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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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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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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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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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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KT88

隱身衣 格非 3434 2018-03-18
早上九點,我準時來到了褐石小區的一幢公寓樓前。這個小區就在圓明園的東側,北邊緊挨著五環路的高架橋,因為轟動一時的“周良洛案”,它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裡,變得盡人皆知。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我給八號樓的一個客戶做了一台KT88的電子管功放,用來推他剛買的阿卡佩拉書架箱。阿卡佩拉帶喇叭花的Campanile,在北京城並不罕見,開聲時高音單元閃著幽藍的弧光,有點神秘莫測;可新出廠的這款書架箱,我只是在發燒音響雜誌上見過照片。為了製作一台足以與它相匹配的電子管功放,我沒日沒夜地干了兩個星期。但說句實話,能不能推出好聲來,我心裡可是一點都沒把握。 秋已漸深,雨後的天空開始放晴。空氣的能見度很高,彷彿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圓明園探出院牆外的煙樹和百望山的寶塔。如果再下一兩場霜,西山一帶的楓葉大概就要紅了吧。可我的心情,卻不像天氣那麼好。就在五分鐘之前,我接到了姐姐崔梨花打來的一個電話。姐夫昨晚喝了太多的酒,他用大頭皮鞋直接踹她的“要害”。今天早上,姐姐就開始尿血了。她的哭訴令人厭煩,我照例一聲不吭。我倒不是不想安慰她,因為我感覺到她的哭訴後面,藏有另外的隱情。果然,哭到後來,姐姐忽然就對我說出了下面這一段話:“我實在受不了了。你就行行好吧。我也不想這樣。看在姐弟的情分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算我求你了……”

她在電話中啞啞地向我喊叫,語調中既有哀求,也有憤怒。就好像用大頭皮鞋踹她“要害”的,不是混蛋常保國,而是我似的。 我剛掛了電話,三單元的那扇防盜門就推開了。一個身穿灰色運動衫的女人,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瞅了瞅我,又瞅了瞅停在門前的那輛泥跡斑斑的金杯車。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款KT88上,笑了。 “呵,還挺漂亮!”她隨口說道。 你可以把她的這句話理解為一種禮貌的讚嘆,也可以當成一種淡淡的揶揄。她說話的樣子有點像玉芬。臉型和身材也像。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心裡就有些恍惚,也有點傷感。我費盡心思製作的這台KT88,就擱在門前的水泥台階上,它那銀灰色的機身,在早上清明的陽光下,熠熠發亮。

向我訂購這台膽機的人,是她的丈夫。我是在去年十月底的國際音響展上認識他的,人很矜持,也有點膩歪。我只聽說他是一位教授,具體是研究什麼的,在哪所大學任教,我就說不上來了。他的主意一變再變。先是讓我給他做一台EL34,機身差不多已經做出來了,他又打來電話,讓我將它改成功率更為強大的KT88。 此刻,他正坐在光線黯淡的餐廳裡,與一位朋友喝茶聊天。我抱著那台沉重的KT88,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並未中止與朋友的談話,只是嚴肅地沖我微微頷首而已。據我跟教授們打交道的經歷,我發現凡是有學問的人,總能輕而易舉地讓你自慚形穢。他的那位朋友呢,看上去也不是一般人。嘴唇上留著濃密的鬍子,看上去有點像恩格斯。 女主人還算熱情,她問我是願意喝茶還是咖啡。我說隨便,她就果然隨便了起來。稍後端來的,竟然是一杯橙汁。我在擺弄機器的時候,她就趴在長沙發的靠背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樣子,怎麼看都有點像玉芬。

其實,我的工作很簡單:在機身上安上英國GEC的KT88電子管以及美國RCA的5U4整流管,然後測定一下它的工作電壓,再接上信號線和喇叭線,就算完事了。我注意到,那對阿卡佩拉書架箱離牆近了一些,就問她能不能調整一下音箱的擺位。一般來說,揚聲器離牆太近,導向孔形成的反射和駐波,會讓低頻有些發悶,這是常識。還沒等女主人搭腔,那位教授在餐廳裡忽然扭過頭來,朝我很不友好地喊了一聲:“別亂動!” 女人朝我眨了眨眼睛,吐了下舌頭,笑著說:“就這樣吧。別管它。他從不讓人動他的東西。咱們,放首音樂來聽聽,怎麼樣?” “不急,再等一會兒。電源剛接上,機器還沒有煲開。” “呵,這麼複雜!”仍然是那種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揶揄的口吻。

我只得耐心地向她解釋,為了讓膽機發出好聽的聲音,預熱的時間一般不能少於二十分鐘,這是我的原則。她也是一位教師,在附近的體育大學教學生打排球。我簡單地打了個比方,她立刻就理解了“熱身”的重要性。 在等待機器燒熱的這段時間中,我開始一張一張地翻看茶几上的那摞CD唱片。都是些過時的流行音樂。不是梅艷芳,就是張學友,當然還有蔡琴。其中大部分是盜版。我對客戶們的音樂趣味沒有什麼意見。你是喜歡文藝復興、巴洛克,還是浪漫派,抑或是爵士、藍調,甚至是錄音極其誇張的“鬼太鼓”或“打碎玻璃”一類的發燒碟,我一概都無所謂。可是,說實話,花上將近十五萬元,購置一對小小的阿卡佩拉書架箱,用來聽盜版的梅艷芳,多少有點不可思議。同時,我也悲哀地意識到,在過去的兩個星期裡,耗費那麼多的心力來使這款功放盡善盡美,簡直有點自作多情。其實,若要聽這一類的玩意,你只需花上五百元,到海龍電子市場,配一對廉價的電腦音箱就足夠了。

當然,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委婉地問她用什麼唱片來試音?女人說,她無所謂。反正他們家全部的“音樂”,都在這茶几上。 教授和他的朋友仍然在客廳裡小聲地閒聊。一般來說,知識分子間的談話,你是很難聽得懂的。你聽不懂也沒啥奇怪的,但他們說話時那種鄭重其事的腔調和口吻,卻不由得你不著迷。那是一種能夠讓任何荒唐的觀點立刻變得入情入理的腔調。比如說,那個長得像恩格斯的人,不知怎麼搞的,忽然就誇獎起慈禧太后來。他說:“幸虧當年,慈禧太后貪污了海軍用來造軍艦的一筆款子,在西山腳下修建了頤和園。要不然,甲午硝煙一起,還不照樣他媽的灰飛煙滅?由此可見,貪污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你不得不佩服慈禧她老人家的遠見。經她這一折騰,且不說為我們留下了一處世界文化遺產,單單是門票收入,一年下來是多少錢?我就住在頤和園的西南角,只要不下雨,我每天下午都騎自行車去園子裡轉轉,從南如意門進去,從北宮門出來。二十年下來,嗨,四季美景,怎麼都看不厭……”

一聽他說起慈禧,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振。我的曾祖父曾進宮給慈禧唱過戲,還得到過她老人家賞賜的兩匹綢緞。聽他這麼公開為慈禧翻案,我心裡著實挺受用——再說,我也很迷那個園子,尤其是玉帶橋附近的山水風光。只是近些年來,門票一漲再漲,屈指一算,我差不多已經有七八年沒進去過了。關於慈禧,我祖父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聽上去要比“恩格斯”客觀得多。他說,慈禧的精明過人,自然是不消說的,但這個人,卻沒有大的識見,也就是說,小地方精明,大地方昏聵,不過一庸常婦人罷了。她沒能把握住朝代更替之際的歷史機遇,在選擇保大清,還是保國家這件事上,她悲劇性地選擇了前者,被人釘上歷史的恥辱柱,一點都不冤枉。 聽罷“恩格斯”的一番高論,對面的那位教授頻頻點頭。可教授接下來的一番話,聽起來卻多少有點離譜。他表示很認同對方的看法。甚至,他認為連抗日戰爭也完全沒有必要打。如果在開戰之初就立刻繳械投降的話,少死幾千萬人不說,中國和日本聯起手來抗衡歐美,世界格局也許會發生重大變化。而且,他一直認為,和李鴻章、袁世凱一樣,汪精衛這個人,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民族英雄,應該重新評價,予以徹底平反。他還引用了一段珍珠港事變爆發時汪精衛所寫的日記。

他很喜歡用“不是嗎”這樣一個反問句,來強化自己的觀點。好像一旦用了這個反問句,他那聳人聽聞的陳詞濫調,就會立刻變成真理似的。 雖說我不能算是一個民族主義者,雖說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去反駁教授的觀點,雖說我對知識分子一向尊敬,但聽了他剛才的那番論調,我心裡立刻就升起了一股無名火來,怎麼說呢?他的話讓我感到屈辱,就好像別人挖了你家祖墳似的,我很想過去與他爭辯一番。而且,更讓我感到吃驚的是,他在大肆吹噓日本的“神道教”如何了得的時候,把“神祗”的“祗”竟然說成了“抵”。我雖然只念過一年電大,我的絕大部分文學知識,都來自於徐中玉先生主編的那本《大學語文》,也還知道那個字不讀“抵”,而應讀作“奇”的。

我拚命地克制住自己的衝動,從茶几上那堆垃圾中挑出了一盤《紅色娘子軍》,準備試音。可教授夫人忽然又問我,能不能換一張。她最喜歡劉德華。她告訴我,在二〇〇四年的工體演唱會上,她差一點就有機會跟劉德華握上手了。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便固執己見。但你可以想像,當“給我一杯忘情水”這樣輕佻的哼唱,從珍貴的阿卡佩拉揚聲器中發出來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我渾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情也壞到了極點。 當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說劉德華就不能聽。可如今的情況是,人不分老幼男女,地不分南北東西,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聽劉德華。我就是把腦子想穿了,也搞不懂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世界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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