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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四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3130 2018-03-19
還是比試法力,但說好不准動手,西甲喇嘛的拳頭已經領教過了。達思牧師帶著讓人難以捉摸的微笑,定下了這場比試的目標:顯示奇蹟,看誰能捉住對方的神。又說:“捉神就得換地方,你來我們這邊捉,我到你們那邊捉。”站在邊界線之外的西甲喇嘛回頭看看不置可否的歐珠甲本,代表西藏同意了。 西甲喇嘛問:“誰先捉?” 達思牧師說:“你捉你的我捉我的,誰先捉住誰就勝了。你勝了英國人離開,從此不來。我勝了西藏人離開,從此不來。” 西甲正要同意,就听身後歐珠甲本喊起來:“什麼叫從此不來,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們能從此不來嗎?” 達思瞪著歐珠大聲說:“神到哪裡,人就到哪裡,難道你們西藏不是這樣?我將捉住你們的神,還將安駐我們的神,你們還有什麼理由來這裡呢?”

歐珠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老婆果姆說:“你捉不住我們的神。” 西甲突然哈哈大笑。問歐珠和果姆:“你們知道他為什麼捉不住我們的神?因為他們的神就要被我捉住了。” 西甲大步走向英軍。達思也大步走來。兩人擦肩而過。 西甲喇嘛像剛才那樣粗吼大喊地念誦著“嘛呢”,胡亂揮動手臂,路過戈藍上校和容鶴中尉,站到了尕薩喇嘛跟前。尕薩喇嘛已經擦淨臉上的血,畏怯地望著西甲。 西甲突然丟開“嘛呢”。厲聲問:“你是西藏哪裡的喇嘛?” 尕薩不喜歡對方咄咄逼人的氣勢,後退半步,仰頭望著天,朗聲回答:“薩瑪寺的,怎麼了?” 西甲想起來了:怪不得尕薩成了異教上帝的助手。幾年前,薩瑪寺因債務糾紛,遭到門隅大寺丹旺寺的法台密日活佛的武力追討。薩瑪寺頑拒反抗,佔領山頭阻擊密日活佛的人,終因寡不敵眾而失敗,僧眾一部分流散到江孜和拉薩,一部分隨尕薩住持逃往印度。薩瑪寺以及作為鎮寺之寶的佛陀的頭蓋骨便作為抵債之物歸屬了丹旺寺。這事全西藏都知道。

西甲鄙夷地說:“你去印度就是為了投靠洋魔異教?” 尕薩說:“誰能讓我重返薩瑪寺,我就投靠誰。” 西甲說:“好嘛,我允許你投靠。不要忘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喇嘛見喇嘛,大家說實話。你告訴我,洋魔的上帝在哪裡?” 尕薩拿不准釋迦牟尼定沒定下這樣的規矩,看對方義正詞嚴的樣子,惶惑地想,就算定下了吧。他誠實地說:“人家的上帝你看不見,在心裡。” 西甲一把揪住尕薩的醬紫袈裟:“你說在你的心裡?” 尕薩完全明白西甲的思路。趕緊說:“誰跟你比試法力就在誰心裡。” 西甲噢呀了一聲,以為自己轉眼瓦解了叛徒尕薩,尕薩向他洩露了上帝居所的秘密,便甩開尕薩疾步回走。 西藏邊防軍的陣地上,達思牧師正在顯示奇蹟。他拿出一個透明的盤子,抓屁似的從後面抓了一下,把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放到盤子裡,又像舔糌粑糊糊那樣哧溜哧溜舔了一陣,然後閉嘴鼓腮,似乎噙滿了難以下嚥的東西。突然他張開嘴,吐出一口金氣。那金氣伴著陽光從盤子裡穿過,投射到神靈的居所箭垛上。箭垛上的經旗頓時冒起了煙,接著,升起了火苗。

歐珠甲本望望身邊的赤乃和次登,又看看老婆果姆,大家都是一臉驚然,上帝的法力果然非凡。有幾個藏兵害怕地跑離現場,躲到帳房裡面去了。 箭叢是樹枝的,經旗是氆氌的,加上桑煙和酥油,都是易燃的東西。轉眼火大了,呼啦啦一陣響,箭垛沒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石堆。完了完了,戰神的宮殿沒了、禦敵的武器、勝利的標誌、祈禱的願望全沒了。 歐珠甲本和他的人一個個面如土色。 但燃燒還不是奇蹟的全部,最讓西藏人震撼的是,就在火熄滅的瞬間,達思牧師撲向神殿的廢墟,扒開中間的灰燼,一把從裡面拿出了一尊鏽跡斑斑的銅佛。 達思喊起來:“捉住了,捉住了,我把西藏人的神捉住了。” 誰也不知道這箭垛存在了多久,裡面的神像埋藏了多久。應該是自從這裡成為邊界就有了它們,幾百年了吧?它們靠了自己無敵的法力,堅定地守衛在這裡,讓西藏一直平安無事。可現在神被捉去變成了俘虜,不僅不能保護西藏,連保護自己都不能了。幾個女人哭起來。歐珠甲本顫抖著說:“魔鬼,魔鬼。”

這時西甲喇嘛疾步回來,一把撕住達思牧師的衣袍:“我知道你們的上帝在哪裡,就在你心裡。我也捉住了,捉住了。”然後一手伸向歐珠甲本,“給我一把刀,我要剜開他的心。” 達思似乎早已料到,推著西甲說:“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不准動手。” 西甲喇嘛氣得連連跺著赤腳,用舌頭舔舔嘴唇,鬆了手,心說那我動嘴行不行?也不行,對方不會一動不動讓他咬出心裡的上帝。 達思牧師狂歡而去。戈藍上校和達思一樣,滿臉喜慶得讓他不像是一個軍隊指揮官。他當然不會認為捉來一尊神像,就等於取得了勝利。但勝利一定是有的,而且是心理的、信仰的勝利,就是從心理上贏得主宰,這比軍事佔領和政治統治重要一萬倍。而讓西藏人從心理上感到畏懼和驚慌,這是歸順上帝的前提。

容鶴中尉似乎對神像的文物價值更感興趣,從達思手裡拿過去,抱在懷裡說:“精緻的雕塑,看上去又古老又美麗,好像是一尊女神,讓我來保管它,我要慢慢欣賞。” 戈藍上校大聲說:“請牧師告訴西藏人,趕快離開,從此不要來這裡。違背約定是要受到懲罰的。” 這邊,歐珠甲本痛苦地責問西甲喇嘛:“我的喇嘛爺,你的法力哪裡去了?。” 西甲委屈地說:“'唵嘛呢叭咪眸'不起作用了,我有什麼辦法?”他不知道他眼裡的洋魔異教是不主張偶像崇拜的一神教,上帝的形貌連牧師都沒見過,怎麼能讓他捉到手呢?而佛教有數不清的神,偶像遍地,一捉一個準,真是吃虧吃大了。 西甲喇嘛為自己沒有捉住上帝而恨恨不已,有力氣沒處使地抱起危岩下的界碑咚地夯了下去,一連夯了幾次都不能釋懷,最後乾脆把界碑扔向了箭垛的廢墟。界碑很沉,一般人抱不起來,而西甲卻能扔出去幾米。箭垛的廢墟上,石堆依舊,界碑不偏不倚,落進了石堆的中間。中間的神像已經被達思牧師捉走,界碑恰好填補了神像的位置,咚地下去,激起了一陣灰煙,灰煙落下後,就看不出那是一塊界碑了,不過是石堆裡的一塊石頭。這似乎就是西甲喇嘛來日納山建立的功績,他無意中埋藏了界碑,使它沒有被風化、被損壞,更沒有被人移向別處。許多年以後,戰爭已經結束,當事人早已不在人世,當有關國家為邊界到底在哪裡爭論不休時,勘探人員在萬山叢中的石堆裡發現了這塊粗糲的界碑。界碑上的文字清晰地表明:界碑西南屬於哲孟雄,以東是布魯克巴,以北就是中國西藏了。

埋藏了界碑的西甲喇嘛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果姆同情地說:“你是個沒靴子的小喇嘛,大喇嘛來就好了。” 一句話提醒了西甲,他揩著鼻涕站起來:“我去把春丕寺的多吉活佛請來,他是真正的大喇嘛。” 西甲喇嘛要逃離此地了,不想在這裡厚臉厚皮地尷尬著。人家本來也不是請他來,只是央求他給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捎個口信,他卻自己來了。看來捉住洋魔異教的上帝不是一件小事,他太低賤了,法力遠遠不夠。他喪氣地踏上了歸路。 果姆追上去,塞給他一氆氌口袋糌粑和少許酥油,叮囑道:“吃完了把氆氌口袋還回來。” “噢呀。”西甲喇嘛感激地答應著。 英軍陣地上。傳來達思牧師的喊聲:“該是兌現信約的時候了,請你們趕快離開。”

歐珠甲本緊張地問部下:“怎麼辦?神沒有了。我們怎麼辦?” 他的部下一個個六神無主,誰能回答。 關鍵時刻還是他老婆果姆顯示了天生的靈性。說:“連沒法力的赤腳喇嘛都來了,崗巴宗的霞瑪汝本怎麼還不來?” 歐珠甲本一怔:對呀,這半天光惦記著喇嘛比試法力了,怎麼把上司給忘了。崗巴宗離日納山撐死也只有半天的馬程,援兵早該到了呀。立刻派了兩個藏兵飛馬前往,再次請求緊急增援。他衝著兩個藏兵的背影大聲道:“就說天上的星星都出來了,最亮的那一顆怎麼還不見?我們的腰都彎了一天,腦門子已經夠著牛鼻靴的尖尖了,就等著霞瑪汝本親自到場呢。”然後又衝著十字精兵喊,“洋魔們昕著,我們的援兵崗巴宗的霞瑪汝本很快就來,來了再說。好漢鬥好漢,英雄打英雄,獅子不欺負螞蟻,額頭挨不到屁股。”沒打過仗的西藏人真是老實透頂,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

戈藍上校一昕會有援兵到達,立刻命令部下:“進攻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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