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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部相冊

花街往事 路内 61233 2018-03-19
蘇華照相館在薔薇街東邊,攝影師的家在西邊,從家裡到照相館得穿過整條巷子。街區的人都知道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男孩的媽媽、攝影師的亡妻李蘇華,人們對此抱有一種過度的尊敬,覺得死者為大。其實這小舖子連工作室都談不上,門面低矮,生意清淡,看上去隨時都會倒閉的樣子,但它竟然堅持存活到了九十年代。 街道在城西,過去不遠就是護城河了,最初是石子路面,後來鋪了柏油。這里地勢低平,下水道始終沒修好,一到梅雨季節就形成內澇,石子路柏油路一概難以通行。街道的東面是著名的解放路,戴城的宗教旅遊商業勝地,拐角的牆上是攝影師用紅漆刷的美術字:蘇華照相館,薔薇街13號,向內20米,證件照,藝術照,沖印彩擴。這塊唯一的廣告牌為他招徠了一些生意。有一次,男孩的姐姐和攝影師吵架,一怒之下把20米塗改成了200米,攝影師竟然沒有發現。那個月的生意少了一半。

照相館誕生於一九八四年,這一年男孩十歲,姐姐快滿十六了。如果你查閱中國的改革開放史,會發現一九八四是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個體戶風行於神州,以勞改釋放分子為先鋒隊的擺攤大軍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城市裡,場面極其熱鬧。那些有公職的人幸災樂禍地看著窮光蛋和二流子出來現眼,隨即驚訝地發現他們在短短數月之內成為了有錢人。 那年代要變成有錢人真是太容易了,只要你放得下面子。那年代不再認為有錢是件罪惡的事,但仍然覺得,只有罪惡才能導致有錢。 男孩的爸爸,攝影師,原先在國營光明照相館上班,他既文靜又帥,很多人看著他的臉說他像阿蘭·德龍,他是整片街區最好看的男人。做攝影師也是要講究點面相的,那些愛拍照的女性都很挑剔。在這方面,攝影師既贏得了尊重,也招來了妒忌。有一天照相館的吳主任讓他打掃衛生,攝影師很自負地說不想干雜活,他就被派去修理道具了。沒過幾天,攝影師遞上了辭職信。

人們覺得他瘋了,好好的鐵飯碗不要,出來做個體戶,與勞改釋放分子為伍。男孩的姑媽質問他:“你為什麼要做個體戶?”他翻著眼珠說:“我不要做個體戶,我只想要一個自己的照相館。”男孩的姑媽完全搞不明白。她本身只是一個麵粉廠的做賬會計,她不可能明白一個攝影師的想法。 總之,個體戶是當時最先進的階級,它超過了工農兵,也超過了知識分子,僅次於海外關係戶。一不小心,這個單親家庭也當上了時代標兵,前任國營光明照相館的攝影師顧大宏,他現在是一個響噹噹的個體戶,掙來的錢全是自己的,這固然可喜,但要是有個什麼天災人禍的也只能靠自己了。像他這麼一個脆弱、柔軟,還帶點嬌氣的中年人,是怎麼破釜沉舟把自己拴在一根上吊繩上的,天知道。

照相館的原址,最初是一家南貨店,一九八四年南貨店關門,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門面,攝影師租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一家是煙雜店,一家是壽衣店。男孩的姐姐嚇得要死,她膽子很大但是怕鬼,她說她爸爸是個大笨蛋,竟然和壽衣店比鄰而居。其實,壽衣店為蘇華照相館帶來了不少生意,有些死去的人需要翻拍遺像,就在照相館里辦了。煙雜店也因此受益,人們置辦壽衣的同時不免要買些菸酒招待客人。更何況,壽衣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半夜亮著一個燈,雖然嚇人,但是它防賊。 男孩的少年時代,有一大半的時光都在照相館裡度過,以至於他長大後說不清照相館是什麼樣子。起初是木製的櫃檯,後來變成鋁合金的;起初是一台海鷗定焦,後來有了佳能;起初是單調的藍色佈景,後來換成捲簾式的,印著書房、花園、大海等等圖案,拍出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但人們喜歡。唯一不變的是門口一根水泥電線桿,在裝修門面的時候,它曾經讓攝影師傷透了腦筋,要不擋住門,要不擋住展示窗,最後還是決定擋住展示窗。總不能讓顧客從電線桿旁邊擠進來吧?

攝影師呢,他就坐在櫃檯後面,一年四季,他都穿著挺刮的衣服,腳上是一雙擦得很亮的皮鞋,有時是黑皮鞋,有時是黃皮鞋。他比較喜歡黃皮鞋,有時把腳高高地蹺起來,擱在凳子上,像舊社會的花花公子。這時他會注視著皮鞋,讓人以為鞋面上有個鏡子。他和其他個體戶真的很不一樣。 照相館裡面還有一間攝影室,攝影師有時在裡面工作,櫃檯上由男孩或是他姐姐頂著,姐姐是個沒什麼耐心的人,經常跑出去玩,有時攝影師也會出去采風或者乾脆是找女人跳舞,留下男孩一個人。男孩覺得照相館像個港灣,包括不遠處的家,包括這條街道,薔薇街。男孩那時還不覺得這種生活很乏味。 姐姐恰好相反,她一點也不喜歡這裡,她覺得在這條街上住著,在這條街上上班,生病去解放路的第二人民醫院,甚至念大學都選擇附近的職業技術學院,是件極其無聊的事。在照相館裡能看到這片街區的很多熟人,他們的臉,他們定格著漸漸長大或者變老,全家福的照片上多了某個人,少了某個人。姐姐說,看著照片,所有的熟人都像是陌生人。

有那樣一個長得帥的爸爸,姐姐當然也是美人。照相館開業的時候她正好念初三,她的照片理所當然地放在展示窗裡,但它被電線桿擋住了。壽衣店的老闆娘,那個喜歡亂出主意的林雪鳳就跑出來提醒攝影師,最好把照片掛在電線桿上。攝影師那時因為開張志喜已經昏了頭,他照辦了。這是姐姐十五歲那年拍的最美的照片,手裡握著一支鋼筆,坐在課桌後面微笑,天生的鬈髮略帶凌亂,看上去像十八歲,或更大些,下面貼了一張紅紙,用毛筆寫著“歡迎光顧”。這張被她視若珍寶的黑白藝術照,成為了眾人嘲笑、嬉笑、訕笑和淫笑的對象。姐姐大怒,指著顧大宏和林雪鳳罵:戇卵。 這句罵人話是她小時候跟著自己小姨學的,她覺得帥極了,就愛這麼罵。可是有罵自己爹是戇卵的嗎?雙方反目。那一年的派司照,她是去漢民照相館拍的,非常難看,直瞪瞪的大眼睛,頭髮全都向後梳著,根本看不出它是直的還是彎的。攝影師傷心欲絕,她是他藝術巔峰時期最優秀的模特,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永遠留存在檔案裡的派司照,居然不是他顧大宏的傑作。他看著畢業照心想:漢民照相館,戇卵!

男孩覺得爸爸太自負了,可是又沒什麼手段能保持這種自負,於是懶洋洋的,於是有點沉默,隔壁的方屠戶說他從年輕時就是這樣。另有人說,他中年喪妻,心灰意冷。他本來有機會再婚的,因為這個原因耽誤了下來,但他並不寂寞,當他還在國營照相館拍照的時候,經常有一些女的慕名而來,有的看到他,很滿足地走了,有些意猶未盡的就在他的注視下拍一張照片,還有一些每年都來找他拍照的,把自己的青春年華交給他來記錄。後來他自己搞生意,這些女的都還來,她們仍然愛他,別說拍照,就是募捐都樂意。落魄的攝影師,四十歲的鰥夫,中年美男,在這座無聊的小城裡他甚至成了名人。 不過,事情並不如意。 拿一九八四年來說,照相館開業後沒幾天,街道被水淹了。河水倒灌過來,陰溝全都變成了噴泉,先是家裡進水了,拖鞋和腳盆漂了起來,唯一的那台落地式電風扇被搬到了床上。男孩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每年的雨季都是這樣,但是照相館——它修葺一新,剛刷了雪白的牆粉,裡面是攝影師畢生的積蓄和畢生的欠債。他騎著自行車,瘋狂地沖向照相館,對著大水中的店面欲哭無淚。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巨響,馬福大叔家的房子被水浸塌了,馬福大叔死了。開業那天他在蘇華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以示友情贊助,但錢還沒付,這下成了攝影師贊助給他的遺像了。

大水如期而來,如期而去,它是照相館的噩夢。 馬福大叔死後,街上的梔子花都開了,早上開門,很多花瓣湧進屋子。本以為開張大吉,這下生意全都泡了湯。雨季的某個午後,男孩蹲在照相館門口發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水是臭的,它和梔子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一種令人情慾膨脹的氣味。這時,大破鞋關文梨從街口走過來,大破鞋是東方點心店炸油條的,她炸了一上午的油條,中午晃過來勾搭攝影師。她穿著紅色的襯衫,腳上是珍珠色的塑料涼鞋,高高地綰著褲管,露出修長的小腿。她走到店門口,曼聲呼喚顧大宏,後者坐在椅子上,雙腿擱在櫃檯上,說:“發大水了,停電,過幾天再來吧。”關文梨就蹲下摸了摸男孩的頭,身後咔嚓一聲,攝影師按下了快門。

男孩忌諱別人摸他的頭,但那次他不知為何,順從地承受了這一摸。關文梨柔聲提醒攝影師:“小出的歪脖子,你該給他治治了,他快長大了。”攝影師用一種懶洋洋的口氣嚴肅地回答:“很難治的,上海都治不了。”關文梨說:“剛才你拍照了?”攝影師說:“嗯,衝出來我給你一張。”關文梨就滿意地走了。 這張照片連同姐姐的“歡迎光顧”一起,被攝影師投稿到了戴城日報的副刊,它們竟然順利發表出來。儘管那報紙印刷粗糙,但並沒有妨礙女孩的美麗,相反,她臉上的光線更為朦朧了,帶著點柔光的效果,令人心生萬般憐愛。這照片被命名為“早晨”。至於男孩的那張叫作“雨季”,大破鞋關文梨正在撫弄著他的歪頭,在照片上,她才是主角,而男孩只是一個迎合著她的動作、類似於道具的背影,歪著腦袋好像還挺可愛的,你無法判斷出人物的關係,整張照片顯出了一種迷惘的氣息。

這是攝影師最得意的時刻,幾乎抵消了洪澇帶來的損失。攝影師將報紙壓在櫃檯的玻璃檯面下,昭告天下,他顧大宏不但是個開照相館的個體戶,還是個上了日報副刊的知名攝影師。這是何等光彩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早晨”給女孩帶來了巨大的麻煩,她美麗的臉蛋被城裡幾十萬人看到了,很多二流子慕名前來,堵在學校門口噓她,不但早晨,還有黃昏。 至於男孩,很少正面出現在攝影師的作品中,在那裡他是一個需要和場景渾然一體才具備價值的模特,每次拍完他,攝影師都會黯然地垂下眼簾。 因為他是一個先天的歪頭,本來應該遲一點說出來,但是很不幸,就像他的人生,每次都是躲躲藏藏、閃爍其詞,每次都是在一開始就被人看出問題所在。 男孩早就知道自己是個歪頭,那是比記憶更深刻的東西,與生俱來,無法抹去。男孩聽說,有的鐘錶天生走不准時間,但那並不等於報廢,只要你忍受著它的走不准,它還是可以為你報時的。沒必要去修它,修了,它很可能真的不走了。

出生那天,男孩的姑媽說產房外面有棵歪脖樹,李蘇華一定是看多了歪脖樹才會生出歪頭。這是他姑媽最幸災樂禍的時刻,因為男孩的姑父,在武鬥那年腦袋上挨了一槍子兒,到一九七四年時已經快瘋癲了。她嫉妒一切幸福的婚姻。然後她順便又看了一下男孩的小雞雞,說:“還好,下面不是歪的。”當時男孩大哭不止,可能是在提抗議:我情願下面是歪的。 這種病叫做肌性斜頸,剛出生的時候在他的右胸有個硬塊,後來消失了,變成了一根無比堅強的纜繩,把他的腦袋硬生生地拉向右邊,下巴則指向左邊。攝影師這半輩子見過的人臉何止萬千,知道這歪頭不是好材料,正愁眉苦臉,旁邊的護士說:“這孩子挺可愛的,像個外國人。”倒是醫生更明白事理,冷冷地告訴護士:“用不了兩年,他就會變成一個左右臉不對稱的醜八怪。”又問攝影師:“你是少數民族?”攝影師說:“漢族,不過我家裡有俄羅斯血統。”醫生說:“啊,蘇聯啊。”那會兒正在反帝反修,批林批孔,攝影師趕緊說:“是上上代的事情了,我連蘇聯在哪兒都不知道。”醫生指著孩子說:“他腦袋歪過去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蘇修。” 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病,比如疝氣、斑禿、麥粒腫,當然也有可笑的殘疾,比如歪頭。它甚至連殘疾都算不上,那個年代街上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人,全都像加工不成形的廢品,任其到處亂跑。男孩曾經看過老中醫,喝了半個月又腥又臭的濃湯,曾經找過西醫,他們給出的治療方案是讓他朝右睡,永遠朝右,還有一個江湖郎中用夾板夾著他的脖子,後來長征小學的頑童們用同樣的方法整治他——總而言之,一切無效。男孩的幼儿期像當時的很多孩子一樣,放在一個木桶裡,木桶有時放在街邊,讓他看看外面的風景。到處都是脖子豎不起來的大頭孩子,他不算特別扎眼,但缺鈣和斜頸畢竟是兩回事,前者是時代病,後者是怪物。 男孩出生時,隔壁的方屠戶也生了個兒子,喚作方小兵。他健康活潑,和方屠戶十分相似,擁有一個強壯而端正的脖子。老方屢次在攝影師面前誇耀,順帶埋汰一下顧家的基因有問題。攝影師自認倒霉。過了幾個月,男孩的脖子還是歪的,大家差不多看習慣了,方小兵忽然發燒,送到醫院打了十天的鏈黴素,出來成了個聾子。從此薔薇街上又多了一個殘疾人。這下攝影師又贏了。 不是贏了屠戶,而是贏了他自己內心的愧疚。 男孩從知事起就接受了歪頭的事實,凡有人問起,他就回答:天生的。好像這件事的責任,只能怪到老天爺頭上。男孩被很多人扳過腦袋,那些不懂醫術的人都以為自己擁有一雙神手,可以贏了老天爺。他脖子下面的纜繩像是捏在一個惡作劇的小鬼手裡,每當人們將腦袋扳直的時候,它就會清晰地突出於鎖骨上方,繃得像弓弦一樣,看得人們倒吸一口涼氣,手一鬆,纜繩又把男孩拽了回去。一切無可挽回地順著斜坡滾下去了。他成為一個歪頭、斜肩、左右臉不對稱的小怪物,到兩歲時贏得了“花街申公豹”的美名,放在木桶裡,旁邊是另一個木桶,裡面放著聾啞兒方小兵。 男孩的名字叫顧小山,攝影師希望他像山那樣結實。乳名小出,兩座山,希望他有出息。強人所難。 男孩的姐姐,那個叫顧小妍的女孩,她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她出生時醫院裡就剩兩個護士,其他都下鄉學習去了,等她著陸以後,連那兩個護士都打了綁腿背了鋪蓋走了。整個醫院裡,空蕩盪黑漆漆的,她哭得氣勢如虹,不屈不撓。天亮以後,人們看清了她的長相,濃密而捲曲的頭髮,皮膚雪白,粉嘟嘟的嘴唇,等她睜開眼睛之後,人們發現她長了一對像花玻璃彈珠般美麗的瞳仁,略帶褐色,從圓心向圓周放射狀的絲絲紋理,絕非漢人所有。 薔薇街最美的女孩就此登場。五年後,歪頭顧小山誕生。男孩估計自己要是沒病,一定會繼承攝影師的相貌特徵,成為這條街上的新一代美男,可惜,事不遂人願,又或好事不成雙,領銜美男的重任只能由攝影師繼續擔當,男孩則成為了這條街上的另一道風景。帥哥,美女,歪頭怪物,都出自他們家。 落下這種不明不白的殘疾,被人騎在脖子上簡直是肯定的。瘸子駐拐棍,盲人戴墨鏡,都能保持著尊嚴,歪頭何為?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歪著。街道主任鮑翠芬跑到薔薇街來搞宣傳,說殘廢應該得到尊重,不能欺負聾子和呆卵(街上的一個智障)。男孩來到鮑翠芬面前,結結巴巴說起他曾經受到的一些委屈,鮑主任為難地說:“今天是殘廢的節日,你不是殘廢。”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小出,你歪頭歪得不是很厲害的,要有信心,不要自卑。我看見過一個歪頭,那歪得簡直像打斷了脖子一樣。” 鮑主任慣於一針見血以小見大。那是一九七九年,她還安慰他:“別的不說,像你這樣的歪頭,長大了肯定當不了兵,當不了兵你就去不了雲南,去不了雲南你就不用打仗。自衛反擊戰,多殘酷的戰鬥,國家不用你出力,在家等著聽捷報,多高興啊。歪頭又不耽誤什麼事。”眾人抬槓說,小出的腦袋歪向右邊,打槍的也是這個姿勢,未必就不能去南疆。鮑主任說,拼刺刀呢?扔手榴彈呢? 這條街上的人都很囉嗦,慣於展開話題,然後進行大規模的辯論和抬槓,頭天沒講夠的,第二天接著聊,據說都是文化大革命慣出來的毛病。只有歪頭和聾子,他們安靜而自律,手牽手地在街上走著,人們視之為難兄難弟。街道往東,靠近解放路的地方是國營南貨店,營業員都認識他們,會說:“顧小山,別走出去啊,外面有警察抓你們。”街道往西,走到盡頭是馬福大叔的修車攤,馬福大叔要是看見了他們,會說:“小出,當心長征小學的學生把你們扔河裡。”於是哪兒都去不了。對男孩來說,世界的印象僅僅局限在薔薇街內,至於街道在城市的哪裡,城市又在世界的哪裡,他完全沒概念。薔薇街屬於一個舊世界的範疇,它太小,所以一切都被放大了。 男孩的童年時代過得還算平安,無非是領受些嘲笑。歪頭這個問題,必須是到成年以後才會顯出它的可怕——從先天疾病定格為終身殘疾。小時候他不太明白,只知道聾子是真的不方便,也不受人待見。聾子三歲那年,隔壁的屠戶又生了個兒子,喚作方大聰,意思是大大地聽得見。於是哥哥叫小兵,弟弟叫大聰。屠戶還挺得意,兒子和攝影師一樣,都是大字輩的。有了大聰,小兵就成了可有可無的人,方家的人在晚上喊吃飯都懶得跟聾子比劃,只站在門口曼聲吆喝:“小出,叫小兵回來吃飯。”男孩對著聾子做了個扒飯的動作,聾子就默然地回去了。 男孩回憶起來,那段時間他和聾子就像兩個剛從地裡拔出來的土豆,呆頭呆腦臟兮兮地扔在某個角落裡。聾子到五歲時還不太會與人交流,手語僅限於吃飯拉屎等簡單需求,又不認字,兩人日日廝混,其友誼只是建立在這些粗淺的溝通之上。倒是沉默的時候,呆立在街邊,好像還能體會到彼此的存在。 方大聰小時候也被放置在木桶裡,戳在街邊,最初學會的一句話是“殺掉你”,不知道哪個過路的教的。孩子似乎領會了殺掉的意思,語氣嚴厲,目露凶光,令人擔憂他的未來。男孩的姐姐走過去給了他一個爆栗,孩子大哭,哭了幾聲之後又說:殺掉你。男孩的姐姐從小就很毒辣,她告訴屠戶:大聰以後會成為一個殺人犯。方屠戶很掃興,就把大聰挪到了屋子裡。大聰對著自己的奶奶說,殺掉你。方家老太太已經被沉默的方小兵搞怕了,聽到大聰說話,樂得忘乎所以,說:“殺吧殺吧,只要你會說話,你想殺誰就殺誰。”大聰非常得意,頓時喪失了學習語言的慾望,除了會喊爹媽以外,滿世界大喊的就是那句“殺掉你”。 有一天攝影師和屠戶決定把兩個殘疾的兒子都送到幼兒園去。第一天,聾子被幼兒園阿姨關在了櫃子裡,阿姨忘記了他的存在,等到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快放學了,聾子在櫃子裡睡著了,並且拉了一堆屎。而歪頭由於失去了聾子的陪伴,在幼兒園里大哭不止,被阿姨放在了另一個櫃子的頂上,他就坐在那裡哭了一整天。那以後他們就再也沒去過幼兒園,繼續像兩個矮小的幽魂般遊蕩在薔薇街上。 不久之後,聾子消失了,而歪頭還在。 那個陌生人先是鬼鬼祟祟地鑽進了方小兵家。男孩對聾子說:“你們家來小偷啦。”聾子無動於衷。屋子裡的方大聰大喊:“殺掉你!”陌生人嚇得一溜煙竄了出來,隨後來到了兩個男孩面前。 這條街上很少有陌生人。男孩定定地看著她,發現這是個面相凌厲的女人,長了一張瘦削的瓜子臉,目光如炬,炯炯照人。聾子始終低垂著頭,做出一副犯了錯誤需要教育批評的樣子。這個女人對他們說了一些話,她精透了,立即看出男孩是個有毛病的人,用手掰了掰他的腦袋,搖搖頭。她後面說的話男孩聽懂了:“這個沒人要的。”接著她就把聾子給領走了。那天馬福大叔在巷口擺攤,本來應該阻止這件事的發生,但他睡著了,下午沒活干他就睡覺。於是,聾啞兒方小兵不見了。 男孩搞不清那女人為什麼要帶走聾子,她的態度很親切,還給聾子吃了顆糖,比幼兒園的阿姨好上一百倍,只是那眼神有點不太乾淨。男孩伸出手去,女人也給了他一顆糖,塞住了他的嘴。他發了一會兒呆就回家了。 到了晚上,屠戶的老婆又在吆喝:“小出,叫方小兵回家吃飯。”男孩還在發呆,一直到晚飯吃過了,屠戶氣勢洶洶跑過來找人,男孩說:“他跟別人走了。”攝影師急了,說:“是不是遇到人販子了?”屠戶說:“人販子要一個聾子乾嗎?”男孩說:“那個女的說,我這樣的沒人要。”攝影師說:“也許她不知道小兵是聾子。”男孩說:“她還給小兵吃了糖,我也吃了。” 小兵的消失是件可悲的事,男孩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很多人都說,當時小出要是喊一聲就好了,可惜嘴饞,為一顆糖就出賣了朋友。男孩心想,你們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我哪知道世界上還有人販子這種東西?只有小兵的奶奶寬慰他。老太太一邊洗腳一邊大聲說:“拐走就拐走吧,放著也是個麻煩。” 男孩的童年很孤獨,失去了聾子就更孤獨了。他問姐姐:“人販子為什麼不拐走我?”姐姐很生氣地說:“這都想不通?因為你是歪頭啊,小出。” 男孩摸摸自己的脖子覺得這個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後來屠戶拿著聾子的照片,到處問人家。這張照片是在光明照相館拍的,也是攝影師的傑作,聾子虎頭虎腦,一臉傻笑,手裡端著一把蘇式轉盤衝鋒槍(玩具),頭上戴著小軍帽,並不是解放軍的那種,而是非常罕見的紅軍八角帽。人們看見聾子的照片都說他像潘冬子,這樣的孩子應該不難找,也難怪人販子選擇了他,而不是歪頭。他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火車站,汽車站,輪船碼頭,後來連警察都出動了。 男孩心想被拐走原來是要去很遠的地方啊,看上去都出城了。男孩看著聾子的照片,有點羨慕也有點害怕,然後另一個問題鑽進了腦子裡: 你說,工農紅軍到底有沒有可能擁有一把轉盤式衝鋒槍呢? 男孩小時候發現這個家裡充滿了死去的人。首先是他的奶奶,很早就過世了。其次是他的媽媽、小姨和外公,一九七七年在雲南發生了一次慘烈的翻車事故,他們是一起死的。然後是他的爺爺,一九八○年死於腦溢血,同年他的外婆也去世。在短短四年裡,這個家中陰風惻惻,牆上掛了一排黑框照片,很像革命歷史博物館。 因為媽媽去世得太早,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了,她的名字後來成為照相館的招牌,長久地懸掛在那裡,化身為另一種事物,好像家裡的圖騰,母愛變成了空虛的佑護,如此生疏而又溫暖。然而男孩的姐姐並不喜歡這樣,她覺得把媽媽的名字掛在街上是件很討厭的事,她不想看見。 後來他發現,街上的人對此也有禁忌,人們說起照相館,總是說“顧大宏的照相館”,而不會說“蘇華照相館”,正如人們看見關文梨勾搭他爸爸,總是說她去了顧大宏那裡。假如說去了李蘇華那裡,就太可怕了。這麼說來,攝影師確實是個傻瓜,他一廂情願,左右為難,一輩子就是生活在夾板中了。 媽媽的遺物保存在一個木箱裡,加了一把小銅鎖,鑰匙在攝影師那裡。孩子還小的時候,這個箱子是不給打開的。男孩有時會說:“爸爸,我想看看箱子。”攝影師皺著眉頭回答我:“這又不是糖果,沒什麼好多看的。”姐姐小時候提出這種要求也會被拒絕,她試著撬箱子,但是沒成功。直到某一天她發怒了,扛著箱子跑到修自行車的馬福大叔那兒,一錘子砸開,裡面有一百多張照片,每一張都被精心存放在光明照相館的紙袋裡,另有記賬的流水日記兩本,結婚證,死亡證,墓地證,媽媽生前佩戴的戒指一枚,還有一塊手錶好像挺值錢的。 在這些照片上男孩和姐姐看到了很多人,李蘇華,顧大宏,外公外婆小姨還有其他人。李蘇華保持著一種溫婉而悲傷的表情,彷彿在她留影的那一刻就已預見到了自己的死,而紅霞小姨英姿颯爽地站在天安門城樓前,一臉燦爛,好像死神也拿她沒奈何。最古怪的是居然還有隔壁屠戶和小姨的合影,屠戶那時還年輕,頭沒禿,下巴上的肉也只是掛在喉結上方。人物的關係有點不明朗。馬福大叔是這條街上的老住戶,他解釋說,屠戶以前和小姨有過一段,那叫做軋朋友。馬福大叔又拿起手錶說,嚯,瑞士牌手錶,可惜壞掉了。姐姐煞有介事地說:“在雲南撞壞的,我爸爸就拿回來一塊破手錶和三個骨灰盒。” 男孩那時才六歲,在一邊玩著馬福大叔滿地亂滾的螺絲釘,並不明白照片有何可貴之處。馬福大叔用他沾滿油污的手捏著照片,與姐姐共同瀏覽一番,並對之品頭論足。黃昏時,攝影師騎著那輛哐哐亂響的自行車來到車攤前面,對馬福大叔說:“腳踏板不太好。”猛然看見男孩五根手指頭套滿了螺絲帽,其中一個黃色的是李蘇華的戒指!而姐姐正在一邊急急地收攏著照片,上面已經沾滿了馬福大叔的黑色指紋。那塊壞掉的手錶,愚蠢的馬福大叔正企圖用扳手擰開後蓋,按他修自行車的技術,或許真的可以做到。 攝影師握爪透拳,一把拎起姐姐,夾在腋窩裡,後者遭遇到有史以來的第一頓暴打,並且是在街頭公演。男孩呆看著這一幕,不知道該幫誰好,最後還是決定撲上去咬爸爸,他抱住腿吭哧一口咬下去,覺得口感不對頭,原來是歪頭沒準,咬在了姐姐的鞋子上。姐姐早已哭得雙腳亂踢,結果薔薇街的人看到的是,顧大宏夾著顧小妍痛打,而歪頭顧小山叼著一隻黑色的布鞋站在旁邊,滿臉油污,手指上套滿了螺絲帽,嘴裡發出嗚嗚的嚎叫聲。馬福大叔有心去勸,臉上挨了一下,人們都害怕起來,這是攝影師第一次打人。看來鰥夫的確是不能惹的。人們說,該給攝影師介紹個新老婆了,他都快瘋魔了。 箱子是攝影師的寶貝,箱子裡的一切都不能分享。現在大家都知道了。 姐姐念初中那年,攝影師把她叫到身邊,給了她木箱子的鑰匙,並說:“以後你可以開這個箱子了,以前你太小,爸爸怕你把照片弄壞了。”她接過鑰匙,詭異地一笑。攝影師哪裡能想到,她在挨打之後已經偷了他的鑰匙串,找到了個鎖匠,給這個木箱配了一把屬於自己的鑰匙。 那時,攝影師說,姐姐的脾氣既不像他也不像媽媽,倒有點像死去的小姨李紅霞。後來男孩聽說方屠戶曾經和紅霞小姨軋過朋友,這就難怪,屠戶平時對誰都很兇惡,只有看見顧小妍尚保持著一點禮貌,或許還是睹人思情。 每一年的清明節,家裡都會大大地準備一番,按照城裡的風俗,折了錫箔,帶上供品,到城外的墓地去掃墓。那片公墓區,過了城西大橋,騎自行車沿著公路走半個小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每次去,那輛破自行車都不堪重負,男孩坐在前面橫槓上,姐姐側坐在後面書包架上。清明節常常下雨,攝影師有一件半透明的塑料雨披,已經舊得發硬,前面遮住男孩,後面遮不住姐姐,只能讓她打一把傘。他們騎車上公路,兩旁是綠得發亮的田野,看到山,看到山上密密麻麻的白色墓碑。到了公墓以後,按次序先到山頂給奶奶掃墓,再到山腰給外公和小姨掃墓,最後到山腳給媽媽掃墓。李蘇華的墓碑上只有她的名字,墓穴卻是雙穴,顧大宏和姐弟倆的名字刻在左下角。攝影師說,立碑人刻著顧大宏的名字,人是不能給自己立碑的,所以他的名字不能和李蘇華並列,得等他死了,換一塊碑,就可以在一起了,那時左下角立碑人的名字就只剩下男孩和姐姐。 到一九八○年,掃墓還是這個次序,不過墓穴中又多了兩個人。男孩覺得把雙穴填滿了可謂是一種圓滿,雖然人活著的時候就預訂了那個位置,但還真未必能如願以償地躺進去。同時又為小姨感到惋惜,只有她是單穴。掃墓的時候男孩會哭一次,小時候是大哭,稍微長大一點就哼哼地哭,攝影師和姐姐從來不哭。姐姐小時候可害怕鬼了,如果天氣不好她就急著想回家,長大以後,她獨自去墓地,有時甚至是秋天。 那年春天,男孩記得很清楚,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腳卡進了自行車前輪,在車槓和輪子之間彎成了九十度。他驚恐萬分,大哭起來。攝影師也嚇傻了,兒子已經是個歪頭,如果再變成瘸子,豈不是天崩地裂?姐姐拽著他的袖子大喊:“你快想想辦法呀!”攝影師說得把前輪卸下來,只需要一把扳手,但這一路上也沒有自行車攤,到處都是農田,即便有幾戶人家也都是住泥糊房子的農民,他們家裡只有釘耙,沒有扳手。公路上偶爾有疾馳過的卡車,攝影師去攔,沒有一輛停下。後來他把自行車放倒,讓男孩坐在地上,叮囑姐姐:“弟弟就交給你了。”姐姐用力點頭,攝影師朝著市裡狂奔過去。 雨下了起來,男孩不知道在公路邊坐了多久,姐姐守著他,兩個人很快濕透了。農民趕著水牛經過,停下來看看,又走了,也有掃墓的人經過他們,評頭論足一番,誰都沒帶扳手,很快也走了。後來荒涼的公路上只剩下他和姐姐。一直到中午,遠遠地看見馬福大叔騎著他的三輪車,攝影師坐在三輪車後面,急急趕來。然後,馬福大叔一邊卸下車輪,一邊數落攝影師,沒有在自行車輪子上裝個鐵絲罩子。攝影師渾身濕透,一言不發。他不久前剛揍過馬福大叔,但馬福大叔並沒有記仇,這讓他更狼狽。 回去的路上,男孩和姐姐坐在小三輪車裡。攝影師騎自行車,他灰色的瞳孔外面蒙著一層水汽,彷彿是既委屈又自責,全然無可奈何。每當這種時候,男孩就會覺得這個爸爸正在漸行漸遠。 男孩說:“我會變成一個瘸子嗎?” 姐姐說:“瘸子都是天生的。” 男孩知道小兒麻痺症,白柳巷有個大孩子就是,他必須拄著拐杖才能出門,人們的目光沿著拐杖,從他的腋窩一直移到殘腿。男孩說小兒麻痺症不是天生的。姐姐說:“反正你這樣是不會變成瘸子的,很多小孩都在自行車裡面卡過腿,他們都好好的。” 最後姐姐說:“反正你是個歪頭就夠了。” 和攝影師不同,男孩的姐姐,一直是強悍而無畏,做錯了事情也絕不內疚,對於一切讚美和詆毀都報以輕蔑的笑容。除了怕鬼以外,她無懈可擊。她從來沒學會安慰人,也沒學會安慰自己。 那以後男孩對馬福大叔產生了嚴重的依戀感,他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修車人,住在南貨店對面,房子又破又矮。他無兒無女,只有一個操著蘇北口音的老婆,人們喊她福嬸,她在家里糊火柴盒。這是整條薔薇街上最不受待見的一戶人家。後來他聽說,出生以後馬福大叔曾經問攝影師,這個歪頭男孩到底想不想要,如果不想要就給他馬福做養子吧,被攝影師斷然拒絕了。 男孩在街上已經沒有朋友了,聾子拐走以後,長征小學附近有一條街道挖開了修路,很多小學生取道薔薇街上下學。早晨還好,中午以後簡直是男孩的災難。在四月冰冷的雨中,他被各個年級的孩子揪住了難以脫身,他們窮盡一切手段打算治好他的歪脖子病,最可怕的是用雨傘的鉤形手柄掛住他的脖子,哪怕他在逃跑,也會一鉤子鉤回來。還有一部分用直柄油紙傘的孩子很不高興,他們鉤不住他,就把書包掛在他脖子上,讓他穿過整條薔薇街,有點像遊行,但更像一匹馱馬。 那時馬福大叔就很兇惡地撲了過來,他聽到男孩的尖叫,破口大罵直追向那幫小學生。後者必然四散而逃,沒有哪個小學生敢和修車的較量。 “以後放學的時候你不要站在外面。”馬福大叔說。 男孩根本搞不清什麼時候放學,中午會放學一次,然後上學一次,下午又會放學一次,有些小學生放得比較早,有些放得比較晚。男孩呢,上午是聾子的奶奶帶看著,下午待在自己家裡,不可能一直待在家裡,他總得出來走走,哪怕下雨天坐在門檻上看雨水從屋簷上淌下來呢。 最要命的是他經常發呆,傘柄伸到脖子下面的時候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 攝影師是管不了這種事情的,他得去光明照相館上班,下班回家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姐姐固然凶悍,但她是在師範附小上學,中午在學校吃飯,等她放學回來的時候只剩下男孩在哭。路遲遲沒修好,有一天馬福大叔急了,他躲在屠戶家裡,從斜刺裡忽然衝了出來,用兩隻大手抓住了三個小孩和四把雨傘,一起送到長征小學去。馬福大叔說,再敢欺負歪頭,他就把路給封了,以後這幫孩子誰都別想從薔薇街走。 於是,太平了。 馬福大叔當然是個好人,男孩在唸書之前幾乎天天混在他的車攤上,你隨便掃一眼就會發現他是個熱心而又自卑的人,怕老婆,怕鄰居,怕干部。他的修車攤一直擺在巷子西口,那裡生意比較差,遠不如東邊,靠近解放路,有很多行人。內情是,解放路上一百米之外有另一個修車攤,那個攤主只過來說了一句“馬福,滾”,馬福大叔就搬到西邊去了。他那麼好欺負,男孩卻一直覺得他是可以倚靠的對象,而他確實也沒有辜負了男孩。 馬福大叔後來還是死了,被他的房子壓死的,這件事後面還會再說。男孩心痛極了,覺得那些對他好的人就像破牆上的泥灰,一個一個、接二連三地掉下來,有一天這破牆大概也會坍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孩的姐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偷東西的?大概是從那把私配的鑰匙開始,她嚐到了甜頭。男孩覺得,有那麼一陣子,姐姐簡直是這條街上的魔星,毫無顧忌,左突右衝,一直到她的青年時代,此後就沒那麼燦爛了,但是一個中過邪的人誰知道她會不會復發呢? 這條街上從來沒有小偷,雖不至於夜不閉戶,起碼可以做到白天敞開大門。男孩家裡的房門鑰匙,就放在門楣上的一個鐵皮罐頭里,街上誰都知道,也沒有人闖進來。後來聾子被拐走了,大家才警惕起來。 一九八○年的春天,男孩看到對門汪仙居家裡的門框上多了一個小木箱,上面還裝著一把掛鎖,覺得很好奇,他走出去看,發現隔壁方屠戶家也有這麼個小木箱,和信箱並列在一起,也掛著鎖。過了一會兒,汪仙居走了出來,用一把小鑰匙打開木箱,從中取出一瓶白色的液體。男孩問姐姐,那是什麼東西。姐姐說那是牛奶,得去奶站訂,每天清晨送奶工會把牛奶塞進鐵箱裡。 “你喝過嗎?” “沒有。” “我在上海表姑媽家裡喝過。” 男孩知道牛奶,在看圖識字的卡片上看到過,男孩還知道奶牛是什麼樣的,可就是沒喝過牛奶。清晨的方大聰從屋子裡踱了出來,他站在門口,端著奶瓶,揭開紙蓋,慢慢舔舐著蓋子上凝結的奶糊,用四歲小孩的驕傲眼神看著男孩,說:“牛奶真好喝。”姐姐說:“來,給我喝一口。”方大聰扭屁股往裡跑,說:“殺掉你!” 彷彿是一夜之間,牛奶出現在了生活中,雞蛋糕也有了,商店裡甚至還有巧克力。相比之下牛奶更神秘,因為買不到,如果想喝就必須訂半年,想要解個饞、過個癮是絕對沒可能的。男孩家裡訂不起牛奶。 某一天醒來,床頭多了一瓶牛奶,與此同時聽到汪仙居的老婆在大喊:“我家的牛奶被人偷走了!” 奶箱是鎖著的。姐姐私配過的那把鑰匙發揮了作用,那個鎖匠曾經告訴過她,這世界並不是一把鑰匙對一把鎖,其實一把鑰匙可以開很多鎖,關鍵是要不斷地嘗試。那天清晨姐姐早早地溜出家門,拿著鑰匙,照著薔薇街上的奶箱一通亂戳,最後打開的竟然就是汪仙居家的鎖。 鎖匠忘記告訴她另一件事:兔子不吃窩邊草。 男孩終於吃到了紙蓋上的奶糊,又喝了半瓶牛奶,那滋味很奇怪,既不甜也不咸,帶著獨特的腥味,柔軟地滑進食道。這對從小只吃水果糖和鹹蘿蔔條的孩子來說,多少顯得異樣。姐姐喝掉了剩下的半瓶,說:“好喝。”然後把牛奶瓶藏在了床底下。中午姐姐就拉稀了,看來是牛奶害的。男孩沒事,坐在床上聽姐姐抱怨了一通。 嚐過一次就可以了,但男孩愛上了牛奶,他再次提出要求。那時發大水了,整條街都被倒灌的河水淹沒,星期天大清早,姐姐锳水出門,到解放路上去買油條,那兒有一家東方點心店。她先趁著沒人,用鑰匙捅開了汪仙居家的奶箱,把奶瓶放在了籃子裡,用一張報紙蓋住,然後拐出薔薇街。男孩和攝影師都在睡覺,這件事是她偷偷幹的。等到男孩睡醒了,床頭就會有一瓶牛奶。 姐姐到了東方點心店門口。大破鞋關文梨正在炸油條,這女人長得奇美無比,水蛇腰,桃花眼,小蔥一樣的手指,用來炸油條真是倚天劍當蒼蠅拍使喚。附近的男人,好的賴的,都願意到她跟前來排一排隊,眼睛閃閃的,他們之中有些人甚至只穿了一條三角褲。 姐姐排了一會兒隊,輪到她的時候,關文梨瞄了她一眼,認出她是光明照相館顧大宏的女兒。關文梨喜歡拍照,破鞋都喜歡拍照,故此與攝影師混了個半熟。為了報答攝影師,關文梨特地給了姐姐比較粗的油條。那時姐姐已經十二歲,有點懂事了,至少知道破鞋是什麼意思,她只對油條感興趣,並不把關文梨放在眼裡。油條到手,她拎起一根咬了一口,不幸咬到了一口鹼,又辣又苦地吐了出來。 她把油條扔了回去,對關文梨說:“鹼。” 關文梨皺了皺眉頭,嚐了一口,帶鹼的那一段已經被姐姐咬掉了,油條味道不錯。關文梨說:“沒鹼。” 姐姐說:“換換換。” 關文梨有點生氣,覺得她太不識抬舉,就把油條扔回了筐子裡,用筷子夾了一根細油條放進了她的籃子裡。姐姐說:“這根太細了。”關文梨說:“等你長大了再來要粗的吧。”這句話暗藏殺機,姐姐沒聽明白,後面的男人們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姐姐真的生氣了,她真的生氣了誰也擋不住。她對關文梨說:“大破鞋。”後面的男人們驚了一下,須知,一九七九年以來,凡是敢當面罵破鞋的人都被關文梨撓花了臉。人們不由得插隊到前面,打量這個深眼窩、鬈頭髮的女孩。與此同時,關文梨微笑著解開自己的圍裙,說:“你是不是叫顧小妍啊?你爸爸是光明照相館的顧大宏。”顧小妍一陣自豪,覺得自己也是名人了,便大聲說:“是的!”其實她看到關文梨解圍裙,就應該知道事情不妙,她這輩子總是陷於這種驕傲的錯覺中。關文梨說:“各位,今天生意不做了。”一腳踢封了爐子,從油鍋後面跑出來揪住顧小妍,說:“帶我去找你爸爸。” 東方點心店的顧客們,以及揉麵的師傅,烘大餅的阿姨,收賬的大叔,全都面面相覷,眼瞅著關文梨揪住姐姐往薔薇街走去。到了街口看到深達腳踝的水,姐姐穿著高筒套鞋,關文梨穿著皮鞋。姐姐還沒來得及得意,大破鞋把她的皮鞋踢掉,拎在手裡,赤腳奉陪到底。 幾年以後姐姐才明白,關文梨純粹是為了和攝影師搭訕才這麼幹的,破鞋果然詭計多端。 那天她被關文梨揪著,哭喪著臉走到家門口,忘記了籃子裡還有一瓶牛奶。對門的汪仙居正等著她呢。汪仙居說:“小妍,你別賴了,這瓶牛奶我讓送奶的人做了記號的,帶我去找你爸爸。” 這件事讓攝影師丟盡了臉面,最丟人的是他穿著汗衫短褲出來開門,他以為是姐姐買早點回家了,沒想到門口站著關文梨。他跑回去穿褲子,心急慌忙地忘記了把拉鍊拉上,問關文梨什麼事,關文梨說:“沒什麼事,過來看看你。這是你女兒吧?”攝影師點點頭,看看姐姐,姐姐指了指他的小腹以下。攝影師又回過身去拉拉鍊。關文梨微笑著說:“我走了。”她撂下這對父女,穿過圍觀的人群,拎著皮鞋,赤腳走向解放路。她的雙腳踩出輕盈的水花,像白鶴那樣,簡直快要飛起來。後面的汪仙居都看傻了。 輪到汪仙居來告狀,他是這條街上最有文化的人,僅有的摘帽右派。當年批鬥他的時候,男孩的爺爺、姑姑、外公、小姨都曾經站在他身後,擰過他的胳膊,抓過他的頭髮,逼其吃過街上的爛菜葉。顧家對於汪家有一種強烈的心理優勢。時過境遷,汪某人現在已經是一介人民教師,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害怕顧家的一群煞星。 汪仙居說:“牛奶的事情我就不計較了,可你是怎麼打開奶箱的呢?” 男孩在一邊說:“她有鑰匙。” 汪仙居使勁地把眼鏡往鼻樑上推,說:“你為了喝我們家的牛奶,所以配了我們家奶箱的鑰匙?” 男孩說:“她一直有這把鑰匙,開我爸爸的木箱的,正好也可以開你的奶箱。” 姐姐說:“算了,鑰匙我也不要了,給你好了。” 汪仙居說:“我還是去換把鎖吧。” 攝影師抄著雞毛撣子衝了出來。他從未用雞毛撣子打過孩子,這個樣子看來只是給汪仙居消消氣。但姐姐不想配合,她撒腿狂奔,很快追上了關文梨。攝影師追到關文梨身後,自然而然地停住了腳步,好像這個女人美麗的曲線之外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她回頭看了看他,他實在有點狼狽。她說:“褲腳管全都濕了。” 這條街上的男人,在一九八○年發大水的夏季,都是穿著短褲進進出出的,連最有文化的汪仙居都是這樣,只有攝影師穿著長褲。姐姐心想,今天這條褲子算是出風頭了。攝影師在那兒訕訕地綰褲腳管,關文梨替他拿著雞毛撣子,等他把褲腳管一層一層綰得妥帖了,她又遞上雞毛撣子,這時姐姐早就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攝影師茫然四顧,關文梨笑了一下,又溫柔又嘲諷地,好像看見了一隻四處亂跑假裝兇惡的小狗。這種眼神是她賣油條時候從未有過的,甚至是攝影師,大半生對著人們的笑容,也不太見到這種樣子的。過了一會兒隔壁的方屠戶出來看熱鬧,關文梨已經走遠了,屠戶勾著攝影師的肩膀說:“你追她幹什麼?你不知道她是府前街最有名的破鞋嗎?去年她軋姘頭,她男人一拳打瞎了姘頭的眼睛,進去坐牢了。她被單位開除出來炸油條。” 這些攝影師可能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反正他哼哼哈哈了幾聲,意興闌珊地握著雞毛撣子回家了。到中午時姐姐回家看見他還在蒙頭大睡。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某一個黃昏,姐姐背著一杆槍出現在了街上。 那是一把氣槍,輕易搞不到手。有些青年拿著氣槍沿街打麻雀的,大部分也是私貨,未經派出所登記。姐姐背著槍走進來,後面跟著一大群小孩,適逢攝影師和方屠戶在家門口說話,都嚇了一跳。屠戶更是毛髮聳立,眼睛裡流露出異樣的神色,他一句話沒說,返身回家了。姐姐本來不想搭理這兩個男人,看到這副樣子倒奇怪了,問攝影師:“老方怎麼了?” 攝影師搖搖頭,什麼都沒說。攝影師覺得她太像十幾年前的小姨,李紅霞,如果她再長大一點恐怕會更像。後來他才想起來問她,槍是從哪兒來的。她不說,用力掰開槍桿,押了一顆子彈,用力合上,照著牆上打出了一個彈坑。 滿街都是在跳猴皮筋的女孩子,只有姐姐擁有一把氣槍,滿街的男孩子都發瘋了,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都來到家門口,恭敬有禮地說:“小妍,給我們看看氣槍吧。”過去他們不是這樣,他們站在很遠的地方喊,歪頭申公豹,外國女人顧大嫂。 男孩看到了氣槍,在他的童年時代對任何武器類的玩具都沒有興趣,他只想要個洋娃娃,又說不出口。姐姐說:“小出,看,槍。”男孩說:“我摸過氣槍的,太重了。” 這把槍就放在了飯桌上,攝影師去廚房做飯了。姐姐在做作業,但那些孩子們的叫聲令她心煩,她拉開門,看見解放路上的孩子王,一個綽號叫作“貓臉”的男孩,後面是一群小嘍囉。小妍不耐煩地說:“貓臉,滾遠點。” 貓臉的手插在褲兜里,用鞋尖踢著門檻,以一種貓咪般的聲音說:“給我看看氣槍吧。” “拿什麼東西來換?”她冷冷地說。 貓臉說:“以後再也不欺負歪頭了,行不行?” 一瞬間男孩想起了貓臉一夥把他摁倒在地上、用腳踩著他的脖子、讓他發出嗚嗚的嚎叫、或是用兩塊木板夾住他的腦袋、企圖讓他成為健康人、扒下他的衣服、撥弄他脖子下面那根鬼魂般的纜繩……種種一切,下手的人未必是貓臉,但現在都成了貓臉。男孩大叫一聲,趴在床上哭了起來。 姐姐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哭泣,她站在門口想了想,然後就把氣槍交給了貓臉,並叮囑:“只給你玩一個鐘頭。”貓臉興奮地點頭,又接過半盒氣槍子彈,尖叫一聲跑掉了,一群小嘍囉齊聲發喊,跟在他身後狂奔。等他們都走了,她掩上房門,對男孩說:“你哭個屁啊?”男孩說:“我不哭了,以後貓臉不會來欺負我了。”姐姐說:“你想得美,最多讓你好過兩個禮拜啦。” 十分鐘以後,攝影師回到房間裡,發現槍已經不見了,接著他就听見外面的路燈發出噗噗的爆炸聲,是貓臉一夥在用槍打燈泡。攝影師越想越害怕,用不了多久,這條街上的路燈就會被全部打爆掉,他剛想出去阻攔,只見兩個穿勞動布工作服的小青年快步衝過來,一把奪下了貓臉手裡的氣槍,一巴掌把貓臉扇到了爛泥坑里。五秒鐘前還在歡呼的小嘍囉們,忽然跑得沒了踪影,貓臉倒在地上,既不哭也不動,好像是休克過去了。接著,這兩個青年來到了攝影師眼前。 槍是他們的。 “我們是文化宮保衛科的,你女兒偷了我們的槍。” 文化宮就在解放路上,是姐姐放學回家的必經之地。這一天她穿過文化宮,看到一間屋子裡沒人,一桿氣槍豎在牆邊,她覺得好玩,就走進去把槍背了出來,順便撈走了桌子上的半盒子彈。這個舉動非常瘋狂,因為她背槍回家的途中,至少有一百個人都看見了,包括她的仇家,東方點心店的關文梨。保衛科的人丟了槍,跑出來一問,所有人的手都指向了薔薇街。 攝影師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還沒說呢,肚子上挨了一槍托,弓下腰時還不忘抬頭看看了,眼神很哀怨,心想你們怎麼跟紅衛兵一個德性,文革不是結束了嗎?那兩個青年更生氣,瞧你的樣子,活該是被打的。舉起槍托想照著攝影師的臉上再來一下,顧某人識相,立刻慘叫了一下,躺倒在地,順便打了個滾。那倆青年不便進屋子打人,便扛著槍走掉了。 男孩嚇傻了,頭一回看見爸爸挨打,這種震撼簡直無與倫比,男孩不能相信自己那個帥氣偉岸的爸爸也會被人揍趴在地上。這時屠戶聞聲趕來,屠戶目睹了一切但他並沒有阻攔這兩個青年離去。直到他們真的離去了,屠戶才用腳尖踢了踢攝影師,說:“你這輩子只要一挨打,就往地上躺。是不是?”攝影師閉著眼睛,牙關緊咬,身體蜷成一團。姐姐縮在飯桌後面,過了一會兒也走了過來,湊上來說:“打昏過去了嗎?”攝影師跳起來抓她,她尖叫一聲,嗖的竄出屋子,拽過那輛老掉牙的自行車,左腳踩著腳踏板,右腳猛蹬幾下,早已趟到遠處去了。 攝影師喊道:“你什麼時候學會騎車的?” 遠遠地傳來姐姐的聲音:“不用你教!” 攝影師曾經教會了妻子騎自行車。一九八○年,他對姐姐說:“你快念初中了,等個子再長高點,我教你學車,再給你買輛自行車。”這份舐犢之情夾雜著他對亡妻的懷念,此刻被女兒矯健的身姿擊打得粉碎,再回頭看看男孩,男孩歪著頭,麻木的臉上忽然迸出皺巴巴的遲到的哭泣。他抽噎著說:“別打我爸爸。” 多麼無奈,多麼缺乏真實感。 貓臉從泥坑里爬了起來,現在他看起來就像一塊骯髒的拖把。他走到男孩家門口,抹了一把臉上的污泥,淡淡地說:“你等死吧,歪頭。” 男孩再次大哭起來。屠戶搖頭說:“小出,你都快上小學了,你以後怎麼辦?” 靳家花園在解放路盡頭的一條小馬路上,那是戴城少見的法國式洋房,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前面是草坪,後面是樹林。高達三米的圍牆,上面縱橫交錯著生鏽的鐵絲網。男孩的爺爺,長風機械廠老鉗工顧長根在這裡看門。一九六八年武鬥期間,他帶著幾個徒弟抓了些人,用鉛絲縛住了關在審訊室裡,不料半夜裡這人運氣掙斷了鉛絲,企圖逃跑,顧長根的徒弟上去就給了他一錘子,當場紅的白的都出來了,雖經包紮,仍因搶救無效而死亡。後來武鬥結束,雙方各自算賬,殺人的徒弟判了無期徒刑,顧長根連帶倒霉,吃了幾年官司,放出來以後淪為看門人,守著這個靳家花園。人們說他一生的兇惡奸猾,都變成了門房裡終年燉在爐子上的一壺開水,嘀嘀咕咕,冒著一點灰溜溜的熱氣。 靳家花園已經荒廢多年,按照它的規格,本來應該是個機關辦公室,或者療養院,至少也可以成為區級圖書館,但關於它的故事中,不但飄蕩著孤零零的鬼魂,還有屠殺的血腥。它最後一任主人就是在後院跳井自殺的,此後多年,時不時會從井裡爬出來,嚇到某個深夜流連不去的傻瓜。到了一九六七年,武鬥期間這里關押著很多俘虜,一邊審,一邊殺,一邊埋。井里哀怨的鬼魂已經無足輕重了,他就算可以爬出來,也會被諸多暴怒的亡魂亂腳踹回去。這地方沒人敢來,但它還是需要一個看門人。人們有時都糊塗,顧長根究竟是守著大門不讓人進去呢,還是不讓那些鬼魂跑出來亂嚷嚷。 對男孩來說,最大的好處是它收容了自己的爺爺,否則這個傲慢、頑固的老頭子就得住到薔薇街,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男孩在念小學之前總算獨自踏出了薔薇街,現在他向靳家花園走去,這是他活動半徑的極限。已經是夏天,情況有了點變化,一個古怪的流言,據說靳家花園裡埋著財寶。那並非空穴來風,根據報紙上的新聞人們知道,不久前翻修的定慧寺大殿裡挖出了很多經書,很多奇珍異寶。如果定慧寺可以,那麼這個神秘而可怕的靳家花園也可以。 男孩趿著鞋子走在滾燙的馬路上,鞋子是一雙中號的解放鞋,把鞋幫剪掉了一圈,變成拖鞋。這非常難受,它集合了解放鞋和拖鞋的缺陷,既不跟腳,又磨腳趾頭。男孩夏天只有這麼一雙鞋,否則只能穿布鞋,他根本就不愛出門,但這一趟卻必須去。 因為那個貓臉,他聲稱要在靳家花園挖到金銀財寶,但他根本進不去,於是就把男孩揪了過來。 “去把你爺爺引開,今天晚上我要去挖財寶。” 男孩心想,真蠢,怎麼可能有財寶?他無力反抗也提不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如果拒絕跑這一趟,他就會被貓臉整得很慘。男孩現在策略是,混過眼前就是勝利,只要今天不被人欺負,管他明天會發生什麼。 沿著圍牆往靳家花園的大門走去,牆內的大樹落下厚重的陰影,這條路上白天也很安靜,夏季明亮的午後使那種陰森感稍微淡了,男孩聽見自己的鞋子在地上發出噗噗的聲音。他有點緊張,倒不是因為鬼魂,而是他的爺爺顧長根,從未對他有過好臉色。 男孩走進靳家花園,發現顧長根在睡覺。他坐在一把破舊的藤椅裡,微微地歪著頭,發出沉重的鼾聲。男孩走過去拍拍他的胳膊,他沒有醒,繼續打鼾。這把藤椅平時都在門房裡,這會兒像寶座一樣放在院子的正中央,面對著大門,背後是一排亂七八糟的灌木,灌木後面是兩棵銀杏樹。得繞過這個花圃,從側面進去才能看見洋房。男孩不記得自己去過那裡,每次到靳家花園來,他和姐姐都只能在門房周圍走一圈,顧長根不給他們進去。 男孩看到一桿長槍斜靠在樹邊。它太長了,放在屋子裡幾乎可以戳到天花板,鐵灰色的槍頭,上面還焊著四個倒鉤。這是門房顧長根最擅長使用的武器,在一九八○年的夏天,令各路蟊賊聞風喪膽的丈八鉤鐮槍。 那個關於財寶的謠言越傳越邪乎,有人聲稱自己在花圃裡挖到了一壇銀元。貓臉說,你們知道銀元值多少錢嗎,每一枚,都頂得上你們爹媽一個月的工資。那時貓臉也來過靳家花園,他當然算不上什麼角色,只是個看熱鬧的小學生,混在真正的社會青年、二流子、不良少年之中,企圖進入園子。他們沒把顧長根放在眼裡,不過他們很快發現,這老頭子並不好對付,那把鉤鐮槍是他特製的,既可以把人從牆上鉤下去,也可以從門口捅出去。他弄傷了很多人,整夜不睡扛著大槍在花園裡巡邏,有一次他赤手空拳制伏了一個翻牆進來的高中生,把人胳膊弄脫臼了。 貓臉也害怕這老頭。那是不久前,顧長根回到薔薇街,適逢貓臉在捉弄男孩,邊上圍了一群孩子起哄,顧長根走過去把貓臉拎起來,扔了出去。男孩僅有的一次乾淨利落的勝利。顧長根彎下腰,對男孩說:“無能。”男孩無所謂地說:“我打不過他們,貓臉都十一歲了,我才七歲。而且他們人多。”顧長根說:“你跟你爸爸一樣。”男孩心想,我爸爸,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看到別人揍我,只會皺眉頭,但是像你這樣把貓臉扔出去,下回你不在了我更倒霉。 男孩再次推了推顧長根,他還在睡,鼾聲轉了個彎又響了起來。男孩看見他的嘴角掛著白沫,可能是太累了。男孩想起了貓臉的命令,晚上把你爺爺引開。他說:“爺爺,爸爸叫你去吃晚飯。”顧長根還是沒醒。男孩不敢再說話了,他繞過藤椅向裡面走去。 高大的銀杏樹在頭頂發出低吟,沒有蟬聲,夏季太茂密的荒草里有一種奇怪的焦味,好像是那些草的內部被太陽烤乾了。男孩看到那棟高大寬闊的外國建築,有兩層樓,圓弧形的台階正對面是一個乾涸的水池,裡面有一些樹葉。大門敞開著,他走上台階,這根本就是個空房子,裡面一無所有,很多玻璃窗都碎了,地上有一些腳印,看來是那些闖入者留下的。男孩走進去,一股熱氣騰騰的灰塵味鑽進了鼻孔,像是在某個巨大獸類的口腔裡,明晃晃的正午,他的眼睛盲了半拍,慢慢地恢復過來,看到牆上的陳年標語,不知道寫著什麼字。地上鋪著深色與淺色的棋盤格地磚,一條弧形的樓梯旋轉著升向二樓,到處都是灰,以及撕碎的紙屑。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房子,高大,陰沉,骸骨般呼啦一下兜頭而來。 你是想找到財寶呢,還是想找到亡魂呢? 男孩嚇呆了,慢慢地退了出來。過後很多年,他不明白自己的爺爺為什麼要守著這麼個鬼地方,不讓人進去。這房子按林雪鳳的說法,最好是很多男人在裡面脫光了衣服撒尿,才能解除一點陰氣。 男孩回到自己的爺爺身邊,他還靠在藤椅裡,頭歪得更低了。男孩忽然發現,剛才在他繞過藤椅的時候,顧長根的鼾聲就停止了,否則他不可能那麼清晰地聽到銀杏樹的沙沙聲。這真是奇怪。他抬頭看了看顧長根的臉,有一些血管正在變成紫色,逐漸浮現在皮膚的表面。 這時有人走進了園子,兩個穿襯衫的青年,都戴著墨鏡,留著小鬍子。他們停下腳步,說:“老頭。”過了一會兒又喊:“老頭。”男孩說:“我爺爺睡著了。”這兩個人猶豫了一下,走過來,彎下腰看了看,然後一起豎起了身子,倒吸了一口冷氣。其中一個人說:“真倒霉,趕緊走。”男孩說:“你們是誰?這兒不許別人隨便進來的。”那個人說:“你最好趕緊去找你爸爸,你爺爺死了。” 男孩站在園子裡,呆呆地繼續聽著銀杏樹的聲音。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顧長根腦子裡的血管破了,大面積的腦溢血,就像無數蟊賊蜂擁而入佔領了他的園子。男孩長大以後回憶這段往事,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但樹木發出的聲音,又像歌唱,又像嘩然,一直留在了耳蝸深處。 那以後男孩遠離了靳家花園,新的看門人是一個稀鬆平常的鄉下老頭,他擋不住洶洶而來的寶藏探險家們,甚至對前來晾被子的婦女都束手無策。這園子被人們惡狠狠地犁了一遍,財寶沒發現,很多人都被碎玻璃扎破了腳。那是顧長根生前設下的埋伏,他把敲碎的玻璃瓶撒在了花圃裡。直至一九八四年,靳家花園忽然成為了商業局的俱樂部,一樓化身為茶室,二樓是舞廳。房子重新修葺,又找了一個花匠來打理園子,花匠同樣著了道,送到醫院把腳縫得像粽子一樣。沒有人知道顧長根到底埋了多少玻璃渣子。 男孩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遺跡,你走過的每一條街道,住過的每一棟房子,都可能有很多人留下過他們的身影,時間中的事物是死去又復活的東西,在有生之年,周而復始,重疊交錯。人的一生往往比這些事物活得更長久,但人無法復活,只能徒然地走向衰亡。 幾年以後,男孩還看見過那杆槍。它被一個身披刺青的流氓握在手裡,參與了一次相當殘酷的街頭鬥毆,它雖然不是很精美,但具有足夠的殺傷力,那些望風披靡的人甚至還被鐵鉤鉤了回來。後來更多的人湧來,刺青流氓把槍舞得密不透風,陶醉在冷兵器的快感中。那桿大槍威風八面,發出陣陣嘯叫,似乎完全忘記了,在那個夏天曾經和男孩一起目睹了主人的死去。 男孩的姐姐在著名的師範附小唸書,這裡的老師都是正規師範學院畢業,教育質量高,對學生也溫和。所有孩子的夢想,師範附小,機關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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