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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1726 2018-03-18
這兩天師醫院像過節一樣,熱鬧得很。拉練回來後,病的、傷的要來治療,沒病沒傷的也想藉機查查身體,所以,快把師醫院的門擠破了。 師首長批示,通信連凡參加拉練的女兵,不管身體有沒有病,都要查一遍身體。這是首長對女兵格外的關照。 檢查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查完了。師醫院的江院長向張桂芳連長“匯報”,女兵們個個都很健康,看上去比拉練前更結實了,看來這一趟通信連收穫不小。 張連長高高興興帶領女兵們往外走時,突然在一間病房裡看到了李勝利,他躺在病床上輸液,一雙腳露在外面,包裹著紗布,顯然凍傷了。 劉越眼尖:“這不是李勝利嗎?李勝利你怎麼啦?” 劉越喊著,和張連長等人湧進病房裡。面對這麼多香噴噴的女兵,李勝利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嗓子啞了,說不出話,只是咧開乾裂的嘴唇笑著,很感動的樣子。張連長看著李勝利的腳,擔心地問江院長:“他傷的是不是很嚴重呀?”

江院長說:“腳傷倒沒什麼大事,主要是重感冒引起的肺炎,昨天夜裡燒到四十度。” 張連長說:“江院長,你們可得好好給他治,這次拉練,我們多虧了偵察連的同志。你看,我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女兵都沒事,他們倒又是病又是傷的。” 劉越搶著說:“江院長,你不知道,我們每到一地,李勝利都給我們送熬好的薑湯喝,還給我們送大蒜,所以我們全連沒一個感冒,沒一個拉肚子的。” 胡小梅說:“他還幫我們撿過柴禾呢。” 江院長點點頭:“大家放心,我們一定讓李勝利同志早日康復。” 那段時間,很多人都關心李勝利的病情,因為他在拉練路上做得太出色了。 李勝利住院後,連里搞評功評獎,何司務長組織炊事班的人開會,會上氣氛熱烈。有的炊事員說,平時大家意見最多的就是咱炊事班。但這次拉練,從上到下,沒一個人不稱讚咱炊事班,要說成績、功勞每人都有一份。但歸根到底,是司務長領導的好,還有咱班長和上士……

炊事班長打斷他,說:“大家就不要說我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什麼我和大夥做什麼,全連乾部戰士之所以滿意,是因為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咱們沒斷過蔬菜,有肉吃,部隊一到駐地就有開水喝、有熱水洗、有薑湯、有大蒜,生的、熟的、烹的、燒的!這些才是咱的亮點,可這些亮點,是司務長和上士兩人的。我的意思,集體方面咱們以後努力!立功也好,先進也好,放在個人身上,報司務長和上士!” 何司務長心里高興,嘴上卻說:“表揚我?你們的級別還不夠!多表揚戰士吧。” 眾人都笑起來。 拉練路上和李勝利一起去買肉的炊事員小楊說:“說心裡話,我覺得這次拉練功勞最大的就是上士!不說別的,這會兒我們好好的都坐在這兒,上士正躺在醫院呢,咋病的我最清楚,那肉、姜,還有蒜哪來的?是上士用他的鞋、絨衣換來的;要是這次連里不給他記功就太不公平了!”

大家都同意給李勝利報功。何司務長說,他先給李勝利打個招呼,再正式向連里報。 當天晚上,何司務長跑到師醫院。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看李勝利了。他坐在病床邊,削好一個蘋果遞給李勝利,然後看看李勝利的腳,難過地一聲嘆息。李勝利拿著蘋果,感動得兩眼潮濕。何司務長把大家要給他報功的事說給他聽,他更感動了。兄弟們沒忘記他,記著他做的那點好事,還要給他報功,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何司務長咬咬牙,突然說:“勝利呀,你自己琢磨琢磨,看這個功是要還是不要……要說這次拉練中的表現,沒人能跟你比,全連就是只有一個立功名額,那也是你的,人人都認為該給你,必須給你,可是你自己不要呢?……” 不要?李勝利一愣,不明白司務長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只跟司務長干了一個多月,就深感此人老謀深算,雖是個小小的司務長,心眼多著呢!他半是糊塗半是明白地點一下頭:“這裡面的道理我不懂,您幫我拿個主意吧。”

“立不了這個功,大家就會覺得欠你的,對不起你,再有機會就想給你補上……根據我的經驗,拉練結束了,要不多久提干的事該列上議事日程了,你能不能列為預提對像這才是最重要的。先進當著,功給你立了,提干指標還給你?那別人怎麼辦?好事全讓咱一個人佔?” 李勝利徹底明白了,這個小算盤司務長幫他撥拉得嘩嘩響,關鍵時候還是得聽人家的。他就說:“司務長,我明白了,我不要功!” 何司務長把病房的門掩得更緊些,回到病床前:“勝利,我這個司務長已經當三年多了,師軍需科早就想讓我去。勝利啊,如果這次你接不了我,別人接我,你怎麼辦?再等三年?你肯定等不及了!有些事不爭才是爭,得學會吃虧,這道理你應該明白。” 李勝利徹底服氣了:“我懂了,司務長,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

何司務長站起來,用兄長般的口氣說:“那就別謝,跟司務長用不著。” 李勝利要下床送司務長,被司務長按住了。看著離去的司務長,李勝利久久地感動著。 三班的評功評獎會上,大家一致認為,黃小川不錯。副班長劉光林說,要說這一路上,士兵裡面,骨幹作用發揮最好的就是黃小川。 有個戰士接話:“我同意,黃小川雖然說話不多,不引人注意,但不管什麼時候,不管白天黑夜,遇到困難,哪有點響動,第一眼看過去,他總在那兒。” 又有人說:“還有,這次一路上,黃小川跟過去大不一樣,一看他高興,我們的心情一下就輕鬆了好多,這也算他的成績吧。我建議,咱們尖刀班給黃小川報功!” 眾人一致同意。趙海民和劉光林都高興地笑著。趙海民說:“我看,小川的進步才是我們三班這次拉練最大的收穫。”

黃小川站起來說:“謝謝大家,但別給我報功,我不要……” 劉光林說:“小川,那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你們能這樣看我,鼓勵我,這就足夠了。” 說是這樣說,三班還是把黃小川報到排裡,再由排里報到連里,爭取給黃小川立功。 一個星期後,全連召開軍人大會。梁連長說,各班、排對這次拉練都進行了很好的總結,上報了立功受獎的單位和個人,個人有司務長何勇、三班戰士黃小川、炊事班上士李勝利;立功的單位有在拉練中擔任收容任務的四班和炊事班。公佈的目的就是讓大家再充分地議一議。立功受獎不是目的,目的是要通過評功評獎,更好地總結,把拉練中的好作風、好品質和好的工作經驗在今後的工作中發揚光大! 梁連長話音剛落,李勝利一聲“報告”。眾人都回頭,見他氣喘吁籲站在俱樂部門口,肯定是剛從師醫院跑回來的。範指導員招呼他進來坐下。他不坐,說要講幾句話。

梁連長說:“講吧!” 李勝利運運氣,道:“前幾天搞評功評獎,我因為住在衛生隊,耽誤了,後來才知道炊事班、司務長他們給我報了三等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病了,大家同情我,但我還是要感謝他們。可是,這個功我不能要……大家都知道,拉練開始的時候我才接任上士,別說拉練中怎麼搞伙食,就是平時怎麼買菜,連隊早中晚吃什麼,怎麼訂菜譜我都不知道,連炊事班炒出來的菜叫什麼名字我都犯糊塗。在拉練途中我是做了一些工作,像買豬肉,給大夥熬薑湯,逼著大夥燙腳,吃大蒜。這些面上的工作都是我跑前跑後地在做,大家看到了,所以把帳記到了我頭上。其實,這都是司務長交待的,讓我做,告訴我怎麼去做的……” 坐在最後面的何司務長厲聲道:“李勝利,坐下,別在這兒扯淡!”

李勝利彷彿委屈地:“我沒別的意思……連長、指導員,還有大家都想想,我李勝利雖然不是特別笨的人,可也不會一下就變得那麼聰明,一上任就無師自通,什麼都會了……無論如何這個三等功我不能要,你們給炊事班長、給炊事班的任何一名戰士都行……” 李勝利坐下了。他講的頭頭是道,入情入理,充分顯示了他的風格。範指導員帶頭鼓掌,緊接著掌聲四起。 掌聲未停,黃小川一聲“報告”,也站了起來。 梁連長笑了:“呵,黃小川,你不會也不要吧?” 黃小川一梗脖子:“是,我也不要。” 梁連長笑了:“李勝利講的很在理,那好,把你的理由也講出來,讓大家聽聽。” 黃小川立正:“是……我知道班裡戰友們要給我報功,並不是我比別人表現出色,是大家看我一路上高高興興,比過去開朗、快樂,戰友們是愛護我、鼓勵我,怕我又回到過去。本來作為尖刀班,三班是可以報個集體三等功的,可是為了給我報功,大家寧願不報集體的……連長、指導員,這次的功我不要。要立功,我以後會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爭取的。還有,請戰友們放心,我以後會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黃小川坐下了,愣了好久,掌聲才突然爆發出來。 梁連長動情地:“黃小川,就衝這番話,這個功該給你!” 掌聲再一次爆發而起,比剛才給李勝利的掌聲還要熱烈。 事情的結果是:司務長何勇、黃小川榮立了個人三等功;偵察連立了個集體三等功。 李勝利讓功的做法,博得了上下一致的好評。沒立上功,李勝利更感到開心。 黃小川立了功,卻開心不起來,因為連里要給他家寄立功喜報,讓他說地址,他卻說不上來,神情緊張,指導員感到納悶:“黃小川,你搞什麼鬼啊!一說起家裡,你就吞吞吐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還是你爸媽有什麼問題?” 黃小川更緊張了:“沒有……沒有……指導員,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給你說……” “你連自家的地址都不清楚嗎?糊塗蛋一個嘛!”

“這樣吧,指導員,你把喜報給我吧,我自己寄,行嗎?” 指導員終於點頭了。黃小川激動地:“謝謝你啊指導員!” 他拿過喜報,高興地跑了。他沒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通信連,讓值班的女戰士把劉越喊了出來。劉越說,我正開著會,你有什麼急事嗎?快點說。 黃小川忍住笑:“小越姐,你猜猜。” “嗨,你就快說吧!” 黃小川遞過一張紙:“你看看這個。” 劉越接過,展開,眼睛一亮:“哇,三等功!” 黃小川說:“連里要寄喜報,被我要過來了,小越姐,你給劉伯伯他們寄去吧,劉伯伯和阿姨要是知道我立功了,肯定很高興。” 劉越左右看看,想了想,說:“那當然!不過小川,喜報你還是留著吧,好好放著,等以後你親手交給你爸爸媽媽。” 黃小川眼圈一紅,點頭同意了。劉越愛憐地望著他走向自己的營房。 好消息接踵而至。這天,李勝利正在食堂小倉庫醃製鹹菜,他幹得滿頭大汗。何司務長興沖沖走過來,一腳踢開門。李勝利以為他有什麼好事了,因為他樂得快合不上嘴了。司務長說:“我是樂,但不是我有好事。” 李勝利不明白地望著司務長。何司務長左右看看,把門掩上:“小子,是你有好事!” 李勝利預感到了什麼,臉憋得通紅,心跳得厲害,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何司務長猛拍他一下:“小子,你被師裡列為預提苗子了!” “……準嗎?” “我的消息,還能有錯?” 李勝利眼睛突然濕潤了。他盼了三年多,不就是盼著這一天嗎?他鎮靜一下:“太好了……司務長,還有誰?” “不出所料,咱連就你們仨。” “咱上頭沒人,原先老擔心被人給頂了……上頭還是很公正的嘛……” 他扭過臉,抹一下眼睛。 何司務長馬上又提醒道:“哎,沉著氣啊,還沒宣布。” “司務長,你這消息是從連長指導員那裡聽說的?” 何司務長有點不屑地:“哼!等他們知道,黃花菜都涼了!我是從師機關某個領導那裡聽說的,絕對準確!” 李勝利舒口氣:“司務長,下一步,我該咋辦?” 何司務長琢磨著:“你該咋辦?……這樣吧,你探家。” 李勝利猶豫著:“這個時候走,好嗎?” “好。等正式傳達下來,你就不好走了,你得在這盯著啊!現在走,沒事,反正你啥也不知道,對不對?” 李勝利忍住笑:“嗨,昨夜我還夢見我爹了呢,他抓住我的手不放,說這說那的。” “那是老人想你了,入伍以後,你回過家嗎?” “這不參軍都三年多了,一趟也沒回。” “聽我的,抓緊走吧,我給你請假去!” 何司務長當天就把假請下來了。李勝利決定次日就動身。走前他和趙海民打了個招呼,聽趙海民的口氣,他尚不知道他們三個被列為預提對象的事。趙海民羨慕地說,他也想回去看看,他媽一個人在家,肯定有許多困難……可是暫時還走不開。他拿出四十塊錢,讓李勝利捎給他媽,讓她該花就花,不要捨不得。 李勝利心情好,就開玩笑說:“還不是攢著給你娶媳婦?你找個城裡家庭條件好的,全都省下了嘛!” “勝利,別扯淡。”趙海民不願說這個話題。 李勝利壓低聲音:“海民,我不在的時候,部隊這邊有什麼急事,你可得幫我照應著點啊,要緊的話,馬上給我拍電報!” 趙海民讓他放心走。 離開趙海民,李勝利又到了何司務長那裡。他想弄套四個兜的軍裝穿回去,讓老人高興高興,也讓村里人羨慕羨慕。那時,戰士探家借幹部衣服穿的現像很普遍。 何司務長問他還缺什麼,儘管張嘴。他一下子說不出口,眼睛便不停地掃描司務長的上身。司務長明白了:“小子,盯上這身衣服了是不是?” 李勝利嘿嘿一笑,搔著頭皮:“穿上它,走在人前,就是不一樣嘛!” “有的老兵回去穿上它,是為找媳婦方便!你不是早有了嘛。” 李勝利馬上說:“司務長,我可不是回去耍威風,騙媳婦什麼的!我就圖個讓我老爹老娘喜歡!他們可是做夢都想讓我穿你這身衣裳!” 何司務長解開釦子往下脫:“那就穿上它!”想想不對,他又係上釦子,到衣櫃裡翻出一套新的,扔給李勝利。李勝利陶醉地接過來,兩眼放光了。 從部隊到伏牛山,途中要轉兩次車。兩天兩夜之後,李勝利乘坐的長途公共汽車到達了西王村的村口。離開家鄉三年多,家鄉幾乎沒有一點變化,他望著外面熟悉的景物,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滾落下來。 李勝利提著旅行袋下車。車子開走,蕩起一股煙塵。他左右望望,見沒人,迅速鑽進路邊一片小樹林,打開袋子的拉鍊,掏出那件幹部服,警惕地換上。恰在這時,一棵小樹一陣晃動,嚇了他一跳。仔細看,原來是一條狗。他晃晃拳頭:“去!”狗“嗚”一聲,跑開了。他仔細地把四個口袋撫摸一下,正正帽徽,提起旅行袋,往外走。 再走出小樹林時,他居然有點不會走路了。調整了好一陣,才調整好步伐,挺起腰板,頗像那麼回事了。 前面就是村子。他提著旅行袋,背著軍用挎包,意氣風發地往前走,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圍上來,跟在他屁股後面,興高采烈地撿拾他散發的糖果。他見了人就從挎包裡抓糖果,遠遠地撒一把,大人孩子都高興地咧著嘴笑。 有的孩子跟上李勝利,掀起李勝利的上衣,去摸他的腰間,叫嚷著:“槍,帶槍嗎了?” 於是,小孩子們的興趣都從糖果上轉移到槍上來,他們吵嚷著,要看李勝利的槍。有的還要翻他的旅行袋。他故意嚇唬他們:“哎哎,當心走火啊……” 小孩子們聞言,急忙躲到一邊。他得意地笑起來。 早有人飛跑著把他回家的消息告訴了他的父母。剛走到自己家所在的胡同,父親李振發和母親便迎出來,跑向他。李振發先是對小孩子們一瞪眼睛,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 他面對父母,先打了個敬禮。父親扶著他的肩膀左右上下打量:“勝利呀,我的兒,可把你盼回來了。你可真是大有出息了!我都不敢認了……” 父親眼睛濕潤了。母親拉住兒子一隻手:“我兒壯實了,富態了,還是部隊的飯養人啊。” 她高興得落了淚。李勝利不好意思地紅著臉,爸,媽,你們哭啥呀!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當天晚上,家裡張燈結彩,一家人吃團圓飯。母親和姐姐做了一飯桌豐盛的菜餚,一隻燒雞醒目地躺在桌子中央的大盤子裡。一家人坐下後,李勝利卻發現氣氛有點凝重。 李振發先講話,由於激動,李振發脖子都紅了,說:“我前一陣子夜裡老做夢,總是夢見床底下冒出一顆樹來,樹越長越高,頂翻了我的床,穿透了屋頂,長到半空裡去了。我就納悶,琢磨來琢磨去,就是解不開這個夢。勝利寫信來,說是要成乾部苗子了,我就解開那個夢了——是勝利要有出息了!咱老李家要出大人物了!” 李振發說完,眼睛紅了。 母親對他說,你那個對像馬華,聽說你成了乾部苗苗,特意買兩隻雞送來了。母親邊說邊把一隻帶大冠子的雞頭夾給他,讓他吃了將來當大官。 李振發揮揮手:“我仔仔細細數了一下,咱村解放一來,一共有19個人當兵吃糧,在勝利之前,還沒有一個人提成乾,全都灰溜溜跑回來了。勝利這是頭一個!” 李勝利說,爸,別說這麼多了,事情剛有一撇,還沒正式下命令呢。 李振發端起酒杯:“反正八九不離十了,我找人掐算過,跑不了!勝利呀,我和你媽以後就指望你了!” 一家人喝酒吃菜。父親又問他,老趙家的海民咋樣?他說,海民幹得也不錯,也是苗子了。李振發說,我看趙海民心氣兒比你高,手腳比你利索,你還是得當心點呀,可別讓他跑到你前頭去!李勝利喝一口酒,說爸,你放心,我幹得不比他差啊,我們是半斤八量,誰也不敢小瞧了誰! 李振發又說,這還不夠,你得想辦法超過他!在咱這村里,咱家超過他家了,在部隊上,你也得超過他!母親提醒道,老頭子你小聲點!人家丁主任不是把玉秀說給海民了嗎?要真成了,海民就是丁主任的女婿,你可不能亂說啊。 李勝利就與父親對視一下:“海民和玉秀,不可能啊!” 李振發說:“我看也是。丁主任是剃頭擔子一頭熱。” 母親叮囑:“這話可不能讓丁主任聽到啊。” 李勝利透露說:“趙海民和我們部隊一個女兵拉拉扯扯的,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李振發吃驚地放下筷子:“啥?” 李勝利就把他知道的都講了。 回家第二天,李振髮帶著李勝利到胡同里和鄉親們見面。李振發哈哈笑著,李勝利動作誇張地往人群裡面丟煙卷,人們有點誠惶誠恐地接煙。有人念叨著:“勝利,真給咱村爭光了。隊長啊,恭喜恭喜……” 當年一塊玩的李黑子拍拍李勝利肩膀:“勝利,真提了?” 李勝利嘿嘿笑:“還是苗子,還是苗子,就算是預提吧。” 老光棍李廣漢問:“啥叫預提?” 有人嘲笑道:“笨!預提就是準備提。對不對,勝利?” 李勝利笑著點頭。 李姓裡輩份最高的李傳農老漢上前,撫摸著李勝利軍上衣的口袋,說:“勝利大孫子呀,當兵的和當官的,是不是就差這兩個口袋呀?” 沒等李勝利回答,人們搶著說,是呀是呀! 李振發自豪地說:“勝利是咱村解放以來,頭一個穿上四個兜軍裝的!” 李傳農老漢又道:“多兩個口袋,是不是可以多裝錢呀?” 人們都開心地大笑起來。李勝利覺得,回來探家可真是個爽心的事。 當然,和鄉親們見面只是走走過場,和丁主任見面才是最主要的事情。一個時辰後,李振發領著李勝利走進丁主任家的院子,一進門李振發就高門大嗓地說:“丁大哥啊!你看誰來啦?” “不用看我就知道,是勝利!”丁主任的聲音隔著窗戶傳出來。 “你好眼神啊!”李振發大笑。 丁主任在屋門口出現:“他腳步咚咚的,當過兵的人才有這腳步聲!” 李勝利上前,向丁主任敬了個禮。丁主任打量著李勝利,滿意地點頭。李勝利攙著丁主任的胳膊進屋。李振發把兩瓶白酒,兩盒點心放到桌子上:“勝利孝敬你的!” 丁主任哈哈笑著:“來看我一眼就行,還帶啥東西。” 李勝利給丁主任和父親敬煙。聊了沒幾句,丁主任就問,趙家的海民咋樣了?李勝利如實地說,他也挺好的。丁主任說,進步的快嗎?李勝利說,和我差不離吧。丁主任說,你們都進步了,是咱村的光榮,我也高興…… 李勝利靈機一動,神秘兮兮地道:“丁伯伯,玉秀和海民的事,得抓緊點啊……” “你聽到啥動靜了?”丁主任似乎有點緊張了。 “倒是沒聽到啥……不過,我很少見海民收到玉秀的信,應該讓玉秀多寫幾封信嘛。” 丁主任吸著煙,思忖著,點點頭。 李勝利已經意識到,趙海民和玉秀的事,日後沒準就能成為一根導火索…… 回家的第三天,李勝利到了趙海民家,把那四十塊錢交給趙母,同時還帶去兩盒點心。他見趙家院子裡有點亂,不由分說幫趙家打掃起院子,趙母在一旁勸阻,他說:“嬸,我和海民是戰友,他回不來,你就讓我替他干點。” 趙母欣喜地說:“你這孩子,真是懂事多了……海民他,忙不忙?”說到這裡,她的眼圈紅了。 李勝利忙說,他是班長,忙得很,要不就和我一塊回來了。 趙母偷偷抹淚,說,也不知道他啥時候能回來看看。 李勝利說,嬸,他提了乾,就會回來。 趙母試探著問,能提他嗎? 李勝利乾脆地說,能!誰說不能! 二人笑了。李勝利放下掃帚,又挑起水桶,到村中心的井裡挑水,趙母勸不下,只好給他煮了兩個荷包蛋,逼他吃下去。 回家的第四天,李勝利見到了馬華。他們約好,到鎮上電影院看電影。馬華比以前黑了,似乎也不如以前漂亮了,李勝利在部隊時挺想她,夜裡更想,但是見了她,卻沒怎麼衝動。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許是暗暗拿她和胡小梅、劉越那些漂亮的女兵比,覺得她差得太多的緣故吧? 李勝利心裡變得複雜起來。馬華似乎看出了什麼,害羞地說:“勝利,你要是提了,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嗨!有啥不一樣的,還是一天三頓飯!”他有意不去看她的臉。 “你是軍官了,哪能和以前一樣。” 他不由挺了挺胸,伸手捏一下衣兜,沒接話。 馬華低下頭:“……要是想吹燈,你可早點吱聲啊。” 李勝利不想這時候和她鬧彆扭,她要是想不開,到部隊上一鬧,他提干的事準得泡湯,因此便說:“馬華,看你想哪去了,我的覺悟還沒那麼低吧?” 馬華這才掩飾著笑了。 一晃,李勝利在家住了半個月。他該歸隊了。 1974年初夏,邊防三師的干部苗子全部集中到陸軍第346醫院體檢。這所醫院在一座中等城市,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劉越、胡小梅、方敏他們坐師裡派的一輛大轎車,趕了大半天的路,才趕到醫院。一路上,幾乎沒人說話,大家突然顯得矜持了。 當晚先住下,住在醫院提供的招待所裡。第二天一大早,參加體檢。誰都知道,體驗過不了關,就提不了乾,所以人們都有些緊張。每年這時候,總有個別人因為身體原因提不成乾。 苗子們在門診樓前排隊,每人手裡拿一張表,成一路縱隊往裡走。趙海民下意識地把表格貼在胸口,神色莊嚴。他注意到,李勝利臉色蠟黃,想必也是緊張。劉越似乎很平靜,她爸爸是軍區副司令,她用不著緊張。她趁別人不注意,衝趙海民使個眼色,她是在鼓勵他,或者說是安慰他,他不會有事的。胡小梅關心的是馬春光,不住地瞅他。馬春光卻不領情,有意不與她對視。 方敏默默地望一眼馬春光的背影,低下了頭。 那天,確實有人搞砸了,八團有個學毛著積極分子,因為心律不齊,有心髒病的前兆,給淘汰了,他當場就昏了過去,好一陣搶救才救下他的命。醒來後反复嘮叨,提不成乾,真不如死了好…… 一天下來,趙海民、馬春光、劉越、胡小梅、方越都順利過關了,只有李勝利遇到了一點麻煩。下午,在內科測量血壓時,李勝利血壓高!醫生問他,是不是有點緊張啊?他抹一把腦門上的汗珠說,就是,就是,大夫,我太緊張了……不礙事吧? 醫生不說話。李勝利更緊張了:“大夫,我平時啥事也沒有,就是這會兒緊張……” 醫生問:“你家是農村的吧?” 李勝利趕緊說:“是啊,我家三代貧農……大夫,沒大事吧?” 醫生又不說話了。汗水打濕了李勝利的後背,他真想給那個醫生磕個頭! ……就在他覺得快要崩潰時,那位醫生收起助聽器:“行吧,讓你過了!” 謝天謝地!李勝利這才長出一口氣。其實前後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彷彿死過一回似的,渾身好像抽空了一般,差點就沒挺過來…… 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傍晚,除了血液檢查結果沒出來,其他的項目都有結論了。大家的心踏實了許多。晚飯後,成群結夥到城裡的街道上散步。一塊出來的,走著走著就分成了若干個陣營。這個時候,即將提干,每個人都很興奮,也都有了談情說愛的好心情,可以由“地下”轉入“地上”了。 馬春光和胡小梅一起走著,他時而東張西望,時而低頭沉思,顯得焦躁,心不在焉又竭力迴避著什麼。其實他是在尋找方敏!方敏有意躲著他,和李勝利一起走到別處去了。 胡小梅也顯得比往日嚴肅和鄭重了許多,彷彿不敢輕易開口似的。走到一個人少的地方,胡小梅停下,大膽又略帶害羞地看著馬春光,說:“馬春光……今年休假時,帶我一塊走,好嗎?” 馬春光支吾著說:“到時候再說吧。”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在一個街心小花園裡,他們坐下來。胡小梅不想再吞吞吐吐,她逼視著馬春光,說:“你為什麼遮遮掩掩躲躲閃閃?現在你不再是戰士,我也不再是戰士了!再沒有什麼條令、紀律管著,沒誰能阻攔我們相愛。” 馬春光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你不會告訴我你愛的是方敏吧?” 馬春光煩躁地:“胡小梅……我不想這麼早談個人問題。” 胡小梅審視著馬春光,帶著挑釁的口氣,堅定地說:“那好,我等你!” 馬春光真有點哭笑不得。 ………… 那個傍晚,趙海民和劉越也是一塊散步,他們在人民公園門口停下,坐在一張長椅上說話。趙海民突然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劉越說:“幹嘛這麼沉重,怕查血查出問題?” 趙海民沒否認,也沒肯定。 劉越說:“可以給你媽媽寫封信了,把情況告訴老人家,免得她牽掛你。” 一提到老母親,趙海民有些動情,他點點頭,像是自言自語:“真想現在就見到我母親。” 劉越突然盯著他的眼睛,深情地說:“趙海民……下次你探家,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媽媽好嗎?” 趙海民微微一愣,飛快地看一眼劉越,趕緊扭過臉。劉越的意思他再明白不過,可他拿不准,她為什麼對自己這樣。 劉越說:“趙海民,你怎麼不回答我?” 趙海民心一橫,口氣變硬了:“劉越,我們之間有很大一段距離,我過不去,所以我壓根也就不想。你現在還太天真,不聽我的,以後你會後悔的。我和你,沒法比,真的……” 劉越彷彿不認識他似的,審視他一眼:“趙海民,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趙海民不是一個自卑的人。” “人可以沒有自卑,但不能不面對現實。你我雖然同樣穿著軍裝,但我們的背後是兩個世界。我們可以是戰友,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在我們之間會有最真摯、最純潔的友誼……”趙海民費力地選擇著合適的詞彙。 劉越打斷趙海民,自信地:“這就是產生愛情的基礎。我說過,我的父母是軍人,在本質上和你我沒什麼區別,都是兵……我心目中的偶像就是我爸爸,我夢想的就是找一個像我爸爸那樣的真正的有情有意的軍人……趙海民,我不是強迫你,我是在追求自己的愛情。你的想法也許有道理,但我想那不應該是愛情的障礙。” 劉越的表白夠大膽了。趙海民搖搖頭,剛要說什麼,再次被劉越打斷了,她柔情地說:“趙海民,你別說了,我不是讓你現在就答應什麼,承諾什麼,我只是忍不住想把心裡的話講出來。也許是我太著急,太想說出來了……我們現在都還是戰士呢,可能我真的不該現在就跟你說這些,不過既然說出來,我就不會再收回去了。” 說完,劉越捂著臉,站起來,跑了。 趙海民沒喊她,一個人在那兒坐著,一直坐到很晚。 那晚,李勝利倍感孤獨。馬春光和胡小梅,劉越和趙海民,成雙結對,對他是個刺激。可他不想表露出來。他和方敏散了一會兒步,一人吃了一根冰棍,就回招待所了。他感覺到,方敏和馬春光也有扯不清的瓜葛,方敏情緒也不是很高。看來,談情說愛是勞心費事的事情,他暫時丟開它,不一定就是壞事。 李勝利和趙海民、馬春光三人住一個房間。趁馬春光趙海民沒回來,李勝利從軍用挎包裡拿出一個筆記本,撕,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他要把好消息盡快告訴家裡。 他寫道:“爸、媽,體檢完身體,就快下命令了,兒子馬上就是一名軍官了。爸、媽,我已經想好了,等下了命令,第一個月的工資,我一分不少地都寄給你們,今後兒子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們……” 快十點鐘,趙、馬二人才回來。 洗漱一下,躺下時都快十一點了。趙海民、馬春光睡在兩邊的床上,李勝利在中間。左右看看,見兩人都有些發呆,都想著心事。李勝利哧地笑了,打趣道:“愛情的力量這麼大呀?讓兩位大班長魂不守舍的。” 李勝利的心裡是有些酸楚的。 兩人都看看李勝利,愣一下,淡淡地笑了笑。 李勝利又說:“一個是省革委會領導的千金,一個是軍區司令的寶貝女兒,說起來嚇死人!我早看出來了,追你們就像拼命地追狗一樣,你們還扭扭捏捏的,大官家的孩子,女軍官,人又漂亮,這多好啊!這種好事怎麼就落不到我頭上?唉!這輩子只有眼熱的份了。” 馬春光說:“李勝利,你小子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那個馬華多樸實,對你多好啊!說實話,我還真眼熱你。找個老實人踏實,今後隨軍,一輩子把你當大救星似的供著,就像你小子當初伺候那些老兵,冷了給你端熱的,熱了給你吹涼,任勞任怨,忍辱負重,你就一輩子當班長吧!別看現在皮膚黑點、粗點,換個環境,到部隊幾天就養得水靈靈的了!哎,勝利,說真的,馬華有妹妹沒有?有,介紹給我算了!” 趙海民笑道:“春光你不知道,馬華根本不用到部隊來養著,她本來就水靈靈的,在我們那一片是有名的美人。勝利,我沒說謊吧?” 李勝利高興了:“還湊合吧!” 趙海民說:“湊合?這話不中聽!我可寫信告訴馬華了啊!” 李勝利說:“你告訴她,她也不敢對我翻個白眼。照目前的情況看,這一輩子至少有一點我比你們強:不會怕老婆了!” 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次日上午,他們就坐大轎車回部隊了。 回到部隊時,是下午五點多。馬春光說了句,晚飯不回食堂吃了,在大門口找個館子吃一頓算了。胡小梅積極響應。於是,他們六個人就進了一家東北飯館,找了個簡陋的小單間坐下。李勝利負責點菜,馬春光到櫃檯上拿酒,他一手提兩瓶白酒,一手提兩瓶葡萄酒走進來。趙海民、李勝利接過兩瓶白酒打開,馬春光擰開葡萄酒,放到劉越、胡小梅和方敏面前。 三個女兵各懷心事,卻都竭力掩飾著。 馬春光對三個女孩說:“怎麼喝你們三個量力而行,不夠再說。” 劉越說:“還不夠?你想灌醉我們啊?” 李勝利說:“沒事,喝醉了馬春光背你們。” 把大夥給逗笑了。方敏臉紅了。 馬春光推李勝利一把:“你小子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眾人表情各異地笑。馬春光道:“沒事,讓他說,反正我身上沒帶錢,這頓飯錢算他李勝利的!” 李勝利急忙說:“哎,是你自己要請客的啊!” 胡小梅幫腔,說:“李勝利,馬上你就是司務長了,連隊的後勤部長,當然得你請客了。” 李勝利指指趙、馬二人:“我天天請他們倆吃飯,這回要請,也隻請你們三位女同胞。” 馬春光一拍巴掌:“乾脆,這頓飯咱倆一人一半!” 眾人又笑,談笑間,每人面前的酒都倒好了,都一起看著馬春光,等著他說話。突然間,六個人都嚴肅起來了。 馬春光定定神:“好,我先說兩句。海民、勝利、我,我們仨從一個新兵班到現在,一起摸爬滾打走過來,看樣子,今後的路還得一起走。還有你們三個……草原上有句話,在同一片天空飛過的大雁就是緣份。來,為了我們一起走過來的幾年,還有在一起的將來,幹!” 六個人舉杯,同時站起來,互相碰一遍,一齊道:“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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