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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我在天堂等你 裘山山 27796 2018-03-18
木蘭,你曾問我,為什麼會嫁給你父親?你還問我,既然當時並不情願,為什麼沒有拒絕?為什麼在此之後的幾十年歲月裡,從沒聽我抱怨。 對這些問題,我總是笑而不答。不是我有意不答,是我不知從何答起。要知道,很多問題的答案是藏在長長的歲月裡的,你不走到那一天,答案不會顯現出來。 如今我老了,徹底老了。內心比面容還要蒼老,一雙年邁的腳已經走過了許多的答案。 這些答案有些在我的預料之中,有些讓我意外。但無論怎樣,它們一一讓我明白,我這一生不是蒼白的一生,它所經歷的幸福那麼多,多得就像它所承受的苦難。作為一個女人,能擁有如此多的幸福和苦難,是多麼幸運的事。 我為什麼會嫁給你們的父親。 為什麼不情願,卻沒有拒絕。

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後一個答案。我願意就此作一次回答。 我說過,我的這一生,自己只安排過自己一次,惟一的一次,那就是參軍。我不顧一切地從家裡跑出來,離開了孤身一人的母親,參加了解放軍。從此之後,我是說到了部隊之後,我就再沒安排過自己了。我把自己交給了組織,徹底地交。組織上又把我交給了你們的父親,也是徹底地交。 直到今天。 今天你們父親他突然離開了我,自己先走了。結婚時他說好要陪我一輩子的,可是現在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先走了。是,你說他是腦溢血,你說腦溢血都是這樣突然。可我還是不能接受,不管怎麼說,他沒有信守諾言。 他說陪我一輩子的,但他只陪了我48年。 48年前,我們共同的日子開始的時候,我20歲。在昌都。

1950年底,我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走到了昌都。儘管犧牲了那麼多同志,儘管倒下了那麼多犛牛,可我們終於還是把所有的物資,都送到了前線部隊的手中,完成了艱鉅的運輸任務,並且終於和大部隊一起,走到了昌都。 昌都是西藏的大門。儘管這只是進藏路程的三分之一,並且不是最艱難的三分之一,我們仍十分喜悅。特別是我們因為圓滿完成運輸任務而受到表揚時,心裡的那份兒自豪和開心更是無以形容的。這是我參軍後第一次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啊。 在我們到達昌都之前,我軍已取得了昌都戰役的決定性勝利。之後,西藏地方政府終於在北京坐下來,與中央政府舉行和談了。 為了表示和談的誠意,我們進藏大軍在昌都駐紮下來。一待就是大半年。

部隊作了短暫的休整後,就投入到了康藏公路的修建中。我們女兵運輸隊因為完成了從甘孜到昌都的運輸任務,就解散了。女兵們有的分到醫院,有的分到文工隊,有的分到宣傳科。我和蘇隊長、吳菲和趙月寧分到了一起,我們有7個人分到了師文工隊。 我的命運就是從那時起,有了新的轉折。那時的我比起剛從川西出發時,已有了很大的變化,管理員和劉毓蓉的死,成為我心中一團揮不去的陰影。 好在年輕,生命中依然有陽光和快樂。 我在師文工隊宣傳組當收音員,每天夜裡守著一部老式收音機,收錄國內外重大新聞,然後整理刊登在我們師辦的《戰地報》上。我很喜歡這個工作,因為每當我收聽到國內外新聞時,就感覺和內地離得很近了。 除了夜裡收錄新聞,白天我也和其他同志一起上山割馬草,打柴火,為下一步的行動做準備。那時候年輕,夜裡睡得再晚,白天也照樣有勁兒工作。上級對這一任務為我們作了硬性規定,每人必須在一周之內儲備300斤馬草,500斤柴火。現在想來,即使是在川西平原,這個任務完成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何況是在西藏?但那時候,好像什麼困難也不算困難,接到任務只知道努力去完成,從來不會叫苦,更不會討價還價。

每天一大早我們就上山去打柴。等打好柴下山的時候,總是餓得前胸貼著後背,怎麼也背不動那捆柴火,只好拖著走。有時實在餓得走不動了,就抓一把雪,吃一把炒青稞。但青稞吃多了解不出大便,也很難受。 即使如此,我也覺得日子好過多了,畢竟不用天天爬雪山過冰河了,也不用天天搭帳篷趕犛牛了。 那天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在艱苦的日子裡,人是很難想到自己的。 早上起來,我們仍是喝的四眼兒糊糊。所謂四眼兒糊糊,是我們給代食粉糊糊取的綽號。 到昌都後,部隊仍面臨糧荒,我們每人每天的定量就是4兩代食粉。一頓只有1兩多一點兒,每次熬出來的糊糊都清亮如水,往鍋裡一看,上面兩隻眼,鍋裡兩隻眼。於是大家就把它叫做四眼兒糊糊。有的男兵說得更風趣,他們管那叫“對象”。

喝完糊糊蘇隊長說,今天我們的任務是刷標語。我們一聽高興極了。刷標語是我們最喜歡的工作。為什麼喜歡?這個等會兒再說。 剛要出門,師裡的通信員跑來通知蘇隊長,說王政委今天要來開會,叫她等著。蘇隊長一聽臉就紅了。自從我們到達昌都後,她還一直沒見到王政委呢。或者說,自從我們離開甘孜後,她就沒見過王政委。她嘴上從來不說,但我們知道她心裡很惦記。 蘇隊長臉紅紅地說,雪梅那你就負責一下吧。 我說沒問題,你放心吧。我們沖她做了鬼臉,拿上東西就跑了。 那天天氣很好,天空湛藍湛藍的,如水洗一般。我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鮮活地裸露在陽光下。吳菲,趙月寧,還有年輕的小毛,也都非常開心。自從進入藏區後,大部分日子天空都是這樣湛藍無比,但那天我還是特別感覺到了這一點,我抬起頭來望著天,忍不住唱了一句:冰河在春天裡解凍,萬物在春天裡復生。

剛唱兩句,就有幾個過路的男兵喊了一嗓子,唱得好!再唱一個!這一喊,我反而不好意思唱了。我不唱,那幾個男兵反而唱起來,他們衝著我們幾個女兵唱道: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希望上級一人發一個。 這歌我們不是第一次聽見了,但我還是覺得又氣又惱。我決定用自己的歌聲把他們壓下去,我就大聲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吳菲和趙月寧也跟著我唱。我們唱得理直氣壯,那幾個男兵見狀,不好意思再唱了,笑了一陣跑掉。 我們根據上級的佈置去張貼宣傳標語,我們輕車熟路,幹得很快。但不知是早上的代食粉糊糊太清,還是天氣太冷,總之剛10點來鐘我就餓了。 肚子嘰嘰咕咕在響,我不好意思吭聲。結果小毛先說了。小毛是我們文工隊年齡最小的之一,跟小趙差不多大,像個孩子。他大聲說,我肚子好餓啊,誰有錢買個餅吃?他說這話時看著我們幾個女同志,因為他知道只有我們女同志身上有錢,那是上級發給我們的衛生費,每月3個銀元。他曾為這個向蘇隊長提意見,他說為什麼女同誌有衛生費我們男同志沒有。難道我們男同志就不需要講衛生了嗎?蘇隊長當時不知該怎麼向他解釋,就只好拿衛生費買餅請他吃。昌都城裡沒什麼可買的,只有餅,一個銀元5個。平時我們寧可用些亂七八糟的替代物來解決每月的婦女問題,也要把錢省下來填肚子。

可是那天,我是說我生日那天,我們身上已經不名一文了,所以小毛說了以後我們都沒吭聲。小毛索性衝著我說,雪梅姐,買個餅吃吧。小毛管我們女兵都叫姐。我不好意思地搖頭,然後安慰小毛說,別急,今天調糨糊我剩了一把麵粉,咱們晚上熬糊糊喝。 我剛才說我們喜歡刷標語,這就是原因。我們刷標語時,能從後勤部門領到一小盆麵粉,我們總是盡可能地把糨糊調得稀稀的,從中省下一些麵粉來熬糊糊吃。小毛嘟囔說,我現在就餓了,咱們現在就回去熬吧。 正在我們飢餓得有些難堪時,小趙忽然一驚一乍地叫了起來:快來看快來看。 我們不知發生了什麼,趕緊跑過去看。在牆壁的一個角落下,我們看到一行用黑炭寫的字:白雪梅我愛你。 我的臉霎時通紅,不顧一切地拿手去擦。可哪裡擦得掉?在我們那時看來,這樣的字眼兒不是美好,而是丟人,是不光彩,是被人捉弄。

吳菲見我急成那樣,就在上面刷了一層糨糊,然後潑上些土,這才蓋住。大家都在那兒笑,說不知是哪個冒失鬼幹的。趙月寧說,瞧瞧那臭字兒,我們雪梅怎麼看得上。 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一下攪亂了我的心思,肚子也不叫了。我想這是誰幹的,多丟人哪。 當然,對這樣的事,我們並不意外。那時候在進藏大軍中,不要說戰士,就是營以上領導,也90%是光棍,所以我們這些少數女兵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雖然唱“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這種歌是開玩笑,但傳出的信息卻是明白無誤的。可是我們女兵大多是女學生,對婚姻大事仍抱著浪漫的想法,因此對這樣的事一律採取迴避的態度。 其實到昌都後,上級就提出了“支援邊疆,長期建藏”的口號。開始我並沒有理解這個口號對我有什麼實質意義,我只是想,好啊,長期就長期吧。反正在哪兒都是鬧革命。

最初進藏時,我以為(不光是我,恐怕所有的人都這麼以為)等解放了西藏,我們就會回內地去。但現在上級提出不光要進軍西藏,還要建設西藏,保衛西藏,就是說,我們得留下來,留在西藏。我們也很快接受了。對我們來說,凡是黨的號召革命的需要,我們都會痛快地接受,不用轉什麼彎。 但自從提出這個號召後,組織上就開始著手為一些老幹部的成家作打算了。而當時能和他們成家的,僅有我們女兵。於是我們女兵中有不少人被找去談話。除了像趙月寧這樣年齡特別小的,幾乎每個女同志都沒有落下。我們終於明白,長期建藏之於我們,就意味著在西藏成家,或者更直接地說,嫁給一個西藏軍人。 這讓我心裡害怕。我不是怕在西藏安家,而是害怕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安家。那時我對辛醫生已經有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感情。從甘孜到昌都,辛醫生一直與我們朝夕相處,雖然我很注意和他之間的距離。但這種距離卻沒能影響我在心裡對他越來越親近。我不能確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但我總覺得,在我和他之間,應該有點兒什麼。

可我同時又很現實地知道,要和辛醫生談戀愛,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跟隨部隊進軍西藏的女同志太少,組織上已做出明確規定,在進藏公路修通之前,凡是未滿30歲的,團以下的,參加革命不到10年的男同志一律不能在部隊找對象。也就是說,要優先解決年齡較大的、資歷較長的老同志的婚姻問題。 我知道我不能和他談戀愛,可我想等他。等到他可以的時候。 而且我答應過等他。 辛醫生來向我告別時,我正在河邊洗衣服。他叫我,我抬頭一眼看見他,臉就紅了。那是一種克制不住的羞澀所泛起的潮紅。 我站起來說,你怎麼來啦?你上哪兒去了?我怎麼好幾天都沒看見你?我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這一連串的問帶出了我的心思。 他微笑地看著我,像看著孩子那樣說,你看看你的臉。 我不知道我的臉怎麼了,我沒鏡子。我趴在河面上照了照,還是沒看清。他就從腰間扯下毛巾給我擦了一下,是下巴。大概是早上燒飯的時候我趴在地下吹火,下巴蹭上灰了。 他替我擦了下巴,把毛巾塞回到腰間——他總是那麼利利索索精精幹幹的,好像從來沒有翻過雪山锳過冰河——然後對我說,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我心裡一下子難過起來。 在此之前我已經聽說他要調走了。當時像他那樣一個從正規醫學院出來的醫生,是軍隊裡的財富,是哪兒都想要的。我們運輸隊一完成使命,他也就完成了使命,因此組織上已決定調他到一個遠離師部的野戰團去。儘管我知道他要走,要離開我們,可他親口這麼一說,心裡依然很難過,我不想他走。我想天天能看見他。 但我沒有表現出來。那時的我們,是不習慣表現個人感情的。真的,不需要克制我就能做到。我擰著手上的衣服平靜地說,我知道了。你馬上就走嗎。 他說是,現在就走。所以來和你告別。 我沒有說話,又去擰衣服。我想他是專門來和我告別的,說明他心裡有我。這讓我得到一些安慰。可我還是說不出話。許多心情是無法化作語言的。 他說,你的身體我不太放心,從昌都到拉薩還有一段非常艱苦的路,你能行嗎。 我點點頭。我說還能苦到哪兒去?我肯定能行。 他又說,你如果覺得不對勁兒,就注意休息,不要硬撐。我發現你這個人挺好強,小小年紀,就喜歡硬撐。 我笑了。我喜歡他這麼說我。我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 他說那我走了。但說完後他並沒有走,還是站在那兒。 我突然說,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嗎?我給你唱個歌吧?話一出口我的臉就紅了,我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可那時候,我只想讓他和我多待一會兒。他說過好多次,想听我唱歌,我一直不好意思給他唱。 他高興地說好啊,但馬上又為難地說,不行,沒時間了,他們在等我。我遺憾地點點頭。 也就是在這時候,我說出了那句話。 我說,好吧,再見了。我會在拉薩等你。 他的眼睛一亮,說,真的,你在拉薩等我。 我從他那期盼的眼神裡,明白了自己說出去那句話的分量。我看著他,慎重地點了點頭。 我為什麼不等他呢?我願意等他呀。 我把衣服丟進盆裡,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和他握手告別。他卻一下把手背到身後,孩子氣地微微一笑,說,現在不握,等咱們到了拉薩,勝利會師的時候再握。 我有些意外。 要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多麼想握住他的手啊。 他走了,背著背包,消失在山谷裡。我突然想,像他這樣一個青年,有著那樣的家庭出身,有著那樣的才華和抱負,還有著許多別人腦子裡沒有的念頭和想法,他走進西藏,不光是憑著簡單的熱情和理想,他還懷著更大的抱負和更堅定的信念,他是一個多麼與眾不同的年輕人啊。 我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種牽掛,對一個剛剛離去的人的深深牽掛。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曾無數次地回憶這一情形,無數次地確定,自己是否向他許下了諾言?回答是肯定的。 可我卻沒能遵守諾言。 我們刷完標語回到駐地,王政委已經走了,蘇隊長一邊洗衣服一邊哼著歌兒,臉上現出了難得的紅暈。我們就圍上去問,怎麼樣,王政委好嗎?蘇隊長笑瞇瞇地說,還那樣兒。我們說還那樣兒是什麼樣啊?她說就是完好無損唄。 看她那麼高興,我正想再說句什麼,她卻忽然轉頭說,哎,雪梅,歐參謀長也來了。 我奇怪地看她一眼,說,誰是歐參謀長。 她說你忘了,在甘孜的時候,他和我們老王一起來拉姆家看我們。 我隱約想起,是有這麼個人。我說他來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蘇隊長意味深長地說,歐參謀長問起你呢。他對你印象挺深的。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時通信員跑來叫我,說組織科長要找我談話。 吳菲馬上沖我做了個怪相。組織科長找女同志談話意味著什麼,我們都明白。我腦子裡想著剛才在牆上看到的那句話,想著蘇隊長說的事,想著辛醫生,心裡一時煩亂起來。 我磨磨蹭蹭地去了。 組織科長並不知道我的心思,一上來就說,白雪梅同志,你20歲了吧。 我說,還沒有。 他說,已經滿了吧?我記得你就是這個月滿20歲嘛。 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今天恰是我的生日。看來組織上比我還記得清楚。 組織科長和藹地說,考慮過個人問題沒有。 我臉一下紅了,我臉紅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被觸到了心事。 科長以為我是不好意思,連忙解釋說,我說的這個個人問題不是馬上結婚,而是先找上個對象,處一段時間再說。上級已經提出長期建藏了,咱們不但在思想上要接受,行動上也要有表現。你對這個問題是怎麼考慮的。 我有些心虛,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但又一想,我只是個朦朧的想法而已,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看我不吭聲,科長以為我接受了,就進一步說,你們蘇隊長的愛人你知道吧。 我說知道。不就是先遣支隊的王政委嗎。 他說對。他的搭檔我們師的歐參謀長你見過沒有。 我愣了一下,怎麼又是他?但我還是搖搖頭。我想表現得疏遠一些。 組織科長說,歐參謀長見過你,對你的印像很好。 我不吭聲,我想就見過一面,他怎麼會對我印像很好呢?肯定是科長瞎說的。 很久以後我才聽你們的父親說,他是說過這個話,不是組織科長瞎說。在甘孜時,他曾見過我兩次,一次是在河灘上,我們去參觀他們的營區,忍不住唱歌嬉鬧,被他吼了一嗓子。 一次是他和王政委到我們住處來看蘇隊長母子,是我把他們帶到我們拉姆家樓上去的。可我當時的注意力都在王政委身上,我想看看我們蘇隊長的愛人到底長什麼樣。 當時我很開心很活潑的樣子,給你們的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個清貧艱苦的環境裡,每個年輕姑娘的笑容都會像陽光一樣明亮。 你們的父親說,我是唱著歌兒離開的。這句話讓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因為那時候我的確很愛唱歌。 但他卻不知道,在經歷了從甘孜到昌都的路程後,我已經改變了許多。我的笑聲越來越少了,歌聲也越來越少了。 組織科長開始向我介紹你們的父親。我聽得心不在焉,只一個勁兒搖頭。組織科長見我老搖頭,不滿地說,你還沒見過人呢,怎麼就搖頭?我說科長,我才20歲,太早了吧?科長說20歲還早? 20歲在農村早就是老姑娘了。我還是搖頭。科長說,你們可以先認識認識,互相有個了解再說。實話告訴你,歐參謀長可是個非常優秀的軍官,不但會打仗,還喜歡看書,能文能武,在我們軍是出了名的。 我還是搖頭。 科長有些急了,說我這可不是代表個人和你談話,我是代表一級組織。你相不相信組織。 我賭氣說我怎麼能不相信組織呢?我已經把一切都交給組織了,把命運前途理想,一切的一切都交給了組織。不相信我能交嗎?科長說這就對了,組織上絕對不會隨便給你介紹對象的。 那都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他突然加了一句:除非你心裡已經有人了。 這下我的頭搖得更厲害了。可能臉也紅得更厲害了。我馬上想到了辛醫生。他算是我心裡的人嗎?那麼我呢,我是他心裡的人嗎?我們連手都沒有握過,一切都只是一種朦朧的感覺。我在心裡搖了頭,我不想牽連他。 於是我說,科長你想到哪兒去了,怎麼會呢。 我決定暫時拋開辛醫生的因素,自己獨立來思考這件事。 說實話,我對這事的確有自己的看法。 我對科長說,科長,既然你是代表組織來和我談話,我就想說說我內心的真實想法。當初我主動報名參加進藏部隊時,一心一意想的是解放西藏,解放祖國大陸的最後一塊土地,完成祖國的統一大業。所以當時雖然聽到了一些難聽的議論,我也沒有在乎。 科長說,什麼難聽的議論。 我說,你不知道嗎?有人議論說,我們這些女兵是專門為領導幹部招收的,是為了解決領導幹部的婚姻問題才進藏的。我覺得這是對我們女同志的污衊。我們雖然是女同志,可我們也有遠大的理想,我們決不是為了嫁人才到部隊上來的。可是現在這樣做,不正是應了這些難聽的議論嗎?這不是對我們的不尊重嗎。 科長吃驚地看著我,他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他微微張著嘴,眼睛睜大了。 說實話,我自己也沒想到,如此尖銳的問題會從我的嘴裡說出來。 但科長到底是科長,他馬上鎮靜下來。他說,我相信你是為了革命才到部隊上來的。我也是為了革命到部隊上來的,我想我們所有人都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來參加革命、進軍西藏的,對不對?可是,一個人要學會全面地看問題。你是為了革命,領導幹部就不是嗎?他們吃的苦更多,付出的犧牲更多。他們是為了什麼沒有成家?就是為了革命嘛。你希望得到尊重得到幸福,領導幹部不希望嗎?他們也是人,也希望過上正常生活。他們出生入死地干革命,組織上難道不該替他們著想嗎?不該幫他們解決困難嗎。 科長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是啊,我真沒這麼想過。我以為領導幹部就是領導幹部,我沒說他們不是人,但我沒把他們當一般的人看,準確地說,沒把他們當普通男人看。 但我心裡還是存著彆扭。我不說話。 組織科長緩和了口氣說,再說,我們軍的領導幹部都是非常出色的同志,他們勇敢、正直,吃苦耐勞,有能力,不然他們也不會走到領導崗位上。你們不應該對領導幹部抱有成見。聽說你們女同誌中流傳著一句話,說領導幹部“可敬可佩不可愛”。 我扑哧一下笑了。 科長說,這是片面的,誰說領導幹部不可愛?你見了歐參謀長就明白了……其實他們也沒多老嘛,最多也就30多歲。歐參謀長剛30歲。小白我想告訴你,你可以不同意組織上的介紹,但你也不要覺得嫁給領導幹部就是受了多大委屈。要我看,你還得加強學習。 我沒話說了。 組織科長最後說,當然,這是人生大事,組織上不勉強你,最後的主意你自己拿。 我一聽這話,心裡踏實了。 沒過多久,我見到了你們的父親。 既然組織上已經作了介紹,他認為他來看我是理所應當的。他就來了。我不心甘不情願的,臉上沒有陽光,多雲,還有霧。這讓你們的父親意外,他說我好像忽然之間老成了,沒有了第一次見面時的快樂,也沒有了歌聲。 我想我的確老成了,比起出發的時候,好像長了許多歲。 他到師裡來開會,說是王政委有東西帶給我們蘇隊長,就上我們文工隊來了。我正要出門,他就走了進來。給我的第一印像是非常高,擋在門口屋裡一下就黑了——當然我們那間屋子本來就黑,幾個平米的小屋擠了4個人。 他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小戰士,大概是他的通信員。小戰士探頭看了我一眼,就站到門外去了。蘇隊長笑瞇瞇地打了個招呼,也拉著吳菲和趙月寧走了。 不管我心裡怎麼有情緒,我也知道起碼的禮貌,在部隊上他是首長我是兵。所以我還是恭敬地叫了他一聲首長,之後就低著頭看地,不說話。我低頭不看他,還有個原因是我不太好意思,畢竟我是頭一次以這樣的緣故見一個男人。 他倒是一點兒不慌亂,坐下來,像上級對下級那樣問了我一些問題。現在回想起來,一定是我太不像個女孩子了,沒法讓他慌亂。這樣說吧,當時若把我混在男兵裡,除了個子瘦小之外,其他都差不多。我的頭髮短得和男兵一樣,還成天扣著一頂帽子,我的身上總是穿著軍棉衣並且扎著腰帶。只要不開口,我和他那個小通信員沒有兩樣。 我們就那麼拘謹地坐著談話。他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 可是當他說,看上去你的身體比較弱時,我就生氣了,那時候我最不願意人家說我身體弱,身體弱就相當於嬌氣。我賭氣說,就是,我弱不經風,三天兩頭生病。他卻沒聽出來我是在賭氣,很嚴肅地說,那你一定要注意鍛煉。下一步我們還要進軍拉薩,路途會非常艱苦,身體不好根本不可能走到。 我心裡笑,覺得這個人太直率。他又說,你對我有意見嗎?我說我又不了解你,會有什麼意見?他說那你的臉上為什麼盡是不滿意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來了。他沒笑,依然很嚴肅地說,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坦誠相處,有什麼意見就提出來。我說沒意見,真的沒意見。心裡卻說,我還沒答應和你相處呢,哪裡談得上坦誠。 坐了不到10分鐘,他就走了,說以後有機會再來看我。我鬆了口氣。臨走時,他從挎包裡拿出一小塊牛肉乾和一小塊酥油,說你要多吃藏民的食品,這樣才能適應高原生活。看見這兩樣東西,我心裡一下高興起來,這可是當時的寶貝。但我努力不去看,把他送出了門。 在屋外的光亮處,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長得非常端正,而且……的確不算老。 小通信員因為冷,正站在那兒跺腳。見我們出來,趕緊跑去牽馬。你們父親介紹說,這是小馮,支隊的通信員。又對小馮說,這是白雪梅同志。小馮看看我,又看看你們父親,咧嘴笑起來。他的笑容讓我覺得很親切。你們父親拍拍他的肩,溫和地說,走,咱們回去。 晚上吳菲和蘇隊長問我感覺如何?我馬上撇撇嘴說,組織科長說他文武雙全,可是我既沒看出他的文,也沒看出他的武。蘇隊長說,才那麼一會兒工夫,你能看出什麼。 說這話時,我們同屋的4個人正分享著他拿來的酥油和牛肉乾。吳菲說,你可別沒良心,吃著人家東西說人家不好。我說又不是我要的,是他自己拿來的。小小的趙月寧邊吃邊說,雪梅姐,以後你讓他經常來看你嘛,這樣我們就能經常吃上牛肉乾了。我說虧你想得出來,用我的婚姻大事填你的肚子?我才不干呢。大家全都樂了。趙月寧不明白地看著我們。她剛剛才滿15歲。她是組織科長惟一沒找談話的女同志。 蘇隊長笑過後說,雪梅,我倒覺得歐參謀長真是不錯。人也長得比我們老王精神呢。我說蘇隊長你幹嗎?也成組織科長了?蘇隊長說好好,我不說。但她又說起來,她說別看歐參謀長是個軍事幹部,可是很喜歡讀書。聽我們老王說,只要一有空他就抱起書來看。你知道他的理想是什麼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這話讓我的心裡動了一下。我喜歡愛讀書的人。我沒想到一個參謀長會有這樣的理想。但我馬上想到了辛醫生,我相信他也一定很愛讀書。我又想起了臨別時他的眼神,充滿了關切和溫情。他到底調到哪兒去了?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 我真想問問蘇隊長,可是我不敢問。蘇隊長知道了,一定會批評我的。 吳菲拿手在我的眼前晃,她說哎哎哎,想什麼呢?心不在焉的。我們正討論你的婚姻大事呢。我不好意思地打岔說,蘇隊長,說說你吧,你怎麼會嫁給王政委的?也是組織上介紹的嗎?你覺得你們幸福嗎?蘇隊長說,是組織上介紹的。我覺得我們挺好。說這話時,她的臉上真的有一種十分滿足的表情。吳菲好奇地說,你當時怎麼想通的?怎麼願意的?蘇隊長說,我沒什麼需要想通的,能嫁給他是我的福分。 這話我不是第一次聽她說了。但我仍有些不信,真的嗎?我問。 蘇隊長點點頭,她說你們知道,我是為了逃婚才參軍的。為了逃婚,我砍斷了自己的手指。 我這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苦命丫頭,能到部隊上工作,能嫁給老王這樣的好人,怎麼不是福分?我真的很知足。 蘇隊長一邊說,一邊給趙月寧蓋上被子,小小的趙月寧已經睡著了。 那天夜裡我一直睡不著。我一會兒想蘇隊長,一會兒想你們的父親。我覺得他們身上有某種地方非常相像。我說不出是什麼。 沒想到我們第二次見面時,就發生了衝突。 那天我上夜班收錄國內新聞時,偶然聽到了家鄉發大水的消息,消息報導說嘉陵江已到達歷史最高水位。儘管我們家住的位置比較高,在一個小山坡上,但這條消息卻勾起了我的思鄉之情,我的心情頓時有些暗淡,我想母親了。離開母親後,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到達昌都後我曾寫信給她,也不知她收到沒有。因為心情不好,值了夜班回來後我怎麼也睡不著,我就把母親給我的那本《聖經》拿出來,捧在手上撫摸著,忍不住想落淚。 正在這個時候,你們父親來了。他一眼就看見了我手上的書,他對書很敏感。他馬上問,你看什麼書呢。 我知道這樣的書拿到部隊上來是很不合適的,一路上我從沒拿出來過。我連忙掩飾著想把它藏起來。可他手很快,已經拿了過去。一看書名,他的臉色就變了,不容我解釋他就厲聲地說,你怎麼看這種書。 我說我沒看,我只是拿出來看看。我一著急,就說不清楚了。 你們父親生氣地說,你是個軍人,怎麼能讀這種書。 我說這是我媽媽給我的。 他說,不管是誰給你的,你也不該讀。 他的表情很嚴肅,聲音也很嚴厲。本來我的心情就不好,聽他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我也生氣了。我一把搶過書說,這種書怎麼了?它又不是反革命。而且它寫得很美。 他愣了,大概沒想到我會頂嘴。他氣呼呼地站起來說,我不管它寫的美不美,我只知道它是一本宗教書,它關係到信仰。你的信仰是什麼?難道不是共產主義嗎?如果你信仰共產主義,為什麼要讀這樣的書呢。 我沒話說了。我肯定不是為了信仰讀它的,可是……我怎麼才能說清楚呢。 你們父親見我不吭聲,語重心長地說,白雪梅同志,你已經不是女學生了,你是一個軍人,是一個革命者,我希望你好好想想這個問題。那書上說的是什麼?它說這個世界是上帝創造的,它還說上帝主宰著人類歷史的發展。這些觀點你能相信嗎?你不去分析它的錯誤觀念,反倒說它寫得美。它寫得美就是為了迷惑你這樣的人。我看,你還得努力克服頭腦中的小資產階級情緒才行。 本來他講的那些道理我已經聽進去了,可這最後一句話讓我急了,我朝他嚷嚷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憑什麼說我有小資產階級情緒?你又不了解情況,我看你才是官僚主義。 你們父親被我這麼一嚷嚷,臉都氣紅了。他說,什麼,我官僚主義?我們團上上下下從沒人這麼說我,你倒說起我來了。白雪梅同志,這件事明明是你錯了,你還不虛心接受批評。不行,我得去找你們蘇隊長談。 我大聲說,找就找,你去找吧,我不怕。 他扭頭摔上門就走了。 他一走,我撲到床上就哭起來。我想這個人太討厭了,我們還沒怎麼樣呢,他就那麼兇。 以後要是跟他過日子,還不被他氣死?我馬上就想到了辛醫生。還在往昌都走的路上,有一天辛醫生偶然看見了我這本書,很吃驚,他悄悄問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書。我就告訴他是母親臨行前送的,母親是個基督徒。辛醫生表示了理解,他說,如果你要看的話,就把它當做一本文學書籍來看,它寫得挺美。他還說他的父親也信基督,所以小時候他也看過。 相比之下,辛醫生顯然通情達理多了。 我心裡對你們的父親更有了一種拒絕。 我不知道那天你們父親是怎麼和蘇隊長談的。因為他再也沒有回來找我,就直接回支隊去了。但他顯然是找了蘇隊長的,因為蘇隊長一見到我就說,怎麼,和歐參謀長吵架了。 我一下覺得很委屈。我說他太武斷了,不了解情況就訓人。本來我就想家。 蘇隊長說,他是為你好。 我說,難道我還不知道怎麼該對待那本書嗎?我又不是孩子。 蘇隊長說,歐參謀長是個直性子,快人快語,你就別和他計較了。 我還是生氣,不說話。 不久後,你們父親給我寫了一封信,讓小馮送文件時捎給了我。同時捎來的還有一大摞書,什麼《共產黨宣言》、《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蘇聯共產黨(布)歷史簡明教程》、《西藏社會發展簡史》等等。另外還有一小塊磚茶。 小馮在交給我時說,我們1號說你晚上要工作學習,這塊茶給你提神。 我心想,他是要我喝著茶讀他帶來的那些大部頭書嗎。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信上寫些什麼,最主要的是想看看他會不會為上次那件事向我表示歉意。可當著那麼多的人我不好意思看。這時吳菲悄悄走過來,一把搶走了那封信,嬉笑著要打開看。我無所謂地說,你看吧,你還可以大聲念。 吳菲將信將疑地打開信,草草看了一遍就叫起來:他怎麼盡寫這些呀?這完全可以當文件在全師傳閱嘛。 我笑笑,心裡有些失望。我猜想吳菲說的“這些”,肯定是希望我加強學習,加強鍛煉,和同志們搞好團結,要求進步之類。我拿過來匆忙掃了一眼,果然如此。他隻字沒提上次和我吵架的事,只說希望我多讀讀他帶來的那些書。 小馮看出我有些失望,就說,我們1號太忙了。下次我讓他寫長一點兒好不好。 小馮叫他1號,我也就跟著叫。我說,叫你們1號下次不要帶東西給我了,我們這兒都有。我說這話不完全是拒絕他,我想他負責整個先遣支隊,肩上的擔子很重,口糧並不比別人富裕,我不忍心享用他的東西。 小馮說,你自己跟他說嘛,你給他寫封信,我給你帶回去。現在想來,小馮似乎已經明白我和你們的父親是怎麼回事了,並且很想促成這回事。 我說我現在不想寫,你先回去吧。 小馮不想走。我說,你很喜歡你們1號。 小馮說當然,沒有人不喜歡。 我說是嗎?不知怎麼,我倒很想听他說說你們父親。但小馮只是反复說,我最佩服他了。 我們支隊的人都佩服他。他有好多傳奇故事呢。 小馮走後,我自己把信看了一遍,畢竟這是第一個給我寫信的男人。果然就是那些話。 惟一一句有些意味的話是:我們之間還需要多加了解。從這句話我判斷,他大概從蘇隊長那裡知道了什麼。但我仍覺得索然無味,把它丟在了一邊。 丟開信我走出門外,望著遠處的雪山。我想,辛醫生到底上哪兒去了呢?他怎麼不給我來封信呢?難道真的要到了拉薩才見。 奇怪的是,那天夜裡我竟夢見了他,我說的不是辛醫生,而是你們父親。這讓我非常不好意思,雖然夢很短,只是一個畫面,但卻非常清晰,我們一起爬山,爬到一半他忽然不見了,我怎麼找也沒找到他,因為著急我就醒了。 我想我怎麼會夢見他呢。 真是奇怪。 不久之後,你們的父親又給我寫來一封信,內容差不多。我還是沒有回。我在心裡拒絕他,等著另外一個人。 我喜歡等。 但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永遠也等不來的。 有一天組織科長來找我,直截了當地問,你為什麼不給歐參謀長回信?我不吭聲,心裡有些不滿。我想說好了組織上只是建議,不干涉的,我又沒有答應這個建議,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回不回信是我個人的事,難道這種事情也要向組織反映嗎?但組織科長接下來說的一句話讓我心動了,他說,歐參謀長以為你病了,很擔心,要我專門過來看看你。 我正想解釋一下,組織科長又說:今天師裡有人去他們團,你趕緊給歐參謀長寫封信,就算是組織上交給你的任務吧。 我只好坐下來。我想即便是出於對關心的回報,我也該給他回一封信。 我把信紙墊在腿上,心裡彆扭著,折騰了半天,總算划拉出半頁紙。當然,和他一樣,寫的全是些可以讓大家傳閱的話,努力學習,要求進步,鍛煉身體,靠攏組織,就是這些。 當然,我在這兒全是說的自己,他是首長,是老革命,要說得留給組織上去說,輪不到我。 事隔一個多月,你們的父親又來了。仍是到師裡開會。 這次他沒再到我們小屋子裡來,大概他覺得坐在那裡面很憋悶。他讓小馮來叫我,說出去走走。小馮去遛馬,我們兩個就往山上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每次你們的父親來或者小馮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從他們支隊的駐地嘎瑪到我們師部所在地,要走5天,中間還要翻越一架大雪山。他來看我一次,來回得艱難地走上10天。可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以為他們想來就來了。 我們一前一後地上了山。他走得很快,我小跑著才能跟上他。我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拿定主意,如果他要問我想好沒有,我就說沒想好。他要再逼我,我就豁出來了,告訴他我不願意。反正組織科長說了,不能勉強。 可是他沒問。他什麼也不問,好像我們之間的事已成定局,不需要再徵求我意見了。這讓我氣惱。更生氣的是,他上來就批評我,他說我那封信字寫的不好,還有錯。我想我連張桌子都找不到,我用膝蓋當桌子,心情也不好,怎麼可能寫好字嘛。我挺生氣,我把生氣寫在臉上,他就像沒看見似的,也不哄哄我。我決定不理他,一句話也不說,看他怎麼辦。 他不知道是真的沒察覺,還是故意不察覺,自顧自地往前走,看到部隊在訓練,就開始給我講他打仗的事。我跟在身後不吭聲,但我也不敢離開。 他上來就說,我的兵太好了。以前從來沒有進行過高原作戰,也從來沒有在高原上負重行軍過,可是一旦拉上去,全都堅持下來了。真是了不起。 他說打昌都的時候,為了追擊逃敵,全體官兵背著槍支彈藥和背包不分晝夜地翻山越嶺,每天除了吃飯前後能作短暫的休息外,全都在路上奔跑,十幾天內從沒脫過鞋襪,等戰鬥結束時,很多人的鞋襪都脫不下來了,腳腫得像發麵饅頭。戰士們開玩笑說,嗨,這回咱們都長胖了。 他說他的部隊翻越一座5000多米的雪山時,突然遇上了暴風雪,天色一片昏暗,幾步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了,風雪又急,抽得人站不穩,稍有不慎就會滑下無底深淵。但為了及時切斷敵軍退路,我們繼續前進,終於在凌晨5點突然出現在了敵軍營地前。敵軍做夢也沒想到解放軍能通過那樣險惡的地形,都在呼呼大睡,我們僅僅用了10分鐘就解決了戰鬥。戰鬥結束後有的兵都還在搖晃,手扶著石頭,說是翻山時的那股子勁兒還沒過去,有種隨時要掉下深淵的感覺。 他說,那場仗打完後,敵軍為首的那個代本(代本註釋:藏軍的建制單位,相當於一個團)渾身哆嗦地直喊饒命。我叫他坐下,給他講了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他還是驚魂不定,說你們離得那麼遠,怎麼來得那麼快?我說我們是飛來的,我們是神兵天將。那個代本真的信了。後來我把騾馬行李還給他,叫他回家去。他一步三回頭,生怕我反悔。我就拿出煙抽上,他這才放心地走了。我沒騙他,我們確實是飛來的。你想想,那麼大的風雪,衣襟若沒紮好,風都能撕碎它。我們還一溜小跑著,那不是飛是什麼。 他說。 他不停地說。 我發現只要一說到打仗他就特別會說,眸子閃閃發光,神采飛揚,表達很流暢。也許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淌吧。我還發現他一說起他的兵就像換了一個人,語氣充滿溫情。好像那些兵,他們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兄弟。我想這個人還是很重情的,只是不善於表達。 那天我們在山上走了很久,大部分時間是他在說打仗的事。應該說,我們在一起也是愉快的,而且他的經歷讓我感到新奇和尊敬,有著很濃的傳奇色彩。就像看、那樣的小人書。但沒有那種讓人心跳的感覺。他像個兄長,像個大哥,惟獨不像他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不過,分手的時候,卻出現了一點兒意外。 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也許人的感情在很多時候是游離在自己身體之外的,不受控制的。我怎麼會告訴他那句話呢。 當時他有些含混地說,那個……上次那件事,你還在生我氣嗎。 我明知故問地說,哪件事。 他說,就是書的事?後來我聽你們蘇隊長說了一下你家裡的情況……你母親她,現在有消息嗎。 我搖搖頭。我的心裡已經原諒他了,我想看來他還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 我說,我也不對,我不該和你吵。 他說,我當時可能太急了,有些話沒說明白。你太年輕,我怕你受一些不好的影響,去相信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天堂?有天堂嗎?如果有,那就是我們為之奮鬥的事業,共產主義就是我們的天堂。不說大道理,有一點起碼可以肯定,一切美好的生活都要靠我們自己去創造。若不是自己奮鬥得來的,再好也靠不住。 他的這番話打動了我。我不由得深深點頭。我想,看來他的確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我們說著這些話時,正在一起爬山,我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此情此景在哪裡見過,也是這樣的大山,也是這樣的氛圍,也是我們兩個人。我仔細一想,哦,是那個夢。 我做過的那個夢。我就脫口說,我夢見過和你一起爬山呢。他很意外,說真的嗎?我說是,但爬到一半你就不在了,不知跑哪兒去了。他咧嘴笑笑,好像這件事很有意思。他笑起來表情豐富,是那種滿臉開花的笑,那種笑讓人想起不諳人世的孩子。 他笑過之後沒再說什麼,我也轉眼就把它忘了。分手的時候,他在囑咐了我這個那個之後,突然盯牢了我,臉上飛速掠過一絲溫柔,說,下次做夢別再把我弄丟了。 他說得很隨意,我卻愣住了,愣在那裡一直看他走遠。 就是這樣。正是這句話,讓我終於不再把他看成個首長,而是個男人。 其實在後來漫長的婚姻生活中,你們的父親再也沒說過這樣溫情的話了。而且後來我再提起這事時,他完全忘了。那句話對他來說是突如其來的,好像某個精靈鑽進了他的體內。他畢竟是個不善於表達兒女情長的人,骨子裡那一點點柔情,也被戎馬生涯所需要的堅定、剛強、決絕、毅力壓在了感情世界的最底層,若沒有生命中的火山和地震,是不可能為外人所知曉的。 但對我來說,卻永遠無法忘記。就像一塊乾裂的土地,它會把落在上面的點點滴滴的水分都深深地吸進去。一旦水分充沛,它便成了一塊活過來的大地,即便沒有種子,也能長出新芽來。 而且,我有理由知足地對自己說,我遭遇了他情感深處惟一的那一次地震。 即使如此,我們的交往依然是淡淡的,或者說形式大於內容。有時候我在工作之餘也會想起他,但我想起他的時候,多半是想起他的那些英勇的士兵,還有他的那些傳奇經歷。它們是我經歷中所沒有的。 我們一起工作的幾個女兵,包括我們師機關的其他人,都知道我和你們的父親已經有了那樣一層不是我自覺自願的關係。他們甚至拿它來開玩笑了。但我自己,卻遠不如人們想的那樣。我的心裡完全沒有進入戀愛的感覺,一點也沒有。有的只是一種無奈,一種不知所措。 我和他的心還離得很遠。 再說從地理位置上講,我們也相距很遠。在我們駐地和他們團部中間,也就是說,在昌都和嘎瑪之間,隔著一架大雪山。我只有一點感覺,就是在雪山的那一邊,有個人與我有某種聯繫。那是一種你不得不去承擔但卻惱人的聯繫。 直到幾個月後,那個雪夜的出現。 那個雪夜讓我走向了你們的父親,那個雪夜讓我放棄了所有的猶豫和徬徨。 我終於要講到那座雪山了。 我知道翻越它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我必須翻越。如果說40多年前我翻越它時經歷了巨大的痛苦,現在翻越它所要承受的,仍是痛苦。 它的名字叫恰巴山。恰巴山不僅有著極高的海拔,還有著龐大的身軀,整架大山綿延120公里,其間有7座峰。 這座大山將我們阻隔。 直到我翻越了那架大山,並在山上經歷了那樣一個雪夜之後,這種阻隔,我是說心的阻隔,才被夷為平地。 轉眼到了3月。即使是在昌都這樣的地方,春天的氣息也日漸濃了起來。 有一天我學了藏語回來,見小馮正在房間裡等我。他說1號有東西給我。我吃驚地發現,那東西不再是牛肉乾茶磚之類,而是一束野花。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可以說那束新鮮水淋的野花擊中了我。畢竟對一個女孩子來說,花比食物更可愛。尤其在那個時候,我們的生活非常清苦,沒有一絲色彩。所以一看到花,我不禁怦然心動。 我甚至一下子覺得他有些可愛了。 小馮見我那麼高興,很興奮,馬上跑出去找了個空罐頭盒,裝上水。我把野花小心地插進去,放在床頭,沒事兒的時候我就盯著它看。 其實那花一點兒也不漂亮。花朵非常小,顏色也不鮮豔。但卻很生動。陽光從窗外湧進,簇擁著野花,有種如夢如幻的感覺,就像不願面對現實的我。 蘇隊長見了嘖嘖地說,怎麼樣,我說歐團長不錯吧?我們老王就從來沒幹過這種事。吳非則又是羨慕又是驚訝地說,他在哪兒采的?我們那位說想給我採一束花,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一點兒花的影子都沒有。我說,那當然,這是從雪山那邊採過來的。吳菲說,是嗎,這花還翻過了大雪山? 吳菲說這話時我腦子裡閃過一念,是啊,這花在路上這麼多天,居然還這麼鮮活。但我沒來得及往下細想,人就被吳菲拉出去了,她說要和我聊天。那時候她正處於興奮狀態,組織科長給她介紹的對像是政治部副主任,我們師出了名的大才子。 她心裡早就對他有好感了,組織上一介紹她就欣然同意了。兩個人一拍即合,非常恩愛,讓我很羨慕。她常常給我講他們在一起的事。我想人家那才叫浪漫呢。吳菲告訴我,他們已經準備結婚了。吳菲說你呢,你到底怎麼想?我搖搖頭,說,我能怎麼想?一點念頭也沒有。反正我不想結婚。 儘管如此,為了那束花,我還是主動給你們的父親寫了封信。我用剛剛學來的一點藏語寫到:你帶給我的“梅朵”(花)收到了,吐其其(謝謝)!祝你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他沒有回信。 野花一天天枯萎了,我心裡感情卻依然鮮活。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件東西不在世上了,但卻在你的心里活起來。 到了4月初,事情終於被向前推了一步。對我來說,似乎來得早了些,但對你們的父親來說,也許已經等得太久。這個時候距我們的認識,或者說距組織的介紹,已過去3個月了。 4月初組織科長找我談話,說打算把我調到團裡去工作,就是你們的父親那個團,組織科長說那邊開展群眾工作,需要一個女同志,問我是否願意。 我當然明白組織上這樣調動的意思。本來我用不著考慮,服從組織安排就是了。 可是因為有你們的父親的事,我對這個做法就產生了抵觸情緒。我覺得他們有些勉強我。我對科長說,為什麼不把蘇隊長調過去?她可以和王政委團聚。科長說這個你放心,組織上會考慮的。我沒話說了,但我還在下意識地抵抗著,我說我想考慮一下。 組織科長居然沒生氣,他說那你就考慮考慮吧。 我怎麼考慮?我沒法考慮。我只能服從組織安排。可是我心裡彆扭。 應該說到了這個時候,阻止我向你們的父親走近的已不是遠去辛醫生了,而是一種情緒。我知道即使沒有辛醫生的存在,沒有我心裡對他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我也不願意自己這樣被迫地和誰結婚。 我推說自己的收音工作還沒交接,打馬草的任務還沒完成,一天天地把調動的事情拖著。組織科長說,你交接完工作後馬上告訴我,我好讓團裡來接你。 一星期後,小馮又來了。這回他送了文件後沒有馬上走,他說如果我辦好調動了,他就和我一起走。我催他先走,我說我的工作還沒安排好呢。可是他就是不走,他說他等我。也不知是你們的父親有過交待,還是他自己鬼心眼多,總之他就在我們文工隊住下來了。 那時候我們的糧食極度匱乏,每個人的口食都限得死死的,每人每天4兩,多一兩都沒有。現在突然多了一個吃飯的小伙子,大家都感覺到壓力很大。小毛忍不住問我,雪梅姐你什麼時候到團裡去呀?我感到抱歉。我不能為了個人的事,讓大家為難。 我終於說,馬上走,明天就走。 說出這話的一瞬間,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和難過在我心間瀰漫開來。 這種委屈和難過伴著我上了路,上了恰巴山。 走的頭天夜裡,蘇隊長,吳菲,還有小小的趙月寧,聚在一起為我送行。我把省下來的牛肉乾和酥油全都拿了出來。說全部,也只有很少一點點。我們用那一小塊酥油燒了一點酥油茶,以茶代酒,一起碰了杯。 蘇隊長說,雪梅,我知道你心裡不太痛快。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歐團長會對你很好的,他是個好人。 我想,難道找個丈夫只要是好人就行了嗎?但我沒有說。我不想讓蘇隊長為我操心。她夠難的了,留在甘孜的孩子下落不明,丈夫又不在身邊,還要為我們這些姐妹操心。 吳菲說,你過去以後先工作一段時間,一邊工作一邊了解他,如果確實和不來,再跟組織上說,我相信組織上不會勉強你的。 這話說到我心上了。我正是這樣想的。 小小的趙月寧天真地說,我覺得歐團長特別好,把酥油和牛肉省下來給我們吃。 我笑道,你就知道吃,現在誰要是拿一袋米來娶你,保證娶走。趙月寧孩子氣地說,才不會有這種事呢。現在誰會有一袋米呀,有銀元都買不到。蘇隊長說,雪梅,沒準兒你到了團裡,比在我們這兒要吃得飽些。吳菲笑說,我們那位如果能讓我每天都吃的飽飽的,我今晚就嫁他。 大家笑。我也笑。心裡卻酸酸的。 我不能不承認,蘇隊長的話對我是有效的。我自私地想,說不定他真的會讓我吃的飽飽的。他是1號呀。我一想到這兒肚子就咕咕叫起來,心裡在那一刻竟然好受一些了。 我心裡好受一些還因為我想到了那束花。我想說不定在雪山那邊,真的有許多的花開放著,等著我去看它們。 回想起來,我下決心出發,竟是為了一口糧食——為了在多出一張嘴的時候大家不勻出少得可憐的糧食,為了可能在未知的將來多吃到一點糧食,這事拿到今天來說,真是不可思議。同時,在那樣飢餓、艱苦、嚴峻的日子裡,我還在渴望浪漫,真的很奢侈,很不實際。可是這是事實。儘管我把自己弄得像個假小子,可是在那套寬大的軍裝裡,在皮帶緊緊扎著的懷裡,在空得只剩下兩層皮,常常因為缺食而疼得發慌的年輕的胃之上,依然有一顆少女的心。 這顆心懷著委屈,懷著戒備,也懷著期待,踏上了路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馮,還有師部通訊員小周一起上路了。 分手的時候,很少哭的吳菲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頭撲在我的肩上,鹹鹹的淚水蹭得我一臉都是。我除了緊緊地抱住她,說不出話來。我明白她的心情,她一定又想起玉蓉了。我也想她,我的身上一直帶著她那5封沒有寄出去的信。我要讓把它們帶到拉薩去,找到郵局,寄出去。一想到我們從重慶一起出來的四個好朋友,都一一地分開了,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我不願意離開她們,捨不得離開她們,她們是我患難與共的姐妹。自從踏上高原,踏上這通往天堂的漫漫旅程,我們一起走過了那麼多的險山惡水,走過了那麼多個日日夜夜,我們已經有共同的生命經歷,有了共同的擔憂和牽掛。 蘇隊長安慰吳菲說,現在分手是暫時的,等以後進軍到了拉薩,我們還會在一起的。吳菲孩子似的問,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蘇隊長點點頭,她微笑著,有些神往地說,我們要在拉薩長期住下來,用我們的雙手建設一個新西藏。那時我就把虎子接進來,讓他在拉薩上學唸書。你們也成了家,我們就是鄰居。 吳菲終於破啼為笑。 我上了馬,揮手向蘇隊長告別,向吳菲滿臉是淚的笑容告別。 我們一行3人,我,團裡的通訊員小馮,還有師部的通訊員小周,一起上了路。 小周是去送文件。本來那些文件是可以叫小馮帶到團裡的,但組織科長不放心我們兩個人,特意叫小周和我們一起走。 我們騎著馬,馬上馱著我們的口糧,還有睡覺用的雨布和被子。在甘孜時我學會了騎馬,為了學騎馬,我把兩個大腿根都磨破了,現在總算是派上了用場,雖然騎得不算好,但行軍沒有問題。我身上背著挎包,裡面除了一個本子,還有一雙我用自己捻的羊毛給他織的襪子。自從到了藏區,組織上就要求我們每個人都學會捻毛線織襪子。我想他送了我牛肉乾和茶葉,特別是那束野花,我也沒有什麼好送他的,我就送他一雙襪子吧。 最初的路還比較輕鬆。我們不緊不慢地走了三天后,到達了中途站拉達。 這三天的路程平平淡淡。我是說比起後面所經歷的,這三天幾乎不值一提。我們日出上路,日落宿營。兩個戰士很單純,總是心無禁忌地守護著我。我也盡可能像個大人似地照顧他們。我比他們大。雖然大不了多少。 他們叫我白同志。 從拉達出發,我們就要翻越恰巴山了。 拉達兵站的同志告訴我,翻越恰巴山可得有思想準備,它比一般的雪山都難走,就是爬上了山也得在山上跋涉很久,而且山上氣候變化無常。據說連當地的藏族人都怕它幾分。 恰巴在藏語裡的意思,就是冰。這是座冰山。 我聽了仍沒往心裡去。因為在進軍西藏的途中,也就是從川西到甘孜,從甘孜到昌都的千里路途上,我們已經翻越了無數的雪山,我覺得自己能行。我從小就喜歡爬山,我在山里有回家的感覺。那一路上我不僅自己翻過了一座座雪山,還經常幫助別的體弱的同志。所以無論拉達兵站的同志怎麼講恰巴山的艱難,我都沒當回事。我只是笑笑。我在心裡想,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直到後來,直到那個雪夜之後,我才知道,我真不該輕視那座山。 不該輕視任何一座山。 第二天一早,我們出發了,向恰巴山進發。 上路的時候天氣很晴朗,這使我們的心情為之一振。只要一翻過山,我們就到底目的地了。從直線距離說,剩下的只是小部分路程。 很快我們就上了山。山不是突然出現的,它緩緩地,將它的手臂伸到我們面前,讓我們在不知覺中攀援而上。起初樹木不少,而且樹上還有猴子,活潑調皮的猴子見我們走近,一個個呲牙咧嘴地沖我們亂叫,還蹦來蹦去地打鬧,好像排練了許久,終於來了看客。小馮和小周立即暴露出他們男孩子的天性,跳下馬去逗猴子。小馮攆著一隻猴子跑得沒了影,我叫了半天才把他叫回來。小馮興奮地說,他要是能抓到一隻猴子就好了,可以養來做伴。小周說他才不呢,他要是抓到猴子就燒來吃。 他好久沒吃到肉了。我說猴王準會來找你算賬的。 我們三個人說說笑笑,繼續往山上行進。 那天是4月19日。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是16日從昌都出發的。 如果在內地,4月已是花紅柳綠的季節,已是南風徐徐的季節,已是踏春的季節。 但在西藏,在恰巴山,4月卻是一個危險的季節。氣候欲暖未暖,雪山欲化未化。一切都處在動靜之間,隱含著巨大的危機。 不過當時我對它還一無所知,由於無知而輕鬆。我一邊走一邊想,恰巴山並不像人們說得那麼可怕嘛,和我們進藏途中遇到的那些雪山差不多嘛。 我毫無防備地朝山上走,我已經看見山口了。其實那山口只是眾多山口中的一個,我卻以為它是最高處。一路上沒見到一個行人,也沒再見到動物,很靜。除了馬蹄踩在雪地裡的聲音,就是雪團偶爾從樹上跌落下來的噗噗聲。路面的雪不算深,馬走得比較輕快。我坐在馬上開始走神,想自己的心事。我想我到團里後該怎麼開展工作呢?就我一個女同志會不會有不方便?還有,該怎麼和你們的父親相處?如果他提出馬上結婚該我怎麼辦? 我想我要告訴他,我來是為了工作的。 當然,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這些考慮完全是多餘的。 好不容易走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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