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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花街往事

路内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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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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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當年情

花街往事 路内 26893 2018-03-19
方屠戶那年二十歲,屠戶是他的綽號,其實他從來沒碰過活豬,連雞都懶得殺一個。他是紅旗橋國營肉店的營業員,長得手短腳短,在緊張年仍然膘滿肉厚,一身黑毛從鬢角到腳趾,確實很符合人們對於劊子手的想像。 薔薇街在城西,靠近護城河,街上住的都是窮人。資本家、地主、反革命一概沒有,知識分子也很少,街上一向太平。照他們的說法,即使是日本鬼子進城,也沒有波及此地,阻擊戰是在城南打的,河裡死了兩百多個人。四九年,部隊從城北過來,一個槍子兒都沒打,就把戴城解放了。一百年來,這裡雖然髒亂差,卻是塊福地。直到一九六七年,保派在東邊的解放路上架起了街壘。 在薔薇街上,屠戶是我爸爸唯一的朋友,也是隔壁鄰居。當時我爸爸是國營光明照相館的職工,還沒認識我媽。故事必須從方屠戶說起。


我媽媽叫李蘇華,一九六六年,她還住在紅旗橋下面,每天早上在菜市場裡兜一圈,然後去軸承廠上班。她不常去肉舖,那年頭的豬肉憑票供應,日子已經比緊張年好過多了。有一天她的竹籃裡忽然多了半個豬心,回頭一看,屠戶滿臉通紅地站在眼前,一頭亂發和烏七八糟的鬍子也擋不住他的羞澀。李蘇華伸手替他趕了趕尾隨而來的蒼蠅,問道:“小方你幹什麼?” 屠戶鬼鬼祟祟地笑著跑掉了。有人說他大概是喜歡上李蘇華了,這份禮物就是證明,豬心,雖然只有半個。第二天屠戶又塞上半個豬心,和原來半個恰好湊成一個整心。李蘇華想,一份禮物分兩次送,到底算怎麼回事。等著屠戶拼出一口整豬來。屠戶開口了:“我想認識一下李紅霞同志。” 那是李蘇華的妹妹,我的小姨,當時她是第八中學的紅衛兵小將。李蘇華長了一雙丹鳳眼,很是溫柔可人,李紅霞則是年畫裡的杏眼,直瞪瞪的配上兩把匕首一樣的眉毛,足可以去鎮壓一切反革命。她們的長相,一個隨我外公,一個隨我外婆。以當時的風氣,李紅霞更受歡迎,也夠威風,可以演李鐵梅之類的。屠戶就喜歡這樣的。

李蘇華說:“李紅霞去串聯了,現在在北京呢。”口氣有點驕傲。屠戶哦了一聲,很失落地想那兩爿豬心送得有點多了,其實一爿就可以了。 一九六六是個火熱的年份,偉大領袖發出一聲號召,八月裡在天安門廣場第一次接見了紅衛兵。一個瘋狂的暑假從首都輻射到全國,隨即又像浪潮一樣湧向這顆心臟。我的紅霞小姨就在人群中,她年方十八,北上首都,南下瑞金,東征黃浦江,西跨大渡河,坐著免費火車把祖國山河看了個飽。明星一樣的氣概,絕非賣肉的可以比擬。屠戶在她面前一直很自卑,必須得再過上幾年,他掌管著整個肉攤,才能恢復自信,可惜那時紅霞小姨已經去雲南割橡膠了。 這麼說吧,事情很簡單,方屠戶想和紅霞小姨談朋友,他未免太年輕了,又沒什麼文化,紅霞小姨和李蘇華都看不上他。半個月以後,李家姐妹在肉舖裡談論著北京的大好形勢,誰誰誰和偉大領袖距離只有十米,以至於都不捨得洗衣服,誰誰誰因為激動而當場暈厥。李紅霞一邊瞄著方屠戶,一邊從口袋裡掏出照片,那是北京前門著名的大北照相館的作品,她和幾個戰友英姿颯爽地站在廣場上,背後就是天安門城樓,陽光劈頭而下,帽簷的陰影差不多遮住了眼睛。即便如此,也沒能讓紅霞小姨的杏眼減色半分,相反更颯爽了。屠戶看得快要吐血,一刀下去,把個豬頭劈成了兩爿,砧板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李蘇華說:“真好看,我也要去拍一張,穿軍裝的。” 屠戶湊過來說:“我介紹你們去光明照相館吧,我有個鄰居在裡面上班。”紅霞小姨這才正眼看了屠戶,其實她以前買肉的時候,一直都是用正眼看他,但那時她還不是紅衛兵,她的杏眼看上去也更像是餓出來的。 “他叫顧大宏,長得很資產階級的,一眼就能認出來。”屠戶繼續介紹。 我爸爸顧大宏,他是解放路沿線所有小巷裡的頭號美男子,帶有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鼻樑堅挺,下巴俊朗,眼神迷離。直到八十年代,人們形容他的長相,說他像阿蘭·德龍,這算是找到了喻體。六十年代人們什麼都不太好說,只能暗暗喜歡,人們由此得出結論說雜種就是好看。戴城離哈爾濱很遠,有個專用名詞叫“二毛子”,他們都不太知道。

在光明照相館前面,那是戴城最熱鬧的街口,秋天的陽光像是給已去夏天洗了個涼水澡,到處都是焦糊味。情況非常糟糕,有一夥人正堆起老字號商店的各種牌匾,木料很好,極為耐燒。顧大宏站在店門口看到火焰對面的人,被熱氣蒸騰得歪歪曲曲的。有人騎著三輪車,運來一架風琴,是教堂裡的。人們很開心,澆了點煤油,忽的一聲就把風琴點著了。它嗚哩嗚啦自行彈奏起來。 顧大宏有一種憂鬱的眼神,這和他灰色的瞳孔有關,在濃煙滾滾的下風處,眼角還沾著一絲淚光。那時他以為光明照相館也會保不住,被人一把火燒個精光,但是沒有,人們絡繹不絕地跑進來照相,革命時代的表演欲必須得到充分的展示,生意好得讓人害怕。這條街口上每天都有大量的革命小將押著人前來批鬥,群眾也像一鍋逐漸燒開的水,加入其中。第八中學的校長被打成了殘廢,平時不太見得到的和尚尼姑全都給拉到了街上。顧大宏的師父,一級攝影師張道軒也被抓走了。他感到很迷惘,那時他還不能掌鏡,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櫃檯前面寫單子,或者給黑白照片上的人嘴塗上一抹鮮紅色。

李蘇華和紅霞小姨來到了街口,都穿了軍裝。李蘇華的腰際扎了一根武裝帶,那是紅霞小姨借給她的,成色很舊。顧大宏瞥了一眼,覺得新軍裝配這麼一根皮帶有點不搭調。他要是知道這根武裝帶曾經揍過八中校長、校長的老婆、教導主任、語文老師、語文老師的兒子,他要是知道上面的暗斑其實是上述人等的血跡,大概就不會那麼矯情了。陽光和火光勾勒出他的英俊,雖然年輕但已頗具內涵的眉頭微微皺著。李家姐妹也注意到了他,但並未將他和“長得很資產階級的顧大宏”聯繫起來,她們只覺得這個人怪怪的,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厭倦。其實他只是對那根武裝帶有點意見。 李紅霞進了照相館,先問:“顧大宏在哪兒?”櫃檯上的職工以為是張道軒牽連到了顧大宏,招來了紅衛兵,便隨口應付:“顧大宏出去啦。”說完就溜了。於是她們坐下,排隊等拍照。過了一會兒,顧大宏回到照相館,進去畫了一會兒口紅,又走了出來,走路的樣子很文靜,嘴角牽著很少一點點笑容。她們坐在那兒仰頭看著他,心裡都開始犯嘀咕,不過這時已輪到她們拍照了。

顧大宏繼續站在門口,八中的小將來了。八中是重災區,這次牽來的是一位花白頭髮的音樂老師,她對著燒成焦炭的風琴大哭起來。人太多了,顧大宏想撤回去,忽然腳麵上被人踩了一下,一條人影嗖地從照相館躥了出去,是我的紅霞小姨,她已經拍好了照片,此時看見了革命同志,不免熱血沸騰沖了上去。顧大宏痛得叫了一聲,小姨在撲向革命浪潮的瞬間還來得及回頭瞪了他一眼,這一眼猶如照相機的快門,把顧大宏凜了一下,覺得自己已被攝入了某一張底片中,而衝出來的照片卻不知何時才能歸還給他。 按照歷史記載,紅衛兵運動首先是由高中生髮動的,這些人比高校紅衛兵更為赤誠狂熱,鬥爭水平雖不是很高,打人卻足夠狠,而且遍布全國,連戴城這種小城市都能找出成百上千。這不能不說是偉大領袖的英明睿智。顧大宏看到很多人抽出腰里的武裝帶,像一種叫做腰里劍的兵器,很快就把音樂老師的花白頭髮打成了暗紅色,她伏倒在地,哭聲淹沒在一片吵鬧中。

李蘇華追出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紅霞小姨,人潮湧向照相館的台階,試圖站在高處看清漩渦中心的情景。情急之中,她扶了一把,找到一塊礁石。我爸爸柔弱的脊梁被後面的人頂住,想退也來不及了。
那天下班,顧大宏騎著自行車去白柳巷的張道軒家。白柳巷就在薔薇街附近,一九六六年,人們在張師傅家裡抄出了一個封資修博覽會,那是數量上百張的照片,四十年代上海灘的明星、軍官、闊太太、戲子、買辦、洋人、舞女。最要命的是幾張來自美軍官兵手裡的麗泰·海華絲的裸照,張師傅珍藏在抽屜裡,每到夜深人靜就拿出來看看,過個小癮,結果成了最大的罪證,看得八中小將血脈賁張。第一輪抄家之後,張師傅家裡已經全完了,照相機、收音機、自行車、西裝、皮鞋、鈔票,什麼都沒了,以為能躲過一劫,不料第二輪第三輪的襲擊接踵而來,各個中學的紅衛兵都要他把裸照交出來。張師傅哪有那麼多裸照?被人扒光了,僅穿一條短褲綁在電線桿上,並告知:不交出裸照,你就別想穿上衣服。

“我已經完了,你要好好的。”張師傅講一口上海話,他坐在床架子上,手抖得就像發電報一樣。顧大宏說,家裡放點值錢東西也就算了,別家也有金條和古董,紅衛兵高高興興地拿走了,可是您吃飽了撐的還往家裡藏照片,既危險又不值錢,實在是得不償失。張師傅說:“我就是吃這碗飯的,老照片都是有歷史的,以前圖書館還來找我借照片做資料呢。”顧大宏說:“黃色照片也是歷史?”一邊說,一邊從包裡拿出饅頭給張師傅吃。張師傅邊吃邊抖。顧大宏心想,就憑這樣也完了,拍出來的照片肯定都是廢片。 張師傅曾經是很風光的,戴城攝影界的名流,直到一九五五年,他還穿著西裝皮鞋出入於舞廳,會跳倫巴,會玩斯諾克,家裡有電唱機(六一年賣掉換了口糧),這些都是從上海帶下來的。顧大宏是赤貧出身,運氣好,跟上了這麼一位師父,他本人身上的憂鬱氣質,除了娘胎裡自帶以外,就數張師傅給他發揚光大了。那不但是他技術上的師父,還是精神上的師父。張師傅曾經對顧大宏說過:“國民黨的正規軍,都是軍容整肅,雄赳赳氣昂昂。”又說:“胡蝶,白光,阮玲玉,那才是電影明星。哪像某某女演員,一張大餅臉,就適合演個烈士。”這都是驚世駭俗之言,要是傳出去,那就是現行反革命,可以立即執行槍斃而不必再揍他了。

張師傅曾經有過一任太太,穿著旗袍和他一起來到戴城,也會跳舞,疑似舞女出身,六一年連餓帶病的去世了,從此張師傅過上老鰥夫的生活。過去人們都不知道他是靠什麼打發日子的,現在知道了,裸照。如果不是張師傅親口告訴顧大宏,恐怕沒人知道那女人是麗泰·海華絲,當然也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是反法西斯的英雄,美軍飛行員開著畫有她裸體的飛機在太平洋上和神風敢死隊性命相搏。張師傅說完這些,聽到外面一陣囉唣,不由手腳抽搐,嘆道:“又來了。” 那正是八中紅衛兵以及我的紅霞小姨,後面跟著李蘇華。顧大宏站起來想溜,被一夥人堵在屋子裡,他實在是太醒目了,紅衛兵的皮帶雨點似的抽過來。顧大宏大喊起來:“我是革命群眾!”紅衛兵說:“你是來要黃色照片的吧?”顧大宏心想,這些紅衛兵真是要命,精力無限,上午砸,中午燒,下午鬥,這會兒天快黑了他們還來抄家。當時他不知道,各個中學的紅衛兵自成體系,張師傅固然把裸照都交給了八中小將,但其他中學的還在往他家裡跑,傳說他家裡的裸照不止這麼多,打一頓,他就交一張,這還了得?那年頭搞一張裸照比搞金子還難,更何況,八中小將拿到那批裸照之後,裸照就消失了,不知道被誰順走了,為了革命他們必須再找張師傅要一套裸照。

顧大宏被揪到了院子裡。張師傅大哭:“我沒有照片了!你們上次不是已經來過了嗎?”有個頭頭說:“聽說你給二中和四中發了不少黃色照片,你再給我們一些。”張師傅還沒說話,皮帶已經下來了。有人揪著顧大宏問:“你是他什麼人?”顧大宏沒敢說自己是他徒弟,只說:“我是光明照相館的,我來了解情況。”紅衛兵說:“工作證呢?”顧大宏說沒帶,頭上挨了一巴掌,馬上按住了要打。 “我認識他,他是光明照相館的。” 是李蘇華救了他。李蘇華作為紅衛兵骨幹的姐姐,本人又是革命群眾,穿著軍裝,扎著殺器似的武裝帶,說話很有分量。紅霞小姨適時地添了一句:“趕緊滾蛋,不許再來。”顧大宏捂著左臉蹲地上,並不滾。紅衛兵頭頭舉起皮帶,紅霞小姨忙踹了顧大宏一腳,大罵道:“滾!”這時方屠戶來了,屠戶看見李紅霞就笑,說:“你們拍照了嗎?”話音未落,臉上挨了一下,和顧大宏一起滾了出去。紅霞小姨心中嘆息,這傢伙長得不錯,可惜是個戇卵。等到顧大宏騎著自行車,馱著方屠戶離開,她又暗罵:戇卵還挺有錢的,居然騎自行車。 過了幾天,李蘇華去照相館拿照片,張師傅在自己家裡吊死了。那天正是顧大宏站在櫃檯裡,她接過照片,和顧大宏對視了一眼,笑了笑,顧某人哭喪著臉,也笑了笑。這時,光明照相館的吳師傅從外面衝進來,說:“張道軒畏罪自殺了。”眾人皆愣住,吳師傅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流氓張道軒!”眾人一起呼應,顧客們不知道張道軒是誰,也跟著喊了一通。顧大宏心想,老吳還欠著張師傅三十塊錢沒還呢。 吳師傅走過來,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顧大宏,剛才你為什麼不喊?張道軒雖然是你的師父,但他是反革命流氓犯,你是什麼立場?”顧大宏看了看吳師傅,又看了看李蘇華,只得舉起右手,孤零零地喊道:“打倒張道軒,打倒張道軒。”覺得嗓子裡有痰,掩著嘴巴咳嗽了一聲,再補了一句:“打倒張道軒。” 下一個夏天來臨時,顧大宏請李蘇華吃了二十多頓小餛飩,拍了三次照片,看了五場電影。而牆壁的另一邊,屠戶已經停止向李家提供豬心,屠戶覺得自己很背,這個便宜讓顧大宏給佔去了,而且他根本不帶屠戶玩,屠戶無法通過李蘇華而進一步接近紅霞小姨。這是一種非常資產階級的自私。 城裡很熱鬧,先是吵吵嚷嚷的,一撥又一撥的人湧向體育場,在那兒搞辯論。辯得不過癮了,一拳揍過去,把人從台上打下來,於是兩派人對毆起來,武器從磚頭木棍迅速升級為大刀長矛。打成這樣,雙方都不願意在體育場擺擂台了,直接在街面上開戰,湧現了一大批民間軍事家和戰鬥英雄。兩大派系簡稱為“保”和“戰”,保派以基層幹部為主,算是群眾中的精英,戰派都是普通工人、學徒、苦力,月薪不超過四十塊的。開打以後,戰派人數佔優,一夜之間,保派全都逃到了城西,在解放路上攔起街壘,舉著明晃晃的大刀長矛,要作背水一戰。他們的身後就是薔薇街。 起初,顧大宏還穿過封鎖線去上班,一天下午,薔薇街上徐德的兒子出去買燒餅被個試槍的笨蛋走火打中了後背,當場就死了,往後的日子所有人都縮在家裡,好像過年一樣。顧大宏的日子過得很逍遙。我爺爺顧長根,我姑姑顧艾蘭,他們全都是保派骨幹,剛打起來的時候就撤到城外去了。 那時方屠戶已經是戰派一員,跑到城裡,參加了一個叫“尖刀營”的組織,裡面全是殺豬賣肉的。論起刀法,屠戶可以一刀劈開個豬頭,至於他是不是能劈開人頭,上面決定考驗一下。為了解放屠戶的家鄉薔薇街,尖刀營向保派街壘發起了一次試探性的衝鋒,不料遭到了強大的火力阻擊,打死了兩個賣肉的,一個殺魚的。屠戶嚇得屁滾尿流,衝鋒時他留了一手,跑在了倒數第二個,逃回來的時候是靠爬的。第二天,三具屍體擺在大會堂展覽,屠戶被請去,聲淚俱下控訴保派殺害革命群眾。夜裡屠戶從大會堂出來找地方睡覺,人都走沒了,會堂一帶陰森森的,忽然聽見有人在黑暗處嘲笑他:“就你們這幾個殺豬的也想打過解放路?” 方屠戶回頭望去,紅霞小姨背著一桿步槍從暗處閃出來,身穿軍裝,高挽衣袖,臉上沾著幾道油污。她的手抄在口袋裡,裡面全是子彈,不停地抖動著發出叮噹的聲音,彷彿是闊佬在炫耀著銀元。這種姿勢,白天看來很帥氣,晚上則顯得有點邪惡。屠戶想起自己的大號剁骨刀早就丟在陣地前面了,不由得又自卑起來。 “我們根本沒想到他們會開槍,以前都是用大刀的。”屠戶說。 “早就開槍了,是我們先開的槍。”紅霞小姨繼續抖著子彈,“不過你剛才的控訴很好,我們要讓群眾知道,是保派先開的槍。這三個人沒白死,你要是死了也不會白死。” 屠戶聽了哆嗦了一下。屠戶很年輕,根本沒見過什麼大場面,甚至連上海都沒去過。他初中沒念完就在肉店上班,活到二十出頭,只認識肋排和蹄磅。紅霞小姨一直記得,紅旗橋肉店的中午,師傅躺在竹榻上睡覺,發出巨大的鼾聲,屠戶光膀子坐小凳上給師傅扇扇子,趕蒼蠅。有時他也睡著了,師傅就伸出腳,用兩根腳趾在他肥嘟嘟的身上擰一下。這場面有多可笑,她親眼看著他從一身小膘長大成現在的樣子,渾身黑毛,家豬變野豬,可是靈魂深處仍然是個蜷縮在砧板下面的小學徒。 那晚上屠戶在食堂裡吃飽了,只是沒地方睡覺,薔薇街是保派的地盤,回不去。由於屠戶本人在大會堂的聲淚俱下,他已經成為戰派名人,如果落在保派手裡怕是不會有好果子吃。尖刀營的人早就散了,營長臨走前讓他給三具屍體守夜,但屠戶不想。 紅霞小姨背著槍往第八中學方向走去,屠戶就一直跟在她後面。李紅霞說她要執行特殊任務,不許跟著,屠戶說大家都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能不能找個地方給他睡覺。屠戶覺得很疲倦,五天沒洗澡,身上的氣味不太像個活人。李紅霞說:“你還是睡橋墩下面吧。”屠戶說他再也不想睡橋墩下了,夜裡一群老鼠爬到了身上,非常可怕。紅霞小姨差點拉槍栓斃了他,因為他現在已經不是戰友了,而是個渾身沾滿鼠疫病菌和死屍氣味的生化武器。 他們從大會堂一直走到城南,那一帶的保派殘餘已經肅清,第八中學門口戒備森嚴,兩個探照燈,一個照著操場,一個照著校門,卡車開進開出,壘得半人多高的沙包後面露出幾頂藤帽、半截槍桿。屠戶問:“咦?八中變成這樣了,這是什麼地方?”李紅霞告訴他:“六月天兵前線司令部。” 戰派在城南的人馬大多來自化工局,“六月天兵”是他們的旗號。我的外公當時是硫酸廠的小頭頭,管一個小分隊,兩杆槍,還有二百多個硫酸瓶子,其中一杆槍就在紅霞小姨肩膀上。屠戶聽到六月天兵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這是戰派最精銳的部隊,足有一兩千號人,早在拿長矛互捅的時候,他們已經把保派趕過了城南大橋,他們的硫酸瓶子在攻打郵電大樓的時候,差點把整棟樓都給溶了。 紅霞小姨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臂章套在左臂,徑自往裡走。屠戶被哨兵攔住了,屠戶說自己是尖刀營的,沙包後面的藤帽子下傳來一陣嘲笑。哨兵很嚴肅,問道:“你們到底死了幾個人?”屠戶說:“死了三個,還有兩個在醫院裡。”哨兵又問:“你們一共多少人?”屠戶說:“有二十多個。”哨兵嘆了口氣說:“你們也太自以為是了,仗不是這麼打的,解放路那兒是敵重兵所在,正面攻,我部必然傷亡慘重,如果從定慧寺繞過去,只要讓人把寺院的後門打開,就能攻其不備,搶奪城西大橋,斷敵後路。一旦大橋被佔,敵必驚慌,從解放路經薔薇街向城西方向逃竄,那時,我部只需要派十幾個人,扔出硫酸瓶子,薔薇街很窄,可全殲守敵……”屠戶心想,真他娘的厲害,哨兵都趕上參謀長了,照你這打法,我們家估計也得被溶了。 接著屠戶被紅霞小姨帶到了操場後面,探照燈照不到的地方。很多草蓆一字排開,各種姿勢躺著的人,大概有一百多個,起初他們都不說話,紅霞小姨一出現,他們像雛鳥見到了歸巢的母鳥,一起嘰里呱啦起來。 “你爸爸去農機廠的水塔下面啦,被人打了一槍。” “你爸爸這次發育啦,要做戰鬥英雄。” “有冷槍手,小心點。” 紅霞小姨聽了撒腿就跑,口袋裡的子彈接二連三蹦出來。屠戶站在原地,既沒找到自己的舖位,也生怕隨便躺下了就被拉去,赤手空拳再次沖向什麼地方。那晚上屠戶快累死了,只想找張草蓆躺著,把渾身衣褲都扒了,好好地睡到天亮。他猶豫了一下,遠處傳來了槍聲,他心想去他媽的,提了提褲子跟著紅霞小姨向水塔方向狂奔過去,一邊追,一邊替她撿著叮噹落下的子彈。
屠戶跑了很久,紅霞小姨在小路上拐了個彎,沒減速,撒腿跑向一片空地,四周明晃晃的看得真切,子彈跟著來了,打在她身後兩米的水泥地上。屠戶緊隨她,差點把自己送到了彈道上。等到紅霞小姨停下腳步,屠戶也站住了,吐出了齒縫裡發苦的口水,再抬頭他看見水塔了。 水塔在空地的側面,有個探照燈在上面,它最初是照在雙方陣地之間,雙方都沒搞清楚探照燈是誰架上去的,反正有它在,四下里照得賊亮,夜裡稍有動靜都能看清楚,沒事就朝對面打槍。到了前一晚,保派忽然後撤了兩百米,退到農機廠的宿舍區去了,戰派往前推進,攻到農機廠圍牆下面。白天時人們都忘記了這個探照燈,到了夜裡忽然亮了,現在它照著的,是戰派的後勤補給線。有兩個送水的人被槍手打了回來,圍牆下面有個吃壞了肚子的人想撤回來,又挨了好幾槍,雖然沒打中,但在陣地上拉肚子讓戰友們很不開心。現在這個探照燈成了個大麻煩。 我的外公,綽號“大耳朵”,他管著二百多瓶硫酸,具體打仗的事情與他毫不相干,他只是建議把探照燈弄滅了,可是負責這片的頭頭,一個叫季承民的傢伙說,探照燈是個好東西,不能弄滅了,把它九十度轉向,照著農機廠的宿舍,就是扭轉戰局的關鍵。於是一個青工順著鐵製的梯子爬上去,槍手開火,鐵梯子迸出一串火星,青工慘叫一聲掉了下來,把腿給崴了,剩下的人全都蹲在水塔下面。這時大耳朵站了出來,大耳朵想讓季承民知道,自己提得起建議,放得下性命。他爬上去,這次槍手直到他登頂時才開槍,大耳朵高喊:“沒打中!”那邊又打了一槍,大耳朵躲在探照燈後面大喊,沒打中沒打中沒打中,你他娘的。隨後,只要他想站起來,那邊就開槍。 紅霞小姨到水塔的時候,大耳朵趴在頂上有一個鐘頭了。他發現情況並不像季承民說得那麼容易,眼前的探照燈沒法左右轉動,它有兩個茶几這麼大,重量超過了大耳朵的想像,必須把它搬起來轉個向,然而他搬不動,也站不起來。季承民從碼頭倉庫牽了一條雜種狼狗過來,狗沒怎麼養好,平時盡在碼頭上討吃的,看見生人也不太愛叫喚,庫區不想要它了。他給雜種狗背了兩加侖桶的自來水,一拍屁股,狗慢慢騰騰地跑向圍牆。那晚上真的很熱,前面的人渴得都想喝陰溝水了。 結果只打了兩槍,第一槍打在加侖桶上,狗發出一聲可怕的嗚咽,返身就逃,第二槍正打在狗背上,狗翻了個筋斗,摔進草叢裡沒了聲音。這下都服氣了,對面是個射擊冠軍,他並不想打死人但他可以打死一隻奔跑中的狗,另外,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打死哪個冒冒失失站起來的傻瓜。他最想打死的肯定是大耳朵。 紅霞小姨氣得大喊:“爸爸,砸了探照燈。”季承民說:“探照燈不能砸,這是命令。”大耳朵在頂上說:“我沒事,找個人上來幫我。”這句話大耳朵已經說過二十遍了,下面的人伸著脖子,半張著嘴巴仰頭張望,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紅霞小姨撂下槍,抬腿往鐵梯子上爬,被一群人抱了下來。他們告訴她,槍手最喜歡打女人,槍手對女人耍流氓的唯一辦法就是擊斃她,雖然她跑得夠快,但在爬上水塔的幾分鐘內她會成為一個幾乎靜止的活靶子。 屠戶是什麼時候上去的誰也沒注意。屠戶還剩下最後一點力氣,他的右半邊身體暴露在槍手的射殺範圍內,雪亮的水泥地映著他,天上的月亮照著他。屠戶爬到一半的時候心想,該有一槍打過來了,但是沒有。這倒讓他更害怕了,彷彿聽見子彈卡殼的聲音,他飛速爬到水塔頂上,大耳朵讚揚道:“真他娘有種。”屠戶一看就明白了,那個燈太重了。我的外公,雖然綽號叫大耳朵,但他身體其餘的部位都很小,瘦得像個猴子,體重不會超過九十斤。屠戶見識過,大耳朵買米扛三十斤連腰都快要斷了。 屠戶說:“我叫方明,我是紅旗橋下面賣肉的。”大耳朵想了起來,就是那個黑毛豬。兩個人一起趴在水塔頂上,大耳朵從左耳後面拔出兩根飛馬牌香煙,火柴沒帶,只能湊在鼻子下面聞一聞了。 屠戶伸手抓住探照燈的桿子,試了試分量,說:“我覺得還是砸了它算了。” 大耳朵說:“那你爬上來幹什麼呢?我他娘自己不會砸?” 屠戶說:“我真的不想站起來搬它,太危險了。” 大耳朵說:“不要著急,槍手總有走神的時候,等他不注意了我們再站起來。這他娘是革命任務,一定要完成的。” 屠戶說:“可是你怎麼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神呢?” 大耳朵說:“猜唄。” 屠戶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頑固的人,他們很難相處,充滿了偏見,在戰爭年代又愚蠢得往槍口上送。然後屠戶覺得自己也他娘的夠頑固的,幹嗎非要跑到城裡來,又跟著李紅霞闖進了六月天兵司令部,最後困在水塔頂上和一個老糊塗聞著飛馬牌香煙,不由得後悔起來。
屠戶後來回憶起這件事,說大耳朵是個老混蛋。在他們聞著香煙、估摸著槍手會不會打盹的時候,他向大耳朵講述了自己和李紅霞的交情,他保護著李紅霞從大會堂來到六月天兵司令部,穿過冷槍手瞄著的空地,為了李紅霞他奮不顧身地爬上了水塔,對了,還有他去年送給李蘇華的兩爿豬心。這些話當然有演義的成分,但也不能說是撒謊。反正大耳朵聽明白了,橫著打量屠戶,眼珠子不停地打轉,最後說:“我家裡是要招女婿的。”屠戶說:“我願意的,我願意的。”照屠戶的理解,這就算是說好了。等到他們兩個下了水塔,大耳朵又說自己完全不記得有這檔事,假如像屠戶這麼個小毛崽子對紅霞有非分之想,他一定會把他踹下水塔。 反正屠戶說完“我願意的”就爬了起來,他的身體裡又充滿了力量,當他搬起那個探照燈的時候,覺得它輕如鴻毛。空地上一下子暗了,燈光照在遠處圍牆,又越過圍牆照向農機廠的宿舍區,這下他成了個發光的靶子。戰派歡呼起來:“大耳朵,幹得漂亮!”屠戶正想自報家門,槍響了,探照燈打爆了。冷冷的月光照在屠戶身上,第二槍過來的時候,要不是大耳朵拉了他一把,打爆的就該是屠戶的腦袋。 所以說,大耳朵和屠戶之間,到底誰救了誰的命,根本也沒人能說清。水塔上的事情只有他們兩個自己知道。屠戶後來和紅霞小姨一起回去,躺在草蓆上,看著天上的月亮。紅霞小姨一直沒睡,為屠戶趕了大半夜的蚊子,聞著他身上的惡臭,也沒說一句不樂意的話。 屠戶二十歲的時候想和李紅霞結婚,一直憋著不敢說出來,現在是徹底輕鬆了。屠戶心想,雖然大耳朵失信於人,但目前他和紅霞小姨的交情,夠頂得上十七八個豬心了,至於這場革命鬥爭,完全就是打爛仗嘛,他娘的一群戇卵,居然不明白探照燈轉向以後就能直接打爆,還覺得是什麼重要任務,重要個屁。 屠戶睡著了,覺得放心極了。他口袋裡的子彈滾落在草蓆上,紅霞小姨看到了,又撿了回去,揣進了自己口袋裡。 保存屍體的方法就那麼幾種,或冷藏,或泡在福爾馬林裡,一九六七年,他們也確實是這麼幹的,然而大會堂的三具屍體不知怎麼地被忽略了,放了三天,像大頭鬼一樣膨脹起來,十分可怕。為了激發鬥志,戰派把三具屍體放在平板車上,推向解放路。這一路上光是推車的人就暈倒了四個。到了陣地上,人皆怒髮衝冠毛骨悚然,簇擁著平板車撲向保派,對方看到大頭鬼都快嚇死了,此時,定慧寺那邊也傳來了槍聲,保派無心戀戰,轉移到了城西大橋,隔著護城河繼續打。六月天兵、紅星團、狂派等幾路人馬在薔薇街口勝利會師。 當時我爺爺在東風機械廠上班,月薪七十塊的老鉗工,早就是保派頭目,帶著四個渾不懍的徒弟去了城郊大本營。我姑姑和她的未婚夫守在麵粉廠,那裡也是保派重要據點。薔薇街失守,顧大宏本來應該逃走,但他自認是個逍遙派,不想捲入殺伐之中。當天下午來了兩個紅星團的人,把他從床上拎起來,五花大綁要押到俘虜營去。 那時互殺俘虜的事情已經有所耳聞,顧大宏知道押走了沒好下場,到了街口正看見李蘇華,他大叫起來:“李蘇華救我!” 李蘇華跑過來問顧大宏怎麼回事,顧大宏還沒說話,紅星團那兩個人用回絲堵了他的嘴。 李蘇華說:“這可過分了,放人!” 紅星團的人說:“你算老幾啊?” 李蘇華只是普通群眾,負責給大耳朵送飯洗衣服,講話沒什麼分量。她指著紅星團的人說:“你等著,我去找個老幾的過來。”她跑了,紅星團的人不理她,繼續押了顧大宏走,這時顧大宏已經躺在地上了,必須得抬著走。不多一會兒,大耳朵、李紅霞和方屠戶全都來了,怒容滿面,只有屠戶是在笑的。 沒什麼可說的,紅星團不是六月天兵的對手,紅霞小姨隸屬於聯指,更有來頭,她背著步槍,現在已經平端在手裡。那兩個人與他們熱情地握了握手,從大耳朵手裡接過兩包香煙,扔下顧大宏走了。顧大宏躺在地上,依舊是綁著,堵了滿嘴的回絲,直塞到喉嚨口,噁心得流下了兩行熱淚。方屠戶拔出匕首,割斷繩子,讓顧大宏自己從嘴裡往外掏回絲。這團回絲是從地上撿來的,沾滿油污和黑泥,看一眼都覺得噁心,他掏了很久,越掏越多,最後掏出滿滿一捧。眾人駭然地看著他。大耳朵說:“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嘴裡能塞這麼多回絲。” 顧大宏扔下回絲轉身就走。紅霞小姨不樂意地說:“也不謝謝我們。”屠戶解釋道:“他是回去刷牙了,他早上起床,刷牙之前一句話都不說的。”紅霞小姨說:“資產階級。”屠戶嘻嘻哈哈笑起來,紅霞小姨說:“你不是也到家門口了嗎?我倒覺得你應該回家去刷牙洗澡,你都快臭成什麼東西了。” 第二天早晨,顧大宏從家裡出來,蹲在門口刷牙,屠戶隔著窗戶發出鼾聲。屠戶的老娘抱怨說,保派在的時候還能分到一點吃的,現在戰派來了,屠戶一頓吃掉了家裡僅有的米,城裡根本沒糧,這下只能喝白開水了。屠戶的老娘又嚷嚷,以前屠戶的爸還活著的時候,家裡住在府前街,從來沒少過吃的,自從搬到薔薇街來算是倒了黴,一會兒鬧自然災害,一會兒又打仗。接著她就停止了控訴,站回門檻裡朝外張望,戰派大軍耀武揚威地過來了。 紅霞小姨和李蘇華都在其中,戰派視薔薇街為白區,剛剛解放,必須受點革命教育,因此大清早安排了一次亂糟糟的閱兵。無數人舉著武器和旗子,像趕廟會一樣通過薔薇街,旗桿把過街晾繩上的衣褲都鉤了下來。紅霞小姨全副武裝,背著鋪蓋卷,捋起袖子,一頭新剪的短髮像斧子一樣尖銳。她招呼顧大宏:“走,打過護城河去。”其口氣不亞於招呼他去攻克柏林。顧大宏說:“我早飯還沒吃呢。”紅霞小姨鄙夷地一笑,低聲說:“戇卵。”顧大宏對李蘇華說:“你吃早飯了嗎?”李蘇華還沒來得及回答,紅霞小姨說:“哎,有早飯?我餓了。”幾個青年戰士跟著她闖進屋子,揭開鍋蓋,把熱好的稀飯一口氣吃了個精光。 這是她們第一次來到薔薇街,紅霞小姨也是有心來看看家裡的情況。我家裡很簡單,外面一間屋子,連吃飯帶睡覺,住著顧大宏和顧長根,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裡面一間屋子,住著我姑姑顧艾蘭,她馬上就要嫁走了。另有一間小廚房,用毛竹搭起來的,裡面是煤爐和水缸。這個場面得一直維持到九十年代。 紅霞小姨看看覺得挺滿意。大耳朵家裡比這個差多了,四口人擠在十二平方米的破房子裡,廚房在一百米以外。雖然是足以自傲的赤貧,但談婚論嫁的時候別人不這麼認為,何況大耳朵一天到晚宣稱要招女婿,他也不想想,家裡還能騰出哪個舖位給人入贅。 顧大宏看出她的心思,指指隔壁說:“那兒是方屠戶家,你要去看看嗎?” 紅霞小姨呸了一聲,竄出屋子,對著屠戶家大喊:“屠戶,打仗去嘍!”屠戶已經被吵醒了,穿著一條短褲,精赤著上身衝了出來,屠戶的老娘嗷的坐在了門檻上。
打城西大橋那次,傷員一個接一個地抬過薔薇街,起初鮮血流在路面上,後來是腳印留在血漿上,成群的蒼蠅從公廁裡飛出來。天氣繼續熱著,解放路上的東方紅醫院裡躺了兩百多個傷員,哭喊連天。這是一九六七年夏天令人膽寒的戰鬥,戰派在攻向橋頭堡時首次遭遇到機槍掃射,最多的一個挨了二十七顆子彈,像被巨輪壓過一樣稀爛。之後的戰鬥變得有點殘酷了,保派做了一次反沖鋒,大耳朵在陣地上扔光了所有兩百個硫酸瓶,最後連自己的飯盒都扔了出去。 大耳朵被紅霞小姨和屠戶架下來的時候已經嗆壞了,還在大喊大叫。屠戶說:“爸爸,別喊了,我們已經彈盡糧絕就剩下幾個毛人了。” “人在陣地在,”大耳朵說,“誰是你爸爸?” 屠戶說:“大耳朵同志,撤吧!” 紅霞小姨說:“廢什麼話,趕緊把他拉下去,我可不想讓我媽做寡婦。”這時他們看見聯指的援軍坐著五輛卡車過來了,車上跳下來的人端著五六式衝鋒槍。大耳朵罵道:“有他娘的衝鋒槍,偏要讓老子扔硫酸瓶,這算什麼意思?” 屠戶感嘆道:“戰爭又升級了。” 傍晚時總算下了一場暴雨,仗沒法打了,只能冒雨用大喇叭互罵。天空從赤色變成青藍,雷電交加,稀釋了血漿的雨水漫起來,順勢流進家裡。街上的人已經逃走了大半,屠戶的老娘也住到親戚家去了。當晚是在顧大宏家裡吃了點飯,米缸告罄。屠戶有心讓李家父女住在家裡,但顧大宏說,這兒離戰線太近,萬一保派又殺了回來,不免被人一鍋端。大耳朵也心灰意冷,他的分隊長職務主要依賴於硫酸瓶子,現在全沒了,而硫酸廠還被保派佔領著。戰爭雖然升級,但已經沒他什麼事了,只能帶著紅霞小姨回了六月天兵司令部,屠戶也跟著去了。 保派和戰派反复爭奪了城西大橋,東方紅醫院就像一個碗,接住了絞肉機裡滾滾而下的肉糜。雙方覺得這麼打來打去實在是太不划算了,一種辦法是直接扛了大砲來轟,一個鐘頭就能分出勝負(保派在城外有迫擊砲),另一種辦法是談判,比比誰的俘虜多(這當然是戰派的強項)。最後決定暫時停火,舉行談判,地點在大橋以北的長征小學,那裡是雙方都未染指的中立地帶。戰派為壯聲勢,在軸承廠和玻璃廠點了三百個人,舉著紅旗喊著口號過去,其中有兩百個女的。 顧大宏答應了李蘇華,一起去長征小學。到了那天,隊伍經過薔薇街,顧大宏在給自行車打氣,說:“我覺得保派有陰謀,你別去了。” “不去不好,我們廠裡都去了。”李蘇華說。 “你妹妹呢?” “和屠戶一起去城外拉糧食了。” “你還是別去吧。” “沒事的,已經停戰了。不去領導會說我的。” 換了紅霞小姨是絕不會去的,紅霞小姨只相信槍桿子,不相信談判。實際上,前一晚顧長根偷偷溜進了城,帶給顧大宏半袋米,兩個煉乳罐頭。顧大宏說已經停戰了,明天就要去談判,不必再送吃的進來。顧長根極為嚴厲地警告他:“明天不許去長征小學。”餘下的事情就不肯細說了。根據多年相處的經驗,顧大宏很清楚自己的爸爸,他正直而冷血,他說的話假如有一斤重,那事情起碼已經到了十斤重的程度。這也正是他加入保派的原因,因為保派說話都很簡潔有力,而那個亂糟糟的戰派,裡面盡是大耳朵這樣的貨色。 隊伍前呼後擁捲走了李蘇華,她離開前回頭看了他一眼,好像很擔憂地笑了笑,紅旗立刻把她的笑容也遮住了。顧大宏繼續在家門口擦自行車,擦到後輪第十七根鋼絲時,看到一個血人從長征小學方向狂奔過來,大喊:“保派打我們的埋伏!”這時街上已經沒人了,只剩顧大宏一個,呆呆地看著血人。血人站在他面前又大吼了兩聲,然後朝解放路狂奔而去。 顧大宏說,不知怎麼的,當時自行車鈴忽然響了,沒人按它它自己響了,好像戰馬嘶鳴,由不得他多想,跳上自行車獨自向出事地點去。 那一帶煙塵四起,空氣中全是硫酸和石灰的味道,三百個人一起哭喊的聲音傳得很遠。這支隊伍經過一條小巷,左邊是長征小學的圍牆,右邊是條小河,然後他們發現道路被一堆課桌堵住了,正想前隊改後隊,圍牆裡面什麼東西都扔了出來,石灰包、硫酸瓶、板磚,鋸成十公分長並磨尖了的鋼釬。這些人大多沒帶武器,也有私藏了匕首的,但是看不見敵人,仍只能活活挨打。 顧大宏想過去,被一隊保派戰士攔住,其中有兩個是顧長根從前的徒弟,說:“哎,阿宏,你進去幹嗎?”顧大宏撒謊說有親戚在裡面。兩個師兄說:“晚點進去,不然也得死在裡面。可不許多帶人出來啊,這些人都是我們的俘虜。” 等到襲擊停止時,保派慢悠悠地走進來抓人,顧大宏跑在最前面,地上已經完全不成樣子,到處都是尖叫的女性。李蘇華蜷縮在一根電線桿子後面,她的徒弟,一個叫胖姑的女車工頭上挨了一磚頭,躺在她身邊大哭。胖姑的動靜太大,顧大宏一眼就發現了她們。 顧大宏拽起李蘇華就跑,胖姑捂著腦袋大叫:“蘇華師傅,帶我走啊!”李蘇華和胖姑的感情很好,不忍看她死在這裡,回身去拽她,不料沒拽動,胖姑實在是太胖了。兩個人合力將她抱起,走到巷口,找到那輛自行車。李蘇華對此已輕車熟路,顧大宏一跨上車,她就跳上去斜坐在書包架上。胖姑大哭:“我怎麼辦?”於是,我媽媽坐在前面橫槓上,胖姑叉腿騎在後面書包架上,由我爸爸負責踩腳踏板。保派戰士們看傻了眼,哈哈大笑起來,也就放他們走了。胖姑那個重啊,輪胎都癟了,顧大宏差不多是滾著兩個鋼圈回到了薔薇街。剛到家門口,胖姑打了個噴嚏,戰馬不堪重負,後輪鋼絲齊刷刷斷了四根,這下沒法走了。 進了屋子,他們給胖姑包紮了一下,胖姑一直在大哭。李蘇華騙她:“胖姑,革命戰士不能哭。”胖姑說:“我不要革命了,我要回家。”這時聽到外面傳來保派反攻的槍聲,只一個小時的工夫,薔薇街又落入了敵人手中。 那時胖姑才十六歲,雖然已經很胖,還是個不太懂事的小姑娘。顧大宏從櫃子裡拿出煉乳罐頭,用菜刀敲開了,挖了一勺給她吃。胖姑從來沒吃過這個,覺得好吃極了,也就不哭了。胖姑的後半輩子,因為暗戀著我爸爸,陷於一種奇特的回憶中,她大概吃掉了一兩千個煉乳罐頭。 夜裡誰都不敢出去了,街上停電,顧大宏閂了門,點了一根小蠟燭,三個人坐在飯桌前面說話。外面很安靜,槍聲與人聲都平息下來,不知道將要發生些什麼。 顧大宏說:“等不打仗了,我和你結婚,好不好?” 李蘇華點點頭。 顧大宏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匣子,打開了,裡面是一塊女式的瑞士牌手錶。李蘇華說你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顧大宏說,這是張道軒師傅送給他的,去年在張師傅家裡,紅衛兵衝進來,顧大宏的褲兜里就藏著這塊手錶,以前是張師母的。張師傅說這是他留給徒弟最後的紀念品。當時要不是李蘇華救了他,手錶也就沒了,所以現在送給她。張師傅這個人啊,雖然不太正經,但比很多人都好。 李蘇華聽了覺得很難過。 胖姑說,那個晚上真是又美好又可怕,她和李蘇華睡在里屋,顧大宏睡在外面,半夜裡她熱醒了,電還沒來,一伸手摸到身邊的李蘇華,正坐在床上發呆。胖姑說:“蘇華師傅,你快要結婚了哎。”李蘇華說:“是啊。”胖姑說:“我聽見你手上嘀嗒嘀嗒的聲音了。”李蘇華說:“是他送給我的手錶。”胖姑說:“是啊,要是也有人送給我手錶就好了。”李蘇華拍拍胖姑,說:“會有的。”這時聽見外面乒乓的敲門聲,好像要把門砸爛。李蘇華很鎮定地摘下手錶,摸著黑用手絹包了,塞在鞋子裡,又把鞋子扔到床底下。門砸開了,里屋的門也跟著推開,無數手電筒晃著她們的眼睛。有人喊道:“這兒有兩個。” 顧大宏已經綁了起來,李蘇華被押出來,也綁了。有個頭頭模樣的人對顧大宏說:“現在懷疑你是叛徒,窩藏奸細,跟我回去說清楚。”里屋的胖姑發出一陣尖叫,兩個保派戰士和她較勁,挪了右腿挪左腿,胖姑往地上一坐,保派戰士也跟著趴下了。胖姑索性躺下,保派戰士說:“媽呀,壓死我了。”這耽誤了一點時間,顧長根趕過來了。 保派小頭目顧長根說:“誰敢在我家裡抓人!”那頭頭模樣的人並不買賬,說:“都是奸細,不是奸細也是流氓,屋子裡藏兩個女人。”眾人嬉笑,指著胖姑說:“這個應該不是的。”顧長根大怒,說了一聲:“打。”後面四個徒弟衝過來,照著頭頭模樣的人猛揍過去,一邊打一邊說:“知道嗎,今天晚上老子剛用鐵鍬打死一個,你倒說說,你打死過幾個人?”眾人一哄而上勸架,忽然聽見槍響了。 那天,我那英勇機智的紅霞小姨去運糧,回來以後聽說保派使詐,薔薇街失守,李蘇華等人生死不明,二話沒說背了步槍就往這兒趕。到解放路發現全是保派的人,只能回去,看到戰派正磨刀霍霍要奪回陣地,就叫了那幾個吃稀飯的戰友,趁夜摸進來。繞了一圈有點迷路,回到薔薇街,想在顧大宏家裡落腳,卻看見一夥人在廝打。李紅霞躲在電線桿後面,猛然發現電筒光下有一個就是李蘇華,旁邊綁著顧大宏。紅霞小姨大怒,拉槍桿子瞄準了人群就打槍,她瞄的是我爺爺,結果因為那一片太黑,加之她槍法稀鬆,槍口往上抬了兩寸,當的一槍打在屋簷上,一塊瓦片落下來,正砸在顧長根頭頂上。眾人大驚失色,呼啦一下全都趴下了。紅霞小姨大吼:“繳槍不殺!” 這一槍成了反攻信號,戰派從四面八方殺過來。夜戰並非保派所擅長,工事還沒做好,只能倉皇而退。顧長根跑在第一個,那頭頭模樣的人跑在第二個,老顧心中恨他不尊重自己,跑著跑著給了他一個肘錘,此人撞昏了過去,後來做了俘虜被打成個癱子。 紅霞小姨有心再打第二槍,亂糟糟的人群,也不知道該打誰好,走過去給李蘇華鬆綁。李蘇華覺得有點不順眼,這些天來,形影不離於李紅霞的那個矮胖黑毛的傢伙不見了,就問她:“屠戶呢?” 紅霞小姨愣了半晌,忽然大哭起來。 “戇卵被抓走了!” 保派圍城以後封鎖了大橋和河道,什麼東西都運不進來。城裡開始缺糧,氣氛日益緊張,除了打仗的地方熱鬧,大部分街道空蕩蕩的,門戶緊閉,市面慘淡。一個偷糧的人被抓住,查出家裡有三個保派、一個戰派,按比例計算,在定慧寺後面執行了槍決。薔薇街上有幾個絲瓜棚,一夜之間,結好的絲瓜被人薅了個乾淨,棚也扯翻了,一地的絲瓜藤,沒多久葉子全都枯了。 命令傳到大耳朵的小分隊,要他們在停火期間去麵粉廠運一車糧食,那是護城河以外。大耳朵自從扔光了硫酸瓶以後,就從擲彈兵自動升級為運輸隊了。屠戶說這是敢死隊幹的活,屠戶對保派有著深刻的認識,知道他們翻臉無情,隨時都可能變卦。屠戶一直住在保派的隔壁。 大耳朵說:“糧庫已經空啦,能吃的東西都背在身上了。” 屠戶說:“我們抓了很多俘虜,可以用俘虜換糧食嘛,讓保派把糧食送進來。” 大耳朵說:“他娘的俘虜又不歸我管,服從命令聽指揮吧。” 到了下午,大耳朵吃了點餿飯,倒在了廁所裡。屠戶更不想去了,紅霞小姨拿了介紹信,跳進汽車,屠戶一下子又昏了頭,在汽車發動的時候跑了過來,威風凜凜地站在駕駛室一側的踏板上,和她隔著車窗。車開得飛快,紅霞小姨的短髮被風吹得凌亂,這時屠戶緊緊地摟住了反光鏡,好像一隻樹袋熊。車斗裡的小分隊戰友都在笑話他,好地方不待,待在那兒耍威風,等會兒被電線桿子刮走吧。 車過城南大橋時停了一下,一隊人過來檢查有沒有武器,紅霞小姨的槍放在司令部了,口袋裡還有幾顆子彈,被抄走了。屠戶有一把小刀藏在褲腳管裡,也被繳獲了。保派的人說:“就你們六個人裝一車麵粉?還有女的。”屠戶說:“沒辦法,別人都不肯來。”保派的人笑了笑,說:“我認識你,你紅旗橋下面賣肉的,也來湊熱鬧啊。” 全城賣肉的就那麼幾張臉,跟明星似的。屠戶心想,傻瓜才願意出風頭做戰鬥英雄,老子早出名了,這一趟純粹是為了李紅霞。 汽車沿著運河往東走,麵粉廠就在公路邊,七月的柏油路面已經被烈日曬化了,路邊的大樹一棵接一棵。樹枝刮得屠戶受不了了,他又往車斗裡爬。紅霞小姨說:“小心點,掉下去摔死你。”屠戶說:“我手腳很利索的。”紅霞小姨說:“戇卵,爬上爬下也不知道幹嘛。” 在公路上他們又經過兩道關卡,都有持槍的人把守著,槍口對著運河對面的戴城。還經歷了一次急剎車,有個孤零零的小孩在路上撿子彈殼,車子來了也不躲。屠戶跳下去把小孩搬開,發現是個聾子。屠戶覺得在公路上遇到這個真是太鬼了,車子發動以後,屠戶一直站在車尾,看著孩子漸漸變小。孩子平舉右臂,做了一個“八”的手勢,瞄著屠戶,手臂一震打了幻想中的一槍。這是一九六七年最常見的手勢。和其他小孩不同,他嘴裡發不出啪的一聲呼喊。
到小碼頭的時候汽車減速,停了下來。半個月前,戰派試圖偷襲此處,幾十個人抱著橡膠輪胎泅渡過來,岸上伸出無數撓鉤,俘虜了三個,裝進麵粉口袋裡,紮緊了又扔回到河裡。隔著兩百米寬的運河,看得清清楚楚。這是冷兵器時代戰派的第一次失利,每每說起,總令人膽寒。那個下午碼頭上倒是很平靜,一個人也沒有,地上攤著七零八落的麵粉口袋。 碼頭對面就是麵粉廠,大門緊閉,裡面已經停產了。角門邊上站著一個荷槍的衛兵,紅霞小姨下車,掏出介紹信走了進去,屠戶想一起跟進去,被衛兵攔住了。不多久大門開了,汽車緩緩地開了進去,一個衛兵指路,到倉庫門口裝糧。始終沒有見到更多的人。 屠戶問紅霞小姨:“這裡面怎麼空蕩蕩的?” 紅霞小姨皺著眉頭說:“人都在後面呢,你們手腳快點。”又囑咐司機:“你別搬東西了,把車子開到直道口,別讓衛兵把大門鎖了。你就在車裡待著,不要熄火。” 屠戶心裡七上八下,專心扛麵粉。關卡那個人說對了,就他們幾個餓鬼,想扛一車麵粉是不太現實的。這時倉庫的麵粉堆後面傳來一陣鬼笑聲,屠戶打了個哆嗦,我的姑姑顧艾蘭跟著笑聲飄了出來,站在他眼前。 顧艾蘭那年二十五歲,如果不是打仗,她應該已經結婚了。她是麵粉廠的出納,開戰以後一直守在這裡,屠戶最怕遇到她,沒想到她直接出現了。 屠戶和我姑姑的仇是早就結下了,凡是做鄰居的都會有不痛快,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屠戶所做的,是在十六歲那年闖進我家裡找顧大宏,當時二十歲的顧艾蘭正在里屋洗澡,外屋沒人。由於羞怯,顧艾蘭沒有大聲宣布自己光著身子,也沒有弄出嘩嘩的水聲暗示自己在洗澡,她停止了一切動靜,假裝家裡一個都不在,寄希望於屠戶自己退出去,結果屠戶推開了里屋的門。 由於是鄰居,按流氓罪把屠戶抓走是不太好的,屠戶的娘在飢餓的歲月裡給了顧家十斤糧票,八個雞蛋。第二年,屠戶的娘又有點後悔了,對顧艾蘭說:“方明說你用毛巾遮住了自己,其實他什麼都沒看見。”顧艾蘭說當時應該把屠戶的眼睛挖出來,他才知道何謂“什麼都沒看見”。 顧艾蘭長得很瘦,鼻尖眼凹,兩條深紋從鼻翼直插下腭,是那種拍照時極不適合用頂光的面相。那時她尚未踏平整條薔薇街,還不算太可怕。高興的時候,她會發出一種很尖的笑聲,不高興的時候,她也這麼笑,其中有一點點微妙的差別,只有很熟的人才能聽出來。屠戶在倉庫裡聽到的是既高興又不高興的,他搞不清哪兒出錯了,於是害怕起來。 顧艾蘭說:“我在樓上看見你了,聽說你加入六月天兵了,我本來還以為你死了。” 屠戶說:“沒死成。” 顧艾蘭說:“你抖什麼?” 屠戶說:“麵粉太重了。” 顧艾蘭說:“真熱,要喝水嗎?” 屠戶說:“不想喝。” 屠戶的聲音變得異常輕柔,好像又回到了他在砧板底下給師傅扇扇子的時候。紅霞小姨很聽不慣,白了顧艾蘭一眼,說:“屠戶,趕緊運麵粉。”屠戶答應了。顧艾蘭再次發出一陣尖笑。 “我知道你們都是六月天兵司令部的,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 紅霞小姨叉腰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們有情報員。”顧艾蘭說。 “奸細。” 顧艾蘭不屑地說:“什麼奸不奸細不細的,都是認識的人。你,我也認識,不就是紅旗橋下面大耳朵的小女兒嗎?八中的。你們打張道軒的那次我都看見了。你的姐姐,和我們家顧大宏玩得很要好吧?” 紅霞小姨詫異地問:“你是誰啊?” “我是顧大宏的姐姐。” 顧艾蘭扔下這句話就走了。屠戶點點頭說:“是他姐姐。”紅霞小姨罵道:“臭不要臉的,鬼鬼祟祟的。”屠戶說:“他們家就是這樣的。” 他們繼續扛麵粉。紅霞小姨覺得很渴,跑出去找自來水喝,喝了兩口,抬頭看見牆後面有幾十根撓鉤露出了它們的鉤尖,那幾乎就是鉤鐮槍,既可以把人捅死,也可以把人掛住。這些撓鉤正在走動、列隊,甚至能聽到一些細碎的腳步聲和壓抑著的呼吸。她悄悄地關了水龍頭,跑到汽車跟前,對司機說:“開車!”又狂奔到倉庫裡,只做了一個手勢,戰友們全都明白了,扔下麵粉袋就跑。這時汽車已經開到了廠門口了,眾人接二連三爬上車斗,其身手沒有一個比屠戶差的。汽車逐漸加速,這時他們發現屠戶還在倉庫裡,屠戶是新來的,他根本看不懂紅霞小姨的手勢。 紅霞小姨狂叫:“屠戶,你他娘的跑啊!” 屠戶像狼狗一樣從倉庫裡猛躥出來。一群拿著撓鉤和棍棒的人,無聲地湧向他的屁股。紅霞小姨站在車尾,向屠戶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身體前傾得太厲害,幾個戰友不得不抱住她的腰。後面的人還在追,汽車繼續加速。紅霞小姨覺得手上的分量越來越重,屠戶的臉都扭曲得像個包子了。紅霞小姨從來沒見過一輛汽車開得這麼快,也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跑得這麼快。這兩者之間究竟誰能贏,答案是不證自明的。忽然,屠戶笑了笑,雖然笑得也像個包子,但所有的重量驟然消失了。她和戰友們仰天倒在麵粉口袋上。 屠戶站在公路上,喊了一句:“你們小心點,前面那個聾孩子,別撞死了他。” 紅霞小姨坐起來,握著屠戶的手汗,他正在變小,像那個聾孩子一樣。她悲憤難當,大喊道:“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屠戶心想,操,這回眼睛肯定要被顧艾蘭挖出來了,可不可以商量一下,只挖一隻眼睛,畢竟獨眼龍還是可以繼續賣肉的。 屠戶活到二十歲沒吃過大虧,一個賣肉的,普通人見了他都得低三下四的,更別說得罪他了。他往砧板前一站,多一點肥肉還是多一點骨頭,關係到顧客的身心健康、家庭和睦,那一刻彷彿掌有世界上最大的權力。屠戶沒念過什麼書,也沒幹過什麼積德的事情,有時候會想,自己這麼風光會不會遭報應,聽說賣肉的下輩子投胎都會做豬,沒聽說這輩子像幹部一樣招人待見的。 他被綁起來的時候一直在嘀咕,這輩子到底值不值。後來覺得挺值的,所以還想繼續活下去。人們把他拉進了一個簡易的審訊室,屠戶一看對面坐著顧艾蘭,趕緊說:“姐姐,別揍我了,我什麼都招。”顧艾蘭淡淡地說:“什麼都招,你是反革命你招嗎?”屠戶說:“這可不能招,招了我就死了。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們是打好招呼來運糧的。再說——”他看了看身後,審訊室的門已經關起來了,只剩下四五個人站在裡面,於是壯著膽子說:“我們是鄰居,要是你打死了我,以後還怎麼見面?” 他剛說完這句話眼前就黑了,一個麵粉袋從天而降套住了腦袋,啪的一聲,皮帶幾乎是在同時落到了他的頭皮上。 夜裡,屠夫被關進一個小單間,屋子裡空蕩蕩的,只有地上落著十幾個帶血的麵粉袋。屠戶從鼻孔裡摳出個血塊,塗在牆上。鼻血湧了出來,他手指上蘸著血,在牆上寫下了李紅霞的名字,再往下就不知道寫什麼了。他估摸著李紅霞已經回到城裡了,這會兒大概在哭呢。屠戶看看牆上的字又覺得不滿意,蟹爬的血污,倒像是李紅霞要去死的樣子。屠戶用手去擦,這時門開了,顧艾蘭閃了進來。她反手關上門,兩個仇家面對面看了一會兒,顧艾蘭忽然笑了,說:“你也有今天啊方屠戶。” 屠戶說:“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顧艾蘭說:“哎,你可別瞎說,我打你了嗎?你看見誰打你了?” 屠戶說:“是是,沒人打我,我自己摔的。” 顧艾蘭嗤笑道:“打就打了嘛,難道我不敢打你嗎?” 屠戶心想跟這個女人真是沒什麼可搞的,她神經病,就說:“有吃的嗎?我餓了。” 顧艾蘭說:“你好好的別鬧,面片有的是。告訴你,抓你們不是上級命令,是我臨時決定動手的。本來想一鍋端的,沒想到只抓住你一個。夠是也夠了,但以防萬一起見,還得打你一頓,讓你慘點,我好辦事情。” 屠戶說:“你要辦什麼事情啊?” 顧艾蘭說:“你還不知道吧,穆天順前天做了六月天兵的俘虜。” 屠戶眼珠一轉,全都明白了。 我未來的姑父、顧艾蘭心愛的男人、麵粉廠小科員穆天順同志,武鬥以後他跟著我姑姑做了保派一員,主要任務就是守在麵粉廠裡。此人生性膽小,說話夾纏不清,只配壓糧運草,絕不能上陣交兵。他成為顧艾蘭的丈夫,是屠戶最高興的事情之一,因為屠戶看到過顧艾蘭洗澡,如果換了個心胸狹窄性格暴躁的人,就會找一夥人來揍他。屠戶想不明白,這麼一個慫貨怎麼會做了俘虜。顧艾蘭很簡單地說:“他跑錯了方向。” 屠戶點頭,這太像穆天順做出來的事情了。屠戶說:“我明白了,你是想交換俘虜,對吧?這個主意不錯。我和姐夫也認識,拿我換他,我們誰都不虧。” 顧艾蘭說:“話是這麼說,但他畢竟是被六月天兵抓走的,你們誰有本事把他弄出來?” 屠戶說:“如果放我回去,我就有本事弄他出來。” 顧艾蘭說:“那可不行,你是個言而無信的傢伙,還有你媽,我受夠你們家了。你呀,還得指望六月天兵的那個小姑娘。”她說著一指牆上:“李紅霞。” 然後顧艾蘭拿出了紙筆,讓屠戶按她的口述寫了一封信,收信人是顧大宏。大意是,他在麵粉廠關著,挨了打,如果不想讓他繼續挨打就趕緊去六月天兵的俘虜營裡把穆天順撈出來,大家都是自己人,撈誰都是應該的。此信轉呈李家姐妹與大耳朵。最後讓屠戶按了個血手印,差了一個人,夤夜找顧大宏去了。 屠戶這下放心了,他一放心,尾巴又翹了起來。顧艾蘭端來了面片,他嫌油太少,又說屋子裡太熱,想換個空氣好點的房間。顧艾蘭拍拍他的臉說:“你有沒有想過,萬一穆天順已經死了呢?”屠戶塞著滿嘴的面片,停止了咀嚼,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顧艾蘭嫣然一笑說:“穆天順身上少一樣東西,你都得照賠給他,所以你現在要多吃點,吃胖點,保證不能讓我虧本。”
信使是麵粉廠的老工人,叫王三給,他從城西大橋過來,剛過橋就听見打槍的聲音,想往回跑已經來不及了,子彈咻咻地飛過橋面。他鑽進一條小巷,縮在垃圾桶後面,直到天亮才混進薔薇街,顧大宏已經不在了,整條街上都沒一個住戶,全跑了。王三給壯著膽子來到六月天兵司令部門口,說起顧大宏的名字,沒人知道,再說起大耳朵,哨兵說大耳朵吃壞肚子,已經回紅旗橋了,王三給只好再跑到紅旗橋。到那兒已經快中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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