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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一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4503 2018-03-19
戈藍上校是帶著條約來的,想讓擋道的西藏人讓開,所以當西藏人全部退守到石牆後面之後,他帶著被他格外信任的卡奇大佐以及一隊司恩巴士兵,帶著一些參加十字精兵的茶商和其他商人來到了石牆跟前。他讓尕薩喇嘛告訴西藏人:“讓你們的最高長官過來,我有話要說。” 牆裡邊,有人很快報告給了俄爾總管。俄爾總管有些猶豫,徵詢大家的意見該不該過去。羅布次仁說:“我過去吧,我的人死了那麼多,也讓洋魔打死我算了。”沱美活佛說:“你不是最高長官,你過去幹什麼?想死也不會讓你死。” 俄爾總管聽出這是說給自己的,帶著衛隊朝前走去。 還是尕薩喇嘛傳達戈藍上校的話:“我們為和平而來,目的並不是進行一場戰爭。現在,駐藏大臣文碩已經在友好條約上按印畫押,請你們讓開道路,我們要過去。”

俄爾總管說:“什麼友好條約,我沒見過,我見過的都是你們的槍砲。” 戈藍上校從皮匣子裡拿出條約,讓尕薩喇嘛隔牆遞了過去。 俄爾總管看了看條約,尋思既然駐藏大臣文碩大人畫了押,那代表的就是朝廷,他不能不聽了。但也得有攝政王的旨命啊,攝政王怎麼沒有旨命給我?他拿不定主意,讓人去把僧兵總管沱美活佛和攝政王的堂弟羅布次仁叫來。 兩個人很快來了,傳看了條約,也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羅布次仁說:“我得帶回拉薩,去問問我攝政哥哥。” 戈藍上校在牆外說:“不行,我們的商人就等在這裡,我必須保證他們立刻過去,繼續往前走。條約上說了,'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貨物,皆須安全無害。為此英方有義務派出一支軍隊保護英印商民到達商民所到之處。'根據條約,我有責任保護他們走到江孜,走進拉薩。”

沱美活佛說:“那就問問西甲喇嘛,看他有什麼主意。” 俄爾總管想:這不是指揮打仗,這是西藏乃至整個中國的政治和外交,西甲喇嘛怎麼會知道?他猶豫著,但最終還是同意了沱美活佛的建議。 西甲喇嘛來了,瞪了一眼牆外的戈藍上校和尕薩喇嘛,從俄爾總管手裡接過條約,倒著看了一遍,發現紅色的手印跑到上面去了,又顛倒過來,正著看了一遍,然後問戈藍上校:“這是你帶來的?你能記得上面說的是什麼?” 戈藍上校說:“當然記得。”然後就把內容說了一遍。尕薩喇嘛趕緊翻譯。 西甲喇嘛哧啦哧啦抖著條約,輕蔑地說:“就憑這個你們要進拉薩?” 戈藍上校說:“憑的是上帝對西藏的眷顧。我們聽從上帝的意志,代表大英帝國和英印政府來到了這裡。”

西甲喇嘛說:“那我就知道了。你等一等,我就來。”他轉身離開,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很快又回來,雙手捧著條約。條約的紙張里相當飽滿地包著一包東西。他說,“過來,我給你,裡面有西藏給你們的答复。”看戈藍上校朝前走了兩步,便隔著牆,伸手把那包東西塞進了戈藍上校懷裡。 戈藍上校看了一眼,頓時把鼻子撮到額頭上去了。他憤怒地把條約和條約包起的一脬熱騰騰的屎扔到地上,吼道:“狗娘養的。”這個讓戈藍上校和所有英國人歡喜若狂,讓他堅信靠了上面的黑色文字和紅色畫押就能勝利到達拉薩進而控制整個西藏的條約,在西甲喇嘛眼裡不僅一錢不值,而且遭到了空前恥辱的對待。戈藍上校咬牙切齒,帶著他的人朝回走去,一再惡狠狠地揮動著拳頭:“打,打,讓上帝之劍殺死所有這些野蠻人。”

沱美活佛欣賞地望著弟子:“處理得好,長了西藏人的志氣。” 俄爾總管也說:“我們在政治和外交上就應該這樣,讓洋魔吃屎去吧。加巴索!西甲喇嘛不愧是來自丹吉林的喇嘛。” 羅布次仁敏感地瞪了俄爾總管一眼,心說他為什麼要強調丹吉林?萬一駐藏大臣和朝廷怪罪下來,擔待的可不是西甲喇嘛,而是丹吉林的住持、他的堂哥攝政王迪牧活佛。 西甲喇嘛說:“這件事情解決了,現在我們準備打仗吧。” 氣候不錯,天藍著,碧淨裡的雲朵就像排列著一樹樹的花。風從南方來,有點濕潤。原野和山脈如同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的對接,在人眼裡恣意地表現著,一邊是張揚,一邊是寧靜。蒼茫的天地間,是凜然不屈的西藏。 下面的仗如何打,大家又把希望寄託在西甲喇嘛身上。

西甲喇嘛首先決定:不能再讓女人和孩子跟我們出生入死了。來到戰場的所有藏軍和民兵,都不得拖家帶口。已經跟來的女人和孩子,立刻撤離戰場,到洋魔到不了的後方去。要死就死男人,西藏不能沒有女人和孩子。 朗瑟代本說:“女人是衝著男人來的,孩子是跟著阿媽來的。你讓男人見不著女人,他們就堅持不了多久了。再說,女人離開了男人也不行。” 西甲說:“女人離開男人行不行我不知道,男人離開女人行不行我知道,我就是男人。這樣吧,派兩個身體好的男人跟女人們去,誰去誰就是所有女人的男人,就是所有孩子的阿爸。要好好對待女人和孩子,吃苦耐勞的要哩。” 朗瑟代本說:“不行,大喇嘛。這樣的話,女人會忘了原來的男人。” 西甲說:“忘了就忘了,原來的男人能活幾個?再說,好女人是不會忘的,就像……”他差點說:就像桑竹姑娘,她能忘了我嗎?死了也不會。

這件事派人去辦了。西甲喇嘛帶著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到處走動著察看地形,最後沿著古老的朝聖路,走向了隘口。走到離隘口大約五六個箭程的地方,就能感覺到濕潤溫暖的水汽撲面而來。 奴馬代本大把大把地抹著臉,畏怯地停下,看看天色說:“喇嘛,去不得了,天就要黑了。” 西甲說:“誰說去不得?我是陀陀,別說旦巴澤林夜哭泉,就是地獄我也去得。” 奴馬說:“可我們是俗人,誰敢晚上走進夜哭泉?” 朗瑟說:“我們在這兒等你。你快點回來。” 西甲喇嘛一個人去了,很長時間才回來。 一直等候著西甲喇嘛的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迎上去問道:“沒事吧,我們以為你回不來了。”又小心翼翼摸摸他裸露在外的手,看是否已經被劇毒侵蝕,腐爛流血。

西甲說:“你們知道夜哭泉是旦巴澤林的眼淚,也知道旦巴澤林為了一個姑娘流淚,可就是不知道為了姑娘的眼淚是天下最好的,這個摸摸泉水就知道了,暖乎乎的就像剛從母牛身上擠出來的奶。這樣的眼淚裡怎麼會有咒語般的劇毒呢?你們看,我不是好好的,哪裡就爛掉了?”說著,捋起袖子,把胳膊給他們看。月光下的胳膊光潔如玉。 奴馬和朗瑟吃驚地問:“你把胳膊伸到夜哭泉里了?” 西甲說:“是啊,我還看見有人洗澡,說旦巴澤林的眼淚變成了可以免除人的罪惡的洗禮泉。” 奴馬和朗瑟都以為是西甲喇嘛開玩笑,怎麼會有人洗澡。 西甲喇嘛沒說他在夜哭泉見到了馬翁牧師。馬翁牧師正在裸身洗澡,全身都泡在泉水里。再一看,這里大大小小的泉眼旁,都有人洗澡。洗澡的不光有馬翁牧師的衛隊,還有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

西甲吃驚地問:“沾了夜哭泉的水要死要爛身,你們不知道嗎?” 馬翁牧師告訴他,不僅不會爛身,還能治病。 西甲相信馬翁牧師的話,因為牧師曾經神奇地救了他的命。接著,他更加吃驚地問:“你們怎麼到這裡了?” 馬翁牧師說:“上帝賜給我地圖,地圖上有一條可以迴避戰爭的路。” 西甲說:“可這裡是隘口,這裡是無法迴避戰爭的。” 馬翁牧師說:“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等待著戰爭,想用這裡的泉水熄滅戰爭的火焰。上帝保佑。” 西甲說:“不可能,現在仇恨已經聚滿了西藏,就像天地間聚滿了空氣,沒有一點點地方可以放置容忍了。你們不能再往前走了,往前一定會遇到西藏人,西藏人眼裡,你們是黑水白獸,必殺無疑。” 馬翁牧師說:“可是上帝讓我認識了你,你是上帝派來幫助我們的是嗎?”

西甲想了想說:“也算是吧。上帝讓你們投奔我,就在今天夜裡,天亮之前,到我的帳篷裡來。我保證你們活著到達拉薩,不會死在路上。” “我答應了。就像你相信這泉水沒有劇毒、不會爛身一樣,我相信你的承諾。”馬翁牧師望著西甲誠懇的面容,讓他蹲下,然後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洗一洗吧,在上帝的甘泉里,洗掉你的罪惡。你殺了那麼多人,你已經是罪大惡極了。” 西甲好奇地問:“洗一洗就能洗掉?” 馬翁牧師說:“是的,我保證。這裡的人都在愉快地接受洗禮,這是懺悔的開始。而懺悔又是無罪的開始。” 雖然很晚了,但代本以上的長官都沒有睡覺。他們集中在俄爾總管的帳篷裡,等待著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依然胸有成竹,一進來就聲氣朗朗地說:“我要讓洋魔全部死在這裡。”

在場的人都很振奮,都覺得只要他說出來就能做到。吃了敗仗的羅布次仁只能閉嘴,雖然心裡還是不服氣,也只能順從大家對西甲喇嘛的倚重。 西甲又說:“不過不能馬上打,我們要停一停。” 俄爾總管說:“洋魔就在牆那邊,不是我們想停就停的。” 西甲說:“我有辦法讓他們停下來。停下來幹什麼?聽我說,我們的人太少了。最讓洋魔害怕的陀陀喇嘛全部死盡,就剩下了我一個。最早投入戰鬥的森巴軍和朗瑟代本團都只有三分之一的人了。僧兵兩個代本團也已經殘缺不全。新來的兩個民兵代本團只打了一仗,就損失了一大半。洋魔槍好,出子彈快,一個人頂我們十個人。我們要是人多,十個人對一個,輪換著放槍,才能超過洋魔。但是開戰以來,我們的人一直比洋魔少,現在更少了。天上雲多才能下雨,河里水多才能流淌。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人少好吃飯,人多好打仗。”他面向羅布次仁,“大人,我們都要找人去。”又面向沱美活佛,“尊師啊,我們應該找人去。”最後面向俄爾總管,“我只有指揮打仗的本事,沒有調動兵力的資格。大人,我們要找人去。等找來了兵力,我就有戰略戰術了,指頭搗不上的蚊子,巴掌就能扇死。你沒看見這裡的地形嗎?這裡是曲眉仙郭的死亡之坑,不是洋魔死,就是我們死。我的戰略戰術就是我們不死,讓洋魔全死。” 俄爾總管疑慮重重地說:“都去找人,這裡怎麼辦?” 西甲說:“把剩下的人馬留給我,半月之內,我保證洋魔過不了這道石牆。半月之後,我們的兵力要是還得不到補充,就很難說了。” 大家不說話,都想著。突然俄爾總管說:“好吧,找人去。”羅布次仁也立刻點點頭:“對,找人去,民兵總管是頓珠噶倫,他應該到前線來。”他們兩個都覺得這個時候離開戰場是有必要的,除了搬兵,各自還想著自己的事情。 沱美活佛沒說話。他知道西甲喇嘛是對的,擔心這半月僅靠這些兵力西甲根本守不住。 西甲知道沱美活佛想什麼,說:“放心去吧,尊師,我已經想好對付洋魔的辦法了。” 沱美活佛信任地摸摸他的肩膀,把自己手下的楚臣代本和江村代本叫到跟前,囑咐道:“你們兩個記住了,聽從西甲喇嘛的指揮就是聽從我的指揮。我去拉薩,再招兩個僧兵代本團,很快就回來。”說罷,也沒有帶吃的、拿行李,挑了一匹好馬,騎上就走。他和西甲喇嘛一樣,也不怕天黑路過旦巴澤林夜哭泉。 天剛一亮,羅布次仁也走了。走出去不遠,堪穹代本就帶著幾個人追上了他。堪穹說:“大人,讓我們去給頓珠噶倫說,洋魔有多厲害,不然他怎麼相信你呢?”羅布次仁想想也對,招招手:“走吧。” 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走得晚些,因為人多行李重,光收拾就得半天。還因為絳巨噶倫來了,帶著民夫,送來了食物、草料、帳篷和一些槍支彈藥。 俄爾總管說:“你怎麼才來?” 絳巨噶倫說:“不是我來得慢,是你們退得太快了。”看他要走,吃驚地問,“你前線總管怎麼能離開前線?光留下西甲喇嘛怎麼成?他既不能代表噶廈,也不能代表丹吉林和攝政王。你不能走。”看對方不聽勸,又說,“那隻好我留下了,我好歹是個噶倫,讓前線的人看了放心:嗨,噶廈和我們在一起。” 俄爾總管說:“你要是願意留下就太好了。我已經派人向攝政大人請求多多增兵,可到現在一個兵也沒來,我得去親自看看。至少我應該回到江孜,看看能不能把夏瓊娃代本團帶來。”連他自己也覺得是在刻意尋找藉口,但有藉口和沒藉口總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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