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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七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2763 2018-03-19
砲擊出現在中午,十字精兵用上了所有火砲,猛烈迅疾得超過了此前任何一次轟炸。砲彈覆蓋了一切,戰爭似乎這才顯示出野蠻的本性。 西甲喇嘛大呼小叫地指揮大家往後山跑,許多人還是沒來得及跑到射程之外,炸死炸傷的隨處可見。砲擊一停,西甲就帶頭跑回自己的陣地,陀陀喇嘛們緊跟在後面。三個代本團進入陣地的速度慢一些,尤其是森巴軍,總是腰來腿不來,好像他們永遠改不了走路和跳舞分不開的習慣。 西甲喇嘛又氣又急,從右邊跑向左邊,催促著:“快啊,快啊,再不快陣地就是洋魔的了。”看到森巴軍好像沒聽見他的話,揮拳跺腳地喊道,“奴馬代本,你的兵是不是兵?” 奴馬代本自己也著急起來,跑過去狠踢那些慢騰騰的部下:“你們沒長耳朵是不是?西甲喇嘛發火了。”他的話表明西甲喇嘛一發火,連代本大人都得緊張。無意中便成了對西甲權威的認可和擁戴。似乎砲彈一響,大家自然而然把西甲喇嘛當作了戰場最高指揮官——一個將軍,真的有權力對參與隆吐山戰役的任何一個代本團發號施令。

西藏人緊趕慢趕出現在彈坑密布的陣地上。但是洋魔並沒有衝上來。隆吐山下一片安靜。好像英國人把打炮和衝鋒分開了。 下午,又有了一次砲擊,依然猛烈得就像從雲霧裡瀑瀉著火藥。炮一響,西藏人就往後山跑,炮一停,又趕緊跑回來嚴陣以待。洋魔還是沒有往上沖。西甲喇嘛尋思:難道洋魔相信僅靠砲擊就能嚇跑西藏人? 沒有步兵衝鋒的砲擊又在傍晚出現了一次。砲擊一完,十字精兵就吃飯睡覺了。能看到山下的炊煙,看到他們躺在地上的身影。顯然他們是躺給西藏人看的,但西藏人不覺得有詐。躺在露天地上睡覺,在西藏,連貴族都會這樣。 果果代本有點奇怪,來到西甲喇嘛跟前說:“原來打炮就純粹打炮,跟衝上來佔領隆吐山沒關係啊?” 西甲說:“先前幾次可是都有關係的。我們不能吃了一次糖糌粑,就說糌粑是不加鹽巴的。”

果果說:“恐怕是他們害怕了吧?如今的隆吐山上,有了真正的西藏軍人。”說著自傲地一笑。 西甲說:“就算洋魔害怕了,我們也不能把眼睛全閉上。今天晚上各個代本團把人分開了輪著睡,不能沒有醒著的人。” 西甲喇嘛的意思是,每個代本團都必須派出哨兵,密切監視山下的敵人。但似乎三個代本團派出去的哨兵沒監視多久就都睡著了,前半夜的人根本沒叫醒後半夜的。陀陀喇嘛的陣地上雖然有西甲親自帶人放哨,但濃濃的夜色遮蔽了視野,他們看不清五十步以外的情形,偌大的隆吐山到處都是黑暗的死角。這些死角就在西藏人鼾聲如雷的時候。分外陰險地活躍起來。 清晨,夜色的黢黑還沒有稀薄,炮火驚炸了大地的光芒,有聲有色的火團帶著死神的叫囂,瘋狂地舞蹈。 '來勢洶洶的砲彈飛進陣地前沿西藏人的夢鄉後,就再也沒有消失。沒醒來就死去的人太多了。也有砲擊前就醒來的,但醒來是為了早課,不管僧侶和俗眾,不管出家和在家,早早醒來就是為了定時持誦,誦經唱贊心中的佛。他們身心俱清,全神貫注,早已忘了這裡是戰場,隨時都會死亡。

砲彈打斷了佛徒們悠揚的經聲。就像昨天一樣,所有活著的人都朝後山跑去。不一樣的是炮聲沒有突然停止,而是漸漸稀落著,你覺得停了,又會轟地出現一聲炸響。躲向後山的西藏人耐心躲著,根據昨天三次炮轟的經驗,洋魔是只轟炸不衝鋒的,急慌慌返回陣地干什麼? 一顆砲彈飛過來,落在了西甲喇嘛前面。西甲是要去陣地上看看的,所有西藏人中,只有他滿腹狐疑。他滾倒在彈坑里,頭臉上好幾處都被炸飛的石頭劃爛了。他爬出彈坑,貓腰往前跑了幾步,立刻明白砲擊徹底結束了。他看到了十字精兵的影子。 行動最快的是由英國人組成的十字精兵精銳部隊,已經佔領陀陀喇嘛的陣地。可以想見,他們是昨晚就爬到半山腰,藏在土石樹木後面的。又用稀稀落落不肯結束的砲彈延緩了西藏人返回陣地的時間,然後毫無阻攔地快速登上了他們仰望已久的山頂。西甲喇嘛剜了心似的慘吼一聲,轉身就跑:“來了,洋魔來了。”

英國人沒有朝他開槍,覺得這個喇嘛一定是嚇破膽了,對一個嚇破膽的喇嘛,嘲笑比打死更來勁。他們哈哈大笑,把子彈射向他腳後的地面,噗噗噗地嚇唬著他,哪裡知道你就是嚇破神膽,也嚇不破西藏陀陀喇嘛的膽。這喇嘛不是逃跑,是喊人去了。 因飢餓而更加亢猛的陀陀喇嘛一聽到喊聲就衝了過來。他們用煤炱膏泥塗抹的鬼臉上,現在又有了烽火硝煙的熏染。在他們發誓要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時,就已經不把自己當人而當獠牙之神了。他們有的是長矛、利斧、大刀,有的是弓箭、石頭、棍棒,號叫而來,每個人都發誓要至少殺死三個洋魔然後自己去死。 “啊嗨,啊嗨,殺!殺!殺!”嘴是壓力奇大的噴口,噴出來的不是語言是火焰,都能看到紅艷豔的仇恨的顏色。衝殺的速度是超人的,風一般呼啦一吹就到了英國人眼前。

英國人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可怕的陀陀喇嘛,這裡不是對西藏人來說最重要的中間位置,這裡是隆吐山的右翼末梢,怎麼可能安排充當主力的陀陀喇嘛守衛?但西藏本身就意味著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剩下的只有驚詫:他們怎麼知道我們的精銳部隊會從這裡進攻?西藏人太狡猾了。 容鶴中尉喊著:“開槍,開槍。”舉著手槍一口氣射完了彈夾裡的子彈。他發現裝彈已經來不及,懊惱地說,“上帝啊,快告訴我,他們是人還是鬼?” 所有衝上來的英國人都射出了來复槍裡的所有子彈。 子彈能打死人,卻打不死奔撲而來的陀陀喇嘛。陀陀喇嘛不是人,是鬼或者是神。沒有一個陀陀倒下。明明子彈鑽進了肉體。卻像針灸一般沒事。沒有滴血的長矛必須滴血,沒有火燙的利斧必須火燙,沒有捲刃的大刀必須卷刃。還有弓箭,都來不及射了,拿著箭鏃往敵人身上戳。石頭是砸的,棍棒是打的,它們都長了眼睛,盡往要害處去。英國人紛紛倒下,沒有倒下的敗退而去。山坡上,追攆的陀陀喇嘛和逃跑的英國人都在連滾帶爬。被攻破的隆吐山右翼末梢的陣地,轉眼又回到了西藏人腳下。

西甲喇嘛喊道:“回來,回來。” 追下山的陀陀們趕緊回來,然後便是靜靜佇立。突然沉寂了,隆吐山右翼的山頂上,陀陀喇嘛的佇立讓天地斂聲。 西甲喇嘛唱起了經,彷彿空山梵唄,在無邊的宇宙、廣闊的寂寞裡幽幽而來:“唵,這一生閃電一樣結束,好比柳樹枝子劃過了空氣。一個沒有生死的明天,無疑很快就要到來。喳,你們還有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你們就是西藏的大護法神了。唵,你們這些狂殺洋魔的陀陀。聽從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想死的時候就死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這樣唱起來。這也不是什麼經,是他的即興創作,但他自己和所有陀陀喇嘛都當成了《解脫經》。 就在他的唱經聲裡,陀陀喇嘛一個接一個倒下了。他們早就身中槍彈,因為要實現殺死至少三個洋魔然後自己去死的誓言,所以直到現在才一一死去。一死就是一太片。一大片扭曲畏怖的表情,在仰面朝天的臉上燦爛著。沒有血,這些陀陀喇嘛死的時候沒有流血。血隨同靈魂飛到天上去了。天上的紅亮,超過了晚霞和朝暾。

西甲喇嘛依然唱誦著,奇怪地想:我怎麼不倒下去死掉呢?他沒有中彈,跑在最前面卻沒有中彈。佛祖啊,你怎麼這樣不關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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