列,知道會有其他人前來阻攔,便也顧不得了。畢竟他們是上帝的信徒,不能強行限制一個地位崇高的牧師的行動。

容鶴中尉望著他們飛快消失的背影,帶人慢騰騰跟上了。 戈藍上校不得不承認尕薩喇嘛的進言是對的,要進攻宗山城堡,首先必須佔領頗阿勒莊園、崗珠山、江洛林卡。他分出兵力來,命令他們火速佔領這三地。然後對圍攏著自己的幾個軍官說:“我們必須首戰必勝,必須佔領宗山城堡,因為上帝讓我們在神的居所裡插上十字架。城堡是江孜的象徵,就像耶路撒冷是基督的象徵。你們不能怠慢,要么上去佔領,要么死在半山腰。兩個小時內,我一定要站在城堡門前,把整個江孜踩到腳下。” 進攻就要開始了。戈藍上校首先命令砲兵架起了十門十磅大砲和十門山地野炮,再派小股部隊,試探性地朝著宗山腳下那些房舍搜尋而去。反饋的信息讓他高興:沒有人,都跑了,只有看家的狗和帶不走的家禽家畜。看來西藏人沒有太多的兵力從城堡分散出來,或者他們不希望自己的家園因為抵抗而成為砲擊的目標。

搜尋部隊打死了幾隻沖他們汪汪叫的狗,爬上石砌的兩層建築的房頂,從那裡架起機槍瞄準了城堡。 戈藍上校命令砲兵朝著城堡開了幾炮,算是震懾,然後帶領由英國人、司恩巴人、廓爾喀人組成的前鋒部隊朝上沖去。 衝鋒的十字精兵還沒有進入射程,西藏人就開始還擊,似乎已經迫不及待,每一桿火繩槍都迅速發出了第一聲怒叫。接下來就是平靜。戈藍上校估計他們已經裝填好火藥,正在點燃火繩時,命令部隊停下,隱蔽。但是他們沒有等來第二次射擊,仔細觀察城堡頂端,似乎剛才還探頭探腦的人影已經沒有了。 戈藍上校喊一聲:“上。” 衝鋒是迅速的,佔領也是順利的。沒死一個人,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就在城堡頂上插上了十字架。戈藍上校慶幸地想,原來宗山城堡的守軍並不多,一看打不過,就都早早地從山後狹路上逃跑了。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為了讓城堡免遭砲擊而主動放棄。他在城堡內到處走動著,看著那些因為倉皇逃跑來不及帶走的槍支彈藥和糧食,命令手下:“檢查一下,到底有什麼。”

卡奇大佐報告說,已經檢查過了,西藏人大約遺棄了四百多支槍、兩千多磅火藥、一百多公里長的點火繩,還有六十萬磅麵粉,將近一百噸青稞、小麥和豌豆,三萬磅幹牛肉和乾羊肉。 戈藍上校說:“我說的沒錯吧,上帝讓我們在神的居所裡插上十字架。這是上帝恩賜的禮物。” 傍晚,戈藍上校登上城堡頂端的箭樓,欣賞著天邊璀璨的晚霞和江孜原野的豐饒,感覺心情好極了,胃口也大開。他大口咀嚼著剛剛煮熟的西藏人留下來的干牛肉,問一直陪同在身邊的尕薩喇嘛:“是不是有點出乎意料的順利?” 尕薩說:“是的,上帝。” 戈藍上校驚問道:“你叫我什麼?” 尕薩巴結地說:“我叫你上帝,不行嗎?你對西藏,不是上校,是上帝。” 戈藍上校傲慢地說:“我知道你是為了薩瑪寺才這樣叫我的,放心吧,我會幫助你的,就像你幫助我一樣。說說看,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辦?”

尕薩說:“上校,不,上帝,我已經說過了。” 戈藍上校也不糾正,任由對方胡亂叫。他把一根骨頭從箭樓的瞭望孔里扔下去說:“佔領紫金寺,它是通往日喀則的要塞;佔領白居寺,它是通往拉薩的樞紐?” 尕薩說:“而且要神速,最好是現在,此刻,或者晚上。” 戈藍上校觀察著平原上的地形說:“明天早晨不行嗎?”又緊問一句,“為什麼這麼急?” 尕薩說:“江孜的天空正在變,和我們剛來時已經不一樣了。你看天邊的火燒雲,眨眼變幻了那麼多形狀,那是抽搐,是西藏在發怒。我是一個忠於你的西藏人,不想猜測天空的不祥預示著誰的命運。” 戈藍上校說:“你這樣想,是佛告訴你的,還是上帝告訴你的?” 尕薩說:“佛與上帝。”

戈藍上校說:“我可沒告訴你什麼。” 尕薩搖搖頭,固執地說:“你告訴了,我沒有理解錯。” 戈藍上校說:“看來你是猜到我要幹什麼了。很聰明的喇嘛。西藏的喇嘛都像你一樣聰明嗎?請你再說一遍,你的薩瑪寺在什麼地方?” 尕薩說:“過去紫金寺不遠,臥獅一樣的薩瑪山懷抱裡,就是殊勝無比的薩瑪寺。在整個西藏,它是除了拉薩大昭寺之外,朝聖者最多的地方。因為大昭寺供奉著佛陀的十二歲等身像,薩瑪寺供奉著佛陀的頭蓋骨。” 戈藍上校說:“所以你要求我立刻佔領紫金寺,打通前往薩瑪山的路?” 尕薩喇嘛沒有吭聲,算是認可了。 戈藍上校又問:“佛陀的頭蓋骨?它很寶貴,價值連城,是嗎?” 尕薩說:“是的,世界上不會再有比它更大的佛陀的聖骨了,殊勝得無法形容。在我們這些信徒的心目中,它跟佛陀本人是一樣的。” 戈藍上校又問:“這樣神聖的信仰之地,居住的喇嘛一定很多吧?” 尕薩說:“當年我做住持的時候有將近一千。薩瑪寺作為抵債之物歸屬丹旺寺後,那裡就成了丹旺寺喇嘛的天下,至少應該有五百人吧。” 戈藍上校走下箭樓,命令一個廓爾喀中尉:“立刻出發,佔領紫金寺。” 廓爾喀中尉茫然地問:“哪裡是紫金寺?” 戈藍上校喊來果果中尉:“你帶你的人,和中尉一起去。紫金寺的重要你比我更清楚,一定要佔領。”看看天色又補充道,“不管天黑還是天白。” 尕薩喇嘛要跟他們去,戈藍上校叫住了他:“這個時候你應該留在我身邊。不用著急,等我們佔領了紫金寺,我陪你去拜訪你的薩瑪寺。” 戈藍上校留下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固守城堡,自己和尕薩喇嘛走下宗山,帶領其餘的十字精兵,朝著不遠處的白居寺包抄而去。 有了宗山城堡的唾手可得,在白居寺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形就不足為怪了。似乎有著某種預感,戈藍上校連手槍都沒有掏出來。讓他猝不及防的,反而是過於祥和的氣氛。兩百多僧人從寺門內魚貫而出,提前訓練好了似的,迅速而有序地分成兩列站到了路邊。他們一個個手捧哈達,彎腰做出恭迎貴客的樣子。一個身穿黃色披風的老僧,同樣托著哈達走向戈藍上校,滿臉的笑容讓人覺得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上校感到蹊蹺,一絲不安掠過心頭。 老僧說:“我是白居寺的四世卓彌堪布,請求貴軍尊重我們藏民的信仰,千萬不要進到寺院裡來。” 聽他這麼一說,獻哈達、堆笑臉的舉動就顯得合情合理,不像有詐了。戈藍上校接受了哈達,卻沒有接受請求,招呼部隊說:“進去,給我搜。” 十字精兵搜遍了白居寺的所有殿堂,沒有發現一支槍、一個武裝喇嘛。戈藍上校沉思不語:難道西藏人放棄了抵抗?親政後的達賴喇嘛無力組織一場真正的戰爭就只好敞開門戶了?一直跟自己作對的西甲喇嘛在哪來?他看著寺內大殿裡斑斕的壁畫、善怒不等的佛像和閃閃的機密幽暗的酥油燈,聽著悠悠而來的經聲鼓音,這才發現白居寺就像個葫蘆,裡面有很大很大的肚子,進出的頸口卻很小很小。 平靜得有點出奇,好像他們不是來佔領的,倒像是來進香的。 戈藍上校突然打了個寒顫,心說就算已經佔領白居寺,也不能在這裡駐兵。他快步朝外走去。 出了白居寺,天色已經墨黑。戈藍上校命令三百多名十字精兵屯守在白居寺外,自己帶著一部分人,前往砲兵駐紮的江洛林卡。 現在,來到江孜平原的英國十字精兵分成了六股,一股佔領了宗山城堡,一股去了紫金寺,一股屯守白居寺外,一股佔領了頗阿勒莊園,一股佔領了崗珠山,一股盤踞在江洛林卡。江洛林卡作為貴族園林具有良好的建築、方便的生活設施和茂密的樹木,加上正好處在六個駐兵之地的中間,便成了十字精兵的指揮部。戈藍上校不愧是英國軍人中的出類拔萃者,這樣一種態勢,就像圍棋的佈局,基本控制了整個江孜平原,進攻的主動權被他牢牢握在手裡。但他不能立刻進攻,必須在這裡休整至少一個星期。他的部隊長途跋涉,連連作戰,已經非常疲倦了。 戈藍上校正在休息,突然聽到一陣槍響,從遠方傳來,劃破了寂靜的江孜夜空。他趕緊出門察看,知道是從紫金寺方向傳來的。槍聲越來越密集。西藏人幾乎放棄了所有不該放棄的陣地,卻沒有放棄紫金寺,似乎這個通往日喀則的要塞在對方心目中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他想著,內心的不安便強烈起來。這裡太平靜了,平靜得有些反常。 密集的槍聲持續著,顯然戰鬥很激烈。但戈藍上校不打算派遣任何增援部隊。在他看來,戰爭就是用槍砲的優勢獲得信仰的自主權,不打而勝的佔領會讓他覺得到手的山河變成了輕飄飄的雲霧,從而失去堅定和牢靠的感覺。再說,廓爾喀中尉和果果中尉的兵力足夠了,如果連一座紫金寺都拿不下來,還能指望他們擴大戰果、進取拉薩?他回到房間,告訴自己:睡覺,明天早晨一醒來,紫金寺上空就是上帝的祥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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