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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1521 2018-03-18
他們吃飽喝足,回到連隊時,快十點鐘了,已經過了熄燈時間。 李勝利和趙海民、馬春光打個招呼,就往炊事班的宿舍走來。他看到,司務長室的燈亮著,他必須得打個招呼,就哼著小調過來,上前敲門,進入。何司務長還在算賬,從賬本上抬起頭來,關切地問:“回來了?沒問題吧?” 李勝利興奮地告訴司務長,除了化驗一項要等結果外,其它的還算順當,都過關了!化驗估計也沒什麼問題,他當上士前,專門化驗過肝功,一點問題沒有。 見李勝利喜形於色,何司務長合上賬本,提醒道,提干這事,裡面的道道多得很!預提,不等於就能提!身體合格,不等於命令,不到工資揣進兜里那一天,就沒進保險箱!煮熟的鴨子又飛走的情形,不少見!何司務長又說,即使是提干了,也有被擼掉的可能,炮團有個和他一批提干的排長,提干小半年了,和一個女軍官談對象,熱乎上了,可是老家的女朋友突然找到部隊裡來告狀,告他和她發生關係,結果師裡把他給擼了!

李勝利默默點頭,後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 何司務長繼續說道:“提起來的人總是比預提的多,每一批裡,因為名額,因為突然要解決首長身邊的通信員呀,司機呀,警衛員啊,因為其它各種各樣你想不到的原因,到最後,總會有人給涮下來。真到那時候,可就晚了,哭都沒有眼淚了。根據以往的經驗,凡這樣被涮下來的,再翻身可就難了……勝利,我不是嚇唬你,只是想提醒你,可不敢大意了。” 李勝利規規矩矩地:“司務長,我知道了。” 他回到自己房間,回味著司務長的話,一夜沒睡踏實。 第二天開過早飯後,李勝利又和司務長繼續探討,司務長分析道,和趙海民馬春光兩個人比,李勝利並不佔優勢,因為在偵察連,首先考慮的是訓練尖子。

李勝利有點急了:“要說表現,我不比誰差!你看看他們兩個,和通信連的女兵拉拉扯扯,這誰不知道。如果上綱上線,那就是思想作風有問題!” 何司務長說:“都是捕風捉影的事,沒證據,別瞎說。” 李勝利腦袋都大了:“這麼說,三個人裡,如果非要涮掉一個,肯定就是我了?……司務長,你可得幫我。” “勝利呀,能幫的不用你說,可有些事誰也幫不了。” 何司務長有事走了,李勝利呆呆地坐在那裡,一時又沒了主意。 三天后,體檢結果全出來了,他們幾個全部過關。 梁連長、範指導員專門找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三人談了一次話。指導員嚴肅地說:“我和連長今天是書記、副書記,代表支部跟你們三位談談,這也是慣例。其實也沒啥說的,道理你們都懂,核心就一句話,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梁連長補充道:“說白了,到時候真提不了,別哭鼻子,別摞挑子。還有就是這段時間都給我老實點,幾年干過來,都不容易,別最後自己一錘子給砸了!” 趙海民和馬春光面無表情,李勝利感到心窩子疼,像有人拿拳頭使勁捶打他。 李勝利總覺得會有人提不成乾,漸漸就有點神經質了。他核計,正常情況下,三個人裡如果涮掉一個,顯然倒霉的是他!因為趙海民、馬春光是訓練尖子不說,主要的是有劉越、胡小梅做靠山,師裡不能不投鼠忌器,惟一的辦法就是他們兩個之中,有人出了問題! 怎麼辦?他必須得未雨綢繆,提前做好應戰準備。他不想被犧牲掉,他要笑到最後。他沒有退路! 經過幾個不眠之夜後,李勝利把目光盯上了趙海民。他的突破口就在趙海民身上!只要劉越不幫他,他的優勢就少了。怎麼才能讓劉越離開他,惟一的辦法就是從老家丁主任的女兒玉秀那兒做文章,把他和玉秀綁到一塊,劉越就是多餘的了!劉越不僅不會幫他,搞不好還會恨他!如果他不和玉秀好,就會把丁主任惹火了,說不定丁主任會出面懲罰他……

李勝利的思路漸漸清晰了。 在一個風雨之夜,李勝利一連吸過八棵煙卷之後,把房門閂緊,拿出紙和筆,把檯燈的燈光調暗一點,然後捏著一把汗,緊張而又痛苦地給丁主任寫信—— ……丁伯伯,我和海民體檢都過關了,下一步就是外調了。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我們兩個都能提起來。海民既是我的戰友,也是你們家未來的女婿,我在這裡向你,也向玉秀表示祝賀。另外,丁伯伯,請最好快點把海民和玉秀的婚事定下來,我們部隊提了乾就把老家未婚妻蹬掉的事,經常發生…… 山村的早晨,是寧靜的。天剛放亮,趙海民的母親就起床了。自從老頭子死後,家裡靜得很,掉根針都能聽得見。兒子總也不回來,老婆子夜裡總是睡不著,常常半夜半夜地坐著。 她起來後就打掃院子,把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好像隨時迎接兒子回來似的。這天一大早,她剛放下掃帚,柴門“吱啞”一響,丁主任穿著中山裝,推門進來了,進門就哈哈笑:“老嫂子,在忙啥呀?”

趙母做夢都想不到主任會來她家,趕緊搬來凳子,又去倒茶,試探著問:“他丁叔,有啥事?” “大喜事呀,我的老嫂子!”丁主任拿出一封信晃了晃,趕緊又掖起來,“老嫂子,是這樣,海民要當乾部了,部隊上來了外調信。想調查調查你家有啥問題。是黑是白,部隊上就听咱村里的!要是沒問題呢,部隊就給他提干。” “他叔,這牽扯到孩子一輩子的大事,你可得幫幫他。”趙母心裡一緊,眼巴巴地望著丁主任。 然而,丁主任沉默了。趙母驚慌失措地給他倒茶水,碰翻了茶杯。 丁主任把煙頭踩滅:“老嫂子,我就實說吧,你們趙家有兩個歷史污點。頭一個是,海民他爺爺,成份是富農;這第二個是,海民他姑父,日本人在時在砲樓裡做過飯,算是個漢奸。就這兩個污點,村里要是較起真來,海民就提不成乾!”

趙母有點傻眼了。 丁主任突然又笑了,壓低聲音:“老嫂子,你放心,有我在呢!這不光是海民的大事,老話說的好,一個女婿半個兒,這還不是我自己的事?” 原來姓丁的又在打這個如意算盤。趙母愣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 丁主任陪著笑臉:“老嫂子,這可不是我高攀,當初說這事的時候,我可是沒料到海民提干啥的,我是實心實意把姑娘許給他。這都兩年多了吧?村里人也都知道玉秀和海民的事了。” 趙母連連點頭。 “我給海民寫了封信,讓他回來把婚結了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了,還拖啥?海民是個孝子,聽你的,你也給他去封信,催催他。” 趙母弄明白了,如果她不答應,丁主任就會在那封外調信上做手腳,興許海民就不提不成乾……她想,先讓孩子提了乾再說,就把心一橫,說:“行,我這就找人寫。”

丁主任高高興興離開了,說是給海民的外調信蓋章去。趙母來到丈夫的遺像前,把這事嘮叨了一遍,讓男人不要怪她,她是為了兒子的前程才這樣做的,雖然她心裡一百個不願意。 丁主任回到家,正遇到女兒玉秀手裡拿著幾本書,看樣子要去小學校。丁主任想起李勝利信上的提醒,就叫住她,直截了當地問:“玉秀,最近沒給海民寫信嗎?” 玉秀臉微微一紅:“寫過一封,有好久了吧。” “都說些啥了?” “還能說啥,就是問個好唄!還不都是你逼著寫的。” “玉秀啊,爸的心思你該明白,爸是想給你找個好人家呀,趁他趙海民翅膀還沒硬,你們要是能成了,多好!” 玉秀扭過臉:“爸,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我壓根就沒同意和海民談對象,我們也不合適……以後你還是少提這事。”

丁主任一跺腳:“不行,這事可由不得你!爸已經給海民寫信了,他媽也催他了,這就讓他回來,結婚!” 玉秀一下愣了,緊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丁主任上前,幫女兒拍打著後背。他的老伴也從屋裡跑出來,扶女兒躺下,又打發人到小學校告訴校長,玉秀有事,今天不去上課了。 三個孩子裡,丁主任最疼老三玉秀,可惜她小時候得了肺病,一直看不好。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給玉秀找個好男人,讓她過幾天舒心日子。 他從家裡出來,從口袋裡拿出部隊來的兩封外調信。他決定先把李勝利的蓋章寄走,趙海民的先壓一陣,觀察一下再說。如果那小子死不就範,他就不客氣了…… 僅僅過了半月左右,丁主任就收到了趙海民的回信。趙海民堅決回絕了丁主任讓他回來完婚的要求,並說:“這是拉郎配,這樣做既不尊重他,也不尊重玉秀,是不可能的。”口氣堅決,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丁主任氣得把信猛地往桌子上一拍,震翻了兩個茶碗。他是真生氣了。老伴說,你先別發火,看有沒有別的法子。他咆哮著說:“全村都知道了,丁趙兩家要結親了。他趙海民一口給回絕了,以後讓玉秀怎麼做人?我這張臉往哪擱?我好賴是個支部書記,這下子一點面子都沒了……” 老伴又說:“他爸,你小聲點,別讓玉秀聽見……” 丁主任依然氣哼哼地,目露凶光:“這小兔崽子也太不識抬舉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拿定了主意。 秋天到了。趙海民個人也進入了多事之秋。 這天下午,偵察連全體人員在野外訓練場進行翻越障礙訓練,戰士們龍騰虎躍,場地上不時發出一陣歡呼。趙海民、馬春光分別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導新兵訓練。梁連長、範指導員望著他們二人,交換著滿意的眼神。

梁連長說:“偵察連有這樣的排長,我就不擔心掉下去了。” 範指導員頻頻點頭。 這時,連里的文書小周急急忙忙跑來報告,師裡來電話,讓連長指導員馬上到政治部主任辦公室去一趟。二人不知有何事,急忙去見主任。主任見了他們,卻板起面孔,把一封信丟到桌子上。 二人疑惑不解地對望一下。 主任態度冷淡,說,每年到這個時候,總有人要出點洋相。你們看看吧,這封信是你們連趙海民他老家的革委會主任,以大隊革委會的名義寫來的,直接寄給了師領導,狀告趙海民道德敗壞,在得知自己能夠提干後,拋棄老家的未婚妻,是個陳世美式的人物,在當地影響十分惡劣。當地群眾一致要求部隊,如果他不改正錯誤,請部隊不要給他提干! 梁東和範指導員面面相覷。 主任又說,怎麼搞的你們?趙海民的鑑定是不是你們寫的?這個問題三番五次強調了又強調,就怕出事,你們還偏偏就來這個!幸虧信來的早,真把乾部命令給他下了,我看你們怎麼交待? ! 梁東和指導員都愣在那兒,一時沒了主意。 主任最後說,師領導的意見,在事情調查核實清楚之前,這批幹部的提拔任用,先不考慮趙海民……你們先了解一下情況,盡快報上來。另外,趙海民的工作你們要做好,別弄出點其它的亂子來。 主任說完就下了逐客令。梁東和指導員趕緊告辭出來。 當晚,偵察連先開了個黨支部會,通報了有關情況。然後又把趙海民找來,梁連長和範指導員親自和他談話。趙海民一聽這事,當即氣得跳了起來,把事情的過程簡要地講了一遍。他說,自己絲毫沒有隱瞞,和丁玉秀的事早就說清楚了,就是這些! 範指導員說:“我們可是從來沒見你提起過這事,為什麼不早報告一聲?” 趙海民說:“當時我就回絕了,我覺得沒必要報告。” 梁東說:“沒必要?現在有沒有必要?就怕你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趙海民說:“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範指導員說:“誰能給你證明?” 趙海民說:“我請求組織上調查。” 範指導員說:“連長,你看這樣行不行,讓趙海民先停職反省,寫個情況匯報。” 梁東點頭同意。 範指導員又對趙海民說:“你是骨幹,關鍵時候要經得起考驗,不能拉稀。你反映的情況我們會向主任匯報的,請求師裡盡快派人去調查。” 屋子裡煙霧騰騰,桌子上的馬蹄表已經指向十一點了。趙海民從連部出來,感覺要虛脫一樣。他沒進三班宿舍,他走到宿舍門前的小操場籃球架下,坐了下來。他一夜沒睡。 這種敏感的事情是包不住的,儘管連里要求保密,充其量只保了一個晚上的密,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全連都知道了。一下子就炸了鍋一般。上午在操場上,課間休息時,戰士們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全是在議論趙海民,說什麼的都有—— “這個三班長嘴巴可真嚴實,滴水不漏,我們一塊當兵好幾年,愣沒聽他說起老家還有個小對象。” “這就叫會打埋伏。” “可還是暴露了呀,搞不好還會賠了夫人又折兵。” “要是快到手的干部職務給他擼了,怪可惜的,趙海民這人多棒呀!” “偵察連的兵誰不棒?你不棒?我不棒?真是!” “連里什麼意思呀?班長怎麼還不給他擼了!這種人當班長,他配嗎?” “哼,要是我,自己都不干了,還有臉站在隊列前之乎者也的!” ………… 趙海民在家裡寫檢查,他聽不到這些話。黃小川卻聽到了,他默默地坐在一邊聽著,表情傷感而復雜。 除了趙海民,最難過的莫過於黃小川了。或許劉越也會很難過,但她暫時還不清楚,傳到通信連,需要一點時間。 晚上,三班人員都在進行熄燈前的準備。大夥情緒都很低落,氣氛很壓抑,沒人說話。趙海民坐在床邊,一臉麻木。黃小川在整理床鋪,他的臉色很不好看。他的眼圈紅著,眼神分明是在強烈地責怪趙海民,顯然他對趙海民非常不滿。 你怎麼能夠做出那樣的事情? 趙海民走出宿舍。黃小川愣一下,跟上了他。趙海民默默地走到操場邊的小樹林裡,站在那兒發呆。月亮很大很圓,他卻沒有欣賞的心情了,他盼望著師裡趕快派人去調查,還他一個清白…… 身後傳來響動,他一回頭,看到黃小川正對他怒目而視。兩人久久地對視著,都不說話。 黃小川首先打破沉默,輕蔑地:“趙班長……害怕了?……” 趙海民知道小川誤會自己了。很多人都誤會了。以西王村大隊革委會的名義寫來的告狀信,是很能夠迷惑人的,誰敢對黨的一級組織懷疑? “小川,現在我沒法向你解釋……” “你沒必要解釋,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空穴來風,就算別人要冤枉你、陷害你,可是一個和你毫無關係的人,能平白無故突然就說是你的未婚妻嗎?現在我才明白,你為什麼要回絕小越姐了,你心裡有鬼,你不敢!你在等、在看,等著提干,現在終於等到了,有把握提干了,所以就拋棄了別人!如果提不了乾,你再和人家結婚,你就不會有損失,就仍然有一個當革委會主任的老丈人!……” 趙海民看著黃小川,痛苦地搖著頭,無話可說。 黃小川流淚了:“趙海民,你這樣做,傷害了小越姐,你太殘忍了、太殘酷了!小越姐那麼信任你,甚至崇拜你,她那麼好,我覺得她是天底下最純潔、最善良的姑娘……小越姐那麼美,熱情、大方、開朗、活潑,還那麼善解人意,關心人、愛護人,你怎麼能忍心去傷害一個這樣的人!趙海民,我只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 趙海民欲言又止。 黃小川傷感地:“謝謝你這幾年對我的關心和幫助,但今後我再也不需要了。” 趙海民一聲壓抑的喘息,彷彿有些哽咽了。 “趙海民,你讓我黃小川都看不起你!”說完,黃小川像一陣風,轉身大步離去。 趙海民蹲下來,拳頭攥得緊緊的,卻不知道砸向哪裡。 劉越很快就知道了。她差點沒給氣瘋。連里不少人都知道她對趙海民好,卻沒想到她碰上了一個當代的陳世美。這太沒面子了。 她恍恍惚惚到機房上班,呆呆地坐在交換機前。一個電話來了,她一個激靈。旁邊的方敏眼疾手快,已經把電話接過去了。 接完電話,方敏關切地說,劉越,我覺得趙海民不是這種人。劉越冷冷地哼一聲,不說話。方敏又說,要不你去見見他,當面問問清楚。劉越咬著牙,仍不說話。方敏鼓起勇氣,說,其實……要真是那樣,也是好事,早點看清一個人,不至於陷得太深。 一串淚水從劉越眼中滾落下來。她急忙低下頭。抬起頭來時她已經想好了,她要見一見趙海民。她便給黃小川打了個電話,讓他幫著安排一下。 黃小川電話裡說,晚上七點半,在營房外面的戈壁灘上見面。 七點鐘,劉越就去了。黃小川到的比他還早。他們情緒都很低落。劉越看上去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滿血絲,黃小川心如刀絞。劉越是他最親近的人,他卻無法幫她解除痛苦。他只是說:“小越姐,你別難過了,也許不是真的。” 趙海民遠遠地朝他們走來。 “小越姐,他來了……我先走了,一會兒,你別太激動啊。”黃小川繞著圈子離去,避免和趙海民碰面。 劉越轉過身,背對著走來的趙海民。 腳步聲越來越近,劉越腦子裡一片空白。趙海民過來,緊繃著嘴,和劉越對面而立。劉越憤怒的目光裡,漸漸變成了鄙視。她說:“本來我不想再見到你,可我還是逼著自己來了,我想再看看你這張臉,為什麼偽裝得這麼好!” 趙海民毫不迴避劉越的目光,承受著,不說話。 “你以前對我說,我們不配。什麼不配?什麼兩個世界?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我卻把這些當作了你的真誠,雖然被拒絕,可內心卻被你感動著,天真地認為你和別人不一樣。原來都是假的,一邊是欺騙,一邊是背叛,一個我認為和別人不一樣的人,原來是這麼卑鄙、無恥!……” 趙海民緊緊地咬著牙,一行鮮紅的血絲從嘴角流出來。 “你的確和別人不一樣,沒人能有你這樣的本事,當謊言、欺騙、背叛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時,還這麼鎮定自若!……再見!” 劉越好像哭了,她不去抹眼淚,而是奔跑著離去。 趙海民久久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夜幕罩下來,他被黑暗包圍了。 那段時間,是他最難熬的時光,是他生命的最低點。劉越恨他,黃小川恨他,班裡的戰士們也瞧不起他。大夥都太天真了,眼裡容不下沙子。 馬春光躲了他好多天,不是怕受連累,而是不願意理他。過去,趙海民給人的印象太好,他一出事,所有人都有一種被他欺騙的感覺。 一天,在飯堂門口,他與馬春光相遇,周圍沒人,馬春光終於忍不住了,咬咬牙,開口說:“我這人雖說脾氣躁一點,心粗一點,但眼裡從不揉沙子……趙海民,如果你真是那種小人,今後再打我面前過,別看我這雙眼睛!” 趙海民也咬起了牙,一雙血紅的眼睛與馬春光對視著。他簡直要瘋了。晚上,他闖進四班,把馬春光叫到操場上,不由分說,把一個頭罩和一桿木槍扔給馬春光,自己戴上頭罩,拿過另一桿木槍。他要和馬春光練練刺殺。他壓抑得不行了!他要發洩! 彷彿聽到了一聲號令,兩人同時撲向對方。他們互不相讓,彷彿拼命一般。 趙海民後腿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倒了,他又爬起來。 馬春光腹部經受閃電般的一擊,他連連後退幾步;然後他一個墊步,一槍直刺過來,趙海民再次倒下,再爬起來。 兩人的槍都更快,更狠了。 馬春光一次倒下,又一次倒下,再一次倒下…… 趙海民再沒給馬春光絲毫贏的機會,倒在地上的馬春光終於搖了搖頭,摘下了面罩,站了起來。 趙海民也取下面罩,淚水滾滾而下:“春光,為什麼連你都不相信我?!” 馬春光好一陣停頓,說:“聽說師裡已經派人去調查了,如果你是清白的……海民,我會向你道歉,讓你扇我。你不扇,我自己來!” 說完,馬春光丟下木棍,獨自離去。 和馬春光打鬥了一回,趙海民心裡輕快了一些。那晚,他睡了個難得的好覺。 第二天上午,師幹部科來人,在偵察連俱樂部宣讀了馬春光和李勝利提干的命令。馬春光擔任了二排的排長,李勝利當上了司務長。 有消息說,通信連那邊的命令也宣布了,劉越當了排長,胡小梅和方敏提拔為技師。 散會後,李勝利把自己關到小屋裡,流了好一陣子淚。幾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的理想終於實現了!他沒給父母和丁主任丟臉!他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突然,他哆嗦了一下:趙海民的事情還懸著呢! 他有點不安了…… 趙海民出事後,李勝利去安慰過他幾回,還給他送過兩次病號飯。他不認為趙海民出事與自己有關,那是丁主任寫的信,又不是他寫的;而且趙海民自己也有責任,如果早點給組織上講清楚,也就不會這麼被動了。 宣布命令的那天晚上,李勝利把趙海民約到營外戈壁灘上,幫他分析情況。他說道:“海民,你讓我怎麼說你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那麼著急嘛慌地寫信回去不行?挺能忍的人,這事就不能忍幾天?” “我幹嗎要忍?一是一、二是二,我根本就沒答應他丁家!” “丁主任那熊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他是接到外調信,要挾你,拿你一把,還硬著頭皮來,跟他治氣,你這是害你自己,就不會先墊個軟話,哄著他,等過了這段時間再說,還有我和我爸嘛,都可以幫你一把,咋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呢?” 趙海民一聲嘆息:“我認命!” 李勝利的口氣已經有點幹部的味道了:“又說傻話不是?當班長時間也不短了,這點道理還不明白?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不能這麼輕易放棄!過去我有點挫折時,記得你說過,希望咱倆都能長期在部隊幹下去。海民,想開點,把眼光放長遠些……也許真的還有機會。” 趙海民又是一聲嘆息,點點頭。 趙海民走了,李勝利望著他孤獨的背影,心裡忽然又湧起一絲內疚。他三轉兩轉,轉到了師機關軍需科的單身房,他想去找老司務長何勇聊兩句。何勇現在是軍需助理員。李勝利把話題扯到趙海民身上,說:“何助理,您在師機關,在首長們身邊,您想辦法幫幫海民吧,替海民說說情,哪怕這次不行了,挽回不了,以後有提的機會也行……” 何助理嘆息一聲:“按說趙海民這個人不壞……這時候,恐怕只有調查組能幫助他了,但願調查的結果對他有利。” 師裡派幹部科劉科長、保衛科陳幹事兩人去伏牛山區外調。劉科長、陳幹事輾轉來到西王村,一路上疲憊不堪。 他們先來到村革委會,找到丁主任。丁主任一見部隊來人,火氣又上來了,漲紅著臉介紹情況。 陳幹事飛快地進行記錄。 以下是丁主任的談話記錄—— 你們兩個同志大老遠來了,你們辛苦了。你們要是不來,我還想打算親自到部隊上走一趟呢!我反映的問題是屬實的。啊,關於我閨女和趙海民的事,是李隊長,就是勝利他爸保的媒。那是啥時候?我有千里眼能看出他趙海民今後能提干部?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敢想!所以不存在我要挾他。你們到村里去訪訪,誰不知道這門親事?前些日子他媽還在說結婚的事!不是我口氣大,他這芝麻官我還真沒放在眼裡,好歹當了這麼多年的村幹部,孩子當著人民教師,拿工資的人,我告他不是讓他回心轉意,我是氣不過!是怕他這樣的人留在你們部隊,影響人民軍隊的聲譽,怕他今後再去害別人!過去我是看在他為人還實在,知道孝順,所以才把姑娘許給他,哪料到他見異思遷,道德敗壞!自從出了這事,我的心口窩老是疼,頭髮都快白光了,你們看看?哎喲不行了,我心窩子疼得厲害,你們先去找找勝利他爸,聽他講講,過後咱們再交流意見。就一條,不能放過老趙家的王八羔子!他把我丁家害苦了。劉文書,劉文書!快帶部隊上的同志到振發那裡去…… 村里的文書,隨即又把劉科長和陳幹事領到了生產隊長李振發家。 李振發異常熱情地招呼兩位部隊幹部,老兩口又是端茶又是煮荷包蛋,聽劉文書說,兩位客人在丁主任那裡連口熱水都沒喝上,李振發有些不高興了:“他越來越怪了,公社里對他也不像以前那樣滿意了。部隊上的同志千里迢迢來了,得好好招待,這是禮節啊!” 劉科長對李振發的熱情有些受不了,說:“李大叔,我就不羅嗦了,直說了。聽說你是介紹人,我們來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趙海民和丁玉秀的事情,當時怎麼個來龍去脈,包括後來的事,麻煩您給我們說說。” 李振發道:“好說!好說!” “他們兩人,戀愛關係是不是真的確定了?” 扯到敏感的問題,李振發馬上就變得謹慎而狡猾了,他嘆口氣,為難地直搖頭:“唉,兩位領導,部隊那邊,我家勝利和趙海民是戰友,老家這邊,我和丁主任又是多年的弟兄,啥話我都不好說啊……有些事情也說不清。噢,對了,我只知道,玉秀這孩子,經常到趙海民家裡去幫著照顧他母親……” 劉科長和陳幹事敏感地對視一下。 果然在李振發那裡沒談出實質性的內容,李振發總是迴避什麼。劉科長和陳幹事一商量,決定還是找當事人,也就是丁玉秀談,她的意見最重要了。他們決定馬上到小學校去。 在簡陋的校舍裡,他們見到了丁玉秀,她臉色蒼白,臉頰上掛著潮紅,時不時輕咳一下,一看就是個久病之人,不過姑娘很文靜,也很秀氣,如果不是身體原因,嫁個軍官是沒有問題的。 當劉科長講出來意後,丁玉秀吃驚地站起來,半天說不出話。看來,她並不知道那封告狀信的事,她喘著粗氣,道:“咋會有這樣的事?這也太離譜了……我爸太不講道理了……” 她一陣咳嗽,彷彿在自言自語。 劉科長和陳幹事互相看一眼,心裡漸漸有數了。劉科長說:“小丁老師,你慢慢說。” 丁玉秀回憶說:“趙叔叔死的那年,海民哥回來,可能是知道海民哥當副班長了吧……主要還是因為我有病,一直沒和人訂親,勝利的爸媽就和我爸商量,讓我和海民哥定親,趙叔剛去世,海民哥也根本沒這意思,當時就拒絕了我爸他們。海民哥還專門來找過我,我也根本就沒有同意這事……權當沒這事……” 陳幹事飛快地記錄著。 劉科長問:“可是,我們聽說你一直在照顧趙海民的母親。” 丁玉秀搖搖頭:“我是替我爸感到內疚,也是覺得趙嬸一個人在家挺可憐……我沒照顧過趙嬸,我是讓我的學生們去的。其實,孩子們去了就是掃掃院子,能幫什麼,但孩子們去了,滿院子熱熱鬧鬧的,趙嬸就不覺得孤單了。” 劉科長說:“小丁老師,你和趙海民經常通信嗎?” 丁玉秀想了想:“一共通過兩次信。我就是怕我爸做什麼對趙嬸、對海民哥不利的事,我是想讓海民哥給我來信,這樣我爸就會以為我和海民哥在談著戀愛……沒想到還是害了他。” 劉科長感慨地點著頭。 丁玉秀又一陣咳嗽,懇求道:“首長,海民哥是冤枉的,你們可要替他做主……海民哥的信我還保存著,你們看看就知道了,我們根本沒談戀愛。” 劉科長連連點著頭,一聲長長的輕鬆的感嘆,然後說:“我們還需要大隊革委會出個正式的證明。” 丁玉秀主動說,她去找父親做工作。三個人緊接著到了村革委會的小院子。丁主任大概看出眉目來了,板著臉坐在那兒,不吭氣。劉文書提一個暖瓶進來,為兩名軍人倒好開水,又為丁主任的玻璃杯裡續上水,馬上出去了。 劉科長提出,要村里再出個證明,畢竟是一級組織。丁主任半天不動。 丁玉秀冷冷地看著父親:“爸,告狀信你寫的,已經害了海民哥,部隊首長幾千里跑來,就是來拿這個證明的,你不能不寫!” 劉科長說:“是啊,丁主任,我們得把真實的情況帶回去。” 丁主任仰起臉:“啥叫真實情況,真實情況我已經反映過去!” 丁玉秀說:“爸,你太過份了。” 丁主任厲聲道:“玉秀,怎麼跟爸說話呢?趙家那個王八崽子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這麼向著他?這兒沒你的事,上你的課去!不願上,給我回家!” 丁玉秀一陣劇烈的咳嗽,喘息著,然後道:“爸,就算你這個主任不講黨性,還總得講良心吧?你憑良心說,當初海民哥當兵,你們是怎麼卡人家的?趙叔在世時,一個傷殘軍人,你們是怎麼對他的?趙叔是怎麼死的?這些年你們把人家當過軍屬對待嗎?爸,你自己摸著良心說,如果不是我有肺病,不看著海民哥有出息了,你會把我許給他嗎?海民哥在家時,好歹也把你叫過十幾年的伯伯,幹嗎這麼跟他過不去?非治他於死地?……爸,我求你給海民哥開個證明,把支部的章蓋上,就算替女兒積點德好嗎,不然女兒到了那一天,也不會原諒你……” 丁玉秀流下淚來。劉科長和陳幹事也是鼻子酸酸的。站在屋門外的劉文書更是淚眼汪汪。玉秀這孩子,就是好哇! …… 丁主任看著女兒,也是淚光閃閃了,口氣卻仍是主任的口氣:“文書,劉文書!” 劉文書慌忙抹把淚進到屋裡,小心翼翼地:“丁主任,您說……” “給他們寫個證明,蓋個章!”說著站起來,沒好氣地朝屋外走去。 劉文書跟著他的屁股問:“丁主任……怎麼個寫法?” 丁主任氣惱地:“愛咋寫就咋寫!” 當天劉科長他們就拿到了證明,事情終於水落石出了,他們這一趟沒白來。二人當晚坐手扶拖拉機到公社的旅館住下,第二天又趕到村里,他們想,既然大老遠跑來了,應該順便到趙海民李勝利兩位同志家走訪一下。 李振發打算好好請一下劉科長二人,還把公社里的幾個熟人叫來作陪,幾個穿中山裝的公社幹部坐在屋裡,喝著茶,抽著煙,嚼著花生。李勝利母親和姐姐在廚房裡忙碌著。 水利上的老鞏說:“振發,勝利的首長來了,弄囫圇點兒,別給我們公社丟臉啊,今天公社在家的幾個領導都來了,別讓人家笑話咱!哎,老丁怎麼還沒來?” 李振發說:“我這老兄弟別管他,不聞到酒香不進門。幾位書記、主任你們放心,今天囫圇著呢!王八湯、老母雞、銀耳、豬蹄膀,啥都齊了!我家勝利是司務長,在部隊就管首長們的伙食,到他老子這兒了,還會差了?” 公社革委會副主任老關說:“好哇!那陪酒的事就交給你們了,不讓部隊首長喝趴下,我們對不起勝利!” 李振發很誇張地擼一下袖子,看看手錶:“差不多了,我一會就去請首長們!” 這個時候,劉科長和陳幹事正和趙海民的母親聊天。劉科長說:“大嬸,我們這次來是辦點公事,沒辦完之前不便到家裡來,請您諒解。” 趙母說:“我懂……我聽說了……” 劉科長說:“您老放心吧,事我們都辦好了,海民沒事。” 趙母的眼眶一下就濕了:“這就好……你們告訴海民,別讓他把這事放在心上,他現在不是孩子了,大男人,別小心眼兒。” 劉科長感動地:“好,我一定跟海民說。” 這時,李振發慌慌張張地跑來,滿臉堆笑:“兩位首長讓我好找,快,快,飯都做好了,公社的幾位主任、書記聽說勝利的首長來了,都趕過來要見見你們……” 劉科長說:“李大叔,不用了,我們這就要走,去趕車。謝謝你家了。” 李振發急了:“那可不行,這麼大老遠的來了,多不容易,連頓飯都不吃,勝利要是知道了,那還不批評我。” 陳幹事說:“沒關係,勝利和海民都是戰友,吃誰的飯都一樣……大嬸,我和劉科長就在您這打擾一頓吧?剛才我們進院子的時候,聽到母雞咯咯叫呢,我和科長都是北方人,有碗麵就行,每人給我們窩倆荷包蛋!” 趙母高興地:“行!行!我這就做!” 李振發尷尬極了:“你看這事!看這弄的!……” 劉科長二人在趙海民家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去村口趕車,他們打算晚上住縣里,次日改乘火車到北京再轉車。他們在村口等車時,丁玉秀突然又來了,二人急忙迎過去。 丁玉秀將一個小包遞給劉科長,道:“劉科長,這裡面是海民哥給我的兩封信和我寫的一個證明……還有我給海民哥做的一雙布鞋,你們別誤會,我只是希望他走得更遠,走得更快……海民哥一家都是好人,麻煩你告訴海民哥,別讓他記恨我爸……” 劉科長、陳幹事鄭重地點點頭。車來了,二人上車,丁玉秀招招手,就扭過臉去了。她一定是哭了。劉科長和陳幹事差點也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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