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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一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4916 2018-03-19
這些日子,攝政王迪牧活佛天天來到大昭寺他理事的文殊大殿裡,想在第一時間看到有關前線戰事的報告。報告卻遲遲不來。這說明狂風掃雪一般掃掉洋魔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作為攝政王,他面對的最大問題仍然是:既能把洋魔趕走,又不把朝廷得罪。趕走洋魔靠打,不得罪朝廷靠什麼?靠忠,靠哄,靠送。但是這些年根據慣例他從無直接跟朝廷官員有過聯繫,凡事都由駐藏大臣中轉,現在文碩奔赴邊關了,自己何不趁此機會表表心跡,就算將來有什麼怪罪,那也不至於看成是犯上作亂和抗旨不遵。於是他親筆給醇親王寫了封信,極其恭敬地把太后、皇上、醇親王頌揚了一番,然後申明抗英情由大義,乞請朝廷諒解支持。最後說:“沒長大的娃娃丟到坑里了,上不來的時候,還請老佛爺大菩薩大羅漢拉一把。”他讓白熱管家從丹吉林選了一尊檀香佛、一尊金文殊、一尊玉羅漢,分別送給太后、皇上、醇親王。赴京使者緊急上路,鞭馬而去。

但是攝政王迪牧沒有想到,他這樣做不僅得不到朝廷的諒解,反而把朝廷的怒火引向了自己,枉費了駐藏大臣文碩為攝政開脫、為西藏遮掩的一片苦心。迪牧當時還不明白,世界的強弱對抗正在發生劇變,殖民主義強勢風行的地球上,中國完全處於被宰割的弱勢地位。當時的朝廷不是不想抵抗英國人,而是沒有能力抵抗。一個苦病羸弱的窮人,面對著一個偉壯凶悍的富人,人家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你只有挨著,打了右臉還得把左臉湊過去。朝廷不僅保護不了西藏,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它都保護不了。 朝廷的飭令比任何時候都神速地來到了拉薩。 攝政王半晌沒愣過神來,好像一切災難不是因為英國人的侵略而是西藏人的抵抗,好像全藏抗英的情緒必不能順從只能威嚴鎮壓,好像朝廷話裡話外都在威脅:萬一抵抗失敗,等待攝政王的將是地位不保、性命難全。太后、皇帝、醇親王,你們怎麼一遇到這件事情就不說人話了?加巴索!

赴京使者帶回來的除了飭令,還有一盒御香、一對金盞、一個玉如意。 攝政王是聰明人,一眼就看透了深藏其中的禪機:太后和皇上給攝政佛燒高香了,趕緊休戰;金盞是佛前的供養,還是繼續供養吧,佛是以和為貴的,佛之意便是朝廷之意,怎麼能燃起凶焰,激化爭端,流血成川,積骨為山呢?玉如意是來自朝廷的祝福,朝廷滿意,你就吉祥,朝廷坐蠟,你就凶險。 攝政王迪牧這才意識到,西藏戰事關係到朝廷興衰,以往辦事靠忠、靠哄、靠送的方法,如今不靈了。他一口接一口吸著冷氣,悲嘆一聲:這是什麼道理啊?突然感到手指疼痛,低頭一看,才意識到他悲中來氣,右手握住左手食指幾乎折斷。氣誰呢?自己嗎?是啊,這麼多佛就在自己跟前,怎麼能捨近求遠去問朝廷呢?西藏歷來都是向佛問理,佛理即天理。我在佛天之下忘了佛,就該受到懲罰。

他把文殊大殿的門關上,在文殊師利的鎏金銅像前親自點燈、祈禱、跪拜,再以燈光的閃爍計算數字,然後根據數字翻開了几案上的《別解脫經》,挑出詞彙組成了句子。那句子說:已經問過了,就不必再問。 攝政王又陷入沉思:雖然已經問過了,但還是心存疑問的:金巴護法、眥瑪護法和奈冬護法的預言是“佛教必勝”,難道還不到勝的時候?乃窮大護法說“一干到底”,什麼時候算“到底”?達賴喇嘛早就念了《武經》、放了厲咒,什麼時候才能起效?他一時難以判斷,便叫來了白熱管家。白熱管家出主意說:“佛爺,你還有羅布次仁、旺秋活佛、敦茄活佛、娘竺活佛、姜央喇嘛,為什麼不問問他們呢?” 迪牧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羅布次仁是他的堂弟,旺秋活佛是大昭寺的護法神,敦茄活佛是來布達拉宮給達賴喇嘛講授大圓滿法的林芝寧瑪派僧人、娘竺活佛是常駐拉薩的聶榮地方噶瑪嘎舉派僧人、姜央喇嘛是達賴喇嘛的起居堪布,他們都是平日跟迪牧走得最近的人,且都有過人的見識和修煉來的智慧。

第二天,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層的佛舍裡,攝政王迪牧活佛招待了這幾個人。其實就是開個小會,請幾個智囊給攝政王出出主意。 羅布次仁說:“朝廷的話不能不聽,洋魔犯藏不能不阻。我看這樣,工佈人多糧多槍多,讓我去那裡招募民兵,拉起一幫人馬上前線。我在前線拼命抗敵,洋魔打不死我,我就把洋魔往死裡打。攝政哥哥在拉薩哄住朝廷,讓他們放心,大皇帝怎麼說西藏就怎麼做,朝廷的理就是噶廈的理。以後怪罪下來,攝政哥哥就把責任推給我,我擔著就是了。大不了朝廷處死我。我為西藏為攝政哥哥而死,這是巴不得的事情。” 攝政王聽著,心裡不禁一喜,多少天以來,這是少有的一喜。倒不是羅布次仁的主意有多好,而是生死危難之機,有人跟他肝膽相照,為他兩肋插刀,一種暖暖的慰藉油然而生。他點點頭說:“好啊好啊,你這番話我鬆快了許多。工布招兵一事再說。”

羅布次仁說:“攝政哥哥還是不信任我。我知道頓珠噶倫是民兵總管,由他負責組織後藏各宗谿的民兵參戰。但我聽說直到現在也沒有一支民兵隊伍開赴前線,籌集的武器彈藥堆積在寺院沒有人使用。頓珠噶倫是怎麼辦差的?是不是有意跟攝政哥哥作對啊?民兵總管既不去招募民兵的地方,也不去前線,就知道待在拉薩圖謀不軌。我聽說他隔三岔五往布達拉宮跑,還不是想見達賴喇嘛。達賴喇嘛能每回都見他?” 姜央喇嘛說:“那倒沒有。達賴喇嘛不見,所以才不停地跑嘛。” 羅布次仁擔心地說:“總不會白跑,跑十回總有兩三回達賴喇嘛能見他。” 姜央喇嘛說:“是啊,這個不得不防。見他見多了總是不好的。達賴喇嘛到底年輕,誰說什麼就信什麼,誰跑得勤就會親近誰。”他是達賴喇嘛的起居堪布,這話的分量讓佛舍突然一片寧靜。

攝政王憂心忡忡地說:“我把頓珠噶倫委派成民兵總管,就是想有個差事分他的心,讓他離開拉薩,看來我想錯了。” 羅布次仁說:“當初要是把民兵總管委派給別人,說不定洋魔已經趕走了。現在倒好,民兵上不去,上去的幾個代本團雖然是正規軍但拖家帶口還不如民兵。聽說是畏罪潛逃的丹吉林香燈師西甲喇嘛在指揮打仗?好像西藏沒人了,我們這些人難道都是吃了糌粑不拉屎的,一點點用處也沒有?什麼頓珠,什麼西甲,還有那個據說已經獲得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成就的沱美活佛。佛祖啊,看看我們西藏到底都是些什麼人在擔當重任。” 敦茄活佛說:“都是上了套子的騾馬,出力就好。沱美、西甲跟頓珠還是不一樣的。沱美是想爭個教法第一,西甲是叛不改忠,這個頓珠噶倫就操蛋了,一隻混進羊群裡的狼,時刻等著吃你的肝喝你的血。”

攝政王吹口氣說:“沱美我是不會放過的,戰爭一結束,我就收拾他。西甲喇嘛逞什麼能?打仗靠的是俄爾總管和他手下的幾個代本團,他不要打著丹吉林和我的旗號,在一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吆三喝四。一個擦碗點燈的喇嘛懂得什麼?打洋魔到現在還沒有取勝的消息,說不定就是因為他。他如果現在還沒死,過幾天就會死。我已經給丹吉林陀陀下了死令,處死這個給我帶來敗運的喇嘛。至於頓珠噶倫,遲早是要倒霉的,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麼樣。頭頂三尺有神明,他做了壞事,遲早會報應的。”他越說越氣,臉都紅了,看大家愣望著他不說話,突然打住,“不提了,不提了,沱美、西甲、頓珠噶倫統統不提了,打洋魔要緊。” 大家沉默著,一時不知說什麼。羅布次仁就又把去工布招募民兵的事說了一遍。

攝政王說:“那你就去吧,去工布招募民兵。”其實他心裡想的還是頓珠噶倫。他意識到羅布次仁要是參與招募民兵,一定會刺激頓珠噶倫。即使是為了不讓別人搶了他的差事或者把他比下去,頓珠噶倫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守著拉薩不外走。 羅布次仁激動得幾乎站起來:“好啊,我明天就走,十天以後保證有一支工布民兵開赴前線。攝政哥哥在達賴面前也可以先下手為強,把頓珠噶倫辦差不力的事說一說,達賴喇嘛要是知道了,見他也不會有好臉色的。我不說了,我年輕不該說得太多。你說吧,佛爺。”他拍一下身邊的敦茄活佛。 敦茄活佛咂咂嘴:“娘竺活佛在這裡,還是請他先說。” 娘竺活佛也不謙讓,說:“攝政佛說得對,打洋魔要緊。在我們噶瑪嘎舉的傳承裡,有從印度宗師那若巴那里傳下來的古老的深密惡咒,那若巴傳給了瑪爾巴,瑪爾巴傳給了米拉日巴,米拉日巴傳給了達布拉結,達布拉結傳給了都鬆欽巴,一直傳到今天,都是口口相傳的不二法門,一個上師只能傳一個弟子,所幸傳到了我這裡。我今天晚上就開始念咒作法,連續七個晚上,看有沒有效果。沒有效果就再念七個晚上。七七四十九個晚上下來,不敢說把洋魔上帝念到地獄裡去,但念出西藏是一定會的。”

攝政王點著頭說:“很好很好,這個深密惡咒我早就听說了,剛猛厲害是數一數二的,但從未見識過,沒想到現在成了娘竺大法。娘竺佛爺一定要精進不懈,攆走了洋魔上帝,我向大皇帝保奏加封你為'諾門罕'。” 敦茄活佛笑道:“深密惡咒成了娘竺大法,這個我是知道的。沒想到娘竺佛爺這麼痛快就拿出來了。攝政佛,這碗酥油茶我替你端給他。”說著,欠身端起娘竺面前的酥油茶,雙手捧到娘竺嘴邊。 娘竺活佛趕緊接住,呷了一口說:“如今西藏全靠攝政佛,我是恨不得拔下所有頭髮,變成利箭射穿洋魔的心臟,替攝政佛分憂。” 敦茄活佛說:“我也說說我的想法。我是一個寧瑪巴,大家知道吧?” 姜央喇嘛說:“這個還用說,連布達拉宮金頂上的麻雀都知道。”

敦茄活佛把穿靴子的腳伸到前面:“但是你們知道這個嗎?”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敦茄在說什麼。難道是靴子? 敦茄活佛說:“寧瑪派有猛咒無數,但只有把猛咒詛詈和差遣非人結合起來,效果才好。我的上師曾秘傳足底差遣大法,可以抵擋人間魔怪十萬,摧毀敵眾的靈肉靈識。方法是由十八個寧瑪派喇嘛供養非人,集體誦咒三晝夜,再把咒語、非人和願望用白綢子寫成符咒,縫到靴底夾層里天天踩踏。這樣神的咒語和寧瑪巴的願望,就會成倍增長為非人的力量。洋魔算什麼?就是他上帝親自上陣,恐怕也只能中咒倒地,舉手投降。” 攝政王滿懷信心地瞪著敦茄活佛:“這個我可是第一次聽說,一定要試一試。” 敦茄活佛說:“關鍵是靴子。靴子越新越高級,符咒就越靈驗。你看我這雙靴子,舊得都沒顏色了。攝政佛,不要以為我今天是朝你要靴子來了。高級靴子必須出自丹吉林,才能用我們寧瑪派的符咒,代表你們格魯派的願望。” 攝政王說:“這個容易,我們請拉薩最好的靴匠製作就是了。要幾雙?” 敦茄活佛說:“十八個供養非人的寧瑪派喇嘛,每人一雙黑色羊皮五色氆氌牛鼻彩靴,我需要一雙黃色團龍緞子像鼻彩靴。” 姜央喇嘛立刻說:“你經常進布達拉宮給達賴喇嘛講授大圓滿法,穿這樣高級的彩靴不合適。達賴喇嘛要是問起來,你說是攝政佛送的,他肯定不高興:怎麼送給敦茄活佛的跟送給我的一樣高級?” 敦茄活佛堅持道:“也許達賴喇嘛會想,攝政佛尊敬我,連我的宮外經師都送了這麼高級的彩靴。” 攝政王說:“這次我們也給達賴喇嘛做一雙,敦茄活佛的是兩層團龍緞子,達賴喇嘛的是三層團龍緞子,靴掌也多加一層。” 姜央喇嘛表情游移不定,還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一直沒有吭聲的旺秋活佛說:“過幾天,達賴喇嘛要來大昭寺主持遊學誓願辯經儀式,然後講授《文殊言教》,我看就在儀式前把彩靴送給他。” 攝政王說:“好主意,出席儀式的高僧大德一定不少,共同加持過的靴子是最吉祥的。也讓達賴喇嘛知道,他一走動,我就想到他應該有一雙全西藏最高級的靴子。關鍵是要趕緊把靴子做出來。”他立刻叫來白熱管家,仔細叮囑了一番。 白熱管家出去,立刻到拉薩各處搜羅最好的靴匠去了。 攝政王很高興,抗擊洋魔的保險又增加了幾道:堂弟羅布次仁去工布招募民兵、娘竺活佛剛猛第一的深密惡咒、敦茄活佛抵擋十萬魔怪的彩靴符咒。洋魔也是骨肉的身子,經得住人打,經不住鬼揍。 攝政王讓膳食房在佛舍旁的資糧殿擺上了豐盛的宴席,招待幾位客人。有桃乾、杏乾、梨幹、柿餅、四樣油炸果品、綿羊頭、羊肉餡方形餅、人參果米飯,最後上了骨湯茶。客人離去的時候,攝政王說:“等打敗了洋魔,我請大家吃漢餐。我這裡有個一等的漢餐大廚師,是準備學通了藏語再送給達賴喇嘛的。送之前,先讓他拿出最好的手藝,讓你們嚐一嘗。” 敦茄活佛說:“到時候牛肉羊肉豬肉都不用,就用洋魔的肉。” 羅布次仁說:“不行不行,洋魔的肉是臭的。” 娘竺活佛肯定地說:“是的,臭氣熏天。”好像他已經嚐過了。 姜央喇嘛說:“攝政佛,給達賴喇嘛送漢餐大廚師這件事,你可要三思而行。他可是個疑心很重的人,萬一……” 旺秋活佛打斷他的話說:“彩靴做好後,最好提前拿到大昭寺,在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前加持一天一夜,達賴喇嘛會更加高興的。” 攝政王說:“你提醒得好,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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