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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1563 2018-03-18
挨了趙海民一拳,又挨了連長一頓訓斥,李勝利的心裡反而好受了一些。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沉默了幾天,週日上午,他又來到王官莊,先去村頭水井裡挑水,把孫大爺的水缸灌滿後,又給那隻山羊餵青草。孫大爺見院牆那邊沒動靜了,可能是老大兩口子下地了,就把大門關上,招呼李勝利坐下,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封信,說:“李同志,這是我家老三來的信,他知道倆哥哥不孝,不放心啊!過去我都是拿到隊長家,求人家給看看,麻煩人哪!……李同志,這回你幫我念念吧。” 李勝利在衣襟上擦一下手,鄭重地接過信,把信讀了一遍。信的內容無非是讓老爹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注意身體為上,不要和哥、嫂計較之類的大白話。 孫大爺眼圈紅了,嘆息道:“在家還看不出來懂事,可一到了部隊就不一樣了,每次來信都囑咐我別跟他哥哥嫂子們一般見識,不讓我生氣。過年的時候給我錢,生怕他哥哥們知道截下來,就夾在信裡邊,你說這孩子多孝順。他媽死的時候他還小,其實,就老三吃的苦多!”

李勝利也感動了:“孫大爺,那您就听老三的話,以後別和他哥哥嫂子生氣了。” 孫大爺點點頭:“李同志,幫我回個信吧!告訴老三,我啥都好,能吃,能睡,也不缺錢……跟他說,他哥哥嫂子們對我都好,孝順的很!” 李勝利不解:“孫大爺,你咋不說真話?” 孫大爺嘆口氣:“老話說,兒行千里父母擔憂。反過來也是一個理兒,老三他總為我揪著心咋行?前一陣,我夜裡做夢,不是摔鍋就是砸碗,多不吉利!鬧得我半個多月吃不下睡不著,就怕老三遇到啥不順心的事!今兒這信上說沒事,我這心裡一塊石頭才落地。” 李勝利抬起頭看著孫大爺時,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他也是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心裡酸酸的。孫大爺朝李勝利湊湊,道:“孩子,你也想家了……”

李勝利趕緊說:“沒有!” 孫大爺突然發現了什麼:“哎,我剛才沒看清,孩子,你這嘴咋了?要緊不?” 李勝利臉頓時紅了,掩飾道:“訓練的時候磕了一下,沒事沒事。” 孫大爺慈愛地看著李勝利:“要是不礙事,別跟爹媽說,他們要知道了,還不定咋揪心呢!” 李勝利使勁點點頭:“行!孫大爺,咱給三兒寫回信吧。” 老頭拿出皺巴巴的信紙,李勝利從兜里掏出鋼筆,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寫起信來。 就在這個時候,何濤心血來潮,也來到了王官莊。最近訓練強度不大,何濤總感覺有勁沒處使,無聊得很,星期天連隊也不讓人隨便去市裡,他在宿舍呆不住,三轉兩轉就走進了王官莊。大人們都下地了,一群孩子在胡同里玩耍,見到穿軍裝的何濤,立即撲了上來,纏著他講故事。何濤撓撓腦袋,想不起講什麼故事好,便靈機一動,說:“我給你們表演個絕技吧,劈磚!”

小孩子們大聲叫好。何濤讓他們去胡同口搬磚,他們搬來一摞。一個半大的孩子遞給何濤一塊磚:“解放軍叔叔,快劈啊,讓俺們看看!” 何濤不屑地笑一笑:“這算什麼?五塊一摞,多堆幾摞,讓你們好好開開眼,也治治我的手癢!” 孩子們更興奮了,飛快地在地上擺好十幾摞磚。何濤誇張地擺一個姿式,運足氣,一掌下去,一摞磚斷成兩半。孩子們跳躍著歡呼。何濤一掌一掌,一口氣將十幾摞紅磚全劈裂了。孩子們被震住了,仰望著何濤。何濤滿足而得意地說:“這太小意思了,我告訴你們,有一次一幫流氓搶我們軍帽,我和幾個戰友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哎,你們村有地痞流氓嗎?告訴我,我這就去收拾他!” 孩子們紛紛搖頭。 “那,勞改釋放犯呢,有沒有?”

孩子們又搖搖頭。 一名七八歲的男孩說:“叔叔,五禿子總欺負我們,還把我們割的豬草搶走,拿回家餵他家的豬。” “哦,五禿子是誰?” 男孩道:“他上四年級了。” 何濤哧地笑了,摸了摸男孩的頭。這時,一條大黃狗跑來了,它站在不遠處,衝著何濤叫著,顯然把他當成了外人。孩子們紛紛道,叔叔,這就是五禿子的狗,——可兇了——還咬死過我們家一隻雞…… 孩子們說著紛紛朝何濤身後躲去。 何濤看著狗:“別怕,哎,五禿子家甚麼成份?” 孩子們紛紛道:是中農……可是比地主還壞…… 何濤哼一聲:“管他什麼成份,養這麼大一條狗欺負人,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說著,他撿起半截磚,在手裡一下一下地掂著,兩眼緊盯著狗,然後猛然跑兩步,一個標準的投彈姿式,將磚朝狗砸過去。

狗腿斷了,瘸著腿嗚嗚地走了。 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何濤滿足地笑著,拍去手上的塵土。 李勝利從孫大爺家出來,路過胡同口,正好目睹了這一幕。他心想,何濤放著正經事不做,跑來逞能,有他好看的時候。 果然被李勝利猜中了。下午三點多鐘時,兩個男人推著一車半截磚,一個男人扛著一條死狗,後面跟著一群孩子,來到了偵察連門口。梁連長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吩咐值班員吹哨子集合。全連人很快集合好了。連長站在隊列前,怒目掃視著隊列:“是誰幹的?自己站出來!” 李勝利悄悄瞥一眼何濤,沒敢說話。 梁連長看看那三個男人和一群孩子:“全連都在這兒,你們認吧!” 扛死狗的男人對孩子們嚷著:“過去,給我認,找不出來,我一個個剝你們的皮!”

孩子們猶猶豫豫地走過來,直接走到了何濤面前站住了,內疚地都不說話。一個孩子指了指何濤。何濤咕噥道:“媽的,一幫叛徒!” 然後他看著連長,哭一樣地笑了:“連長,是我幹的。” 梁連長臉色鐵青,怒目而視著何濤。 拉車的中年男人拖著哭腔走到連長面前:“首長,我好不容易買點磚,蓋房子給兒子娶媳婦呢,賬都還賒在那兒。” 梁連長說:“對不起,我們陪……一共多少塊?” 中年男人說:“三百五十多塊呢。” 何濤急了:“不可能有那麼多!你是不是把破磚全拉來了?” 梁連長厲聲道:“你給我住嘴!” 扛死狗的男人也走過來:“首長,你們可是有三大紀律呀,年年擁軍我可都是幫著敲鼓的,他可不能這麼對待我呀。”

梁連長說:“老同志,出了這種事,的確是我們的錯誤,我們違犯了紀律,損壞了群眾財產,除了照價賠償,還要嚴肅處理我們的戰士。” 扛狗男人說:“首長,我這條狗別人給三十多塊錢我都沒捨得賣……” 隊列一陣騷動。梁連長咬了咬牙不說話。 何濤突然道:“小孩們,你們過來,你們都看到了,我沒打死狗,只打斷它一條腿,是不是五禿子他爹自己打死的?” 扛狗的男人說:“解放軍同志,你要這麼說,賠多少錢我還都不要了,你賠我的狗,不然我就扛著這條狗找你們上級領導去。” 何濤一瞪眼:“我他媽告訴你,找誰我都不怕!” 梁連長厲聲道:“何濤,出列!” 何濤擰著脖子走出隊列。 連長說:“三班長,把何濤送到禁閉室去!”

張社會帶著何濤朝禁閉室走去。經過小孩們面前時,那名七八歲的小男孩,突然說話了:“叔叔,狗是五禿子的爹用繩子勒死的,還灌了好多水。” 扛狗的男人黑了臉:“小雜種,胡說八道我剝你的皮!” 梁連長看一眼五禿子的爹,然後喊道:“司務長,給這位老鄉拿三十塊錢。再算算這車破磚值多少錢。” 五禿子的爹暗暗一笑,嘴上卻說:“哼,算我倒楣!” 三個男人領著一群孩子走了。 當晚的全連軍人大會上,指導員宣布,給何濤行政記過一次,禁閉一天。何濤吹著口哨,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種種跡象表明,張社會的三班最有希望代表偵察連參加大比武。但是,這段時間,張社會的情緒卻不高,在訓練場上,他常常讓趙海民代替他指揮。趙海民的表現自然無可挑剔,張社會的表現卻令人不解。

沒有人能夠想到,張社會是想“讓賢”。他覺得趙海民完全能夠勝任班長的角色,而他再怎麼折騰,也於事無補了。也就是說,他決定退出大比武,把機會留給趙海民。儘管這樣做他有些痛苦,但他仍然決定這樣做。 離大比武還有一個月的時候,連里召開支委會,吸收各班班長參加,用投票的方式選擇參賽班。最後結果沒有出乎意料,三班得了最高票,將代表偵察連、代表師參加軍區大比武! 在眾人的掌聲中,張社會終於鬆了口氣,他輕輕閉上眼睛。散會了,別人都走了,他異常嚴肅地坐在連長和指導員面前,說出了自己的打算:讓趙海民帶領三班上,他讓賢。 指導員不解地望著他,梁連長似乎早就有所覺察,說:“我就料到你又要搞什麼鬼名堂!” 張社會使勁吸口煙:“我想了好久了,就這麼決定吧,扶他當班長,我改當班副,全力協助他!”

梁連長和指導員同時皺起眉頭,互相看著。許久,梁東才說:“臨陣換將,兵家之大忌,不行!” 指導員說:“是呀,這次比武三班代表的不僅僅是我們偵察連,也代表全師。” 張社會道:“那你們說說,趙海民還有哪兒不如我?” 連長和指導員都不說話了。 張社會道:“你們都是行家,這段時間你們都看到了,現在哪一樣他都不比我差,就說這組織指揮吧,他那份乾脆、果斷、利索,我比不了。我帶三班這麼多年,人氣兒上比他強,經驗是比他多,威信比他高,朝隊列前一站,打個噴嚏,咳嗽一聲,兵們都得老老實實聽到耳朵裡。可趙海民朝隊列前一站,一聲口令從耳朵裡一下就穿到人心裡,讓人心動,渾身的血都翻騰。大比武比啥?不就是拼的一股勁嗎,又不是比誰的兵聽話……再說,就算我帶著三班能爭回個名次什麼的,有啥稀奇的?一張老臉,年齡比人家當排長的還大,還沒比咱就先輸給人家了,這不是讓人笑話咱偵察連沒人嘛!……” 一番話讓梁連長和指導員動情了。梁連長拍一下張社會肩膀:“社會,比武是比誰年輕漂亮啊?別瞎扯蛋!……哎,今年,你可能還有提起來的機會……” 張社會突然變得沉重了,他緩緩搖頭:“連長、指導員,你們不用說這個了,我心裡有數……我該離開部隊了,真的該離開了……你們不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嘛……” 梁連長淒慘地一笑:“這是古人說的,我們沒這個水平。” 張社會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用力吸著:“說真的,連長、指導員,你們都是帶兵的人,比我懂,這個節骨眼上,這麼好的機會,不把趙海民換上來,磨練一下他,還等啥?……反正年底我該走了,讓我去露這一臉,把三班掙回來的榮譽自己帶走,不如交給趙海民,留給三班,留給咱偵察連。” 指導員動情道:“社會,你別說了……連長,我個人讚成三班長的想法,讓趙海民以班長的身份帶三班參加比武,張社會協助他。就是拿不回名次,扛不回錦旗,但能帶出一個朝氣蓬勃的三班,對連隊的長遠建設也大有好處,我看值!” 梁連長終於贊同地點點頭。 此時,在三班宿舍裡,已經得知三班被選中的消息讓趙海民與眾戰士高興異常。在眾人的笑鬧聲中,馬春光走進來,看著何濤:“你小子別高興太早,連長說了,還得進一步優勝劣汰,我等著換你呢。” 何濤一愣:“換我?憑什麼?” 馬春光說:“憑那條死狗。” 眾人大笑。何濤也笑了:“馬春光,別烏鴉落在豬身上,光看見人家黑了!你忘了你和趙海民也都有一個大處分呀?而且,歷史比我還長。論軍事,我還真不一定服你,換誰你也別想換我!哎哎,李勝利,你樂意做好事,那就把這好事讓給馬春光吧。” 李勝利幾乎要跳起來:“我比你差呀?一條狗都打不死,還讓人家老百姓自己用繩子勒死。要讓,你自己讓。” 何濤上前追打:“李勝利,你小子也敢跟我叫板。” 李勝利邊躲邊嚷:“要換也該換黃小川。” 此言一出,人們都愣了,一起望著黃小川。黃小川彷彿真要被換下來一般,擔心地看一眼趙海民,低下了頭。 趙海民也有些吃驚地望著黃小川,他最擔心的,其實就是黃小川。 但是,更讓他吃驚的,卻是張社會的決定。他聽說張社會因身體原因辭掉班長一職,讓他來當班長,頭一個反應就是張社會在逃避,第二個反應就是張社會想把他推到前台!夜裡熄燈後,他去找連長,連長不在宿舍,而是在水池前衝冷水澡。他默默地走到連長身邊。此時全連一片安靜,嘩嘩的水聲格外響亮。 “連長……你們心裡都清楚,張班長根本沒病……” 梁連長回一下頭:“是趙海民啊……再給我來一桶!” 趙海民接一桶水,提起來,從梁連長的脖子處衝下去。梁連長呵呵地快活地發出過癮、痛快之類的話。 趙海民放下水桶:“連長……張班長他……” “這事和張社會無關,是連隊的決定。”連長捋一把臉上的水。 “那我也不干……反正這次比武我不帶隊,不當這個班長。” “為啥不干?” “明明是張班長讓我,可你們……” 梁連長穿上襯衣,快速地扣著釦子:“那你告訴我,他為什麼這麼做?” 趙海民無話可說了。 梁連長依然吸著氣,口氣卻變得動情而柔和了:“能遇到張社會這樣的班長,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不知道珍惜!” “可班長他……太可惜了!” “什麼你也別說了,把這件事好好給我記住,記一輩子!做人、帶兵,什麼時候犯迷糊了,就好好想想這事……我告訴你,不為別的,就為張社會,這次比武你要是不給我整回點過硬的東西來,我饒不了你!” 梁連長提著水桶走了,趙海民愣在那裡,回味著連長的話。他默默地說,班長,我記住連長的話了……在你面前,我啥也不說了,你把擔子交給了我,我會挑起來的…… 通信連那邊,也在選拔參加通信兵大比武的人選。劉越和方敏報名參加了,她們經過筆試和實際操作,都入選了。但是,劉越卻高興不起來,方敏一問才知道,劉越在為黃小川擔心,黃小川有可能被替換下來。劉越深知,這樣一來,對小川的打擊就太大了。 劉越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這幾天,偵察連針對三班參加大比武的人選問題,一直定不下來。主要是拿不准是否讓黃小川和李勝利參加。晚上,梁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一排長和趙海民、張社會又在開會。梁連長著急地說:“一個建制班,十二個人定死了,每個參賽班四個新兵也是硬指標,得帶著檔案去。除了正副班長,六名老兵中,何濤和其它幾名老兵都不弱。如果換人,肯定是李勝利和黃小川,現在的問題是,咱們換幾個,換誰?張社會、趙海民,你們倆先說說。” 趙海民看一眼張社會,主動發言:“李勝利按說也不弱,而且……他只要在集體項目上保證拿到分就行,個人項目上我們不指望他,我的意思,不換李勝利。至於黃小川,其實他也挺好……” 一排長打斷他:“這麼短時間,一下換倆,隊列裡恐怕很難完全達到協調一致。我看,就把黃小川一個人拿下來吧。” 梁連長讚許地點點頭:“讓馬春光上!” 其餘人都表示贊同,只有趙海民沉默不語。 副連長說:“馬春光上,有兩個好處,一是集體項目上我們沒有明顯弱的人了,二是馬春光有衝擊個人項目的實力,這樣,張社會、趙海民和馬春光,有他們三個人,我看個人項目咱們有希望去扛紅旗。” 梁連長又說話了:“馬春光上,還有一個好處,他在張社會手下當過兵,跟趙海民,尤其是何濤臭味相投,配合上沒問題。” 大家都輕鬆地笑起來,只有趙海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始終把頭低在那兒。 梁連長總結道:“那就這麼定了。張社會,你負責做做黃小川的工作。一排長你跟二排長通個氣,讓他做做四班長的工作,挖走他一個心肝寶貝,他肯定也不舒服。今天晚上,馬春光和黃小川就各自到新班報到。” 張社會有些難過地看一眼趙海民,然後對連長點點頭。趙海民突然道:“連長……再等等再決定行嗎?” “還等什麼?明天就該報名單了。” 趙海民猶豫道:“那就明天定……黃小川的事,我和班長再商量商量,明天,明天早上我就答复你……至少,得讓黃小川有個思想準備。” 梁連長和指導員交流一下目光,同時點了點頭。趙海民馬上拉著張社會來到操場上。此時,在操場的一角,黃小川正在練習投彈,教練彈砸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趙海民和張社會都不說話,默默地聽著黃小川在深夜裡的喘息聲。許久,趙海民才說:“班長,我不能讓黃小川失去這次機會……更不能讓他就這麼離開三班!” 張社會感嘆道:“……海民,你現在是班長,你決定吧。連長、指導員那我去做工作。” 張社會頭也不回地走了。趙海民又把馬春光叫到了操場上。月光下,黃小川一個人仍然在練習投彈。他滿頭的汗水,滿面的淚水。在離黃小川一百多米的地方,趙海民和馬春光默默地站在那兒。訓練彈一下一下砸在地上的聲音清晰而沉重。 馬春光一開始並未明白趙海民的用心,他興奮地說:“能參加比武,本身就是榮譽,在和平年代,這種榮譽對一名戰士太重要了。況且,我完全有可能在個人項目上拿名次!” 趙海民沒說什麼,目光一直望著黃小川投彈的地方。馬春光漸漸明白過來了,說:“海民,你找我來,是為了……黃小川吧?……” 趙海民鄭重地點點頭:“春光,你說對了,我叫你來,是想讓你看一眼小川現在在幹什麼……小川的身世,暫時我不便對你講,但這一年多相信你能看出來,小川的心裡始終像壓著一塊石頭。有時別人的一句話,一個眼色,甚至一聲咳嗽都讓他害怕,甚至到今天,他還懷疑身上穿的是不是軍裝……以小川目前的情況,他受不了這個打擊。” 馬春光輕聲道:“你跟連長他們說了嗎?” 趙海民搖搖頭:“我得先徵求你的意見。” 馬春光停一停道:“如果我一定要上呢?” 趙海民扭過臉去,望著遠方的夜空:“讓你上,是連隊的決定,本來就該你上。其實我也很猶豫,一邊是小川,一邊是你,還有一邊是集體的榮譽,是三班,是偵察連,甚至是全師的榮譽……” 黃小川投彈的聲音還在繼續著。馬春光久久地望著響聲傳來的方向,沉默了好一陣,他突然笑起來,黑暗中的笑聲顯得輕飄飄的,他說:“海民,我和你一個想法——讓小川上!不能再讓他受打擊了,尤其是不能讓他因為我受打擊!” 趙海民也輕鬆地笑了,說:“春光,我早知道你會說這樣的話。走,到連部去!” 他們來到連部,趙海民把情況講了,最後又補充道:“三班是一個集體,既然讓我帶隊,我就要帶一個完整的三班上去比武。” 指導員臉上無表情地:“這樣做的結果你想過沒有?” 趙海民說:“想過。” 馬春光說:“連長、指導員,你們都清楚,黃小川比誰都努力,都刻苦,他是軟在心裡了,他太敏感,缺乏自信,這節骨眼上把他刷下來,不是要他的命嗎?連長、指導員,就讓黃小川上吧!” 梁連長似乎還是不甘心:“你真的決定不上了?” 馬春光認真地點點頭。 梁連長逼視著馬春光:“這可是一次施展你本事的好機會,不後悔?” 馬春光再次點點頭,輕輕一笑:“不過,除了黃小川,換誰我都當仁不讓!” 梁連長道:“那你想換誰?” 馬春光胸脯一挺:“趙海民!” 趙海民、馬春光和指導員都笑起來。 梁連長站起來,嚴肅地走到兩人面前,看著他們,掩飾著感動,但最終還是以他特有的方式表達出來,分別在兩人肩上輕拍兩下,什麼也不說走了出去。 指導員看著兩人:“放心睡覺去吧,就按你們說的辦吧。” 二人離開連部,回到各自班裡。趙海民發現,張社會和李勝利不在房間,一問,才知道李勝利拉上張班長到外面談心去了。 這兩天,李勝利心裡也不踏實,他最怕趙海民當班長後給他小鞋穿。晚上,他見通信員叫張社會和趙海民去連部開會,估摸著是研究讓誰不讓誰參加大比武。後來見趙海民和張社會臉色陰著,越發覺得不對勁,所以,他忍不住就找張社會問情況。他把張社會叫到宿舍後面的小樹林裡,把他的擔心說了出來。 張社會驚訝地說:“你真的以為趙海民會報復你,不讓你去參加比武?” 李勝利抬眼看一眼張社會,嘟囔道:“班長,我只是這麼想,反正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以前是有些地方對不起他,可那都是些小事。” 張社會冷冷地道:“連里是要換人,趙海民現在是班長,換誰不換誰,他有權決定,你自己找他吧!” 一聽此言,李勝利快要哭起來:“班長,你可要給我做主。你知道趙海民和黃小川最好,肯定偏向黃小川。反正我比黃小川強,比何濤也不差,何濤還有處分,趙海民要不公正,我找連長去……” 李勝利很委屈地望著張社會。張社會突然提高聲音:“去,找連長去,現在就去!” 李勝利被嚇住了,可憐巴巴地望著張社會。張社會恨鐵不成鋼,真想踢他一腳,道:“現在怕換你了?把你那點聰明勁兒早用在訓練上,比別人高出一頭,誰敢換你?這會兒擔心趙海民報復你了?自己要是堂堂正正他報復你什麼?我告訴你,連里還就是要換人,點名要換的就有你一個,可最後不讓換你,保住你的就是趙海民!算你走運,我要還當班長,這會兒你已經不在三班了!” 李勝利呆愣愣地看著張社會。 “不相信是不是?以你這點心胸是想不到!” 李勝利把頭低下去。 張社會放低聲音,語重心長地:“李勝利,你讓我說你什麼好,穿上軍裝多久了?還在那兒耍小心眼,搞小動作,這毛病再不改,今後你準會栽在這上頭!” 張社會大步走了,李勝利喘著粗氣蹲在地上。 第二天上午八點,梁連長和指導員正式通知黃小川,他將代表偵察連,參加大比武。黃小川當即就落淚了。 上午九點鐘時,偵察連梁連長在電話裡,向師作戰科報參加大比武的人員名單,正在值班的劉越監聽到了其中有黃小川,她也高興得流了淚。 大比武那天,早晨五點多鐘,趙海民就帶領三班坐上解放牌大卡車,顛簸兩個小時,趕到南面山區的一個大型演練場。 演練場上,彩旗飄揚,人山人海。觀禮台上,坐著各級首長。劉越的父親劉孟達手拿望遠鏡,端坐在正中央。 大比武正式開始前,先由砲兵和空軍部隊進行表演。隨著一陣接連不斷的砲響,一發發砲彈落在遠方畫著一個個白色圓圈的正中心裡,一股股塵土沖天而起。一會兒,又有一組紅色氣球飄在遠處的天空,隨著一陣炮響,氣球紛紛從空中消失。幾架直升機編著隊從觀禮台上空掠過,突然一陣掃射,前方山頭上的一排靶標紛紛應聲倒下…… 精彩的表演讓與會者大開眼界。 劉越和方敏也來了,她們來參加通信兵的比武。趙海民聽到幾聲熟悉的笑,回頭一看,正好與劉越的目光碰到了一塊。黃小川衝劉越揮揮拳頭,說:“主席台上坐著的,是不是劉伯伯?” 劉越說:“就是他啊!一會我帶你去見他。” 黃小川急忙搖頭:“一會我要參加比武呢!” 偵察兵的比武最先進行,各個師派出的代表隊被帶到指定位置。趙海民經過劉越身邊時,劉越把手錶遞到趙海民面前。趙海民猶豫著。劉越大大方方地說:“戴上吧,比賽時用得著。” 趙海民接過表,迅速跑去。 比賽的頭一項是五公里全副武裝越野。十幾個班一起出發。三班在趙海民的帶領下趟過河水,跋涉在泥濘中,奔跑在山間小路上。黃小川咬牙緊跟著隊伍,張社會不由分說,取過小川的槍,拍一掌小川:“跟上!” 結果,三班的成績最好。 第二項是拼刺。訓練場上。戴著面具和護身的戰士們兩人一組對刺著。張社會的木槍,槍槍不離對方腰眼,對方閃轉著,剛要還手,張社會一槍刺在對方的正胸,高他一頭的對手應身倒地。趙海民的對手緊接著也倒下去了。李勝利、黃小川和一個老兵卻被對手刺倒了……這一項成績算下來,三班排在第三名。 接著是行進間射擊、攀登障礙。三班的成績一直沒掉下前五名。令人高興的是,趙海民五發子彈打出了四十九環,這個成績排在了全部參賽人員的第一位! 按計劃,當天晚上,他們不回營房,就在訓練場上搭帳篷過夜。吃過晚飯後,趙海民、張社會半跪半蹲在那兒為坐在馬扎上的幾名士兵挑著腳上的血泡。劉越突然來了,通信連的帳篷離這兒不遠。劉越興致很高,她告訴眾人,今天她的成績一直在前三名,明天還有兩項,如果不出意外,她拿名次絕對沒問題。 黃小川的肩膀被樹枝掛傷了,疼得呲牙咧嘴。劉越不由分說,逼他脫掉軍襯衣,從趙海民手裡要過碘酒,小心地為他上藥。黃小川咬著牙,既害羞又不安。 何濤穿著一件背心在洗臉,不時地偷偷看一眼劉越。趙海民感覺到何濤這樣做不雅,就說:“何濤,沒聽見你?把軍裝穿上!” 何濤嘟囔:“這就洗完了……劉越是小川的姐姐,又不是外人,怕啥呀?” 劉越和其他人都笑了。 李勝利說:“你少套近乎,忘了那次跳木馬了?那副熊樣,我都替你臉紅。” 何濤輕輕踢一腳李勝利:“破嘴,那壺不開你提那壺。” 眾人再次笑起來。 劉越說:“何濤,是不是背後一直罵我?” 何濤急忙申辯:“我向毛主席保證,絕對沒罵過,不信你問小川。小川,你給我作證。” 黃小川嗯一聲,很誠實地點點頭。 劉越擦完碘酒,又為黃小川拉好衣服,然後看著眾人:“還有沒有擦傷的,碰破了的?” 眾人都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趙海民和黃小川陪著劉越從帳篷裡出來,他們來到一片空地上。太陽已經落山,西邊的天上,佈滿了玫瑰色的雲霞,十分美麗。劉越這才對黃小川說:“是我爸讓我來叫你的。剛開始看到你站在隊列裡,他還不敢認呢,都不敢相信你能來比武,還專門要了一份比武人員的花名冊,看看到底是不是你。今天中午一見我,高興地直沖我嚷嚷,說小川參加比武了。好像他比我先知道似的……走,讓我爸看看你。” 黃小川看著趙海民。趙海民說:“小川,去吧。” 黃小川到底還是搖了搖頭:“小越姐,你告訴劉伯伯,我也看到他了……這一次,我就不去看他了。” 劉越疑惑地望著黃小川。趙海民只好對劉越道:“小川不去就算了吧,明天我們還有最後一個項目,十公里長途奔襲,讓小川早點休息。” 劉越嘆口氣,無奈地點點頭:“那好吧,小川,一會別忘了用熱水泡泡腳啊。” 黃小川感激地點點頭,劉越小跑著離開了。她沒有回通信連的帳篷,而是七折八拐鑽進了大比武指揮部的大帳篷內。他父親堅持不回招待所,今晚也要住帳篷。父親在看文件,她拿起一個蘋果,狠狠咬了一口,然後將行軍桌上的兩盤水果全部裝進網兜,再然後四處張望著:“爸,還給你配什麼好吃的了?” 說著悄悄地將兩盒中華煙塞進褲兜。 劉孟達抬起頭來:“怎麼,連我的煙都不放過呀,小川抽煙?” 劉越不好意思地對父親笑笑:“給小川他們班的戰友抽,他們都對小川挺好的……爸,小川不來見你,是怕別人知道了他爸的事連累你,你別生他的氣呀!” “這孩子,跟他爸一樣,書生氣!” 劉越小聲道:“對了爸,黃叔叔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他的消息?” 劉孟達臉色突然沉重了:“這些事,小孩子別亂打聽!” 見有人進來請示工作,劉越趕緊離開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後,她就把從父親那裡搜來的東西全部送到了三班的帳篷裡,引得何濤等人一片歡呼。 吃罷早飯,梁連長和指導員來參加三班的動員會,他們表示,只是來聽聽,不干涉班裡的戰術安排。趙海民說:“和我們昨天的五公里越野不一樣,十公里長途奔襲,兩面旗幟,一面是個人,一面是集體。集體按個人到達終點的時間記分,然後計算各隊總分。大家說說,我們側重哪一個,戰術上看怎麼安排?” 何濤說:“那還用說?衝著兩面旗幟去唄!” 眾人紛紛點頭。 趙海民望著張社會。張社會說:“我同意大家的意見。戰術上強調兩點:第一,有能力衝個人項目的幾個,趙海民、我、劉光林、加上何濤,七八公里之前保持在第一方陣中,後面的衝刺階段,根據個人狀態,沒把握扛旗幟的,犧牲自己保別人;第二,按照規則,到達不了終點的,按零分計算。因此,其它人千萬記住,不管任何人在最後,必須保證有一個陪著他,哪怕走也要陪著他走過終點。” 對這樣的安排,梁連長和指導員無話可說了。 真正的考驗就在今天。出發半個小時後,參加長途奔襲的十幾支隊伍基本上都已經鬆散了。第一方陣已拉下第二方陣幾百米遠,能看得出大部分人不屬於同一個集體,明顯都是衝著個人那面旗幟去的;第二方陣也已拉下第三方陣一二百米的距離。趙海民帶領的三班處於二三方陣中間。在整個奔襲的隊伍中,他們與眾不同,依然保持著整齊的隊形。趙海民聲音響亮地喊起口號,全班為之一振,稍有混亂的隊形重新整齊了。趙海民看一下表,對張社會說:“班長,差不多過五公里了。” 張社會會意地點點頭。 大約又過了兩公里,趙海民開始帶頭加速。他和張社會、何濤跑進第一方陣中。而黃小川、劉光林等人卻跟不上了,漸漸落到後面。幸好,由於事先戰術對頭,每一個落在後面的人都有人保護,結果是,老兵王海波保護了李勝利,李勝利緩過勁來之後,保護了劉光林,劉光林緩過勁來後,又陪著黃小川一塊往前跑。有好幾次,黃小川摔倒在地,他的臉上擦出了血,鼻子也在流血,他實在跑不動了,頭昏眼花,心臟幾乎要從喉管裡鑽出來了……可他想到了劉越,想到了趙海民,想到了劉越的爸爸劉伯伯,力氣又一點點回到了他身上,他戰勝了自己,到後來,他似乎成了一個有點笨拙的機器人,慢慢地往前跑著…… 跑在第一方陣的大概有二十多個人。只剩下最後五百多米了。拐過一個山頭,演練場出現在前面。公路兩旁已有不少人在等待、迎接了。劉越和方敏也在其中。剛才劉越獲得了通信兵女子綜合項目第一名,她顧不上慶賀,急忙拽著方敏來路旁迎接趙海民的三班。 陸陸續續有人跑過來,迎接的人都為這些跑在最前面的勇士們鼓掌。趙海民、張社會、何濤前面還有五個人。何濤氣喘如牛地說:“海民,我試一試,看能不能給你們拖下來一兩個。” 沒等趙海民回答,何濤已加速朝前跑去。 劉越一眼看到何濤快速沖過來,再一看後面是趙海民和張社會,急忙和方敏迎了過去。劉越喊道:“何濤,你真棒,快,爭取第一!” 何濤越過一個人,又越過一人,可他終於跑不動了,步子慢下來,每前進一步,都幾乎是拼盡了全力。但就是在他的掩護下,趙海民和張社會分別衝到了第二和第三的位置。跑在最前面的那個,據說是軍區體工隊下來的,他比趙海民二人領先十多米的樣子。劉越和方敏陪著趙海民和張社會朝前跑,兩人一臉的興奮和激動。 還剩最後一百米了。張社會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海民,你注意節奏,我來沖他。” 趙海民也是從牙縫裡掉出幾個字:“要衝也輪不著你。” “少廢話。” “該給我和三班的,你全給了。這面旗幟是你的兵們送你的,你必須得到。” 說著,趙海民猛然提速,幾步追上前面的戰士,並超過去。那名戰士奮力一陣猛追,又到了趙海民前面。剛有所鬆懈,趙海民再次沖到了前面。如此反复,幾個來回之後,兩人終於都不行了…… 張社會後來居上,在距離終點十米遠時,超過了兩人。那名戰士再要加速已是力不從心了。而張社會則開始了真正的衝刺。 張社會第一個越過終點。終點處,張社會回頭望著腳步踉蹌的趙海民,望著再遠處的何濤、望著夾雜在其它人中陸續而來的李勝利以及其它三班的戰士,淚水不由打濕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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