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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1376 2018-03-18
經過認真的思索後,胡小梅決定做一件大事:她要把馬春光和自己一塊調走,離開這個地方,到一個新的單位去。她早就知道,馬春光在石家莊的父母親身體不好,尤其是他母親,經常生病住院,而又沒人照顧,恐怕他做夢都想調回石家莊。 馬春光這個人萬事不求人,憑他個人的能力,他是永遠調不回家門口的。胡小梅也是在石家莊長大的,按說他們是老鄉,一塊調回家門口,那是再好不過了。她想給他一個驚喜。從哪個方面來說,這都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其實,當兵不久,她母親就曾考慮把她調回到石家莊,調到北京也行,離家近,又是首都,因為她不願意走,才一直沒調成。現在,她願意走,她的父母親也為此高興。 核計好之後,胡小梅開始秘密行動。她給母親打電話,談了打算,並且說,不是她一個,而是兩個人!母親多少知道一些馬春光的事情,胡小梅以前沒少念叨過,既然女兒願意,當父母的就不過多干涉了。

胡小梅提出來,她和馬春光必須到大單位去,而且是要害部門,邊邊角角的小單位,不行!還要抓緊辦,一個月內最好辦成,免得夜長夢多。母親來電話和她商量了幾個單位,最後確定,雙雙調到河北省軍區機關,胡小梅到政治部宣傳處當乾事,馬春光到司令部作戰處當參謀。 這是最好的安排了。 果然一個月後,母親就把事情辦妥了,調令直接寄到了她的手上。她把調令揣好,打電話到偵察連,說有緊急情況,把馬春光約到營區外面馬春光愛去的沙丘旁。馬春光磨磨蹭蹭過了好半天才露面,她興沖衝迎上去,笑而不語。馬春光說,你怎麼神秘兮兮的,到底想幹啥。她說,我給你送東西來了。馬春光不明白,東西?啥東西?她逗他說,你猜猜。馬春光不感興趣,根本不去猜,說我怎麼能猜到。

胡小梅就把兩張表格拿出來,遞給馬春光:“你看看吧。” 馬春光愣了:“調令?” 胡小梅喜滋滋地:“是啊!沒想到吧?” 馬春光苦笑一下,表情急劇變化片刻,又平靜了。他把調令遞給胡小梅。 胡小梅說:“馬春光,你笑啥?不好嗎?” 馬春光說:“胡小梅,我這麼個大活人,不能說走就走啊,想把我調走,你總得問問我吧?” 胡小梅不解地望著他:“春光,多少人想走走不了啊,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不行嗎?” 馬春光愣了很長時間,似乎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他找個地方坐下,胡小梅也挨著他坐下。他說:“你看,當年我上山下鄉,算是被城市趕出來了,到了草原,然後又到了這兒,我早習慣了,可能過不慣城里人的生活了,我不留戀城市,真的!”

胡小梅趕緊說:“那,要不我讓家裡重新辦,我們到內蒙大草原去,好不好?對,就到你的草原去!” 馬春光搖頭:“胡小梅,我哪兒都不想去了,謝謝你的好意,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怕傷你,不想說出口,今天,我不說不行了。” 胡小梅站起來,緊張地望著他。 馬春光也站起來,不敢看她的眼睛:“胡小梅,我說這話你別生氣……我們兩個在一塊,不合適……我心裡想的是……是方敏。真是對不起了,胡小梅,請你原諒……” 胡小梅眼淚突然滾滾流下。 馬春光遞給他手絹,她推開了:“馬春光,今天你終於把心裡話說出來了。我也知道,你心裡沒我,可我心裡一直裝著你,長這麼大,我沒愛過別人,只愛你,我以為慢慢就能打動你的心,可還是不行……”

她慢慢地把兩份調令撕碎,丟到沙地上。風吹來,一點一點地,把碎片刮跑了。 她哭泣著,跑遠了。 馬春光一屁股坐在沙丘上。 胡小梅當天就病倒了,不吃不喝。她躺在床上,像是變了個人,有了一種滄桑感,目光冰冷。 連里雖然沒人知道她辦調動的事,但女兵們多多少少猜到了,她是因為馬春光才生病的,誰都看出來了,她的心思全在馬春光身上。上夜班時,女兵們悄悄議論—— “哎,你們知道嗎?胡技師病了。” “什麼病啊?” “相思病!” “嗨,還不都是讓偵察連的那個馬春光給鬧的!” “胡技師也真夠癡情的,看樣子這回病的不輕,瘦了一圈,都快垮掉了。” “你看咱們胡技師要家庭有家庭,要長相有長相,能歌善舞,多才多藝的,到哪兒找啊!可那個馬春光偏偏看不上人家,真要命!”

“我看不是那麼簡單,據說馬春光迷上了別人……” “誰啊?” “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接下來是一陣輕輕的笑聲。 值夜班的方敏走到門口,聽到了女兵們的議論,她皺起眉頭,慢慢離開機房,走到外面,望著燦爛的夜空出神…… 她覺得,她該給馬春光一個說法了,老是這樣拖下去,對誰都不好。 這天中午,方敏看見連部沒人,就鑽進去給馬春光打了個電話,約他傍晚到菜地見面。這可是方敏頭一次約見馬春光,馬春光電話裡很興奮。 吃過晚飯,馬春光就趕去了。幾個連隊的豬圈都重新改造過,和他們當初餵豬時相比,顯得“豪華”了,豬圈的牆上刷著反擊右傾翻案風、批林批孔之類的標語,馬春光覺得這些標語挺沒勁。為了避開飼養員的耳目,方敏中午在電話里特意交待馬春光盡量離豬圈遠一點,反正菜地挺大,不難找到清靜的地方。

馬春光以為自己到的挺早,沒想到方敏比他到的還早。方敏站在一棵棗樹下面,嬌小的身影在晚霞的襯托下,顯得流光溢彩。方敏似乎比以前豐滿了一些,也比以前更耐看了,她是那種需要仔細品味的女人,交往越久,越能發現她身上蘊藏的魅力,她和胡小梅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一個是月亮,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樸素的小花蕾,一個是艷麗的大花朵。相比之下,馬春光更喜歡方敏這種外柔內剛的性格,在方敏面前,他更有一種男人的陽剛之氣…… 馬春光內心懷著柔情和溫暖,走近了方敏。他克制著興奮,卻看到方敏面無表情,並且有意迴避他的目光。他說:“方敏,好久沒見到你了,你好嗎?……” 方敏沒順著他的話,而是說:“馬春光,你知道嗎,胡小梅病了。”

馬春光一愣。 方敏說:“告訴我,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馬春光搖搖頭:“方敏,你約我來,就想說這些嗎?” 方敏點點頭:“馬春光,我想對你說,胡小梅她確實很愛你,我很理解她,也知道有時候,愛情的滋味,並不好受。你不要辜負她……” 馬春光彷彿下了決心,表情凝重:“我心裡的人,不是她,是你!” 方敏固執地搖搖頭:“馬春光,胡小梅多好的條件啊,和她結合,你的前途會光明得多!你以後的路會順利的多!你還有什麼猶豫的……我呢?是個孤兒,長得不漂亮,無才無藝,啥也幫不上你,也許還會拖累你,你不要犯糊塗啊……馬春光,我就想說這些,我走了!” 馬春光完全懵了!方敏約他來,居然就為了說這些絕情的話!

他輕輕呼喊著她,可她已經跑遠了。 馬春光倍感孤獨地坐在菜地的田梗上,他不相信方敏會離他而去,更不相信方敏心裡沒他。憑他的感覺,他知道方敏是喜歡他的,她為什麼要這樣? 馬春光腦袋都快要裂開了。 他想找個機會,再和方敏好好談一次。但是幾天后,偵察連要到東面的大山里搞秋季野外訓練,為期一個月,他不能不去,所以只能回來後再和她談了。 胡小梅站在窗前,憂鬱地望著窗外。她身體上的病基本上好了,心裡的病一直無法痊癒。她把馬春光當成生命中的惟一,馬春光卻視而不見,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了!自從提干之後,不知有多少人打過她的主意,她一律拒絕了,但是,她等來的卻是馬春光無情的拒絕! 她決定探家。回到父母身邊呆一段時間,或許能夠調整一下心態,不然她就要垮了。

她在房間裡收拾東西時,連里的文書劉金鳳推門進來說:“胡技師,樓下有個男的找你。” “不見!”她煩躁地說。提干以後,差不多每天都有男的點名要見她,她煩死了。 劉金鳳走了。幾分鐘後卻又回來了:“胡技師,他說他是邊防五團的,探家路過這裡,非要見你一面。” 胡小梅納悶:“邊防五團的人?我不認識那裡的人啊。” “要不,我再去趕他走。”劉金鳳轉身要走。 胡小梅想了想:“我還是去看看吧。” 她簡單攏了攏頭髮,來到連隊值班室,一名陌生的年輕軍官在裡面。她問道:“這位同志,是你找我嗎?” 年輕軍官急忙說:“是我。我叫於明濤……” 胡小梅打量著他,仍然想不起是誰。 年輕軍官說:“胡小梅同志,你可能不記得我了,可我一直記著你……我就是那個……那個當年給你寫情詩的戰士、師部原來的公務員。”

胡小梅終於想起來了:“你找我,有事嗎?” 於明濤有些不好意思了,臉紅了。他說:“是這樣,我現在在邊防團當排長,回去探家,特意在這兒停一下,只是想見你一面,我沒有別的目的……我知道自己不配、不可能得到你的愛,但我只想了卻一個願望——向自己最初、也是惟一喜歡過的女人說一聲:我仍然記著你!……我的愛,難以改變。就這些。” 胡小梅有些被打動了:“於明濤同志……對不起,那時候我太年輕,有些事情不明白,做得過份了……我願意向你道歉。” 於明濤搖搖頭:“胡小梅,我從來沒有怪過你。能夠再次見到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的愛,也是難以改變。你能理解嗎?”她又想起了馬春光。偵察連這時候已經到一百多里外的山地搞訓練了,不知他還好嗎? 於明濤說:“我能理解!”他向胡小梅莊重地敬禮,“胡小梅同志,再見!” 胡小梅眼圈紅了,她正正規規地還了一個禮。於明濤大步走出值班室,她從窗子裡望著他漸漸走遠…… 於明濤不見了,方敏的身影卻又出現了。方敏從外面進來,與胡小梅飛快地對視一下,急忙低下了頭。胡小梅冷冷地望著她的背影,她怎麼也搞不明白,自己在馬春光的心目中,為什麼就不如方敏?她哪方面都比方敏強啊…… 方敏剛才也是突然地發現,胡小梅憔悴多了。幾天沒見她,她彷彿大病了一場。 胡小梅那麼出色,那麼優秀,她應該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包括理想的愛情。方敏真的不想捲進她和馬春光之間去,方敏感到心累,這樣下去,她或許也會像胡小梅那樣,要垮掉的…… 胡小梅探家期間,大青山通信站又出現過幾次故障。方敏隨即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向上級遞交了“請調報告”,她願意調到大青山去,長期在那兒維護年久失修的線路。 很多人都勸她,不要衝動,這畢竟是大事,多少人想調出來啊,她卻自投羅網!劉越也反對她去,說:“方敏,你不覺得自己,那個決定太倉促嗎?” 方敏搖頭:“劉越,我沒那樣想。我覺得大青山更適合我。我去過一次,就喜歡上那個地方了。” “可是那個地方太艱苦了,你身體這麼弱,受不了怎麼辦?” “別人能行,我也能行,沒事的,劉越。” 劉越嘆口氣:“方敏,你這一走,馬春光會很失落的……” 方敏頓時沉默了。 張桂芳連長和她談心,她提出,希望連里幫她催一下,既然決定了,她想早點過去。張連長打內心裡捨不得她離開,審視著她,說:“方敏,我一直想問你一句,你心裡是不是藏著什麼事情?” 方敏堅決地:“沒有!” 張連長說:“方敏,這樣也好。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挫折,逃避只是一種,是最後的一種。但願你遇到的,不叫挫折……什麼時候想回來,告訴連隊,大家會為你想辦法。” 方敏感動得要哭了:“謝謝你,連長。我會堅持住的,請你放心。” 張連長幫她抻平軍裝的領子:“噢,方敏,順便告訴你,我也要調到師裡去了。” 方敏高興了:“連長,祝賀你高升!” 在等待調走的日子裡,方敏仍在十分投入地勾那隻襯領。其實她勾了拆,拆了又勾,反復過好幾次了,不知是她嫌沒勾好,還是閒得無聊,她總是在和那隻襯領過不去。 到這時候,她也不迴避了,旁若無人地勾織著,雙手靈巧,神情安詳。兩個小女兵湊過來看。兵們都是新面孔了,當年她們那批兵都走了,留下的只有她、劉越和胡小梅。在小女兵面前,她們都是乾部,年齡雖相差不大,但身份完全不同。 一個小女兵問她:“方技師,你這不是給自己勾的吧?” 方敏誠實地回答:“不是給自己。” “那是給誰的?” “給、給一個大哥哥……” “哪裡的大哥哥?”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這個大哥哥,他還會不會來……” 兩個小女兵更是摸不著頭腦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敏織著,織著,眼睛不覺濕潤了…… 調動的手續辦好了。她勾好最後一針,把潔白的襯領拿在手裡,不知怎麼辦好。晚上,她一個人默默地收拾東西,隱約傳來女兵們在俱樂部唱歌的聲音。她又把那隻襯領拿在手裡,久久地端詳著。最後,她狠了狠心,走到門後,把它丟到廢紙簍裡。 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劉越後來把那隻襯領撿到了。劉越仔細地把它夾在一本書裡,鎖進床頭櫃。它就這樣變成了一件珍貴的紀念品。 臨走的頭一天晚上,劉越手裡拿著個布包,進到方敏宿舍。劉越打開布包,裡面是一條嶄新的毛褲,是機器織的。劉越說,這是媽媽剛給她郵來的,市面上買不到。她讓方敏拿上。 方敏不要。劉越堅決地說:“拿上,那邊冷,夜裡值班時穿。” 方敏眼睛濕潤了,點點頭,接過來:“謝謝你,劉越。從入伍到現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祝愿你幸福!” 二人眼裡含著淚,都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輛拉器材的解放牌老式卡車開到通信連門前,方敏要搭這個便車到大青山去。全連的人都出來了,為方敏送行。女兵們列成兩隊,鼓掌歡送。方敏在張連長、劉越等人陪同下,從她們面前走過。方敏眼裡含著淚,揮手道別:“戰友們,再見!戰友們,再見!……” 一個小女兵動情地說:“方技師,別忘了我們……”她說不下去了,摀住了眼睛。 方敏在上車之前,衝人群敬禮。戰士們“刷刷”地還禮。 方敏跨進駕駛室,開車的老兵發動汽車。汽車在鳴了兩下喇叭之後,駛向營門口。方敏克制著,不讓眼淚落下來。卡車駛過營門口時,值勤的哨兵沖她敬禮,她的眼淚終於沒能克制住,流到了衣襟上…… 卡車經過菜地和飼養場,方敏突然想到什麼,讓司機停一下車。她下來,走到菜地裡,望著不遠處的豬圈,眼前不由閃現出當初餵豬的情形。她深情地望著面前熟悉的景物,耳邊恍惚傳來口琴的曲調,是她最喜歡的搖籃曲…… 離軍營越來越遠了,解放牌汽車孤獨地在荒原上行駛。方敏仍然沉浸在深深的離愁別緒之中……口琴的聲音一直陪伴著她…… 突然,遠處傳來鳥的鳴叫聲。她終於平靜下來,甜甜地笑了。 司機鬆了口氣,也憨憨地跟著笑。汽車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半個多月後,偵察連從外地訓練回來,馬春光往通信連打電話找方敏,接電話的人告訴他,方敏調到大青山了。 馬春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是聽錯了,只到對方掛斷了電話,他才清醒過來。他幾乎是狂奔著出了營門,跑到外面的沙丘上,喘著粗氣登上沙丘的頂部,向著遠方的大路張望。 目力所及,沒有一個人影。頭頂上,有大雁飛過。 他久久地張望。此時夕陽西下,遍地生暉。他的耳邊想起方敏快樂的笑聲,眼前幻化出方敏柔弱飄逸的身影……他心潮起伏,感慨萬千。 笑聲遠去了。身影模糊了。馬春光的眼圈紅了。 他坐下,顫抖著手,從衣兜里摸出口琴,吹奏起來,憂傷而深情的旋律奔湧而出,在遼闊的荒原上流淌…… 那天晚上,他孤零零地坐在沙丘上,一直到天明。 從此以後,他常常一個人來沙丘這兒,向著遠方張望。 有一天晚上,趙海民出來尋找他。趙海民奮力地爬上沙丘,來到馬春光身邊,坐下,馬春光哀哀地說:“……方敏走了,我覺得,她把我的心也帶走了……” 他的鬍子變長了,人彷彿被抽走了筋骨,這個樣子的馬春光,趙海民以前從不曾見過。他陪著他,默默地坐著,許久才說:“春光,聽我說一句,真正的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屬於你的愛情,別人也是搶不走的。退一步講,即便你和你所愛的人,沒有能夠結合,但最起碼曾經在心裡愛過,這就夠了!……” 馬春光搖搖頭,把矛頭對準了他,道:“海民,你的意思是,要學會退縮,對不對?你就是一直退縮的,劉越心裡明明裝著你,你心裡也明明裝著劉越,可你為什麼不大膽去愛?” 趙海民急忙說:“春光,別說我了。” “你退縮,我不會退縮。剛才我想好了,我要去大青山看方敏。” “你去大青山?”趙海民瞪著他。 “是的,我要當面告訴她,我愛她,她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仍然會愛她!再說,那地方很艱苦,她到那兒,我也不放心,總要去看一眼吧?” “春光,你得冷靜一下。” “你不要勸我了,我已經想好了!” 馬春光站起來,走了,把趙海民丟在了身後。 馬春光說走就走,他向連里請假,連長林勇也感到突兀:“二排長,那地方連車都不通,沒有便車,你怎麼去?” 馬春光態度堅決地:“連長,我有辦法!” “要是師直屬隊不批准你外出呢?” 馬春光紅著眼睛:“那我也要走!” 林勇軟下來,和新任指導員陳德康商量一下,想辦法給馬春光請好了假。 次日一大早,起床號還沒響,馬春光就出發了。 從師部到大青山,幾乎沒什麼好路,都是荒原上的礫石路,而且不通車,馬春光決定步行前往。他背著行囊,順著電線桿子,邁著大步往前走。他走過戈壁,翻過高山,涉過河流,穿越荊叢,渴了,就仰起脖子,喝軍用水壺裡的水。水壺乾了,就到低窪地裡灌滿它。餓了,就啃幾口隨身帶的饅頭和鹹菜。累了困了就找個地方睡一覺。他走啊,走啊,離大青山越來越近了…… 前面那一片蒼翠的山巒是不是大青山?有個放羊的兒童告訴他,正是。他笑了,加快腳步往前走…… 五天后,馬春光出現在大青山通信站的門口,值勤的哨兵問他是什麼人時,他都快說不出話了,他的嗓子啞了,嘴唇上起了泡。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讓哨兵弄明白,他是來找方敏的。 方敏從房子裡出來,一下子愣在那裡。顯得蒼老、疲憊、削瘦的馬春光站在大門口,正沖她微笑呢。馬春光滿足地微笑著,望著她。方敏頓時感動了,眼角漸漸湮出淚。 沒有上前,他們只是久久地對望著,對望著…… 方敏把馬春光領進自己的單身宿舍。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方敏逼他脫下鞋子。那雙解放鞋都快散架了,方敏幫他扯下來。他疵牙咧嘴地直吸涼氣,啞著嗓子,沒忘了幽默一句:“這雙壞了,我背包裡還有一雙。” 展現在方敏面前的,是一雙磨出很多血泡的大腳。 方敏心疼地望著那一雙大腳,馬春光沒事似的,笑著。方敏從針線盒裡拿出一根針,試探著,慢慢地挑開一個血泡,血水流出來。馬春光眉頭都不皺一下。 她用棉球仔細地擦拭,鼻子裡酸酸的…… 馬春光在大青山住了七天,住在通信站的客房裡,客房的被褥不干淨,方敏把自己的一床簇新的被子抱過去。夜晚,馬春光擁著散發清香的棉被,彷彿擁抱著方敏,幸福感極其的強烈。 這天的傍晚,二人站在山頂上,腳下就是通信站的小院子。一桿紅旗迎風飄揚。遠處的景色寧靜和諧。 方敏說:“春光,我在這兒很好,你都看到了,條件雖然艱苦一些,但我心里安寧,這也正是我喜歡的環境。你就放心走吧,你是男子漢,啥時候都應該以工作為重。我是真心實意地希望你將來能有出息,為我們這一茬軍人增光!” 馬春光點點頭:“方敏,來了一趟,我就放心了,心裡也踏實了。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 方敏信任地望著他。 這時,通信站的站長和幾個士兵高高興興地從山頂上下來。站長大聲說:“方技師、馬排長!快看,我們捉到兩隻野兔,明天吃紅燒野兔啊!” 人們都笑了。 馬春光走前的晚上,通信站為他餞行,餐桌上,幾樣菜中間,是一大盆冒著熱氣的紅燒野兔肉。沒有杯子,就用大碗喝酒,每個人的碗裡倒上了半碗當地產的烈性白酒,氣味濃郁,清香撲鼻。 通信站站長舉起碗,說:“馬排長,我說兩句吧。方技師在我們這,你就放心吧!我們會把她當寶貝疙瘩供著!歡迎你以後再來,更希望你們將來能早日團聚。來,我們共同舉杯,乾了!” 眾人舉碗相碰,一飲而盡。方敏喝的是汽水,她嗆得直咳嗽。 馬春光和方敏目光相遇,甜美地笑了。 這一次的大青山之行,是馬春光和方敏生命中難以忘懷的事件,就像當年拉練時,馬春光背她過河一樣。 胡小梅回石家莊休假,因為心情鬱悶,身體不適,中間又續了幾次假,冬天過去後,直到1975年的初秋,她才回到部隊。她在家裡一共呆了十個多月。 她原本不想回老部隊了,她的母親幫她聯繫好了上學的事,到北京師範大學當工農兵大學生。手續都辦好了,她卻又變了卦,堅持回到了老部隊。 她還是放不下。 通信連的干部戰士熱情地迎接她回來,就連劉越也是熱情有加。她笑著說:“不好意思了,我在家里呆的時間太長了。” 沒人說她的閒話。人們都覺得,她能夠回來,就很不錯了。多少高乾子弟,說走就走了,說消失就消失了,一點痕跡都不留下。像胡小梅這樣的家庭,她就是想吃天鵝肉,你也得給她弄啊! 回到部隊的第二天,李勝利就來看他了。誰都知道,馬春光和胡小梅的事情徹底結束了,胡小梅待字閨中,李勝利心癢癢了。李勝利思前想後,覺得自己和胡小梅也還是有交情的,胡小梅並沒流露出對他的反感。在胡小梅痛苦的時刻,他如果伸出手去,也許能意外地獲得她的青睞。他已經把馬華忘到腦後了,和胡小梅比,馬華太不值一提了。 李勝利提著一網兜水果罐頭之類的食品,來到通信連門口,他猶豫一下,咬咬牙進去了。在胡小梅宿舍門口,他敲門,胡小梅拉開門,有些吃驚,猶豫著:“李勝利,是你啊,請進來吧。” 李勝利進屋,把東西放下。 胡小梅熱情地說:“請坐吧。” 李勝利聽話地坐下了:“胡小梅,你走了這麼久,回來就好,大夥都很牽掛你……” “我挺好,謝謝你還想著我。” 李勝利有些語無倫次:“胡小梅,前段時間,我可真是為你擔心……你呀,千萬別老想著在一棵樹上吊死……好男人有的是,對不對?眼光要放遠一點……” 胡小梅長長的眼睫毛垂下來:“謝謝,我知道。” 李勝利腦門上沁出了汗珠:“胡小梅,我……我想請你看場電影,陪你散散心,你看好嗎?咱去看《賣花姑娘》!” 胡小梅明白了什麼,笑笑:“李勝利,咱們算是老戰友了,你心裡想的什麼,我都知道了。你不是家裡有未婚妻嗎,叫馬華,對吧?” 李勝利有些不知所措:“那是以前,家裡給定的,我和她幾乎沒來往……只能算是一般的女朋友,不能叫未婚妻……況且她沒文化,我們也沒有共同語言……嗨,我跟你都說不清了……” “李勝利,你來看我,我很感激你。藉這個機會,我也送你一句話吧:好好珍惜你已經擁有的,腳踏實地的去生活,好嗎?” 李勝利支支吾吾。 說話的過程中,胡小梅已經削好了一個蘋果,她遞給李勝利:“給!” 李勝利接過,狠狠地咬了一口。 李勝利在胡小梅那裡碰了個軟釘子,回到宿舍後,有些氣餒。他突然又覺得馬華不錯,馬華對他百依百順,什麼時候也不敢讓他下不來台,這樣的女人有什麼不好?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給馬華寫信了,就點上一支煙,拿出紙和筆,給馬華寫信。但是寫了沒幾句,腦子裡老是出現胡小梅妖豔的面容,弄得他心癢難耐。他怎麼也寫不下去了,於是,煩躁地把信紙揉成團,扔到地上。 黃葉飄零。秋風起了,捲起地上的落葉。這時節,晴天劈雷一般傳來消息:黨中央一舉粉碎了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四人幫”反革命集團! 部隊進入了一級戰備。那幾天,氣氛格外緊張,連續搞了幾次緊急集合。通信連的任務尤其重,上情下達,下情上報,弄得人心裡慌慌的,劉越、胡小梅這些技術骨幹經常加班加點,生怕出一點紕漏。 但是有一天,胡小梅值班時,卻被杜連長、黃指導員叫到了連部!胡小梅這些天一直心神不定,因為有個親戚來電話告訴她,她父親可能有重大問題! 果然,她來到連部後,杜連長、黃指導員異常嚴肅地通知她,連里對部分乾部的工作要做些調整,讓她暫時到後勤協助副連長和司務長搞伙食,從今天起,不要到機房上班了!她倔犟地望著連長、指導員,已經意識到什麼。指導員還想解釋什麼。她打斷她們:“連長,指導員,你們不用說了……” 得知胡小梅突然調離值班室,劉越跑來問情況,杜連長說:“給你透露一下吧,胡小梅的父親與四人幫有牽連,正在接受隔離審查。” 劉越愣怔著:“她爸是她爸,她是她,兩碼事呀!” 杜連長表情嚴峻:“這是上級的指示,我們也知道這樣對待胡小梅不大妥,但目前部隊正處於一級戰備狀態,通信連執行的是保密性很強的工作,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只能讓她暫時離開崗位。她是個黨員,我相信她能理解組織上的決定。” 劉越無言了。 晚上在值班室,一群女兵悄悄議論道—— “哎,這下胡技師家裡完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想到啊。” “聽說她父親這下輕不了。” “就怕胡技師受連累……” “肯定會受牽連的,怪可惜的。” 劉越進來了,她生氣地望著她們,她們趕緊住了口。 劉越板著臉說:“你們聽著,以後,誰也不許再議論這事!”劉越以前不怎麼喜歡胡小梅,但仔細想想,胡小梅除了任性一點,在方敏和馬春光的問題上自私一點外,沒什麼大不了的缺點,她如今一落難,劉越反而覺得怪難過的。 這天,有個女兵把一封信遞給胡小梅,接著就跑開了。胡小梅顫抖著手,撕開信。只有幾個大字:“小梅,以後要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堅強。媽媽。” 她閉上眼睛,但沒有流淚。 當天下午,師保衛科的於科長和一個姓楊的干事來到通信連,告訴杜連長她們,地方組織部門來了信,讓師裡協助調查胡小梅在部隊的情況,請通信連配合一下。 杜連長生氣地說,胡小梅是師裡的文體骨幹,工作一直積極主動,在我們這一貫表現很好,有什麼好調查的! 於科長說,既然人家地方上來了信,例行公事,我們總得給人家回函吧? 杜連長說,那好吧,我們全力配合。怎麼調查? 於科長說,你們連隊幹部先談談,我們再找幾個人談話。先把她的檔案拿過來。 連里佈置,讓每個熟悉胡小梅的女兵寫一份材料。沒想到,全連的女兵都願意提供材料。大家用一個下午時間,每人都寫了好幾頁。拿到連部後,杜連長領著劉越翻看了一遍,發現同志們大都說了些胡小梅的優點。杜連長感慨道:“沒想到胡小梅以前做過這麼多好事,大家都還記著。” 劉越說:“是啊,戰友們不會拋棄她的。” 這時,胡小梅站在了連部門口。 杜連長熱情地說:“小梅,請進來吧。” 胡小梅眼圈紅紅的,說:“連長,這是我的轉業報告,我請求師裡早一點批下來。” 杜連長和劉越都愣了。劉越上前,扶住胡小梅的肩膀:“小梅,你到底怎麼了?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胡小梅搖搖頭:“是的。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先前的那種感覺了……” 劉越急了:“小梅,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是部隊虧待你了嗎?” 胡小梅克制住淚水:“絕不是那個意思!部隊絲毫沒有虧待我!是我自己不願意再呆下去了!我想換個環境……連長,請快點給我個回話。” 杜連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從那天起,胡小梅就不再出房間。本來她和林小燕技師合住,林技師回山東老家生孩子,房間裡就剩她一個人了。傍晚,她久久地坐在窗前。外面,傳來小女兵打羽毛球的聲音,以及她們青春的笑聲。她真羨慕她們啊!當年剛入伍時,她不也是這樣青春勃發嗎? …… 早晨,她站在窗前,晨曦透進窗口,照亮了她。外面,是出操的聲音,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口號聲,哨子聲…… 後來,劉越來到門口敲門:“小梅!小梅!我是劉越,你開一下門好不好?” 屋內,她一動不動。 劉越聲音柔柔的:“小梅,你聽我的,大夥都替你寫證明了,同志們的眼睛是亮的,你不會有事的,開開門,吃點東西,啊?” 屋內,她仍然是一動不動。劉越的聲音多好聽啊!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呢?劉越真是個好姐姐,以前沒和她搞好關係,真後悔啊…… 劉越走了。太陽西斜了。她坐在床頭。窗外的空地上,女兵們在進行拔河比賽,聲音嘈雜,透著喜興。 傍晚,馬春光突然來到她門前敲門。親愛的人啊,你終於來了,可是已經晚了…… “胡小梅,我是馬春光!你開開門啊!” 屋內,她渾身一震。親愛的人啊,你就是不報名字,我也知道是你,你的腳步聲我太熟悉了,可是,以後或許我再也聽不見你的腳步聲了……她愣怔著,猶豫著,仍舊是沒有起身開門。 馬春光的聲音傳進來:“胡小梅,再不開門,我可要踹門了啊!” 胡小梅淚水滾滾而下,她仍然一動不動。 馬春光的聲音:“我到外面沙丘上等你,好嗎?我想跟你好好聊聊,我就在那兒等你了,不見不散。” 說完,馬春光走了。馬春光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她眼如雨下…… 那天晚上,馬春光坐在沙丘上等她,一直等到半夜。他吹起了口琴。月光如水,月亮又大又圓。天快亮了,胡小梅肯定不會來了,馬春光卻仍然坐在沙丘上痴痴地等待她。他在反思,以前對她是不是過於冷淡了? …… 方敏從大青山打來了電話。電話是劉越接的。方敏說,請你一定替我問候一下胡小梅,讓她不要著急,注意身體,千萬別病了。 劉越跑到胡小梅的門前,告訴她,方敏來電話了。胡小梅哽咽著點點頭。她對不起方敏啊!方敏身體那麼柔軟,但方敏內心是堅強的,她哪一點都比不上方敏啊!現在,她只能默默地替方敏祝福,祝福她早日收穫馬春光的愛情…… 李勝利也來了。李勝利來之前,先拿著一把鐮刀來到菜地裡,他面前的韭菜不到一指高。他蹲下,一點點割韭菜。回到食堂後,他把韭菜洗淨,仔細地切碎,打進一個雞蛋,拌好餡,開始包包子。炊事員們不解,他什麼也不說,而且不讓任何人插手,說,你們的手臟,滾一邊去!他一共包了八個包子,把它們放到籠屜裡,他親自燒火,蒸熟後,小心翼翼把它們撿到一個鋁飯盒裡,裝進一個網兜,這才來到通信連。在胡小梅門前,他說:“胡小梅,人是鐵飯是鋼,我給你包了幾個韭菜餡的包子,你肯定愛吃,快起來吃吧,一會就涼了……” 胡小梅躺在床上,仍然沒動。 “胡小梅,我把包子放到你門口了,你一會拿進去,一定要吃,啊?我走了。” 一陣腳步聲遠去。李勝利走了。 那個網兜在門把手上輕輕晃動著。 這天下午,杜連長走到胡小梅門前,輕輕敲門,說:“胡小梅,胡小梅,你的轉業報告批下來了。” 片刻之後,門終於緩緩地打開了。 胡小梅站在門口,她憔悴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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