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西藏的戰爭

第57章 第二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2827 2018-03-19
西甲喇嘛直到現在還沒有被處死。丹吉林陀陀把他綁到隆吐山森巴軍陣地後,立刻用牛皮口袋套住了頭。仁增再次掄起棒子,嗡地在空中一響,卻不由自主地打在了地上,扭頭一看,是奴馬代本抱住了他揚起的臂膀。 奴馬說:“等等,我讓姑娘們迴避,她們見不得西藏人打死西藏人,尤其見不得俗人打死喇嘛。不不,你們不是俗人,你們是丹吉林陀陀。”話裡有話的奴馬把“丹吉林陀陀”咬得格外瓷實,似乎有意想讓別人知道。這幾個便衣便袍假裝森巴軍藏兵的人的真實身份。 果然耳朵尖的桑竹姑娘走了過來,大聲問道:“奴馬你說什麼?” “我沒說什麼。”奴馬像是揮手又像是招手地晃晃胳膊。 桑竹姑娘疑慮地看看仁增和他的部下,炮響了。 英國十字精兵的全面進攻就此開始,所有的砲火轟向了所有的陣地。於是事情變得模糊起來,有人說是奴馬代本推遲了西甲喇嘛的死期,有人說是英國人推遲的。但不管是誰推遲的,《聖史》都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們代表了機緣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有西藏後來的戰爭以及與此有關的一切。

森巴軍在奮力抵抗了一個時辰後,趁著夜色棄陣而走。丹吉林陀陀押解著西甲喇嘛慌慌張張退到納塘后,才鬆了一口氣。現在可以處死他了。當奴馬代本喝令森巴軍停下查點人數時,丹吉林陀陀頭目仁增一腳踢翻了西甲,吆喝手下過來:“快快快,亂棒打死,這樣帶來帶去太麻煩了。”丹吉林陀陀一個個口唾手心,就要使棒。 奴馬代本喊起來:“姑娘們,快走開,丹吉林陀陀要處死人了,快走開,不要圍過來看。” 仁增怒瞪著奴馬,像是說:喊什麼?你這是出賣我們。人家本來就沒有圍過來看。 奴馬驚醒了似的猛吸一口氣,用手摀住嘴:“噢呀,說錯了,說錯了。” 但說出去的話就是施捨給人的錢,是不能收回來的。姑娘們奇怪了:森巴軍裡怎麼還有丹吉林陀陀?偏就圍過去要看看了。

桑竹姑娘指著幾個搦棒行凶的人問:“你們是丹吉林陀陀?” 仁增大聲對奴馬說:“告訴她們,我們一直都是森巴軍的人。” 奴馬代本為難地說:“佛祖在上,我怎麼可以撒謊呢?” 桑竹姑娘又指著那個被五花大綁和牛皮口袋套住頭的人:“他是誰?為什麼要處死?”沒等對方回答,她就認出來了。再黑的夜晚,也不能阻止她認出西甲喇嘛。她大叫一聲,扯掉了西甲喇嘛頭上的牛皮口袋:“原來我們身邊就藏著丹吉林陀陀。姑娘們……” 不用再說了,姑娘們知道幹什麼,撲過去,打他們,抱他們,胡揣亂摸他們,讓他們瞬間丟失陀陀的強悍和喇嘛的身份。 丹吉林陀陀嚇得夠慘,用來保護西甲喇嘛的沱美法音風暴般疾響:遇陰而衰,觸女而死,姑娘越美,逆緣越重,別說被她們擁抱,就是讓她們的指尖挨一下,陀陀的法威和資格也會蕩然無存,護法神或護方神就做不成了。他們丟下棍棒,撒腿就顛。仁增跑得最快,一邊跑一邊說:“攝政王佛爺,不是我們殺不了西甲喇嘛,是你把魔女放出來了。佛祖,快來管管這些魔女。”

桑竹姑娘一聽更加瘋張了:“說得對,就是攝政王把我變成魔女的,我懲罰了你們,再去懲罰我家的叛徒壞迪牧活佛。”又督促姑娘們,“快啊,抓住這些烏鴉蛋裡跑出來的陀陀。”那咬牙切齒的樣子,彷彿一瞬間要把她的全部忌恨發洩出來。 好幾個陀陀喇嘛都奔跑不及被姑娘們抓住了。他們銳叫著,聲音比用刀攮進心臟還要慘烈。姑娘們按照桑竹教給她們的,此起彼伏地喊:“死了,死了,丹吉林陀陀死盡了,西甲喇嘛叛變了。” 奴馬代本追隨在後面觀望著。他似乎也才意識到。自己當初不給魏冰豪那麼多人是為了留下有女人的男人,留下有女人的男人是為了留下女人,留下女人又是為了關鍵時刻營救西甲喇嘛。現在目的達到了,他自然有些得意。他說:“做得好奴馬,你是知道藏在森巴軍的丹吉林陀陀遲早要對西甲喇嘛下手的。這個能幹的喇嘛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死掉呢?沒有他不行,隆吐山的失守就是證明。”

桑竹帶著姑娘們追了一陣,驀地停下,回頭望瞭望西甲喇嘛。她一直在琢磨一次徹底的戲弄,一直沒有琢磨好,現在突然來了靈感:就這樣,就在這個時候,不能再耽擱了。她攥起拳頭給自己鼓鼓勁,迅速拐回來,一個人撲向了西甲喇嘛。她把臥坐著的西甲拉得跪起來,咚地朝他胸口打了一拳,衝奴馬喊道:“不准給他鬆綁。” 奴馬代本打了個愣怔:“沒有鬆綁啊。” 桑竹姑娘也愣了一下,一把揪住緊纏著西甲的繩子說:“把他給我抬到林子裡去。快啊,是不是我說了不算?” 奴馬大聲說:“西甲喇嘛的命是你救的,當然你說了算。”他這是在給西甲解釋自己為什麼會聽從桑竹姑娘的,看西甲沒反應,便親自帶人,押著西甲走向了前面的密林。 西甲喇嘛以為要把他藏起來,避免丹吉林陀陀的再次迫害。但等奴馬代本帶人離開,就剩下自己和桑竹姑娘時,才明白藏起來並不是為了讓他躲命。他朝奴馬喊道:“為什麼把我撂在這裡,快帶我走。”奴馬聽到他喊,反而加快腳步消失了。西甲掙扎著往前走。走出去兩步,就發現綁他的不僅有丹吉林陀陀的繩子,還有一根結實的牛毛繩把他和桑竹姑娘連在了一起。桑竹姑娘將自己卡在齊胸的樹權裡,微笑著說:“你走不了了,我的人,我今天就要達到目的,我的目的是什麼,你沒忘吧?”

西甲喇嘛比面對棒殺還要恐慌地說:“不啊桑竹,求求你了桑竹。” 桑竹姑娘冷冷一笑,攥起繩子,一點一點把他拽過來。 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兩個時辰後他們才走出密林。鬆了綁的西甲喇嘛走在前面,神色慌張,不時地回頭看看,生怕桑竹姑娘靠自己太近了。桑竹姑娘腰帶是解掉的。衣袍是敞懷的,快步跟在後面,卻又不想追上西甲。 突然,西甲喇嘛停下了。他看到奴馬代本和許多森巴軍士兵都在看他,神經質地說:“別這樣看我,我們沒有,沒有的。” 奴馬瞪著他問:“沒有什麼?西甲喇嘛你說清楚沒有什麼?” 西甲紅了臉,吭吭哧哧半天說不清楚。 桑竹姑娘大聲說:“怎麼會沒有呢?他說沒有就沒有了?娃娃,娃娃。”她小心摸摸肚子,好像眨眼就有了胎動,“你後悔了。丹吉林的叛徒?”

西甲喇嘛仰天長嘆:“佛祖啊,這可怎麼辦呀?” 但是無論西甲內心多麼糾結,都不可能長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快馬使者飛馳而來,喊著:“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第一次辦差的快馬使者一到隆恥山就傻了。這麼大一片黑森森的山脈到哪裡去找西甲喇嘛,一邊打聽一邊沿著前沿陣地尋找,還沒找到,隆吐山就失守了。他混在撤退的人群裡繼續尋找,現在終於找到了。他滾鞍下馬,急切地遞上了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 西甲喇嘛雖然看不懂,卻也知道是催他快快趕走洋魔的意思。他舉著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衝奴馬代本抖一抖,苦惱地說:“好像把西藏交到我手裡了。我現在這個樣子,哪有臉面帶著大家打洋魔?” 奴馬說:“可是你安全了,有桑竹姑娘的保護,丹吉林陀陀不敢再來了。”

西甲喇嘛煩悶地搖搖頭,揮了一下手:“不要再給我說保護了。” 他朝前走去,想讓丹吉林陀陀重新綁了自己,以求速死。但他走到哪裡,桑竹姑娘就跟到哪裡。丹吉林陀陀遠遠望見,逃命都來不及,哪裡還能顧及攝政王的命令前來捉拿。西甲喇嘛轉身,要趕走桑竹姑娘,突然聽到有人喊: “西甲喇嘛,快快快,俄爾總管要見你。” 西甲想:完了完了,俄爾總管也知道我跟桑竹姑娘的事了。正在懊惱。就見奴馬代本大步過來,一把拉起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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