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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我在天堂等你 裘山山 17091 2018-03-18
木蘭望著父親,有一剎那生出幻覺:父親睜開了眼睛,依次看了看他們幾個孩子後,不解地詢問母親,他們怎麼都不去上班。 父親如果睜開眼睛,木蘭相信,肯定會這樣問的。 但父親安靜地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從上午倒下去之後,他就一直這麼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似的。父親倒下去時,母親就在旁邊。母親正在看著報紙,聽見對面的沙發上傳來輕輕的鼾聲,就放下報紙看了一眼。她看見的是父親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她有些不解地說,這老頭,怎麼說睡就睡了?她讓公務員幫她一起把父親扶到床上,蓋好了被子,然後掩上門走開了。 中午木蘭回到家,聽說父親一上午都在睡覺,腦袋“嗡”地一下,意識到事情不妙。她連忙跑去看,她在過道上差點兒踢倒了垃圾桶,她衝到了父親的床前,發現父親已處於深度昏迷。腦溢血。

木蘭一邊通知人趕緊把父親送到醫院,一邊迅速地給大哥及弟妹們打電話。憑著醫生的職業敏感,她知道不趕緊讓他們來的話,他們很有可能就見不著父親了。 母親見木蘭跑來跑去,還是不相信父親出了問題。她跟在木蘭的身後說,不要緊吧?他昨天晚上沒睡好,今天早上又一早起來了,肯定是太困了……木蘭顧不上和母親多解釋,跟著救護車去了醫院。她心裡有些後悔,平時沒給母親說一聲,高血壓患者突然睡過去並且打鼾決不是好事。要是母親知道,早些送醫院或許還有救。可現在。 恐怕一切都已經晚了。 問題是,父親從沒給過他們這種信息,儘管他有高血壓,可從沒發作過,一直都是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一點緩衝也沒有。 送到醫院後,手術器械還沒準備好,父親就停止了呼吸。而大哥他們一個都還沒有趕到,只有木蘭一個人守在父親身邊。父親的呼吸幾乎是和他的鼾聲同時停止的。木蘭眼見心臟監視器上那根起伏的線漸漸拉直了,自己的心跳好像也隨之被拉直了。她木然地站在那兒,大腦一片空白。

有一根神經跳起來提醒她:你得挺住。母親還在外面。 母親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見木蘭從搶救室走出來,連忙迎上去問,你爸醒了沒有。 木蘭搖搖頭。母親抓住木蘭的胳膊說,他不會有事的,對不對?木蘭扶住母親的肩膀說,媽,你要堅強點兒,我爸他……已經走了。 母親呆怔地望著她,好像無法相信。木蘭就扶著她走進搶救室。一位護士正將一襲白床單蓋在父親的身上。木蘭走過去將床單掀開一些,露出父親的臉。母親走上前看了一眼,轉頭不解地對木蘭說,他不是正睡著嗎。 父親的表情實在是和睡覺沒有什麼區別。 木蘭說不出話來。 這時,大哥木軍和妹妹木槿、木棉,小弟木鑫他們匆匆趕來了,大嫂曉西和妹夫小金也趕來了。他們推門而入,一看見木蘭的表情,就知道來晚了。他們全都呆在那兒,事情實在是太突然了,他們和母親一樣無法接受。木槿和木棉一頭撲在父親的身上,孩子似的大聲叫著爸爸,淚如雨下。大哥哽咽著,走到一邊去,一遍遍地用頭撞著牆,木鑫呆怔著,兩眼發直。他們誰也沒想到,父親會這樣離開他們。就在昨天晚上,父親還聲如洪鐘,還拍桌子發火,還威嚴如山。

可現在,父親安靜地躺在那兒,悄無聲息。曾經高大魁梧的身材在短短幾十分鐘的時間裡變得又瘦又小。 但威嚴依然。 木蘭覺得這似乎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按平時的習慣,她週五去過父母那兒了,週六是不會再去的。可是周六早上醒來,她總覺得不對勁兒,坐在那兒看書心裡慌慌的,她就跑回來了。結果她成了惟一一個給父親送終的子女。她心裡既覺得欣慰又覺得淒涼。父親如果知道他今天要走的話,肯定會把6個孩子,還有4個孫子孫女,包括他那個在西藏當兵的大孫子小峰全都招回來的。他愛他們每一個人。他離開的時候會和他們告別的。 木蘭知道這一點。儘管她總是裝做不知道。 木蘭感到一種深深的自責。她明白父親的病情發作和昨晚的生氣動怒有很大關係。儘管父親不是因為她動怒,但她作為大女兒,作為醫生,卻沒能很好地提醒和製止弟妹。她因為自己的心情而忽視了父母的心情,這將是她永遠無法彌補的歉疚。

自己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變得如此冷漠。 眼淚不知何時盈滿了眼眶,木蘭固執地不讓它們流出來。一個聲音在提醒她,母親。你得照顧母親,不能再讓母親倒下了。 母親依然在父親的床邊坐著,呆怔著。 母親有些異常。 木蘭不知該怎麼辦。如果母親昏倒了,她知道如何作臨床處置,如果母親嚎啕痛哭,她可以陪著母親一起哭。可母親像平時那樣坐在那兒,沒有任何表情,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護士和兩個護工走進來,準備將父親的遺體搬到擔架床上,推到太平間去。母親堅決不讓。她說,你們幹嗎?誰允許你們這樣做的。 木蘭把母親攔住,說,媽,別這樣,爸已經去世了。 母親說,不可能。他不可能說走就走。 母親擋在床前不讓人碰父親。這時,幹休所的領導和軍區老幹辦的人都趕來了,不知所措地看著。木蘭又難過又尷尬,平日里母親是個十分得體的女人,從不給領導添麻煩。木蘭小聲說:媽,您別這樣。大家都在這兒呢。

母親就是不動。她把父親的一隻手拿起來,握在自己手中,好像那樣就是一個證明,證明她是對的,他沒有死。醫生走過來,讓母親簽署父親死亡時間的證明,母親也沒任何反應。 木蘭只好接過來簽了。她清楚地記得那個時間:15點07分。 幹休所的汪所長走過來握住母親的手說,阿姨,您別太難過了。母親仍不動。她甚至沒有抬頭看汪所長一眼。平日里她見到汪所長,總是高興地叫一聲“小老鄉”。他們同是重慶人,他們的關係一直很融洽。 汪所長望望木蘭,對這一情形不知所措。 木蘭只好叫大哥了。大哥走過來,扶住母親的肩膀。很多時候,大哥一言不發,也勝過他們幾個對母親的影響力。但大哥自己也悲痛萬分,失去了控制。那麼大一個漢子,就伏在母親的肩膀上痛哭起來。

父親的手從母親的手中滑脫出來,耷拉在床沿上。他們的手一輩子都沒有分開過,現在終於分開了。 大哥的哭聲讓母親終於明白了什麼,她孩子似的回頭問木蘭,你爸他真的去了。 木蘭點點頭,母親的話讓她在一瞬間淚如雨下。但母親依然無淚。 父親終於被推走了。 大哥和弟妹們簇擁著躺在平板車上的父親一起往外走,哭聲和喊聲立即讓整條走廊流成了河。木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追上去融進這條河裡,她和大哥一樣伏在父親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心中所有的悲痛傾瀉而出。 房間裡只剩下母親。 母親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床邊,一動不動。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對於這一天,我早有思想準備。我一點兒不意外,我知道你們的父親他遲早會離開我的,或者說,我遲早會離開他的。從四十多年前我離家參軍起,我就對這一生可能發生的事做好了思想準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一切的一切也就該我自己承受。

我常常想,我的這一生是如此匆忙,似乎還來不及回味,就要結束了。還在很多年前我就想到了這一點。結束。我想這一輩子就這麼結束了嗎?再一想,結束就結束吧,眾多的生命不都是這樣平平常常度過,不都是這樣悄無聲息結束的嗎?我為什麼不可以呢?你們的父親說得更簡單,他說我們這幾十年都是白賺來活的,如果我那次在甘孜掉下橋去就沒有今天了,如果他那次突發性闌尾炎沒及時做手術,也沒今天了。 你們不知道嗎。 那年你們的父親執行一項重要任務,騎著馬帶了一個分隊的人在邊境上跋涉了好幾天。 出發的時候他就覺得肚子有些疼,但他向來是喜歡硬撐的。他就一直忍著。警衛員見他臉色不好,就問他哪兒不舒服,他說沒事。再問他他就發火了。後來警衛員發現他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的汗,天還冷著呢。他知道情況不妙,就悄悄告訴了隨隊醫生。醫生走上前問,首長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你們的父親還是說沒事,要了一支煙來抽。剛抽一口,就從馬上跌下來了,砸得地下揚起一陣灰塵。他已經完全撐不住了。

那個醫生一診斷就確定為急性闌尾炎。回到駐地再開刀肯定來不及了。他就指揮大家在避風處搭了個臨時帳篷,然後燒一堆火,幹開了。沒有麻藥,沒有止血鉗,沒有縫合線。手術刀也沒有,用的是你們父親的一把軍刀,在火上燎了燎,算是消了毒。你們父親這個人就是命硬,那麼一個荒涼野地,那麼一個四面透風的帳篷,還睡在地下,就把手術做了,事後居然也沒有感染,傷口長得好好的。 那個醫生把滴著血的闌尾拿給他看,說首長你看,再晚一會兒就該穿孔了。 你們父親不知道什麼穿孔不穿孔的,他只是覺得把那個東西拿掉,他就不再疼了。他很滿意,就把那把軍刀送給了醫生。那個醫生姓辛。叫辛明。我那次掉下橋差點兒送命的事,也和他有關,應該說他是我和你們父親的救命恩人。

不不,我不能這麼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我得從頭說起,否則就無法理清我的思緒。現在我的腦子像一團亂麻,我得找到那個頭,從頭說起。我剛才想說的是,我們都是死過的人,能活到今天,能養下你們這麼多孩子,已經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了。所以對於這一天,對於你們父親的離去,我有思想準備,我不意外。 我只是感到難過。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你們的父親。一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你們都不理解他,甚至有些怨恨他。當然,這不能全怪你們。你們的父親對我說,他不需要理解。 可是我需要,我不想讓他帶著那麼多的埋怨離開這個世界,尤其不該帶著你們這些孩子的埋怨,他是多麼愛你們啊。而且對你們這些孩子,他盡到了父親的責任。 我想有些事情,該讓你們知道了。或者說,這個家的許多往事,應該告訴你們了。

可是從哪裡說起呢。 過去木槿總是說,媽什麼也不對我們說,好多事我們都是從別人嘴裡知道的。是的,我很少對你們說起過去的事。我不說是因為我害怕,我拿不准你們會怎麼看。我害怕自己的過去被你們用詫異的目光注視。或者說,我希望被你們理解。由於這種希望而害怕。可是現在,我忽然覺得沒必要害怕了。我想,只要你們的父親和我自己,對我們的過去是珍惜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太久太久了,我是說我和你們的父親,比時間顯示的更為長久。 我們簡簡單單地開了頭,就往下過起來,直到今天。所以想起來我還是有點兒生他的氣。他怎麼能說走就走了呢?他又沒病倒,怎麼能說睡過去就睡過去呢?如果他病倒了,我在醫院守上他一年半載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太突然了。 我知道他喜歡搞突襲,那是他打仗養成的習慣。他第一次來見我時找不到話說,就給我講他帶部隊打昌都的事,講他們怎麼連夜翻過雪山突然迂迴到了敵人背面,出其不意地堵住了敵人的退路。講得眉飛色舞,像個孩子。當時我心裡就有些感動了。本來我有些煩他。為什麼煩?那時我們女兵被組織上一個個地介紹給老幹部,都不大情願。我們在背後嘀咕說,老幹部可敬可佩不可愛。可組織上一方面說婚姻大事由我們自己定,一方面又總是給我們做說服動員工作,直至我們點頭為止。 尤其是我,那個時候心裡已經有人了,就更不願意了。 雖然我們之間,我是說我和那個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我們連手都沒有握過,真的。可是我們的心裡互相裝著對方,互相喜歡對方。這是可以肯定的。我這麼說你們不會嘲笑我吧。 可以說,那個人是我這輩子惟一動過心的人。但是,我最終卻嫁給了你們的父親…… 木蘭攙扶著母親下了車。 戶外的陽光讓木蘭看出母親的眼神有些散。木蘭想,中午的驚嚇和下午的守候,一定讓母親的精神疲憊已極。回到家後鬆弛下來,母親也許能睡上一覺。 她真怕母親病倒。 母親到老都沒有發胖,瘦小的身子讓木蘭一覽無餘。木蘭覺得父親太不了解自己。當她攙扶母親時,立即就感覺到了她和母親之間的那種永不消失的隔膜。即使在這種情形下,她仍無法和母親親密無間。這種感覺讓木蘭悲哀不已。小時候她從八一校回家,看見木槿在母親懷裡撒嬌,一點兒也不嫉妒。她覺得那是別人的事。父親這時候往往愛說,木蘭,你也過去親親媽媽吧。她不敢違抗父親,就走過去,勉強在母親的臉上親一下,然後很快退到一邊去,她覺得心裡彆扭。 這種彆扭一直殘留到今天。 好在母親毫無察覺,她順從地讓木蘭攙扶著,進了家門。 木蘭把她扶到樓上的臥室裡,讓她躺下,然後給她蓋了床毯子。母親繼續呆怔著,沒有木蘭所期待的鬆弛下來的跡象。好像她隨時準備著站起來,去追剛剛走開的父親。木蘭只好在母親身邊坐下。母親神色憔悴,鬆弛的皮膚已沒有光澤,記錄著一生的滄桑。 差不多從懂事以後,木蘭就認定自己不是母親親生的。但她究竟是誰生的,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家,她一直不明白。有一年從部隊探親回家,她下決心開口問父親。她想父親也許比較理智,會告訴她實情的。哪知父親一听就笑了,說,傻丫頭,誰說你不是我們親生的?木蘭反問道,那為什麼我和木槿只差半歲? (其實還有一句她沒問出口,那就是為什麼木槿和你們那麼親?)一問這個,父親就不說話了,悶悶地抽著煙,最後說,反正你和木槿,還有你哥你弟,都是我和你媽的孩子。我和你媽一共有你們6個孩子。 木蘭覺得父親是欲蓋彌彰,明擺著的事。但從那次談話以後,從來不利用職權的父親,卻利用職權將她從西藏調了出來。木蘭後來細想了一下,除了小時候父母把她丟到保育院、而把比她年長5歲的哥哥帶在身邊這件事讓她不滿外,其他她都說不出什麼。 木蘭不好意思再去追究這事了。她想,也許自己和父母之間有些隔閡,是自己的性格造成的。而妹妹木槿天生就是個感情充沛也善於表達的女孩子,喜歡撒嬌,喜歡趴在父親的肩上給他梳頭,還喜歡挽著母親的胳膊散步。這些都讓父母開心。自己呢?自己連丈夫的胳膊都很少挽,更不要說父母了。自己天生就是個不會表達感情的人。難怪父親說自己理性,父親只是說得好聽些罷了,其實他是想說自己心腸比較硬。不像木槿,天生溫柔多情。 但是母親呢?木蘭總覺得母親也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女人。木蘭從沒見過她為什麼事大喜,也沒見過她為什麼事大悲,她總是平平靜靜地對待發生的一切。應該說,自己和母親還是有幾分相像的。 母親現在這個樣子,她也不十分意外。 母親呆呆地盯著牆壁,那上面有一張大大的全家合影。她順著母親的目光,也去看全家照。這張照片是5年前照的,後來這個家再也沒有到齊過。照片上的母親很安詳,無所用心的樣子。只要父親在,母親總是無所用心的樣子。 家裡靜悄悄的。窗外吹進來的風帶著初冬的寒意。木蘭走過去,關上了窗戶。 父親就這麼走了嗎?少了父親,這個家一下子顯得空空蕩盪。平日里父親高大的身材和響亮的聲音讓這個家很充實。木蘭覺得難以接受,太突然了。儘管父親和她打過招呼,儘管她是個醫生,她仍覺得太突然了。也許這種事情,任何時候發生都顯得太早太快,沒有合適的時候。雖然理智上她明白人終有一死,但感情上,卻總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永遠活在世間。 母親一聲不響地躺著,大睜著眼睛。房間裡靜得能聽見母親的喘息。她們母女二人這麼單獨坐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木蘭有些不適應。她想說點兒什麼,卻找不出話來。 木蘭從沒見母親哭過。相反,她倒見父親流過淚。那是她小時候,母親生小弟得了產後症,情況很糟,醫生讓父親做好思想準備。那天木蘭偶然回家,就看見父親一個人站在門後的角落裡垂淚。儘管家裡一個人也沒有,父親還是躲到了門後。當然,她當時並不知道父親在流淚,是事後才判斷出的。 後來木槿說,媽,你住院的時候我爸都哭了。母親笑笑說,我不信。 但母親的眼神分明是信的,母親從不在他們孩子麵前流露出對父親的感情。相反,父親倒是常常表現出對母親的關愛。父親有時會慈愛地看著母親說,你看你自己還像個孩子,怎麼就成了媽媽。 電話突然響了,嚇了木蘭一跳。她掩上母親的房門,急忙去接電話。 是大弟木凱從拉薩打來的。木凱上來就說,爸怎麼樣了。 木蘭不知如何回答,沉默著。中午她給木凱打電話時,他們團剛剛從野外訓練回來,但沒找到木凱。她只是讓值班員轉告木凱,父親病重入院。說心裡話,她真希望木凱馬上回來,再見父親一面。她知道他是父親心裡最看重的孩子。可木凱是團長,眼下已近年底。同為軍人的木蘭深知,這種時候,作為部隊主官是很難離開崗位的。 木蘭的沉默讓木凱明白了實情。他喃喃道:怎麼會……那麼快。 木蘭拿著電話,眼淚流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木凱艱澀地說,那媽呢,媽怎麼樣。 木蘭不得不說出實情:媽的情況不好。到現在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哭,只是發呆。我真害怕她有什麼。 木凱在電話那頭簡短地說,我去買票。 木蘭說,你能請下假嗎。 木凱停頓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 木蘭彷彿已經看見了木凱臉上的淚水。他一定低著頭匆匆穿過營區。空曠的營區一定沐浴在午後依然耀眼的陽光裡。風卻是冰涼的。冬天的陽光無法溫暖那麼遼闊的風,尤其是風要躲開陽光的時候。木蘭知道這一切。 在我年輕的心裡,也曾有過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也曾有過那種滋味兒悠長的思念,我把它們當做愛。我想那的確是一種愛。但我卻沒能嫁給我最初所愛的人,那個在我心裡住了很久的人。你們以為我從來不懂戀愛,從來沒有愛的感覺,你們錯了。 關於他,我從來沒跟你們的父親說過。因為我知道這會讓你們父親傷心的,不管是年輕的時候告訴他,還是年老的時候再告訴他,都會讓他傷心,因為他心裡從來沒有過別人。所以我下決心把這事永遠埋在心裡,爛在心裡。他去世的時候,我很難過,無人可說,那時我真想對你們的父親說說。可我還是忍住了,我不想傷害你們的父親,永遠不想。在這個世界上,你們的父親是惟一一個最了解我的人,惟一一個最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的人。我從沒瞞過他什麼,我的一切對他都是敞開的。 這個人是個例外。 如果沒有這個例外該多好。 可就是有了。 感情的事真難以說清,所以我對木槿提出離婚的事能夠理解,雖然我並不贊同她那樣做。 正如對木凱原來的媳婦,我雖然生氣,也對她有幾分同情。她讓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曾經長時間地獨自一人帶著孩子過日子,見不到你們的父親,沒有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我挺過來了,她沒挺過來。我們畢竟是不同時代的女人,用現在的話說,我們那個時代,是沒有個人空間的時代。但我們也是有著七情六欲的人哪。 有時候連我自己也奇怪,我是說回想起往事的時候,我不明白我們是怎麼經受住那一切的?就是這樣,在事情過去了許久之後,我依然沒弄明白。也許根本沒必要去弄明白。人的一生要經歷多少事啊,把每一件事都弄明白顯然是不現實的,也是沒有必要的。 可是這件事我卻忽然明白了。我是說我和你們父親之間。 過去我一直以為我不愛他,我只是為他盡一個妻子的義務而已。我嫁給他,是不想讓組織為難,我為他生孩子,養孩子,操持家務,是不想讓他影響工作。我盡心照顧他,是覺得他是革命功臣,應該受到照顧。至於說到感情,我還是那句話,任何人相處那麼長時間都會有感情的。用我們老家的話說,一塊石頭在手上捏久了也會滋潤的,何況是人。有一次我們倆為孩子的事爭吵了起來,吵得很厲害。看著他火冒三丈的樣子,我就想,我怎麼會嫁給他。 嫁給這麼一個火爆爆的武夫?而沒有嫁給那個讓我心動的知書達理的軍醫?真的,結婚很長時間後,我都認為我不愛你們的父親。我只是對他好而已。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現在你們的父親去了,再也不會為這種事感到難過和痛苦了,我想我可以把這一切都說出來了。它們在我心裡埋得太久了,壓得我難受。 但是要說清楚這些事,又是多麼困難。它們就像水草一樣糾纏在一起,你要把它從中間清理出來,就必須撈起所有的水草。 讓我從頭說好嗎?你們慢慢地聽我從頭說好嗎? 木蘭看著母親發呆的樣子,看著悲痛難抑的大哥和小弟,忽然想起去年的某個時候,父親和她的一次談話。父親難道有預感嗎。 父親當時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手裡捧著一個大果珍瓶子改做的茶杯。他主動招呼木蘭和他一起坐坐。木蘭有些受寵若驚,就搬了張藤椅,在父親對面坐下。 院子裡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樹,樹杈剪碎了午後的陽光,灑在父親的臉上,令父親的臉有些斑駁陸離,比平日里多了幾分慈祥,也多了幾分滄桑。平日里父親的臉膛總是紅紅的,雖然木蘭知道那是高血壓所致,但她還是喜歡看到父親紅光滿面的樣子。父親的眼睛也總是明亮明亮的,從無陰翳,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十分威嚴。 父親說,木蘭啊,我看幾姊妹裡,你是最理性的一個了。是不是因為你當醫生啊?木蘭不知父親要說什麼,有些緊張。父親說你別緊張,我是覺得,你最像你媽。其他那幾個都像我。老大犟,認准一個死理不變。老三任性,那是被我慣的。老四呢,好衝動,一激動起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老五喜歡耍小心眼兒。老六,這個老六總是長不大。只有你,爸覺得還比較懂事。你這丫頭雖然有時候過於敏感,但總的來說,說話辦事比他們有理性。 木蘭沒想到父親這麼看好自己,心裡有幾分感動。儘管父親說起其他幾姊妹的缺點樂呵呵的,跟誇獎一樣。但畢竟,父親認為她是幾個孩子當中最理性的,對一個大家庭的家長來說,那等於是說她是最可靠的。父親說她的理性像母親,這點讓她覺得好笑。父親總愛把她和母親拉在一起。他明知她和母親……但她還是懂事地說,爸,您要跟我談什麼事嗎?父親笑道,說你敏感你果然敏感,你怎麼知道我要跟你談事呢?木蘭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親打開瓶子喝了一大口水,說,你知道,我已經是快八十的人了,上次體檢又查出些個毛病。沒準兒哪天就不行了……木蘭連忙說,爸,你想到哪兒去了。你身體這麼好,不會有事的。父親說,這話就不像醫生說的了。我又不是神,興人家那麼多毛病就不興我有?這一身的零件已經用了七八十年了,該壞的壞了,該生鏽的生鏽了,很正常嘛。木蘭說,人和人不一樣的,有些人的零件就是特別耐用。你就屬於耐用的那種。 父親慈祥地一笑,說,剛剛夸你理性,你又不理性了。 木蘭笑笑,聽父親說下去。不知怎麼,她特別地害怕面對這種事情。儘管當了20多年的醫生,已經見慣了生老病死,但她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家裡。 父親說,如果哪天我走了,你們幾個孩子倒沒什麼,我就是有些不放心你媽。 木蘭有幾分意外地望著父親。 父親說,你媽那個人,別看平時大大咧咧的,但心裡擔著很多事,很重情。我怕她到時候受不了,會出什麼事。 木蘭心生詫異。一是父親如此牽掛母親,二是父親對母親的看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平時他們幾個孩子都覺得母親是個很堅強的女人,什麼事情都不能打垮她。關於這一點,木蘭兒時有許多記憶。在他們幾個孩子看來,母親從來不是個溫柔多情的女人,也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的話語和動作都讓人覺得生硬。他們認為那是因為母親參加革命太早的原因,性格已被鍛造得像鋼鐵一樣。難道她在父親面前是另外的樣子嗎。 父親說,希望到那時候你多陪陪她,不要讓她一個人待著。特別是開始的幾天,她肯定不習慣。你要告訴她,我不過是先走一步,我會在那邊等她的。 木蘭點點頭,起初的一點意外已變成感動。她望著父親,父親此時的眼神讓她感到陌生,也讓她感到難過。父親真的老了。從來都是高大威風、無所畏懼的父親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頭。那一瞬間她有一種擁抱父親的衝動,像通常她在影視劇裡看到的那樣。但她一動沒動,仍平靜地坐在那兒。在他們家裡,從小到大,沒人這麼做。她連母親都不曾擁抱過。 她不習慣與家人肌膚之親。 父親又說,我這一輩子,沒什麼遺憾的,你母親一直陪著我。可惜我不能陪她一輩子了。 老太太本來就比老頭子活得長,她還比我年輕十來歲,她很吃虧的。父親說到這兒笑起來,笑容裡有些調皮的樣子。 父親大概不習慣於表達這麼溫柔的感情,轉了話題說,你也要好好地待小陳。父親仍叫她的丈夫小陳。父親說,夫妻之間能有什麼大不了的矛盾呢?主流是好的就行了。誰沒個缺點?木蘭,我這兒給你提個要求,不許和小陳離婚。 木蘭不知所措,只好點頭。雖然她已經和小陳分居半年多了。但父親的話在這個家裡從來都是必須執行的指示。木蘭已習慣點頭接受他說的一切。木蘭知道父親最不能容忍他的子女離婚。雖然木凱離婚是媳婦提出的,但父親仍覺得跟打了敗仗一樣。木蘭和丈夫不和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了,木蘭從不敢讓父親知道。但父親顯然已有所察覺。小陳很久沒上門和老丈人下象棋了。 談話到最後,父親從房間裡拿出一個大信袋慎重地交給木蘭。信袋裡似乎裝著本子之類的東西。信封口已被很仔細地封好了。父親說,這裡面裝著我寫給你媽的一封信,算是遺囑吧,另外一個相冊,你媽原來跟我要我沒給她,她老嘀咕。都留給她吧。不過你現在不要給,等到了“那一天”再說。父親說到這兒狡黠地笑笑,好像很為自己的預謀得意。 木蘭接過來,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除了鄭重地點頭,她說不出其他的話。她想不出,父親為什麼要做這件事?難道像父親這樣無所畏懼的人,也會對命運無奈嗎。 從那次談話後,木蘭就開始注意父親的身體。可一段時間下來,什麼也沒發現。父親一如既往地早起早睡,喜歡活動;一如既往地聲如洪鐘,笑聲朗朗。沒有任何不對勁兒的地方。 血壓高是老毛病了,他也一直在吃降壓藥。木蘭想,父親這樣一個吃了一輩子苦的人能有這樣好的身體,真是上蒼有眼。 慢慢地,木蘭的神經又鬆弛下來。她把父親交給她的那個信封鎖到抽屜裡,又陷到自己的煩心事中。 沒想到父親卻來了個突然襲擊。 這就是父親的風格。木蘭想,喜歡乾脆利落,不喜歡拖泥帶水。 路過父親的辦公室,門開著。木蘭就走了進去。 在這個家裡,一直有一個房間是父親的辦公室。儘管退下來以後父親再也不用辦什麼公了,但他仍挑了一個最寬大的房間佈置成辦公室的樣子。中間是一張大大的書桌,上面鋪著綠色的軍用毛毯。父親常俯在上面寫些什麼。一面牆是兩排書架,裡面放的大多是軍事方面的書籍,戰史,回憶錄。其中有幾排全是西藏方面的,西藏歷史,近代史,宗教文化,外國人到西藏的探險經歷。最醒目的是西藏軍區自己編輯出版的三本《世界屋脊風雲錄》。那裡面有好幾篇父親的回憶文章。惟一一本帶文學色彩的書,還是木槿給他買的,西藏女作家馬麗華的《走過西藏》。 另一面牆上,非常醒目地掛著一張很大的西藏地圖,地圖上星星點點,作著一些只有父親自己才能看懂的符號。當然,有一種符號木蘭能看懂,那是用紅筆劃的小五星,一共有五顆,分別是大哥、她、木凱、木棉和大哥的兒子小峰先後在西藏當兵的地方。 有風穿進房間。木蘭走過去關窗戶。從窗口望出去,她忽然看見了父親。父親提著一袋垃圾往院門口走去。提著垃圾的父親依然昂首挺胸,氣宇軒昂,邁著穩重的步伐。背影如同有著白色峰頂的雪山。這就是父親。無論做什麼,無論手上提的是槍還是垃圾袋,他的威風都不會倒,一輩子挺拔堅強。 淚水模糊了木蘭的眼睛,父親消失了。她關上窗戶。一張紙從書桌上飄落到地上,她撿起來看,發現上面寫著幾個字,是父親的字跡。 說吧,說吧,把一切都說出來吧。 母親說,要把過去的事告訴他們。那都是些什麼事呢?木蘭懷著期待,也許那其中就有她渴望解開的謎底。 母親很少說起往事。至少很少對她說起往事。有時候母親過去的戰友來了,老阿姨們和母親坐在一起聊天,就會說起過去的事。但在木蘭的記憶裡,她們說的總是開心的事,因為她們常常笑得滿臉是淚,你笑我,我笑你,好像過去的歲月是那麼快樂,沒有憂傷也沒有煩惱。但在孩子們面前,母親卻不大說起過去。也許有父親在,母親不需要他們聆聽?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 我說的是50年前,年輕得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就在那一年,我邁出了自己這一生最重要的一步:去西藏。如果不去西藏,我的一生完全會是另外的樣子,就不會遇見你們的父親,就不會有你們。 那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呢。 當我出發去西藏時,絲毫沒想到以後,沒想到我的一生會是這樣的。當然,誰也不可能想像出自己的一生是什麼樣的。我的眼前閃耀著光芒,我奔著光芒而去。 那年我18歲。 現在一閉上眼,我就能看見年輕時的自己。 我看見自己走在路上,背著行裝。我和我的姐妹們,我們都是一樣的裝束,一樣的神情。 我看見了我們的隊長蘇玉英,她背著孩子,使勁兒揮手叫我們快些跟上,好像她背上背的不是孩子而是背包。我看見了趙月寧,像個小小少年,那時候她是我們隊伍中最小的,出發時才13歲。圓圓的臉上稚氣未脫,但眼裡卻有一種一般少年所不具有的堅強神情。我還看見了我的同學劉毓蓉和吳菲,看見吳菲瞪著眼憋著氣使勁兒去頂犛牛……哦,犛牛,我也看見了你們,你們披著長長的神秘的黑毛,瞪著圓圓的銅鈴般的大眼,你們跟著我們跋山涉水,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你們現在還好嗎。 我看見我走在路上,目光明朗,心境明朗。我一直朝前走,從家裡走到軍政大學,從軍政大學走到十八軍,然後隨著十八軍的大部隊一起,浩浩蕩盪地走到西藏。 我們的隊伍真是浩浩蕩盪。 我們的心情也浩浩蕩盪。 我們唱道—— 我們是從哪兒出發的。 是從四川眉山。 我當然不會忘記,那是個誕生了中國三個大文豪的美麗小城。我們的進藏大軍就在三蘇公園裡召開了誓師大會,然後浩浩蕩盪出發了。我們30多個女兵組成了一支運輸隊,年齡最小的13歲,最大的也不過22歲。我們都是些剛出校門不久的女學生。我們趕著從未見過的龐大的犛牛群,馱著前線急需的物資和糧食,和大部隊一起跨越萬水千山,忍飢挨餓,風餐露宿,從甘孜走到昌都,又從昌都走到了拉薩,行程3000裡,歷時一年零兩個月。 我把頭髮剪得短短的,不讓它成為累贅。我用一根粗糙的皮帶扎在腰間,為的是讓自己空空大大的棉衣不透風。儘管已經18歲了,但我的身體仍未發育,又瘦又小,胸脯也是平的。 大概是長期營養不良的原因。我把頭髮全部塞在帽子裡,看上去就更像個男孩子了。惟有唱歌和笑的時候,才能暴露出我作為一個女孩子的特徵。那時的我,臉龐和心都純淨得像高原的月亮一樣。這是我們蘇隊長說的。 我一邊走,一邊趕著犛牛。犛牛的身上馱著部隊急需的糧食和物資。生活艱辛,路途漫漫,犛牛們不堪忍受,常常鬧情緒。它們一鬧情緒就停蹄不走了,我只好耐心地哄它們,甚至是推著它們走。 我從不鬧情緒。我喜歡笑。這並不是因為我的日子比犛牛舒服,而是因為我心裡揣著火一樣的理想。我就是為著這個理想偷偷離家的。即使每天吃的是稀粥,睡的是帳篷,人們也總能聽見我的笑聲,我的笑聲很特別,總是一串一串飛出來的。隊長蘇玉英說,一聽這孩子的笑聲,就知道她還什麼苦頭都沒吃過。 當時我不知道她說的苦頭是什麼,我以為就是生活上的苦。我不願讓自己顯出女學生的幼稚和嬌氣,就拼命做事,受苦受累,我以為那樣就會顯得成熟起來。的確,比起在學校的時候,我已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但我還是喜歡笑。 我快樂地笑著,一步步向西藏走去。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開始了哭泣。 大哥和妹妹弟弟們從醫院回來了。 木軍看見木蘭就問,媽呢。 木蘭說在樓上躺著呢。 木軍鬆口氣,說,讓她睡會兒吧。 從大哥的神情看,他似乎平靜多了。木蘭心裡踏實一些,就說,哥,我想先回家去一下。 木軍有些詫異。 木蘭就把父親生前和她的那次談話對大哥簡單說了一下。她說她得把那個大信封拿過來,給母親。大哥看上去有些意外。的確,這樣的事,父親照理是應該交待給他的,卻交待給了妹妹。木蘭也覺得有些蹊蹺,她解釋說,也可能是因為我當時正好在家吧。大哥說,你看過裡面的東西嗎?木蘭搖搖頭,她不願違背父親。那是父親留給母親的。大哥說,那你快去吧。 木蘭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其實木蘭想回家,還有個重要原因。她想獨自一人待一會兒,或者乾脆說,她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她不願在大哥和弟妹們面前流淚。 可沒想到,丈夫竟在家裡。 木蘭很是意外。她沒有這個思想準備。以往丈夫總是夜半才回來,回來就進自己的房間。 雖然他們還沒到完全不說話的地步,但至少是完全沒有交流了。木蘭進門一看見他,淚水就毫無防備地流了下來。丈夫有些吃驚,說你怎麼了?本來木蘭已經想好不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丈夫的。不告訴丈夫並不是怕丈夫難過,而是想證明自己完全能離得開他,不用他也能把一切災難都扛過去。反正他對她,還有她的家,早就無所謂了,他這個女婿早就名存實亡了。 但不知怎麼回事,真的見到了丈夫,木蘭一下子撐不住了,滿腦子全是淚水,每一個器官都是淚水。在母親面前,在哥哥弟弟妹妹面前,她始終是堅強的。現在她卻感覺到自己的堅強已經見底,她撐不住了。淚水將她的大堤徹底泡垮了。在丈夫驚詫的目光中,木蘭一頭撲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丈夫在遲疑了幾秒鐘後,坐在了她身邊,將她從床上扶起來,拉進自己的懷裡。也許是她的反常讓他感到了害怕。他拍著她的背說,快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木蘭嚎啕著,說不出一句話。洶湧的淚水傾瀉而出,毫無理性地沖垮了她和丈夫之間的陌生、距離、怨艾……丈夫的懷抱在那一刻重新變得溫暖。 木蘭終於對丈夫說,我爸,我爸他去世了。 丈夫驚愕不已。對一個冷峻的外科醫生來說,這個消息仍過於突然。他說怎麼回事?是意外事故嗎?木蘭說,腦溢血。丈夫不再說話,他當然明白腦溢血的後果。他撫著木蘭的後背說:真是怪,我今天就是有一種異常的感覺,所以提前回來了。而且我還把路路叫到我媽那兒去了。 木蘭聽了有些感動。這麼說他們夫妻之間還有心靈感應。 半小時後,木蘭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的木蘭立即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了尷尬和後悔。她起身洗了把臉,恢復成原先的樣子。她對丈夫說,我是回來安排路路的,馬上還要去,家裡事情很多。我媽的情況也不好。 丈夫說,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木蘭想說不用了,但終於沒說出口。 丈夫馬上開車去了。 她打開書櫃,找到了那個大信袋。她把它抱在懷裡,好像抱著父親的囑託。也許這個信袋能幫母親恢復正常,她覺得心情比剛才放鬆了一些,是不是因為她把那些淚水倒出去了。 淚水應該是身體裡最沉重的東西吧。 木蘭回到父母家,將信袋交給母親,說,這是爸讓我交給你的。 母親接過來,竟然很平靜,似乎知道這回事。她慢慢打開信袋,一個紅皮本子掉了出來,很舊很舊,紅色幾乎成了棕色。上面印著“進軍西藏”四個字。木蘭有些意外,父親不是說是個舊相冊嗎?怎麼是個本子?這種本子母親也有。他們當年進軍西藏時,每人都發了一本。 一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從本子裡掉了出來,母親把信拿在手上,沒有打開。木蘭想了想,悄悄退出房間,掩上了門。 木蘭走下樓,見兄妹們都呆呆地坐在客廳裡,除了繚繞的煙霧,沒有一點兒聲音。大哥他們幾個男人悶悶地抽著煙,連平時從不抽煙的丈夫也點了一支。木槿和木棉仍在低聲哭泣。 尤其是木槿,看得出她的悲傷已到了極點。她的尚未離婚的丈夫鄭義也來了,坐在她的對面,不時地抬頭看她一眼。大嫂曉西一邊勸她,一邊也落著淚。 木蘭能夠理解他們每一個人的心情,儘管他們兄妹之間平時並不密切。她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都被深深的自責和內疚折磨著。特別是木槿,不僅僅是因為父親最疼愛她,昨晚的會畢竟是因她而開啊。當她氣沖沖地離去時,肯定不會想到那是與父親的永別。如果知道,任父親怎樣發火怎樣罵她,她也不會說一個字啊。可現在,一切都無法補救了。這樣深的自責和痛苦,實在是讓人難以承受。 木蘭走過去,摟住木槿的肩膀,想給她一些安慰。她的手剛放上去,木槿的哭聲就控制不住地爆發了出來。她一頭趴在木蘭的肩膀上痛哭道:姐你罵我吧,是我不好,我把爸給氣走了。爸,我對不起你!爸,是我害了你呀。 木槿的哭聲裡,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木蘭頓時被這樣的痛擊得流出眼淚來。 木鑫悶悶地說:三姐你別這樣,是我不好,是我把爸氣成那樣的。 木棉也哽咽地說,還有我,我太沒出息了,總是給爸添麻煩。 木軍嘶啞地說,你們別說了,如果有什麼過錯,都該我承擔,我是大哥。 木蘭聽見大哥的聲音嚇了一跳,怎麼像個老人在說話?她抬起頭來看著大哥,大哥竟在那一刻蒼老了許多許多。 不不,我不是從眉山出發的。我糊塗了,我應該是從重慶北碚,從我故鄉那個美麗的小城,從我家裡,從母親的身邊出發的。 1949年,我應該從1949年講起。那一年我從一個女學生,變成為一個女軍人。 我把自己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聯繫在了一起,我把自己和西藏連在了一起。 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這麼多。我只是覺得火熱的生活在召喚我,比起學校循規蹈矩的生活來,軍隊的生活更令我嚮往,女兵的形像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為了參軍我從家裡偷跑了出來,連個字條都沒有留給母親。 那是個冬天的早上。 那個早上有霧。 重慶的冬天總是這樣,大霧瀰漫。霧中帶著濃濃的水汽,一頭扎進霧中的我,很快就濕了頭髮。不過即使等到中午霧散了,你也很難見到太陽,重慶就是這樣的。夏天也很難見到太陽。其實太陽是出來了的,是掛在天上的,但它被厚厚的雲層擋住了。太陽也生氣,它總被重慶人誤解。重慶人說,今天又沒得太陽。它一生氣就更加努力地發射熱量,把個重慶整成了火爐。 雖然我知道重慶的太陽是被誤解了,但我看不到它時,依然會抱怨。有時候我有一種感覺,我是因為想看見太陽,才離開重慶跑到西藏去的。難道人們不會因為一個簡單的原因採取一個巨大的行動嗎?尤其是女人。我在一篇文章中讀到過,有個女人,總夢想著看見大片大片的葵花,她為這個夢想漸漸地白了頭髮。她就對她的丈夫說,我太想去看葵花了,太想看看那種一望無際的花海了。丈夫聽了只是笑笑。也許他覺得她不過是說說而已,他不必當真。她又對她的一個朋友說了,這個朋友立即說,我帶你去看,我知道哪裡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葵花。這個女人聽到這樣的回答,就落下淚來。為這個,她離開了她的丈夫,和那位朋友一起走了,他們看葵花去了。 這樣的事情我能理解。 當然,沒有人告訴我西藏的太陽比重慶的明亮,沒有人告訴我西藏的太陽任什麼也遮擋不住。我不是因為太陽才離開重慶的。那時的我不在乎太陽,我自己就是太陽,我快樂,明亮,熱情洋溢。剛才那樣說,只是一種說法而已。人們往往喜歡在事情過去之後給它一個詩意的解釋。 如實地說,我是為了革命離開重慶的。 或者說,我是被革命熱潮吸引而離開重慶的。 木蘭協助大哥,把弟妹們叫到一起準備開會。 6個兄弟姊妹,加上各自的配偶,十幾個人,把客廳坐得滿滿的。木蘭的丈夫陳郡和來了,木槿的丈夫鄭義也來了,連木鑫的女友小周都來了。大家都面色淒淒,低垂著頭。 木蘭看著大哥,有些憂慮地說,大哥,你可要挺住。 木軍點點頭,長舒一口氣說,我沒事,你放心。 木蘭知道,木軍雖是大哥,但因為長期不和弟妹們在一起,一直沒有做兄長的感覺。還是這幾年,父親母親有什麼事常常愛和他商量,他的當兄長的感覺才明顯起來。現在,不管他是什麼感覺,他都必須像個兄長的樣子了。他看著弟妹,深吸一口煙說,咱們開個會吧。 木軍話一說出口,木蘭就驚了一下:大哥的語氣和聲音,怎麼那麼像父親啊。 木軍說,在開會之前我想先說一點,在爸的後事沒辦完之前,我們都不要再提自己的事了,尤其不要再提那些讓他傷心讓他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們沒能讓他滿意,死後我們總該讓他安息了。 木蘭不知大哥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她,曉西,還有木鑫和木棉,都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但這種時候,他們除了點頭,不可能有任何別的表示。 木軍開始說自己對辦後事的一些想法。雖然有乾休所的領導張羅,但他們作為子女,肯定要參與意見並具體操辦的,其中包括通知父母親的老戰友,在家中佈置靈堂等。 木蘭補充說,還有,要照顧好母親。母親現在的情況不好,咱們得輪流值班,隨時陪著她。停了一下她又說,這其實也是爸的意思。 大家有些不明白。木蘭沒有解釋。 忽然,木鑫開口說,大哥,我今天晚上能不能離開一下?我有點急事需要處理。 木軍皺眉頭說,有那麼急嗎。 木鑫點點頭。這時木棉也吞吞吐吐地說,大哥,我今晚……也有點兒事。 木蘭冷冷道:你們都挺忙啊,連這樣的晚上都不能待在家裡。 木棉看木蘭一眼,說,那好吧,我……不去了。 木軍想了想,平靜地說,去吧,你們都去吧。處理完了早些回來。 木蘭心裡很難過。不管平時怎麼樣,眼下父親已經去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的原因去的,弟妹們竟然還忙著自己的事。父親如果在天有靈,會怎麼想。 忽然,她聽見木槿叫了一聲媽。一抬頭,母親竟然站在客廳門口。她不知道母親是何時下樓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木蘭盯著母親的臉,想看出點什麼。但母親的神色很平靜,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連頭髮都一絲不亂,梳理得整整齊齊。她想,母親是不是糊塗了?忘了昨天發生的事了。 母親很自然地走過來,在她通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坐下。她平靜地看了看所有的孩子,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說:你們看,昨晚你爸叫你們回來開會,你們只回來了9個,今天他走了,你們倒回來了11個。 木槿哽咽地叫了一聲,媽。 木蘭不安地望著母親。 母親的聲音異常平靜:你們不用難過,也不用負疚,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了。你們的父親沒有生你們的氣,他愛你們。雖然你們一直覺得他脾氣古怪,他不近人情,但我知道,他是多麼愛你們。要說生氣,他也是生我的氣。我沒能很好地理解他,我總想在他和你們之間作溝通,作調和,但我不知道那是沒用的。我應該理解他,站在他一邊,可直到他離開我,我都沒做好。我本該是最理解他的人啊。 木蘭和弟妹們都惶惶地看著母親。 母親說,你們不用那樣看著我,我沒事。我什麼事沒經歷過?你們的父親不是第一個離開我的親人了。當初老大死了不到一年,老二又死了,我不是也挺過來了嗎?我生了6個孩子有3個沒能養活,我不是也挺過來了嗎?你們放心,我不會垮,不會垮。 木蘭目瞪口呆,看著大哥。大哥也目瞪口呆。他們這兩個老大老二不都好好地在這兒嗎。 他們6個孩子不都好好地活著嗎?難道母親真的傷心過度以至神誌不清了。 屋裡的氣氛怪怪的,有點兒沉悶。大家都有一種在夢裡的感覺。 木蘭打破沉寂說,媽,我陪你上樓休息去吧。 母親擺了一下手說,不,我不想休息。我有話要對你們說。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們。 母親依然平靜得出奇。 木蘭忽然想起她在父親書房裡見到的那個字條,似乎有些明白什麼了。她在心裡默默地說:說吧,母親,把一切都說出來吧。我想知道。我們都想知道。 母親像是聽見了木蘭心底的話,朝木蘭頷首微笑道:木蘭,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疑團,我也知道這疑團起自何處。 木蘭一驚,有些害怕地望著母親。 母親說,過去的40多年裡,我一直不願去解開它,或者說不能解開——雖然我知道那對你很重要。我總以為能靠我的努力,或者靠歲月的流逝讓它自行消散。但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在這樣一個疑團的面前是多麼無力,我不知道時間這個醫生能治好那麼多的創傷,卻無法醫治你心裡的創傷。你的眼神告訴我,那個疑團經過了這麼多年,依然存在於你心底,並且越發地堅硬,將你的心和我的心都硌出了血。 木蘭心底一陣驚悸,她沒料到母親會如此清楚地了解她的心思,她想大喊一聲媽,別說了,我不想知道!可她的聲音一點兒也沒發出來。她就像一尊塑像似的呆立在那兒,但一股讓她渾身戰栗的寒氣卻從心底升上來,瀰漫在全身。 母親繼續說,木蘭,我想對你說一句對不起。 40多年了,媽一直讓你受著這樣的委屈。 但我也要告訴你,讓這個疑團存在至今,是我和你父親兩個人做出的決定。 40多年前,我們曾在西藏高原的一個雪夜里約定,永遠不讓孩子們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世,永遠讓他們像親兄妹一樣生活在一起。為此我向你的父親做出了承諾,我答應永遠守口如瓶。 但現在,你父親他去了,他沒有做到向我許下的諾言。他當初對我說,永遠不離開我,永遠不讓我傷心難過。可現在他卻突然走了,丟下我一個人。一向好端端的人,一覺睡下去就再也不起來了。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你父親一去,所有的往事在剎那間全部壓到了我的身上。那麼深遠的往事,那麼沉重的承諾,那麼尖利的真相……我有些承受不住了。 讓我把一切都說出來吧,孩子們,讓我把那些埋在心底幾十年的秘密打開吧,讓我帶著你們一起踏進回憶的河流吧。讓我慢慢地說,從容地說,讓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你們。要知道,這些往事在我的心裡已經堆積得太久了,說出它們是我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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